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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二十二歲那年,盛驍在歷城讀大四。

他們學校的名字起得不錯,一聽就知思想覺悟很高,只可惜校史不堪一擊。

計程車司機聽完校名後一般會問一句:“就是原來的‘振興技校’嘛,是吧?”

再仔細探究則會發現,學校的專業老師們大多曾是當年歷城電器廠的下崗職工……倒也對口。

盛驍這一屆,是該校招收的第一批普通類全日制本科生。當年入學時系主任口口聲聲說本專業男女比例為10:1,但根據大家自動自發的觀察,一致認為這個資料應該是把校工也算在內了,真實的比例必定在32:1開外。

為什麼精確到32?而不是30?也不是35?

因為盛驍班裡32個人,沒有一個女生。

當然,眾學子對自己考了多少分心裡都很有數,學校和學生各自懷著“感謝捧場”與“承蒙不棄”的心情度過了三年。

到了大四,校方為使首屆本科畢業生的就業率好看些,剛一開學就馬不停蹄地召開數次動員大會,將社會形勢描繪得刻不容緩,而他們這屆學生正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社會主義接班人,並且大肆宣揚“英雄不問出處”、“學歷不是最重要的”、“決定一個人未來如何的關鍵其實是參加工作之後的態度”。

言語之間,教導主任恨不得親自拿鞭子立刻把所有人抽出校門找工作,唯恐好吃懶做成性的那批人拖了應屆就業率的後腿。

學生們雖然一身懶骨頭,但是盛驍的輔導員卻是個很有幹勁的人,沒過兩天就親自抱著一摞各種名目的“榮譽證書”和“獲獎證書”跑到宿舍樓裡來,貼心地按照“獲獎年份”排好後分發給學生,千叮萬囑大家不要拿錯了,也不要忘記收起來,回頭又連夜趕工,將每個學生的檔案做得看上去品學兼優。掛科、記過,那都是絕不存在的。

學校聯絡了一些企業來校招人。從名稱上看,這些企業也是某某公司、某某集團,但是人們一般習慣性將之稱作“某某廠”。別人學校開的都叫“招聘”會,他們學校辦的是“招工”會。

即便這樣,年輕的心還是相對容易被打動的。耐不住輔導員的苦口婆心和就業辦的狂轟亂炸,作為據說是“十年來應屆畢業生人數最多”的一屆,大家信了就業壓力高懸於頂,紛紛以飛蛾撲火之勢往裡擠。

很快就有人提出疑問,你們怎麼這麼多學生會主席啊?

校方為降低學生會主席的密度而再出新策,補貼校車費用,免費提供宿舍樓到校外招聘會之間的往返接送。

年年交著遠高於同類學校的裝置使用費,眾人還是第一次看到回頭錢,於是紛紛上車,盛驍也去了。

大型招聘會的面向要廣得多,第一次去的人都要昏頭,大家走了半天都走迷路了,仍沒看到明文招收他們專業的企業。

在會場溜了足有小半圈後,盛驍和一張易拉寶上的招人廣告對視了五秒,夾著沒點著的煙朝那一指,問和他同來的室友王志高:“老王,這是不是咱們專業?”

這是他第一次在校外見到招收他們專業的單位,沒想到他們那所野雞大學至少能把專業名字起對,這真的非常感人。

站在他面前的王志高突然回頭:“驍哥,我求你件事。”

盛驍正要往裡走,差點跟他撞上:“怎麼了?”

王志高說:“我家出事兒了,我弟弟又馬上要高考,我得趕快找著工作,要不家裡就接不上了。”

“出……什麼事?”盛驍認真地花了幾秒鐘來消化這件事情。

他和老王在一個宿舍裡住了三年多,看平時消費能看出他家境屬於比較普通的那類,但是絕不至於貧困,而且他也從沒聽說過老王有個弟弟。

不過,他和老王也就是普通同學、共住一寢的關係,人家確實沒有閒得沒事把自己家境和盤托出的必要。

就像寢室裡的其他人也未必對盛驍家裡情況一清二楚,一樣。

怎麼說也是相處幾年的哥們兒,沒等老王細說,盛驍把煙叼在嘴上,豪爽地掏出錢包拍到他手裡:“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拿著,給咱弟弟買書。”

“驍哥,這我不能要。”老王搖頭,給他把錢包遞回去,“你也是農村出來的,都是家裡的辛苦錢。”

盛驍:“……”

仔細想想,從字面上來說,這話也對。

他問王志高:“那你打算怎麼辦?”

“驍哥,你只要跟我隔開遠一點兒進去就行了。”老王湊過來低聲說,“咱倆簡歷都差不多,人家看完你照片,回頭直接就把我簡歷扔了,是不是。”

“去你大爺的,你當選美呢?”盛驍笑罵他一聲,“行吧,那你去,我轉一圈兒再過來。”

他目送老王走到招人企業的桌前,又看了一眼那張招人的易拉寶,再品品剛才老王說的難處。

金秋九月,大廳內到處都是擁擠和汗酸味,盛驍索性出了會場。

他靠在門口的一張空桌前抽菸,順帶第無數次思考一個哲學命題:非決定論。

當他想到“自由”這個關鍵詞時,身邊冒出一個聲音清脆的姑娘,問道:“同學,你是來應聘的嗎?”

一聽是個女孩子的聲音,在振興學院修煉得看母豬都能看出雙眼皮的盛驍立刻禮貌地把煙朝無人處吐了:“嗯?”

他一回頭,姑娘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絞著手指問:“我是說……你是不是應聘兼職的?”

“兼職?”

天生的好皮相讓盛驍擁有特殊的技能:哪怕他內心正處在片刻的呆滯中,常人也絕對無法從他的笑容裡察覺出來。

“什麼兼職?”

女孩一聽不是應聘的,有點失望:“禮儀主持啊。”

順著招聘小妹手勢看去,原來桌子旁邊還撐著一個婚慶公司的x展架,上面寫著對應聘人身高、相貌、學歷以及普通話和主持人資格證的要求。

盛驍一指最後兩行:“這兩個證,我都沒有。”

招聘小妹小聲嘟囔道:“其實也不是所有客戶都要看證的。”

來招聘會走一圈盛驍才知道,和輔導員說的一樣,現在就連殺豬都得持證才能上崗。他思索著是不是真得降低標準先找個單位開始累積從業時間,兩年後再考技工證。

“那……”招聘小妹不死心,“那你對車模、展會有興趣嗎?能不能留個聯繫方式?我們這邊聯絡的工作都是絕對正規的,這一點你可以放心。”

“模特?”盛驍一揚眉,順著剛才的思緒想到了“自由”和“選擇”,於是從簡歷裡抽出一份遞過去,“我的。”

歷城的九月太熱了,熱得讓人懷疑暑假兩個月它是不是一直沒熱過,全攢到九月一次性大放送。

沒過兩天,高溫和擁擠就融化了一部分人找工作的信念。年輕的心動得快,忘得也快,就業壓力和形勢嚴峻?大家睡一覺就忘了。

一天,盛驍正在寢室裡和同學聯機打遊戲,電話響起:“盛驍同學,你這周的週四、週五有沒有時間?能不能來救個場?”

大四的課程名存實亡,考勤形同虛設,盛驍時間是有,只是沒反應過來:“救什麼場?”

女孩聽了一陣歡呼“太好了太好了”,唯恐他改變主意,先自報待遇:“週四來排練兩小時,週五正式活動兩小時,沒問題的話可以拿五千!”

2011年的五千塊讓盛驍扔下鍵盤滑鼠在宿舍裡練了一整晚野路子的“臺步”,第二天早上洗了個冷水澡,將鬍子颳得乾乾淨淨打車過去了。

排練地點是一家國際著名五星級酒店宴會廳。盛驍到了才知道,等待他的工作不是模特。

女孩塞給他一摞a4紙,雙手合十連連拜託:“你的詞不多,真不多,都是口頭語,沒有太多要死記硬背的,我已經用熒光筆都給你畫出來了。”

一對家境非同尋常的新人要在酒店舉辦婚禮,要求既要有西式的觀禮賓客席,又要有中式的傳統問答和旁白。其中花費最昂貴、設計最夢幻的情節是新娘子穿著八米長的拖擺婚紗,坐著月亮形狀的巨型led燈箱,自十幾米高的宴會廳房頂緩緩降落,落到鋪滿玫瑰花瓣的紅毯中央。

此前婚慶公司已經排練過一次,但老丈人不滿意,原因是婚慶公司找來的司儀一看就不知主持過多少人的婚禮、喝過多少人的喜酒了,油腔滑調,套詞一串一串的,低俗。

新娘子伴隨著清幽的月光落下來之後,底下站了這麼一個腰圍四尺、滿面油光的司儀迎接……這是嫁女兒?這怎麼看著跟掉到豬圈裡一樣?

老丈人當場就倒了胃口,表示根本不想看到一個這麼油膩的人和自己女兒同臺,尤其是在出嫁這一天。他要求婚慶公司必須換成“專業、高階的主持人”來站臺,而且“主持形式也不能這麼土,最好像春晚一樣,一男一女,一唱一和”。

不知這家人是如何的神通廣大,請到了歷城電視臺的當家小花旦,其專業水平不輸省臺,臺詞拿過來看一遍就記得差不多。而盛驍更簡單,只要負責“高階”的部分就夠了。

換上西裝,他一上臺,整個婚禮現場的檔次一下兒就上來了。

婚禮結束賓主盡歡,盛驍正在後臺“現金當面點清”,還沒來得及脫下西裝還回去,就見婚慶公司的女孩跑來問他:“你不是在找工作嗎?有人要給你介紹工作耶,你要不要去看看?”

新娘子的老爹引盛驍進了一間豪華的包房,態度畢恭畢敬,和指揮婚慶公司一干人等時大相徑庭。

他像請神似的抬起雙手,笑眯眯地介紹坐在首席的貴賓:“這位,是咱們市委接待處的領導。”

盛驍一聽政府的領導介紹工作,是不是得給他介紹個公務員什麼的?

這不就是“一步登天”了嗎?

過了幾日,他拎著行李包到了蓮花新區888號。

那是剛剛一幢剛封頂沒多久,內部還沒全部裝修完的大樓,明泉國際會議中心正處於籌備期。

駐歷城部隊調來了幾名拿過真槍真炮的教官對他們進行軍事化訓練,兩百多個人分成了幾個班,在黃沙漫天中日日雞飛狗跳。後來好不容易熬走了教官,又突然來了一幫操著一口京腔的這經理那經理,看誰都不正眼瞧不說,還總愛指使他搬東西。

盛驍是個有脾氣的人,看在這幫人和市政府好像有說不清的關係的份兒上才沒發作,但不代表他同意別人指使他。

正當他想卷鋪蓋走人之際,明泉國際會議中心試營業了。

他幾個月的東西沒白搬,前廳經理第一個舉薦他當禮賓部的主管,雖是臨時的,一個月也比能從前多拿400元工資。

400元是什麼概念呢?

按照歷城當地電價,400元在第三梯度內可以買200度電,在第一梯度內可以買近500度電。如果有一輛電動車,這些電足以把他搬過的那些東西運送十幾二十遍了。

這麼一算,好像用這些錢來買他之前花的那些力氣,人家也沒有佔他便宜,倒是他該感激才是。

他又留下了。

開業沒多久,一天,盛驍在前廳門口站著思考哲學,等著給客人開車門提行李,這時大堂經理拿鑰匙把感應門固定在“開門鎖定”位,保安部的人呼呼啦啦站成一排,餐飲部的十二名迎賓禮儀身著無袖旗袍魚貫而出,頂著二月的烈烈寒風,列隊香香美美地站在玻璃門外。

隔著噴泉,盛驍看到正門浩浩蕩蕩駛進來了一隊車。

車門一開,當初坐在婚宴包房首席的那位領導是緊跟在市委丨書記身後進店的。

當日宴會結束後,總經理一臉殷勤地在門口送客,那位領導特意走過來,指著盛驍說:“這才是五星級酒店經理人的樣兒。”

那天晚上,盛驍在員工宿舍塞著耳機聽歌,過去沒正眼看過他幾次的人力老總不敲門就走進來,拉下他的耳機:“小盛,好事兒輪到你啦!去北京帶薪學習一年!哎呦,這是多少人上趕著想去都沒有的機會吶!麻利兒起來,拾掇你東西,訂火車票,訂最早的車,停會兒我讓行政辦的車過來,送你去火車站!”

當年還沒人提出“霧霾”的概念,對於北京的空氣灰黃,人們只當是沒走乾淨的沙塵暴,調笑說新擦得油亮的皮鞋在京城走兩步就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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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驍在老家以及歷城活了二十多年,從未見過不封陽臺的樓房,沒想到在首都長了見識,他絲毫不懷疑這管理公司的宿舍樓年歲比自己大。

這一屆的經理人培訓班並不是人力老總說的“就是這麼巧兒,剛剛開課,多了一個名額”,而是已經上過兩個月的課了,他是“加塞兒”進來的。盛驍到了教室一瞧,從年齡到履歷他都是一個異類,與一群三四十歲在各大酒店任職至少十年以上的經理人們格格不入。

他的身上,分明掛著一塊無形的牌子,寫著:破格提拔。

這大概是勤勤懇懇幹了十幾年才混上資格走進這間教室的人最不喜歡的字眼了。

百翔雖然是家服務管理公司,但絕不是一個教人怎麼當孫子的地方。宿舍樓走廊的牆上隔一段兒就貼著一條企業文化標語,其中有一張寫的是:男士是紳士,女士是淑女。

紳士是什麼樣兒的呢?至少紳士絕對不會明知人家對他不感冒,還硬湊上去跟人家一起吃燒烤。

一天下課,盛驍在員工餐吃完大鍋飯回了宿舍,推門看到屋裡原本空著的另一張床上趴著一個人,正在玩手機。

這已經是他的第二個臨時室友了。

離他房門最近的走廊標語寫的是“四海一家”,也就是說有陌生人躺在他的房間裡,他不但不能視而不見漠不關心,還得裝作“天吶這真是上帝帶來的驚喜”,熱情地打招呼。

盛驍提起精神,深吸一口氣:“您好?”

對方顯然沒有他的覺悟,仍趴在床上打遊戲,懶洋洋地回了一句:“哦,等一下啊……”

自從到北京以來,盛驍已被班裡人冷落慣了,也不差這一會兒。他安靜地站在床邊,默默看著那人玩一款仙俠手遊。

“哐、哐、哐”三刀連出暴擊,那人將敵人砍翻在地,屏幕提示戰鬥結束——看得出給遊戲衝了不少錢。

床上趴著的人愜意地舒了一口氣,想到身邊還站了個傢伙,這才紆尊降貴地回頭瞥了一眼。

這一眼不得了,像沒看明白似的,那人立刻支起身子,又回頭看了看盛驍。

盛驍回以善意而格式化的笑容。

他笑起來像是能把一整條街、一整間屋或是一整日份的美好集中在一處,以至於見到他的人常常不在乎他究竟是常態如此,還是只對自己微笑。

像大海和宇宙,生而為人不必擁有全部,只要能身處其中就已讓人感恩滿足。

被盛驍這一笑,那人的神情一瞬間有點兒懵,接著“噌”地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伸出手,熱切且無比純良地笑道:“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