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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食祿天下不屑一視

寢宮裡瀰漫著濃濃的藥味。

一陣忙亂之後, 眾人又恢復了輕手輕腳的動作。

幔帳低垂, 殿裡沒有點薰香, 僅在極遠的地方開了兩扇窗, 又用屏風遮擋,不讓涼風直接吹進殿內,只作通風用。

兩個年歲稍長,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皺紋,梳了髮髻的大宮女半跪在床前的踏腳上。

其中一人端盆, 另外一人擰著帕子,為床上躺著的人擦去額頭跟身上冒出的虛汗。

“人回來了嗎?”

聲音虛弱, 幾不可聞。

宮女俯身,藉著身形遮掩, 低聲說,“外面的禁衛軍更多了, 幾乎要把宮牆繞一圈了,林德子他們根本沒法回來。殿下無需擔憂,他們從小就在附近宮室當差,再也沒有比他們更熟悉附近路徑的人了。”

床上的人又含糊地說了什麼,宮女微微轉頭, 看著寢宮外殿站著的一排人, 神情間閃過一抹惱意,她很快就把這些情緒收了回去,垂頭道:“太子妃還在後殿禮佛,良娣昨日試圖如衝出去為殿下請太醫, 被禁衛軍阻攔,摔傷了腿。”

太子聞言猛地咳嗽起來。

宮女便覺失言,連忙道:“傷勢不算嚴重,只是下不來床,如今是多事之秋,良娣與太子妃留在後殿反而更安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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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沒法說話,好半天才喘過氣。

“還好……六弟在外面……否則……”

“陛下總會留一個的。”那個捧著盆的宮女忽然開口。

這樣的大逆不道之語,眾人聽到之後毫無反應,連眼睛都不多抬一下,包括匆忙進了寢宮的內侍陳總管。

“殿下,實在不行就讓鬱蘭冒險出去,得找位太醫啊!”

陳總管說的鬱蘭,就是那個碰盆的宮女,銅盆加上熱水,分量很沉,鬱蘭的手臂連晃都不晃。她聞聲側頭,神情猶豫著想要說什麼,就被床上的太子打斷了。

“鬱蘭只是粗通拳腳,又不是什麼飛簷走壁的絕世高手,她一人還能進出東宮,帶著個太醫,被禁衛軍當做叛逆怎麼辦?再說孤的身體多年如此,請太醫也沒用……不如讓鬱蘭去崇元殿看看三皇弟,孤擔心他被苛待,連口吃食都沒有……”

話還沒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鬱蘭的身體忽然一抖,她惶急地叫道:“不好!”

銅盆往旁邊一扔,身體撲了過去,想要擋在床前。

然而沒有等她撲到那裡,就僵在了原地,神情驚駭,偏偏不能動一下。

陳總管跟另外一個大宮女已經無聲無息地倒在了地上,他們不是直挺挺摔倒的,而是忽然失去意識,隨後憑空一陣風將他們歪倒的身體託了一下,緩緩放在地上。

不止殿內,外面站著的人也無一倖免。

就像忽然來了一群瞌睡蟲,把所有人都放倒了,眾人倚靠著牆壁、柱子、桌子直接進入了夢鄉。

太子勉力撐坐起來,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幕令人瞠目結舌的景象。

眨眼間,寢宮內還清醒的人就只剩下了他跟鬱蘭。

“咳咳。”

鬱蘭拋出去的銅盆被人接住了,甚至連水都沒有撒出來。

房梁上蹲著一隻狸花貓,它伸出腦袋,迷惑地看著周圍。

“阿虎……”

太子緩緩轉頭,終於看到了那兩個不速之客。

太子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蒼白消瘦,嘴唇發紫。

墨鯉打量著太子的時候,這位齊朝的太子同樣在審視他與孟戚。

“原來是孟國師。”太子的目光落在孟戚身上,苦笑道,“難怪若入無人之地。”

“你見過我?”

孟戚並不準備隱瞞身份,他將手中的銅盆放在架子上,踱步到床邊。

宮女鬱蘭的眼珠都快要瞪出來了,神情焦急萬分。

太子扶著鬱蘭的肩膀,艱難地試圖起身。

“別動。”

“喵。”

墨鯉的聲音與狸貓的叫聲同時響起。

殿內瞬間一靜。

太子看了看狸貓,又看孟戚與墨鯉,總覺得這兩個人是貓領來的。

“孤曾在錦衣衛的密報裡見過孟國師的畫像,雖然只得三□□形,但也勉強可認。國師今日前來,是為了繼續討還三年前的毀屋掘藥之仇?”

太子說話時氣若游絲,好像隨時都會斷氣。

孟戚神情冷淡,摩挲著手指,忽然說:“錦衣衛得我各類靈藥數十株,你吃了多少?”

“東宮的藥房裡有小半株參,乃是父皇賜下的,國師可以取走。”太子緩緩躺回床上,疲倦地閉上眼睛,斷斷續續地說,“孤快要死了,只希望國師不要遷怒殿內這些無辜的宮人,他們本已不幸,如今又被禁衛軍困在這裡,生死未卜,不知前路。至於那些錦衣衛,本也是奉命辦事,國師這些年來殺了不少,應該也夠了。”

“哦?”

孟戚更加感覺到這位齊朝太子的異常。

“你怎麼不勸我,不要殺你的父皇?”

太子閉口不言。

孟戚立刻望向墨鯉,後者開口道:“是心疾,需要進一步診脈。”

見到太子一副看穿了生死、什麼都無所謂的模樣,孟戚目光一轉,走到了宮女鬱蘭身邊。

“你很忠心,可惜實力不濟,就算放到江湖上,這樣的武功……可能連三流高手都不及。”孟戚對鬱蘭憤怒的目光視若不見,徑自道,“我聽說你們想要找太醫,卻進不了東宮?這可真是巧了,我身後這位就是大夫。”

鬱蘭望向墨鯉,眼神裡透著不信任。

就算是大夫,這麼年輕有什麼用?

孟戚注意到太子聽到大夫兩個字的時候,眼皮只是動了動,就沒有別的反應了。

“你不想太子死,整個東宮都不想太子死,是也不是?”孟戚隨手解開了鬱蘭的穴道。

鬱蘭沒有大喊大叫,她伸手摸向自己的咽喉,警惕地問:“你要做什麼?謀逆,還是行刺?”

“不不,這是我要問你們的話。”

孟戚神情一變,笑意盡收,周身氣勢迫人,鬱蘭忍不住倒退一步。

“說吧,試圖謀逆的人是誰?”孟戚明著是逼問鬱蘭,其實還是衝著太子去的。

只是太子病入膏肓,虛弱至極,如果被內家高手的勁氣掃到,估計會當場斃命。

鬱蘭神色慌亂地說:“謀逆?婢子怎麼可能知道這樣的事?”

“你或許不知道,可這座宮殿的主人一定知道,說來有趣,我與大夫進宮的時候,恰好看到有一群內侍在荒廢的院子裡挖坑,準備埋一個匣子,那裡面……”

太子猛地睜開了眼睛,隨後就是一陣猛咳,嘴角邊又開始溢位鮮血。

鬱蘭大驚,正要上前卻被墨鯉擋在了後面。

“住手!”鬱蘭看到太子被“挾持”,急得要大喊。

這時太子臉上忽然有了一絲血色,精神也像好了很多。

“鬱蘭,等等。”

太子阻止道,他看著自己的手腕,神情複雜。

有股暖流隨著經脈擴散到身體各處,窒悶的胸口隨之一輕,太子病了多年,也見過修煉內功的人,知道內力可以短暫緩解他的病痛,可是從未有這樣立竿見影的效果。

可惜,太遲了。

太子面露苦笑,低聲道:“大夫看了孤,這會兒應該轉身就走。”

“我不是太醫,治不好你,也用不著怕。”墨鯉隨口道。

“扁鵲見桓侯,轉身就跑,何也?”太子繼續苦笑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矣’。”

墨鯉抬眼,鄭重地說:“原來太子也懂幾分醫術?”

“孤不懂醫術,但知道人心,所以總會有人跟孤說實話,”

太子恢復了一些元氣,說話時也不再氣若游絲,斷斷續續了。

墨鯉繼續號脈,緩緩道:“這病最初應是風邪入體,發熱症,渾身疼痛不止。因吃了藥卻不見好,反反覆覆,拖了許久。隨後病勢加重,開始稍一疲乏就頭暈目眩,心口疼痛,到最後根本無法走動,連用膳、說話都會透不過氣。”

宮女鬱蘭震驚地聽著,急切地問:“大夫,殿下的病……”

“正如太子自己所說,來不及了。”墨鯉嘆了口氣。

“怎麼會,殿下剛才的臉色好了很多,比吃藥還要管用。”鬱蘭滿目希翼。

“只是治標,不能治本,最多維持半天。”墨鯉收回號脈的手,搖頭說,“如果在發熱症的時候,及時更換藥方,對症下藥,這病還能治。初時因為走動、騎馬感到頭暈,透不過氣的時候,這病或許能治。現在開始咳血,已經太遲了,心脈影響肺脈,已經破裂淤血,臟腑出現水腫,我亦無能為力。”

鬱蘭哆嗦著,忽然無聲地哭了起來。

墨鯉有些沉重,又有些想不明白。

“尋常百姓無錢治病,或者找不著大夫,耽擱了病情,病又來得兇險,故而無救。你是東宮太子,太醫為何連風熱症之險都未能發現。”

“因為他們敷衍了事,不是開太平方,就是彼此推脫。殿下自幼體弱多病,太醫院的人都不肯來東宮!”鬱蘭滿腔憤怒,恨得連指甲都扎入了手掌之中。

“行了,鬱蘭,不能怪他們。這宮廷之中的人過著什麼樣的日子,你豈會不知?”太子強撐著坐了起來,他眼睛下面一片青黑,他看著房梁上舔爪子嬉戲的狸貓,忽然笑道,“國師不是想知道,試圖謀逆的人是誰嗎?其實,是所有人。”

孟戚一愣。

墨鯉深深皺眉。

“二皇弟勾結了外面的江湖人,聽說還是一位高手,想要行刺父皇。六皇弟趁著我病重,偷偷借了東宮的勢力以及錦衣衛指揮使的路子,準備配合二皇弟,想找機會謀逆造.反。三皇弟買通了萬和殿的內侍,在薰香裡下了慢性毒.藥,結果被發現了,也是因為這樣,才引起了父皇的警惕,開始追查幕後主使,而不是昨日天上出現了兩條龍。”

太子似笑非笑地說,“倘若繼續查下去,這幕後主使,只能是我了。因為是我一直在庇護他們,而他們下毒也好行刺也罷,甚至謀逆造.反,都不是為了登上皇位。”

“……”

別說墨鯉了,就連長於權謀見多識廣的孟國師都是一頭霧水。

“不是自己做皇帝,莫非是要讓你做皇帝?”

“我快死了,這皇帝我終究是做不了的。”

太子撫著心口,低聲道,“如果父皇把皇位拿出來賞賜給我的皇弟們,你猜他們會怎麼做?他們會在皇位跟弒君裡面,選擇後者。”

墨鯉與孟戚對視一眼,都感到疑惑。

——陸璋做了什麼?讓他的兒子這麼恨他?

外朝好像沒有陸璋是個暴君的傳聞,他治理國家無功無過,可也算勤勉。

為了面子,對待臣子更是優容。

“歷朝歷代的暴君,都是草菅人命,父皇他也是這般,但又跟那些君王不同。”太子譏諷道,“陳朝曾經有位皇帝,被恨到了極致的宮人生生勒死在了床上,父皇早年也責打內侍,後來收斂了,不會動輒打傷踢死宮人,改成作踐妃嬪跟孩子。皇子總要識字讀書,成年後倒是沒怎麼捱過打,宮裡的兩位公主一個都沒能活下來。二皇弟左耳失聰,是幼時被打的,三皇弟怯弱不能言,是被嚇的,六皇弟性情古怪,因為他的母妃當著他的面被踢成重傷嘔血不止。父皇唯一沒有打的人是我,他總要有個繼承人,然而我卻活不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