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歷來都是人們巴望著想要見識的地方。
那些話本裡吹噓得尤其厲害, 什麼瓊樓玉宇, 重簷金殿, 到處都能看到頭戴珠玉身披彩帛的宮裝女子, 手捧香爐玉盤,送上人間珍饈美味。
實際上皇宮並不是這樣。
赭紅色的宮牆內,重簷殿宇確實雄偉,可是跟天宮仙境還是差得遠了,房子就是房子, 不會自帶雲霧,也不是翡翠白玉建的。
高髻宮裝的美貌女子就更沒影了, 內侍穿鴉青、褐兩色的袍子,宮女穿石青、靛青的衣裳, 沒有一種顏色是顯眼的。站在宮牆或宮殿角落裡,幾乎要跟擺設物件融為一體了。
如今宮中四處戒嚴, 便連這些埋著頭走路的人也見不著。
禁衛軍四處巡邏,每處宮門都緊緊地關著,什麼動靜也沒有。
墨鯉稍微看了幾眼,就發現孟戚好像在帶著自己跟蹤那幾個挖坑結果挖出地下水脈的內侍。
“這些人怎麼了?”
“沒怎麼,只是他們恰好跟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同一個方向。我看他們知道如何抄小道避開禁衛軍, 就跟著佔個便宜。”孟戚對皇城內部的格局很熟, 儘管換了數個朝代,可是建築的大體方位沒什麼變化,他邊走邊說,“皇子一般都會居住在距離前朝較近的地方, 以御苑為界,後面則是妃嬪的住所。”
他的腳步忽然頓住,神情憂疑。
“有些不對。”
墨鯉抬頭一看,近處的一座宮殿年久失修,顯出幾分破敗,雖然沒有生出什麼雜草,但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
孟戚皺眉說:“再往前就是東宮了,這附近應該是其他皇子的居所。以這座春華宮最大,共分七殿,在楚朝時期是皇子宗室居住、讀書的地方。難道在齊朝被棄用了?”
他剛剛才說知道二皇子住在哪裡,很快就被現實扇了一巴掌。
這座春華宮裡有禁衛軍進進出出,看他們毫無顧忌,更不在意的模樣,顯然真的是一座空置的宮殿,搜查戒嚴只是為了防止有叛逆藏匿在那裡。
墨鯉看著春華宮外面斑駁的赭紅宮牆,忽然道:“十六年前,陸璋率軍攻入皇城,屠殺楚朝宗室的地方在哪?”
孟戚一抿唇,醒悟過來。
“你是說……”
因為春華宮死了太多的人,齊朝開國不久,皇宮內到處都需要修繕,修繕就得用錢,春華宮這樣一個“不吉利”的地方,自然就被棄之不用了。
“其實各處宮室都死了人,很多人,不單單是春華宮。”
只忌諱這一處,顯得毫無道理,偏偏又是人們一貫的邏輯。
——皇族宗室活著的時候身份顯赫,就算死了也比其他人更厲害似的。
反正人們只要覺得哪裡不吉利,總能找出千百種理由。
“我倒是沒想到這點。”孟戚很是意外地說,“我以為陸璋不會在意這個,齊朝稱前朝君王無道,取而代之,難不成其實陸璋心裡也害怕楚朝天意未絕?”
“皇宮這麼大,要去何處尋找二皇子?”
墨鯉找了一處隱蔽的屋簷,這裡有一株梨花樹遮擋,他四下看了看,發現許多禁衛軍都朝著方才湧出水柱的地方去了。
“如果二皇子已經被拿下,除了被囚禁在居所,還有可能送往別處軟禁。”孟戚沉吟道,“原本哪處防衛嚴密,我們就去哪處,不過按照陸璋的脾氣,現在的萬和殿可能是個陷阱……試圖謀逆或行刺的人去了,只能看到一座空殿,以及重重的埋伏。”
這種埋伏著給青烏老祖享受就好,他們犯不著去領教。
“再往前就是東宮了。”
“東宮太子病入膏肓,卻讓人把一件東西藏在荒僻的院落裡,你認為這件事跟謀逆有沒有關係?”墨鯉若有所思。
“這很難說,就算沒有人謀逆,皇宮裡總有一些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孟戚終於理完了頭髮,從成人變為幼童,再從幼童轉為成人,除了衣服之外,頭髮也很費事。
他跟墨鯉從密道出來時,都是披頭散髮。
“大夫想要知道的話也不難……他們停下來了。”
那群內侍發現東宮附近的禁衛軍更多了,他們身上的衣服都是汙泥跟水漬,根本沒有辦法矇混過去。
“這如何是好!”領頭的內侍焦躁不安。
他手裡還抱著個匣子,眾內侍跟著東張西望,似乎想要找出一個地方,把東西藏起來。
孟戚與墨鯉過來的時候,正看見他們找了棵樹,爬上去將匣子塞到了樹洞裡,又用職葉遮蓋,隨後就四散逃開。
對於這種送到眼皮子底下的秘密,孟戚已經很習慣了。
沙鼠總能聽到各種機密,多遇到一樁也不出奇。
“大夫不妨猜猜,裡面會是什麼?”
“會被埋起來,應該不是容易腐壞的物件,銀票跟文書賬冊都不可能……匣子不算大,但也不算小,如果是玉佩金釵這樣的小物件,可以用個帕子裹了塞在某處縫隙裡,既然特意裝在匣子裡還要挖坑填埋,說明裡面的東西可能比較貴重,不能損壞,甚至沒法做偽裝,旁人一看就能發現問題……”
墨鯉逐條分析,等他說完,孟戚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
“會不會是傳國玉璽?”
“什麼?”
墨鯉很是吃驚,齊朝找了很久找不著的傳國玉璽,卻在齊朝太子的手中,這彷彿是個天大的笑話。從那些內侍的話語裡看,他們是奉令來藏東西,而東西沒藏好被人發現就會辜負太子。
“是不是,看看就知道了。”
別人藏了半天的東西,孟戚一抬手就取了來。
孟戚把匣子四面都摸了一遍,又晃了晃,確認裡面沒有機關。
“這是九眼七巧鎖,單單這一把鎖,就價值百金。”孟戚撥弄著匣子上掛著的鎖。
然後伸手一擰,硬生生地把鎖擰斷了。
匣子開啟,露出一塊方方正正用紅綾裹著的東西。
孟戚都不用開啟,只看外形就確定了,他朝墨鯉點了點頭。
等到解開紅綾,果真是那塊刻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玉璽。
玉質瑩潤生輝,觸手溫涼,毫無瑕疵。玉璽下方有波浪狀的紋路,上部有蹲踞的螭龍,雕得栩栩如生,每塊鱗片都不相同,好像隨時都能咆哮而起。
“秦皇時代有這樣神乎其神的手藝匠人?”墨鯉就差直接說這玉璽說假的了。
一千五百年前的玉雕風格也不是這樣。
“這是不是秦皇得到的那塊和氏璧,我不知道。不過這確實是我曾經見過的那一塊,亦是我從青江底撈上來交給楚元帝的那一塊。”
墨鯉點了點頭,沉聲說:“那麼這確實是傳國玉璽了,事情真是愈發蹊蹺。”
把這些天發生的事情以及聽到的傳聞整理一下,就變成了太子病重將死,皇宮中有人勾結青烏老祖準備謀反,結果被皇帝陸璋提前發現。
禁衛軍四處搜查,陸璋自以為控制了局勢開始肅清叛逆,可是沒有解除皇宮裡的戒備,太子派親信把玉璽偷偷埋起來……
“謀.反的人確實是二皇子,不是太子?”
墨鯉怎麼想都覺得太子嫌疑更大。
從陸璋派錦衣衛追查孟戚的下落看,齊朝確實沒有傳國玉璽,太子是怎麼得到的?又是怎麼瞞過皇帝的?太子快要死了,把玉璽埋起來又是為了什麼?他準備把玉璽留給誰?
禁衛軍為皇帝效命,如果搜查出了傳國玉璽,估計也不敢私藏,還是會獻給皇帝。
所以——
“這太子跟皇帝很不對路。”孟戚自言自語。
歷朝歷代就沒有好做的太子,太子跟皇帝的關係總是微妙的,反目成仇謀逆造.反的不算少。可是干係微妙到這種地步的,就很罕見了。
這可不是藏匿玉璽那麼簡單,那幾個內侍的行為以及話語裡的未盡之意,顯然證明了他們效忠太子,對皇帝則是帶有敵意。
一個快要死去的太子,怎麼能讓這些內侍不要榮華富貴,不惜自身性命的藏匿傳國玉璽?而不是把傳國玉璽交出去?
“想不明白,可以問本人。”孟戚暗示道。
“陸璋呢?”
孟戚沒有回答,只隨意地擺了擺手,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來得及”,還是“死不掉”。
不過東宮近在咫尺,禁衛軍把守嚴密,比起不知道被關在哪裡的二皇子跟不知道藏在何處的皇帝陸璋,太子確實比較好找。
“誰?”
一個禁衛軍依稀看到有黑影一閃,立刻大喝一聲。
他的同伴齊齊望了過去,然而那處空無一人。
“會不會是看錯了?”
“不,統領說可能有武功高強的叛逆潛入皇宮,搜!”
禁衛軍立刻圍聚過來,而孟戚與墨鯉已經翻過了宮牆,微微俯低身形,輕巧地攀上了屋簷,以極快的速度連過兩座殿宇,轉眼就到了太子讀書的樓閣跟寢宮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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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用的是琉璃瓦,上面滑得站不住腳,而且非常容易踩破。
不過到了絕頂高手面前,這都不是問題,畢竟除了瓦片之外,還有堅固的木料跟磚石作為宮殿的主體結構,屋簷上還有蹲獸可以借力。
如果這不是白天,而是夜裡,孟戚的速度還能更快。
現在就只能儘量靠近簷底的斗拱,不讓身形暴露。
然而意外還是發生了。
書閣的屋簷底下無聲無息地蹲著一隻黃褐色皮毛的狸貓,正好攔住了必經之道,孟戚一開始還沒發現,直到挨近了,差點嚇了一跳。
“喵。”
狸貓慢條斯理用爪子抹了抹臉。
孟戚:“……”
墨鯉:“……”
盯了孟戚跟墨鯉一陣,大約看出這兩個不是來搶地盤的,狸貓隨意地一蹦,跳到了斗拱另外一旁,把路讓了出來。
兩人的心情更加複雜了。
“喵?”狸貓疑惑地看著他們,不走嗎?
這時院子裡有內侍焦急而低聲地喊:“誰看到了殿下的貓了?怎麼一轉眼的工夫,又跑得沒影了,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們能不能盡點心!對了,太醫人呢,還沒有來?”
“回稟陳總管,太醫被攔在外面了。”
“什麼?那些禁衛軍是什麼意思,殿下活著一天,就永遠是太子殿下,他們竟然……真是可惡至極!”
這時寢宮的方向又傳來喧譁聲。
有宮女慌張地跑了過來,語帶哭腔:“殿下又咳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