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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皆生妄念

曠野裡有夜梟的叫聲, 幾株老樹的枝幹都是光禿禿。

“這已是雍州境內。”墨鯉打量著四周, 前方似乎有處村落。

孟戚也停下了腳步, 他身上的氣息有些混亂。

墨鯉懷疑他根本沒有聽見自己在說什麼。

“……孟兄?”

“唔。”孟戚下意識地應了一聲。

雖然變回了人形, 可是耳中總是嗡嗡作響,眼前時不時出現幻象。

有太京的街道,有深山密林。

有一些人從年輕到蒼老的面孔,還有兵戈殺伐之聲。

它們跟幽暗的夜色重疊交織在一起,幾乎分不清什麼是幻象, 什麼是真實。

孟戚看見眼前出現了一道斷崖,下面水流湍急, 還佈滿了突起的礁石。

左邊是燃燒的城池,將士正在浴血拼殺, 刀槍正衝著他的胸口襲來。

孟戚沒有閃避。

因為他看見了墨鯉,大夫就在他的前面。

身影有些模糊, 孟戚死死地盯著不放,滿心滿眼都是這個人,懸崖瀑布是幻象,刀兵火海也是幻象。他跟著那個身影,一步步向前, 走在對方的足印上, 踏過了數不盡的“艱難險阻”,沒有動怒,也沒有陷入這些混亂的記憶導致的幻覺裡。

在旁人看來,孟戚只是眼神有些不對。

路走得很穩, 遇到地上的水坑還準確地繞開了呢!

然而這瞞不過墨鯉的眼睛,他心生懷疑之後,就暗暗留意孟戚的反應,很快就發現孟戚完全是根據自己的足跡走,連快慢輕重都一樣。

墨鯉心中一緊,放慢了腳步。

之前因為依仗著有輕功,零散的石塊看也不看,腳尖一點而過,江湖人趕路都是這樣,否則這樣的荒郊野地,怕是要走個一天一夜才能找到村落。

隨著速度放慢,兩人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小。

墨鯉很自然地伸過手,拉了孟戚一把。

後者微微一震。

“大夫?”

墨鯉不敢回答,他迅速號脈,沒發現內息有狂亂的跡象。

前方是一個廢棄無人的村落,房屋半毀,看起來十分破敗。

墨鯉很快就找到了村中的祠堂,這裡的屋頂還算完好,雖然少了半扇門,但是他們也不怕夜裡的寒風。

祠堂裡滿地灰塵,牆壁上纏著蛛網。

墨鯉衣袖一拂,內力卷地而過,掃平了一小塊空地。

祠堂上的牌位都沒了,只留下空空蕩蕩的石座,還有幾個生鏽了的燭臺。

墨鯉還在石座後方的避風處找到了幾個完好的蒲團,拼湊起來,勉強也可以躺下。

整個過程中,孟戚都在看著墨鯉忙碌,他不知道大夫在做什麼,幻象閃現得愈發頻繁,許多人的臉疊在一起,樹林跟城鎮也堆在一起,快要看不清是什麼了。

墨鯉引著孟戚坐下,然後就放下行囊,翻出了藥材。

“看不見東西?”墨鯉靠近孟戚,低聲問。

他仔細觀察孟戚的眼睛,發現他的模樣很像夜遊症,雖然睜著眼睛,但其實什麼都看不清。

孟戚沒有回答,他伸了伸手,準確地抓住墨鯉。

墨鯉低頭看了看,發現對方有意識地在自己手掌上划著字,證明他是清醒的。

掌心有些癢。

說實話這樣寫字根本不可能讀清內容,筆畫簡單還好,稍微一多就麻煩了。孟戚顯然不是那種能把字寫得端端正正,半筆不連的人。

墨鯉無可奈何,只能換成自己在孟戚手上寫字,順帶比手勢。

就這樣磕磕絆絆地過了一陣,墨大夫總算明白了孟戚的處境。

聽不見聲音,看不清東西,或者說——只能看見他。

墨大夫的耳廓莫名地有些熱,他也顧不上管了,因為仔細號脈之後並無發現,他只能先去熬藥。

離開野集的時候,墨鯉把小瓦罐也帶上了。

雖然佔地方,也沉了點,但能派上用場。

墨鯉沒有走遠,他就在孟戚視線範圍內熬藥,打水還是他們一起去村裡找的井。

井口有石頭蓋著,井水倒沒有什麼異味,只是水少得可憐,大概只能供得起四五個人的用度。

村裡沒有明顯的破壞痕跡,都是年久失修後的坍塌,破屋內也沒能留下什麼有用的東西,倒像是多年前雍州戰亂的時候,這個村落集體遷走了,後來雖有人想在這裡落腳,也因為缺水放棄了。

墨鯉隨手撿了一些腐壞的木料,就回到祠堂生火。

孟戚鎮定不亂,從他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面對的麻煩,他甚至不再盯著墨鯉不放,脊背挺直面無表情地看著那些在他眼前浮現的幻象。

有些人他認識,有些人他早已忘了。

聞著逐漸瀰漫的藥香,熟悉的名字在心頭一掠而過,扭曲的幻象變得平緩。

隨著記憶斷斷續續的浮現,他確定了——身為楚朝國師的孟戚,其實是知道自己身份的。行軍打仗路過白沙河時,他跟旁人起了分歧,而李元澤沒有採納他的策略,於是心裡十分生氣,溜出了帳篷跑到隱蔽處變回原身,挖了個坑躺進去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怒火全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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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暴露的風險,這種事他並不常做。

沙鼠的原形也沒有什麼用。

除了小、好藏,偶爾可以偷聽到旁人說話。

——這事武林高手也能做到,用不著變成鼠。

再說變回原形的時候,他沒有什麼特殊的能力,連護住自己都有點夠嗆。

被山貓追、被蛇咬、被黃鼠狼叼,還被一窩田鼠攆。

誰讓這只沙鼠胖呢,一看就很好吃。

當然那些眼瞎的小東西們,都被忽然變成人形的胖鼠收拾了,這種搖身一變成為它們無法抗衡的“巨大存在”,感覺怎麼那麼有趣呢?

孟戚閉了閉眼,他覺得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忽略了。

頭痛,想不起來。

人有父母,妖應該也不例外。

可他不記得這些,沙鼠在中原可不常見。

幻象與記憶並非依照時間順序出現,它們七零八落的,有些是重要的事,有些就像騎馬路過所見的景色。

一時見大雪紛飛,一時又見菡萏滿池。

矮樹野坡,河渠城郭。

北地塞外,秦淮酒家。

他也曾有過朋友,看似無話不談,大醉一場終歸陌路。

藥味越來越濃,草藥的氣味逐漸變成一種令人舌根發苦的澀。

孟戚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拍了拍,他睜開眼,就又看到了墨鯉。

他眯著眼睛估猜了下瓦罐的位置,然後順著墨鯉的手掌摸到了。

有些燙,湊近之後覺得更苦了。

孟戚皺著眉頭喝完了藥,眼前的幻象終於停歇了,慢慢凝固,又頑固地不肯消失,看起來像是融化的蠟。

“現在如何?”

大夫的聲音彷彿是隔了很遠傳來的,很模糊,好歹聽清了。

“不太好,我似乎在恢復記憶,整個人像是被塞進了一個巨大的走馬燈裡,看得我眼花繚亂,什麼都分不清。”

孟戚慢吞吞地說,他從容得很,一點也不慌亂。

“頭痛嗎?”

“喝藥之後,好多了。”孟戚繼續感受著腕上傳來的碰觸,氣息平緩。

不知不覺之間,他居然有了睏意。

等到墨鯉診完脈,發現自己的病患竟然就這麼靠坐在蒲團上睡著了。

“……”

墨大夫輕手輕腳地收了東西,滅了火,把瓦罐裡的藥渣倒了,還為孟戚理了理衣裳——之前變回人形的時候穿得太急,人又昏昏沉沉,竟把衣服折騰得凌亂不堪。

等到理完,墨鯉停下手,看著熟睡的某人發愣。

要不是身處破祠堂,這忙前忙後的架勢,倒像是藥鋪的葛大娘了,藥鋪的賬房葛叔就是這種倒頭就睡不想管家裡雜事的模樣,雖然每次剛躺下都要被葛大娘攆起來,指使得團團轉。

墨大夫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跟病患計較這些了。

他選了外面的位置,瞅著能擋住漏進來的風,然後也閉上眼開始歇息。

——有床的地方躺下睡覺,沒床的地方調息打坐。

夜深人靜,墨鯉的內息運轉了十二周天之後,意識逐漸沉入丹田,靈氣在奇經八脈遊走,循環往復。

緊接著一部分靈氣莫名流溢,牽向了身邊的孟戚。

原本墨鯉會在天光亮起的時候甦醒,結果到了晌午時分,他仍然沒有動靜。

一些野狗在村裡遊蕩,它們沒進祠堂,只是因為聞到了藥味找到這裡,探頭探腦地張望一番之後,隱隱地感到裡面有什麼東西,令它們心生畏懼。

野狗夾著尾巴就跑了,連頭都不回。

日落月升,夜色重新籠罩廢村。

四下甚是安靜,這一晚連夜梟的號叫都消失了,只剩下呼嘯的寒風。

約莫在二更天的時候,遠處山坡上出現了一隊人,他們互相抱怨著錯過了宿頭,忽然看到前方有村落,連忙快步上前。

“這裡根本沒有人!”

“行了,好歹能遮風擋雨,找個有屋頂的房子……等等,就這間了。”

吵鬧聲吵醒了墨鯉,他睜開眼,很快意識到這是有人來了。

他轉頭去看孟戚,結果發現人不見了。

墨鯉一驚,好在他目力過人,很快發現了鋪在蒲團上的衣服。

——孟戚沒有半夜裡脫了衣服出去遊蕩的病,自然是又變成了胖鼠。

墨鯉挑開衣服,剛摸到那只軟綿胖乎的沙鼠,祠堂的門就被推開了,對方還舉著火把,照得四周亮晃晃的,墨大夫下意識地把依舊沉睡的胖鼠塞進了自己懷裡。

“咦,這裡有人?”

墨鯉的衣服頭髮整整齊齊,他看著也不像鬼,倒是沒能嚇那些人一跳。

“這……先來後到,不過這祠堂大得很,可否容我兄弟幾人進來躲躲風?”舉著火把的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說起話來倒是很有禮數,他身後的人卻是十分不耐。

“大哥,這祠堂又不是他家的,江湖規矩也沒有什麼先來後到的說法……”

說話的人一伸頭,看到了墨鯉的臉,聲音就啞了。

“看著像個書生,難怪大哥這麼客氣了……”

來人嘀咕了一陣,又問了一遍,見墨鯉點頭,這才魚貫而入。

墨鯉側過身體,直接對著牆壁,以手撐頜做打瞌睡狀,實則是遮掩自己胸口鼓出來的那一小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