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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受者傳德

剎那間過了十招, 彼此都看不透路數。

再打, 就要波及周圍百姓了, 只能停手。

道士警惕地看著孟戚, 剛才過招時,勁風掀起了斗篷一角,他看見了孟戚的樣貌。

江湖上何時出了這樣一個高手?這般年輕,這樣深厚的內力,很難不讓人想到司家賣出的那些靈藥。

有門路用靈藥增強實力的高手, 為何混在人群之中,還穿得這麼破?這裡面肯定有問題!還有這長相, 只要見過的人都不會忘,結果卻籍籍無名, 甚至察覺不到他的氣息,如果不是他站在另外一人身邊, 過招時主動迎上,道士差點把這人忽略了。

這等藏匿氣息的手段,難不成出自江湖上最神秘的殺手組織飄萍閣?

道士的目光又落在墨鯉身上,疑惑更盛。

如果說前面那個是像隱士的殺手,這個人就更怪了, 神情跟舉止像是出身良好的大家子弟, 眉宇間卻沒有傲氣,穿這種粗製的衣服也沒有任何不自然。

殺手組織能養得出來這樣的人?

——道士覺得孟戚年紀輕,內力深厚得不正常,其實孟戚也是這麼想的。

雖然這道人的外表年紀看著比孟戚要稍大一些, 但孟戚的年紀完全是個謎,導致他與墨鯉都忽略了自己看起來更不正常的事實。

於是三人就這麼面對面站著,誰也不說話。

這時前面一陣大叫,三人同時望去,只見山道上方有塊大石正搖搖欲墜。

“躲好。”墨鯉只來得及囑咐秋紅一聲。

石塊一旦砸下,順著山道滾下去,誰都避不開。

孟戚到了巨石下,抬頭一看,發現道士也來了。兩人各自警惕,只因這石頭太大,擊碎了亂石橫飛出去一樣殺傷力驚人。

“救命!”一個趕車的漢子捨不得自己的騾車,車輪卡在了一處縫隙中,整輛車往左邊傾斜,眼看就要翻倒。

同時又有逃避不及摔倒的人,再次受驚的騾馬,山道上亂作一團。

墨鯉返身把歪倒的騾車推到旁邊,袖中刀滑進手裡,勢若疾風,連著斬斷了好幾根拖車的韁繩,把騾馬跟大車分開。

轉眼間解除了數個危機,等到墨鯉掠入旁邊岔道的時候,他手裡已經有六七匹騾馬了。

不管是脾氣暴躁的駑馬,還是胡亂蹬著蹄子的倔驢,到了墨鯉手中,就安靜了些。

……畢竟有靈氣。

它們本能地想要親近墨鯉,然而墨鯉卻對他們沒有興趣,安撫了一遍就把它們丟開了,留下一群騾馬眼睛溼漉漉地看著墨大夫的背影。

“無鋒刀?”道士驚怔地喃喃。

孟戚趁機把大石向後推了三尺,又砸了一拳,讓它深深陷入土中,不再搖晃。

道士按著腰間長劍,施展輕功躍到墨鯉面前,還沒來得及說話,又被孟戚攔下了,匆促間又過了幾招,這次沒有試探,看著聲勢驚人。

“打起來了!”

恰好有個秋陵縣逃出來的老者見過墨鯉。

“大夫,危險!”老者急忙去拽墨鯉,想要把他拉到安全的地方。

墨鯉只能隨著老者退了幾步。

“你還是大夫?”道士連忙避開孟戚,氣息急促地問。

“怎麼,看你如此欣喜,難不成是要求醫?”孟戚似笑非笑地說,“怕是要讓你失望,大夫正在為我治病,顧不上你。”

道士先是一愣,然後目光在兩人身上來來回回的轉悠,不知為何更亮了。

墨鯉:“……”

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最初他們不是懷疑這個道士跟司家有關的嗎?怎麼扯到治病上面去了?這個道士看起來身體康健,不像有病的模樣——

是了,對方說出“你是大夫”的語氣,跟孟戚當日很像。

難不成這年頭的武林高手都有疑難雜症,求醫心切?

道士神采奕奕地問:“這位大夫看起來身懷武功,不知用的是什麼兵器?”

墨鯉正要說話,孟戚又擋在了他面前,語氣不善地說:“閣下若是有心求醫,何不報名?探究他人武功路數,是何用意?”

道士這才稍稍平靜了些,他看了看周圍,覺得人太多,只能含糊道:“我有一位恩人,他醫術高明武功過人,看著卻像是飽學之士,完全不似江湖人,多年前隱居山林,不知所蹤。今日,今日……”

說著就吞吞吐吐起來,還一個勁地盯著墨鯉的袖子看。

劍客的眼神總是格外灼熱,這道人尤為甚之,孟戚看得很不高興。

然而再不高興,也沒法把人攆走,於是臉黑了。

——聽道士那番形容,所謂的恩人分明就是秦逯。

墨鯉不知道這人說的是實話,還是故意找了藉口,他沒有因此放鬆警惕,勸走了那位老者之後,沉聲問:“你是何人?”

道士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道:“在下寧長淵。”

他報完名,發現兩人神情毫無變化,不禁感到一陣納悶。

——難道自己還不夠出名?

“寧長淵?”

一聲輕輕地驚呼,道士精神一振,結果回頭時看到的卻是一個瘦弱書生。

道士眨了眨眼,發現這個書生故意用頭髮蓋著耳朵,臉上灰撲撲的,身量瘦小,舉止也有些偏女氣。

這不是書生,是個女子。

道士沒有揭穿,女子喬裝打扮,總有不得已的原因。

說話的人是秋紅,她被人群擠到了道旁,因為擔憂沒有離去,結果聽到了那道人報名,大驚之下不小心出聲。

秋紅看到那三人同時望向自己,只能硬著頭皮說:“這……這個名字我聽過,是朝廷通緝的要犯。”

“……”

墨鯉望向道士,發現後者神情忽然變得尷尬。

孟戚若有所思,秋陵縣是個小地方,通緝令發到這裡,估計是全國通緝,秋紅一心要報仇,對於尋常江洋大盜之類的通緝,估計不會記在心上。

聽了名字的發音,立刻就能想到這個人——印象很深啊!

“不是跟司家有關。”秋紅急忙解釋。

墨鯉釋然了一些,不過心中疑惑仍在。

“什麼罪名,因何通緝?”孟戚繼續問。

作為前朝國師,他原本也是齊朝的秘密通緝物件,只是在錦衣衛暗屬折了許多人之後,這道通緝就名存實亡了,沒有人想來找死。

一個武林高手會被朝廷通緝,無非是殺人、劫貨、叛亂等等,不知道這道士是什麼情況。

“呃,通緝令是這麼說的,燕州人寧長淵,常為他人偽造戶籍、路引,以及僧尼度牒……”

秋紅曾經想在報仇之後離開青樓隱姓埋名,所以記得很清楚。

現在她沒說完就住口了,因為氣氛真的太尷尬了。

寧長淵以手扶額,默默轉頭看山壁。

——為何不說他在江湖上的顯赫聲名,非要提官府通緝令?

“噗。”

沉默一陣後,孟戚笑出了聲:“這可真是個人才。”

墨鯉神情古怪,因為他想到自己的路引,也是偽造的。

而且薛令君做這事是老手了,當年他跑去考功名,戶籍學籍都要偽造,畢竟考科舉要求三代清白,有人擔保,薛庭一個江湖人居無定所哪兒來的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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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這一行可不容易,要會刻章,要能仿字,還得知道不同衙門的公文格式,再精細一些的話,錄入戶籍路引度牒的官府中人,最好也要確有其人。

這樣一來,除非查檔,否則根本看不出真假。

就不知道這位寧長淵,做的是粗製濫造的買賣,還是精良高仿的生意。

大約是墨鯉目光帶來的壓力大,寧長淵撐了半天,還是面對了這殘酷尷尬的現實,他伸手進懷,氣弱無力地問:“你們這般看我,莫不是需要路引?”

“……”

墨鯉推了推孟戚,後者配合地問:“多少錢一張。”

“說實話,看情況。”寧長淵十分為難地說,“最簡單的是路引,可是你不能不懂當地的方言,否則就太假了。”

孟戚換了官話說:“太京的路引呢?”

“這個不行,京城人不管去哪裡都要引人注意,更何況你長得……咳,小地方的路引比較容易偽造,也沒什麼人查。”寧長淵看了看墨鯉,遲疑地說,“這東西我不是隨便賣的,我還得知道你是什麼人,為何需要路引。”

說著他神情一正,義正辭嚴地說,“若是行不義之事,縱然逃到天涯海角,我必一劍殺之。”

孟戚抱著手臂,感興趣地提醒道:“你殺不了我。”

寧長淵想了想,確實沒什麼把握,他乾脆地把衣袍一拉,果斷地說:“那我不賣了!”

“……”

墨鯉乾咳一聲,把玩脫了的孟戚推到旁邊,低聲問:“你說你有過一個恩人,這恩情是怎麼回事?他救過你?”

寧長淵肅然道:“在下年少時,經脈淤堵,習武之後更加嚴重,一日病急垂危,家師輾轉請來了秦……請來了神醫,為我醫治三月,盡心竭力,我方才痊癒。家師也因此得知我天賦高於常人,經脈重塑後修習內功事半功倍。”

墨鯉想起來了,秦逯確實提過,因為這個病例十分罕見。

還說換了別人去治,那孩子多半活不了,即使活著也是廢人了。

“救命之恩,再造之德,寧某一生不忘,故習劍有成之後,離開門派行走江湖,不求行俠仗義名揚八方,只願為世間盡一己之力。”

“你的一己之力,難道就是偽造……”

“咳咳。”寧長淵連忙打斷孟戚的話,“我做這個是陰差陽錯,總有人被迫背井離鄉,可是律法嚴苛,百姓不許離故土,否則以流民罪處。要是有了這一張路引,逃到別的地方還能另謀生計。”

墨鯉神情一凝,許久才道:“你說得也有理。”

“若逢災變戰亂,有大批流民,你這法子就無用了。”孟戚對寧長淵有些微妙的敵意,只因對方看墨鯉的眼神太過灼熱。

“我是不能,但我不是只會偽造路引。”寧長淵目光炯炯地說,“得神醫救命恩德的人,遍佈天下,吾等無力對抗天災,也不能改朝換代,但仍有救世之心。我平生之願,乃是再見神醫一面,告訴他當年救過的人,沒有白救。”

墨鯉一時失神,秦老先生知道了,會高興嗎?

應該會高興吧,醫者懸壺救世,最終卻未能改變這亂世。

——縱有冠絕天下之武,起死回生之術,卻救不了人心。

秦逯雖然不說,但是會隱居深山,除了年華老去,正是由於遊歷天下時一次次失望,不知見過多少類似青湖鎮、四郎山的事。

墨鯉出門還不到半月,就感覺到了這樣的無奈,而秦逯呢?

寧長淵脊背挺直,擲地有聲地說:“薪盡火傳,雖然我等不是神醫弟子,但願將老先生之心傳與他人,盡己所能,俯仰無愧於天地。我相信總有一天,世道會變!”

孟戚神情變來變去,意識有些恍惚。

墨鯉也是一般模樣。

過了半天,寧長淵忽然小心翼翼地問:“我看見了無鋒刀,你真的是秦老先生的弟子嗎?能告訴我,秦老先生是否安好?我能見到他嗎?”

“……家師身體康健,只是年歲已高,不便見外人。”

墨鯉醒過神後,猶豫了下,還是隱瞞了秦逯的行蹤。

墨鯉想要好好看看這世間,不只是為了尋找同類,還想看看有多少人像寧長淵一般,會不會終有一日,山河穩固,歲月靜好,人心向善,百姓不再顛沛流離,不會被隨意屠戮。

“你說的話,我會轉告老師的。”墨鯉鄭重地說。

寧長淵精神一振,其實他聽到秦逯還活著就已經很高興了。

“二位從秋陵縣來,可曾看見司家之人?”寧長淵想起了正事。

“司家已經不復存在。”孟戚放緩了語氣,剛才的敵意蕩然無存。

寧長淵左右張望,目光落到不遠處的秋紅身上。

“這位是?”

“若有不便,我先去旁邊歇息。”秋紅也被剛才那番話震懾到了,此刻看見寧長淵似乎想要說什麼,便指了指山道旁邊,主動避讓。

墨鯉點頭,寧長淵等她走遠之後,方才說:“我追查到司家拐走了一些流民。”

說起這件事,墨鯉神色一黯,搖頭道:“他們被司家奴役,受盡苦難,如今也都不在了。”

寧長淵頓了頓,然後說:“我來遲一步,看來大夫也查了司家金礦的事。”

“無意間遇到。”

這次說話的是孟戚,他跟墨鯉看起來十分親近,寧長淵也像秋紅一樣,很想問他們是什麼關係,但是問出來又太過失禮,只能忍著。

“除了流民,還有一事,秋陵縣司家的商隊曾經在各地大量採買丹砂。”

“丹砂?”

孟戚反問,還沒有意識到這東西哪裡不對。

墨鯉知道丹砂是什麼,這是一味藥材,很多醫者都喜歡用,不過秦老先生說這東西有毒,用的時候慎之又慎。

“是方士煉丹用的丹砂?道士畫符的丹砂?”孟戚不明白司家採買這個做什麼。

“四郎山有金礦,司家採礦鍊金,確鑿有其事?”寧長淵又問了一遍。

“不錯。”

“那就不好了!”寧長淵臉色難看地說,“二位知道挖出金礦之後,如何提煉成金子嗎?”

這可真的問倒墨鯉了,他讀過很多書,唯獨沒有這些。

“以水力沖洗?”孟戚倒是知道一些。

淘金嘛,把礦石在水中反覆沖洗,可以剝落金沙。

寧長淵點頭道:“這是最簡單的辦法,另有一個秘法,乃是燒製丹砂得到水銀,再用水銀提煉金礦,是方士在無意間發現的。”

“水銀?”墨鯉開始皺眉了,這個也有毒。

雖然古書上將它吹噓得天花亂墜,但是醫者再清楚不過了。

古時帝王輕信方士,服丹而死的比比皆是。

“這個秘法有個很大的弊端,提煉金子的人可能會中毒,住在附近的人也會中毒……如果司家行事不密,四郎山的土壤跟溪流都有毒性,這裡根本不能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