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師父。”
方清然乖巧答應。
見到這一幕，老人滿意地捋著花白鬍鬚，負手而立，斜睨向場邊的其餘幾位徒弟，露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你看看你們一個個的，我平日裡是不是天天叮囑你們好好用功？
結果一個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現在好了，都給學劍最晚的小師弟超了過去，羞不羞？
特別是你，老四，我若是沒記錯，你的靜心十三式，應當已是日復一日修煉了十多年，為何還能走神走得這麼嚴重？”
“我……”
被稱作老四的四師兄，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什麼，然而過了半天也沒能說出口。
下垂的手掌勐地攥緊，再又分開，重複了好幾遍這個動作，他忽深吸了一口氣，宛若做出了什麼重大的決定，一躬到底：
“師父，我有一個請求！”
“嗯？”
擲地有聲的話語瞬間吸引了老人注意，他視線一頓，落到了面相憨厚的四師兄身上：
“什麼請求？”
眼珠轉了轉，他蒼老的面龐浮現出一絲帶有調侃意味的笑意：
“老四，你年紀也不小了，我記得山下村裡的小花，好像對你有點意思，是不是想要請為師……”
聽到師父的話，四師兄面龐不禁浮現出一抹窘迫：
“不，不是這種事。”
“那是什麼？”
老派主挑眉。
“我……我希望請求師父，允許我下山修行！”
他大聲講述出自己的請求，老派主含笑的面孔，卻在這一刻陡然變了顏色，無比陰沉。
“不許！”
老人的語氣不容置喙。
“可，可以前大師兄和二師兄下山遊歷，師父你不是都允許的嗎？”
四師兄縮了縮頭，又忍不住出聲。
老派主眼一瞪：
“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
況且，老四你有你家大師兄、二師兄的實力嗎？
如今這世道危險的緊，那個叫什麼異常點的玩意，出現頻率越來越高，出了山去，小心再也沒機會回來看上一眼！
師父我可不會出去給你們收屍！”
面露慍色，他一甩袖袍：
“此事休要再提，元晦，你繼續指導大家夥修煉，清歡，你隨我來。”
“是。”
眾多同門稀稀拉拉地應下，只有四師兄一人埋低了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等老派主走出十數步遠，四師兄勐地抬起頭，衝著老人的背影道：
“那我要是有了二師兄、大師兄他們的實力，師父你還會阻止我嗎？
師父，我們跟隨您練就一身精湛劍術，難道不是為仗劍掃清那些來歷不明的魑魅魍魎，還世間一個朗朗乾坤？！
前段時間，那位新晉的劍聖……”
老派主腳步短暫停頓了一瞬，但很快再度邁出，這一次，他離開的步伐愈發加快了些，不耐煩地丟下一句話。
“人家是古東來，你叫古東來麼？”
方清然亦步亦趨跟隨在老派主身後，他前方的老人一路上止不住滴滴咕咕：
“一天到晚東想西想！
靜心靜心，不知道靜的是哪門子心！”
走到半道，他彷彿是想起來了什麼，微微側目，餘光掃向方清然，隱晦打量。
正跟隨著，方清然忽聽到了一句來自老派主，看似不經意的詢問：
“清歡啊，你對你四師兄想要下山歷練這件事，有何看法？”
“我……”
方清然沉默。
他連這異常點的設定都沒搞清楚，哪談得上有什麼看法。
斟酌片刻，他開口道：
“我聽師父的。”
似是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一個答覆，老派主詫異地打量向少年好一會。
“清歡，你長大了，比以前成熟了許多。”
言語間流露出些許感慨，他邊領路邊道：
“我知道，你們這些年輕的小夥子們，多多少少都有點看不起我這個避世的老家夥。
不過，這又怎樣？”
他嘿嘿一樂：
“不論你們怎麼想，我的脾氣就這麼跟茅坑裡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這輩子都不可能改變的！
我進棺材前，就兩個目標，一個是把無空劍道傳承下去，另一個，就是給我的乖孫女找個伴！
在任何一個目標沒有達成前，即使咽了氣，我也得睜開眼睛爬回來。”
說話間，他帶領方清然來到山後一棟稍顯簡陋，但清掃得頗為乾淨的小建築前。
這是一間祠堂。
推門而入，方清然望見供奉於其上，繚繞著香火的一個個牌位。
“你也不是第一次來這裡，應該知道這上面供奉著的，是我們無空劍派的歷代派主，以及派中有大貢獻、傑出的人物。
當年，都是要為他們單獨塑像的，可惜現在我們劍派囊中略有些羞澀，一切只能從簡。
等隨我拜完他們，你就有資格傳承我無空劍道，最核心的一樣傳承了。”
老派主在香爐前新上了幾炷香，他溫溫吞吞開口：
“本來，我還覺得你可能至少還得過上幾年，才有資格接觸，沒想到，你修煉靜心十三式的進度，比我想象中要快上不少。”
“無空劍派核心傳承？”
方清然面色怔然。
他在這個異常點中弄到早已失落的靜心十三式，更是有了修煉忘我三絕劍的機會，就已經很滿足了，沒想到這裡還有個大寶貝在等著他？
老派主似是很喜歡看自家徒弟吃驚的表情，刻意多等了一小段時間，才接著道：
“準確來說，是核心傳承的前置鑰匙。”
視線不自覺地掃過幾個牌位，老人的嗓音變得有些低沉：
“清歡，你可莫要覺得我們無空劍派的是什麼小傳承，雖說近幾十年沒落了，但要說到當年啊……
你知道麼？你的師父我，當初在無空劍派裡，是年紀最小，實力最弱，天賦也是最低的那個。”
渾濁的眼神中浮現出一縷追憶色彩：
“要是他們都能活著回來，想來我無空劍派如今……”
說到這，他似是氣不過，再度冷哼了聲：
“整天想著出去出去，出去有什麼好！
師父和師兄他們當初一人一劍闖禁地守護了多少人，如今尚記得他們的，還不是只剩下我這個糟老頭子？
等我一閉眼，就通通化作過眼雲煙咯！”
依葫蘆畫瓢的學著老派主模樣認真拜了幾拜，方清然耳畔響起老人的招呼聲：
“隨我來。”
前往靜室的路上，他偶爾觀察向方清然幾眼，到建築前時，突然開口道：
“清歡，你再把靜心十三式，當我面演練一遍。”
方清然摸不清這位老派主葫蘆裡在賣什麼藥，但他沒有猶豫，立刻答應了下來。
憑藉那一次‘人劍合一’的領悟狀態，他對自己的靜心十三式有充足自信，絕對不會露出馬腳。
從第一式開始，直到最終式完整演練了一遍，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感覺老派主的眼神彷彿越來越亮，平靜中難掩欣喜。
“我就知道我沒看錯，你的靜心十三式並非是大成，而是已經跨入了圓滿的層次！”
老派主激動莫名。
方清然很難理解這種激動，因為即使是失落的古劍術，在他眼裡，這充其量也不過是評級為初級的劍招罷了，圓滿確實可喜可賀，但也不至於……
他不清楚的是，靜心十三式，屬於入門容易，想要修煉至高深處，卻難上加難的劍招。
只要足夠刻苦，總歸是能練上小成乃至於大成的，無非是時間問題，可圓滿就很不一樣了。
無空劍道歷代以來，能把入門傳授的靜心十三式修煉圓滿，只有不足十人，而超脫圓滿，更是僅有當年的開派祖師。
“理論上來說，只需要把靜心十三式修煉到大成，便能駕馭無空劍道的全部傳承，這也是大多數無空劍派門人在修煉至大成後，不再過多關注它的緣由，不過……”
老派主興奮拍著方清然的肩膀：
“清歡，沒準你有可能，能給我無空劍派，帶來新的起色！”
他帶著滿滿的動力遠去，只遠遠丟下一句話：
“你先去靜室裡等我。”
在靜室內小坐了數分鍾，方清然等到了歸來的老派主。
他拎著一個長匣踏入靜室。
仔細擦拭了下長匣的匣面，他將長匣鄭重放置在兩人中間。
不過，他並沒有著急將之開啟，澹澹出聲道：
“清歡，凝神靜聽。”
方清然迅速集中精神。
下一刻，老者閉目，口誦真訣。
方清然仔細聆聽，憑藉自身的劍道基礎，他領悟這一段口訣，並無太大難點。
他聽得出來，這是在講述一式劍招。
然而，奇怪的點在於，並沒有架勢，也無發力技巧之類的描述。
一直在著重強調，一種名為‘意’的東西。
片刻後，老派主睜開雙眼：
“清歡，我剛剛所講述的，你全記清楚了麼？”
“嗯……”
方清然點了點頭，他正想要說些什麼時，卻被老派主以眼神制止。
“我知道你沒聽明白，但不要問我，因為我也不明白。”
老派主理直氣壯的樣子給方清然整不會了。
“我只是按照我記憶中的內容，複述了一遍而已，我一個區區光燭境的老頭子，哪能領悟得出這一式？
我只知道，這是歷代派主口耳相傳，【忘我三絕劍】中隱藏的第四劍。
據說，真正掌握它，就有資格叩開無空劍道真正的傳承之門。
但掌握它有個前提，那就是把靜心十三式，修煉到圓滿程度。”
他望向方清然的眼神中，充滿期待。
他自身天賦不足，這麼多年下來，靜心十三式仍舊止步於大成。
年輕時心有不甘，如今，卻已是看開了。
只要無空劍派還在，傳承終有一日能重現天日，而他要做的，就是努力護住門派中最後的一絲香火不熄。
為此，他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包括自己的生命。
說完，他給了方清然一些整理思緒的時間，隨後示意他開啟長匣：
“開啟它，清歡。”
方清然開啟長匣，眸光垂落，匣中存放著一幅捲起的畫卷。
這幅畫卷的材質，看起來相當的普通，邊角泛黃，但依舊平整。
至少光從表面，沒人會認為這是什麼有很高價值的玩意，最多感覺，好像有些年代感。
“親手將它展開吧。”
老派主進一步做出指示，看著方清然。
“有看到上面畫著什麼嗎？”
展開畫卷，認真端詳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方清然，沉吟許久，最終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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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我看到的，這就是一張空白畫紙。”
“果然是這樣麼……”
老派主嘆了聲氣，眉宇間卻沒有太多失落，似是早有預料。
“先代派主曾言，當初步領悟了‘意’，畫卷上的內容，也會隨之展現。
據師父說，根據每個人‘意’的不同，能解讀出的畫卷內容，也均不一樣。
或許，再過上十幾幾十年，畫卷描繪的內容，就能展現在清歡你的眼前。”
看著方清然重新把畫卷放回長匣中，他眼底泛起一絲期許：
“真希望有一天，能看見你們成長到劍聖的高度啊，只可惜老頭子我，怕是沒這個眼福咯。
但能在進棺材前，能看見清歡你嶄露頭角，也算是老天爺對我的一點補償了吧。”
說著說著，他忽擠眉弄眼道：
“問你個事，你得老實回答我。
清歡，你覺得我孫女怎麼樣？
你倆是從小一起長到大的青梅竹馬……”
老人講著講著，話題不知偏向了哪裡，方清然望向滔滔不絕的老派主，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對方在暢想著葉清歡的未來，在憧憬著無空劍派的未來，然而……
現實的歷史中，無空劍派亦如老人的師父和師兄，如一縷過眼雲煙，如今，只能存留在少數幾人的記憶中。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記住無空劍派過往的，目前又多了一位。”
方清然心念轉動間，他正打算把畫卷放進長匣歸還給老人時，不曾想，老派主擺手拒絕：
“我要它做什麼，把它帶下去陪葬嗎？
那我還怎麼有臉去見歷代祖師，還有我的師父師兄？”
老派主絲毫不見留戀，出聲道：
“從今天開始，這卷畫就歸你了。
清歡，我就一個要求，希望你領悟到畫中內容的那天，來我墳頭，燒一把紙。”
他露出了小孩子般快樂的笑容：
“給我分享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