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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間諜生涯?

送上門來的美“公主”

“東北虎”的文章使韓晟昊名聲大噪。

一時,他成為華僑界家喻戶曉的人物。這不僅招來眾多人的仰慕和敬重,同時還招來一樁意想不到的婚姻。

那天,韓晟昊跟一位姓周的同事去仁川辦事,中午,老周拉他走進一家中國餐館,來吃這裡出名的三鮮餡餃子。席間,有人聽說“東北虎”來了,都以為“東北虎”是何等火眼金睛、虎背熊腰的人物,都跑過來一睹他的風姿,一看他竟是一個又瘦又小的文弱書生,不禁啞言失笑,大失所望了。

韓晟昊邊吃餃子邊說:“別看我是一隻瘦虎,可照樣吃人!”一句幽默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大家一說一笑也就完事了,各吃各的飯了。唯有一位長相出眾的姑娘及一位風韻猶存的中年婦女,卻對他格外青睞。兩人一直指指點點地談論著他。

可是,韓晟昊對女性向來不感興趣,儘管那姑娘漂亮得耀人眼睛,他只是看一眼完事,並沒怎麼在意。

席間,中年婦女特意免費送來兩盤朝鮮小菜,問他倆什麼時候離開仁川?

“明天。”老周回答。

“那太好了,晚間我給你們蒸餑餑,做紅燒肉!你們二位可一定賞光啊!”原來中年婦女就是飯店的老闆娘。

中國人都知道,中國山西的洪洞和山東石島的大姐,早在古代就享有美女之稱。這對母女就來自美女如雲的山東石島。女兒當然比母親更勝一籌。她情竇未開,就像一朵含苞帶露的花骨朵兒,吱著一張粉瑩瑩的小嘴,正等人去採呢。

“怎麼樣老周?來不來吃紅燒肉啊?”韓晟昊不知其中有“詐”,反而徵求老周的意見。其實,熱心的老周早已暗渡陳倉,早就向老闆娘吹噓過“東北虎”如何如何才華出眾,人如何如何仗義!這番鼓譟早已撩撥起姜家母女對韓晟昊的愛慕之心,只是擔心只有中學水準的女兒,高攀不上人家這位大才子,所以才請老周從中斡旋。

“當然來吃了!老闆娘這麼熱心還能不吃?”老周回答。

“你們可一定來啊,我做好香香的紅燒肉等你們!”

走出好遠,老闆娘還手遮陽光衝著他倆大喊呢。這時,一張美麗的笑臉就搭在老闆娘的肩膀上,正偷偷地望著他倆。她就是韓晟昊未來的妻子——姜惠雲。

於是,一頓紅燒肉引來兩張饞嘴,也引來一樁一時傳為美談的婚姻。

紅燒肉做得格外香,兩個人吃得也格外開心。

比紅燒肉更讓人開心的是姜家小姐的笑臉,就像一輪出落薄雲的姣月,時不時在他們身邊穿來穿去,偶爾還向他倆投來莞爾一笑,撩撥得兩個青年人心馳神蕩,常常夾著紅燒肉忘記了送進嘴裡。男人嘛,哪有不愛美麗女性的道理?

“哎,你看姜家小姐怎麼樣?”回到住處,老周興致勃勃地問韓晟昊。

“真漂亮!”韓晟昊毫不掩飾。

“給你討來做老婆怎麼樣?”

“別開玩笑了!人家是有名的姜家公主,多少有錢男人都巴結不上她,能看上我這個窮光蛋嗎?”

“別說那些,就說你同不同意吧?”

“得得,別拿我開心了!”

“這是真的!人家為了你,把一門財主家的親事都推了!”

“真的?”韓晟吳見老周動了真格的,不禁一時啞然,半天沒言語。

“哎呀,你倒說話呀?到底行不行啊?”

“我……”他瞬間想到國內不知下落的妻子。

“哎,你那邊是不是還有老婆?”老周沒等他回答就自嘲地說,“嗨,別死心眼了,及時行樂吧。即使有的話,這天各一方,今生能不能見面還難說呢!再說,人家等不等你還兩說著呢。痛快在這討個老婆算了!”

韓晟昊半天沒說話,他突然想起國內的妻子……他同妻子畢竟是原配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何況他們共同生活了好幾年,還有兩個孩子,怎好再找一個?可是,不找吧,什麼時候是個頭?哪年哪月才能見面?找吧,又覺得對不住她……

他陷入矛盾之中。

老周當然不知道他的內心世界,只是一個勁地催促他:“哎,快拿主意吧。人家可等著你回信呢!”

無奈,韓晟昊只好搪塞說:“這事我做不了主,我得問問唐師爺!”

唐師爺是青幫會的祖師爺,也是韓晟昊最信賴最敬重的老人。華文報紙出刊不久,韓晟昊就加入了青幫會,也就是達摩佛教會,成為該會的第二十四輩子孫。他父親是青幫會的二十三輩子孫,據說跟蔣介石同輩。上海有名的大青幫頭子杜月笙是二十二輩。

這裡的華僑大多都參加了這個“幫”那個“會”的,就像現在的聯誼會一樣,不為別的,就是為了遇到什麼事情好有一幫哥們兒互相照應一下,起到一種自我保護的作用。否則,異國他鄉,身單力薄,常常受人欺辱。不僅如此,不少華僑還練就一身拳腳,都是為了自我保護。

韓晟昊深知自己身材瘦小文弱,更需要一種幫派力量來壯大,所以就參加了達摩佛教會。後來當上達摩佛教會會長,直至今日。

當時入會那天,他一掃西裝革履的裝束,穿起短打對襟小褂兒,踏著嫋嫋香菸,走進香火升騰的肅穆大堂,在一臉嚴肅的教長主持下,向祖師爺三拜九叩,接著又向各位三老四少、師兄師弟、百十多號人一一叩拜,每拜叩一次都要磕頭,對方也要以叩頭相接。一時,整個大堂裡一片磕頭聲。那天,他至少磕了三百六十多個響頭,腦袋都快磕昏了。磕完頭,教長又向他宣讀了十大家規。教會裡的十大家規非常嚴格,誰觸犯了家規輕者受斥,重者挨罰,再嚴重的就要動刑了。

韓晟昊是青幫會里最有文化的,人又精明,所以深受祖師爺唐建華的器重,對他像親孫子一般愛戴。遇到這等婚姻大事,韓晟昊當然要請祖師爺來親自定奪了!

沒過幾天,他倆把六十歲高齡的唐祖師爺請到了仁川。

姜家人一看顫顫巍巍的唐祖師爺親自駕到,當然格外熱情,酒肉相待,殷勤有加了。

過後唐祖師爺說了兩句話:“行,挺好。不過中年以後不會好!”

這話果真讓祖師爺言中了。中年以後,他們夫妻間的關係不堪設想。這當然是後話了。

當時,姜家的主動熱情及姑娘美麗的外貌,掩蓋了一切,加上眾多說客連連遊說,一樁婚事就這樣毛毛草草、稀里胡塗、像鬧著玩似的定了下來。

後來,韓晟昊在自我感嘆人生時,曾承認說,他一生最大的失敗就是婚姻。

禮上的神秘人物

婚禮是在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那天舉行的。

婚禮搞得十分排場。京都一帶的華僑都集聚在仁川中華樓大酒店裡,偌大的酒店座無虛席,賓朋滿座,不下四五百人。眾多華僑都來恭賀名聲大噪的“東北虎”與姜家公主結為伉儷。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的得意之際。

儘管不時有前妻的影子來“騷擾”他,但畢竟是歡樂濃於痛苦。西裝革履的韓晟昊攜著如花似玉的新娘,笑逐顏開地給來賓們一一敬酒……

“哎,東北虎真行啊,一分錢沒花就把仁川有名的美人娶到手了!”

“哎,新娘子你可小心點兒,別半夜三更讓東北虎給吃嘍!”

“要不要我們夜間派重兵來把守啊?”

“好啊,你小子居心叵測!”

大家打諢逗哏,婚禮在少有的歡樂氣氛中進行著。

這天,無論誰向韓晟昊拉弓射箭,他都端著一張笑眯眯的盾牌防衛著,從不還擊。要不是婚禮,他的尖嘴巴子才不會饒人呢。

可在眾多人群中,有一個人卻一直一言未發,也很少動筷,只用那雙深沉多於喜悅的眼睛,不時地盯著韓晟昊……

人們酒興正酣。

只見那個窺視了許久的人,終於走近韓晟昊,悄聲問他:“韓先生,我們瞭解你的歷史,知道你與共產黨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我問你,你想不想報這筆血海深仇?”

後來得知,這個人是山東撤到韓國的中統局山東處的處長,後來擔任了內政部調查局的處長,是韓晟昊的上司。

面對這個似曾相識的陌生人,韓晟昊只說了一句,“想,無時無刻不在想!”

那人衝他莫測高深地笑了笑,向他伸出了一隻手……

這一握,就決定了韓晟昊今後的命運。這正是韓晟昊求之不得的。

過去的一切,一直是埋藏在他心靈深處的子彈,只是苦於尋不到機會把滿腔的子彈射出去!

嘻鬧的一天終於結束了。當韓晟昊帶著一身的疲倦及興奮,走進領事館後院一間安靜的新房時,面對床前羞羞答答的美麗女子,一陣歉疚伴隨著另一個女人的影子,卻忽然飄然而至,盪滌著他心中本想求歡的喜悅……

夜晚是人類的冷靜劑。他忘不了原來的妻子。她是那樣嫻慧,那樣支援他……為他生了兩個兒女,最後因為他而被農會掃地出門,不知去向……可現在,他又結婚了。不結婚又怎麼辦?天各一方,啥時候能相見?也許一輩子都見不到面了……

儘管他可以給自己找出一百條理由來註解眼前的做法,但心裡的內疚卻是任何理由都無法排遣的。它頑固地佔據著他的心頭,妨礙著他與眼前這個女人的交huan……

他呆望著床邊的女子,心裡卻呼喚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淑珍,你現在在哪裡?你到底是死是活啊?

韓晟昊當然不會知道,他出逃以後,妻子被迫嫁給了一個二流子。後來,她忍受不了這個男人的懶惰與拳打腳踢,領著孩子半夜三更逃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迫於生計,嫁給了一位抗戰幹部。這人雖然在戰火中致殘了一隻胳膊,但心地卻無比善良,為他哺育著兩個未成年的孩子,一家人艱難地打發著日月。對這些韓晟昊當然是一無所知的。

這一天,韓晟昊經受了太多的情感顛簸,憂愁與歡樂同在,往昔與現實交迭,好多事情纏繞著他。

不過,最終他還是走出了沉鬱,走進了歡樂。人不能永遠沉溺於過去,過去畢竟是太久遠了,而眼前的一切才是現實的……

臺灣情報局秘授指令

十二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婚禮後的第三天,那位處長送給韓晟昊一份表格,讓他認真地填好。

他懷著十分虔誠的心情,把“韓晟昊”三個字工工整整填在表格上……

十二月二十九日,加入國民黨的第二天,他收到臺灣發給他的委任狀,委任他為“國民黨內政部調查局駐韓國漢城市調查站站長”。負責調查韓國、中共及華僑等方面的情報,定期向上司彙報。

接過委任狀的剎那,韓晟昊腦海裡閃過一絲疑問:看來這委任狀是早就準備好的,不然的話,怎能這麼快就郵來了?再說昨天才加入國民黨,今天就委任為站長,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那位處長似乎看出了他的疑問,就說:“關於你的情況,我們很早就向臺灣方面做過彙報,臺灣那邊非常賞識你,認為你是我黨不可多得的人才!很早就決定委任你為漢城市調查站站長,只是你還沒有入黨,所以才等到今天。韓先生,希望你不要辜負了黨國對你的重望啊!”

一番話解除了韓晟昊心中的疑惑,他當即向上司表示:絕不辜負黨國的重望!

在此之前,韓晟昊只是一個散兵遊勇,幹什麼事情只是出於一個熱血青年的天性,出於一個正義青年的美好嚮往。現在,他變成了國民黨調查局的一名情報人員。他的一切行動都將受到臺灣調查局的制約與支配。他的公開身份仍然是華文日報記者。現在,他成了地地道道的國民黨員,而不是冒牌的“國民黨暴亂分子”了。

這張薄薄的委任狀,著實讓韓晟昊興奮了好多天。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充滿了從未有過的生機與活力,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生存意義!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而是一個肩負著重要使命的大人物了!他骨子裡那種潛在的成就慾望,也或多或少得到一點滿足。他渴望展示才華,渴望功成名就。這張委任狀恰恰給他提供了展示才幹的機會。這也是他興奮的另一個原因。

這時候的韓晟昊雖然經歷了幾多生死磨難,但在政治上仍然是一個天真少年。把一切都想得很美好,心裡充滿了理想主義的單純。當然,如果他一開始就是一個老謀深算的政客,而不是一個天真幼稚的政治少年,那麼,他也就不會有後來那種極度失望,更不會做出那種死而無憾、令人驚詫的抉擇了!

但是,他想報效黨國的忠心還沒來得及施展,就爆發了震驚世界的朝鮮戰爭。

復仇之夢

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朝鮮戰爭爆發。二十七日,漢城滄陷。

在漢城淪陷的前一天,一艘載著四十名華僑的永淞號油輪,在一片生離死別的哭聲中,匆匆忙忙從仁川起航,離開了狼煙四起的朝鮮半島,向中國的臺灣島駛去……

此時的韓國到處是一片戰亂景象。無處不響著槍炮聲、哭叫聲、房倒屋塌聲……惶惶不安的人們就像炸窩的小鳥,紛紛外逃。有的逃往國外,有的逃往南方,沒地方可逃的只好躲在家裡,心驚肉跳地祈禱上蒼,保佑一家老小留條性命。絕大多數華僑都無處可去,只能留在家裡聽天由命。只有四十名華僑得到臺灣方面的同意,允許他們乘永淞號油輪奔赴臺灣。

但是,臺灣那邊有令,除了韓晟昊和那位調查局的處長允許帶夫人之外,其他人一律不許帶家眷!說這次去臺灣不是照顧老弱病殘,而是有特殊任務。因此,登上油輪的大多是年富力強的青壯年,再不就是像韓晟昊這樣掛有秘密頭銜的特殊人物。韓晟昊希望有特殊任務,有特殊任務才能顯示才幹。他知道特殊任務是什麼,上司悄悄地告訴了他。

永淞號油輪離開硝煙彌漫的朝鮮半島,駛進浩瀚的大海,他們四十人焦急地盼望著快點到達那個夢寐以求的小島。

韓晟昊不顧海浪顛簸,手把船舷,急切地向著小島方向張望,可惜水天一色,眼前是一片幽深的湛藍,什麼都看不見。他看見的只是自己心中一個美好的夢,一個渴望已久的得復仇之夢……

永淞號油輪在海上顛簸了三天三夜,終於駛近了臺灣的高雄港。

秘密間諜訓練

當海面上朦朦朧朧浮現出那個韭菜合子樣的島嶼時,大家都興致勃勃地擠向甲板,急切地向著島嶼方向張望……

遠遠看去,臺灣確實很美。穹天瀚海,天是藍的,海是藍的,蔚藍色的天地間夾著一個蔥鬱的島嶼,真像一個童話般的世界。

然而,當他們走下油輪,踏上岸時,另一番人文景觀卻又驚詫著所有人的眼睛……

這裡到處都是內地潰逃下來的士兵,隨處可見拄著柺杖的傷兵、沾著血汙的紗布、成堆的垃圾……火氣十足的叫罵聲充塞著大街小巷。一幫幫操著南腔北調的士兵,像蝗蟲一般擁進一個個餐廳、飯館,見著啥抓起來就吃,邊吃嘴裡還罵罵咧咧的叫罵著。老闆向他們要錢,他們就瞪著被戰火燻紅了的眼睛,衝老闆大吼一通:“娘個屁!老子剛打完敗仗,哪有錢給你?”

人所共知,國民黨戰敗以後,幾百萬殘兵敗將擁上了這個小島,把個小小臺灣島擠得顫顫巍巍直晃悠,就差沒因超載過重而翻到大海里藏身魚腹了。

臺灣人不肯接納這幫突然湧來的蝗蟲,早在幾年前就掀起一次次企圖攆走大陸仔的流血事件。日本戰敗以後,國民黨派來的接收大員搞什麼“五子登科”,就是把金子、房子、車子、女子、幣子通通都接收過來。弄得臺灣人非常反感。他們苦苦渴盼了五十年,最後盼來這麼一個下場,當然十分氣憤,於是就憤起而攻之,企圖反抗國民黨的統治。後來是蔣介石大開殺戒,使臺灣數萬人頭落地。這才鎮住了這場驅逐大陸仔的勁頭。

這裡早已人滿為患。四十名華僑的到來,無非是給這擁擠不堪的小島又增加了一點份量。不過,臺灣當局對他們還算照顧,把四十人安排在高雄難胞接待所裡。

到臺灣以後,韓晟昊對一切都不感興趣,什麼阿里山、日月潭都毫無吸引力,他只希望能儘快地投入工作。他來臺灣就是來工作的。

沒過幾天,韓晟昊接到了新的委任狀:委派韓晟昊先生為福建省秘書處秘書,調派到臺灣省調查局臺北縣站工作。

韓晟昊頓時感到愕然……

“福建不在臺灣,我又是東北人,連一句福建話都聽不懂,委派我到那幹什麼?”

對方的解釋是:“福建在臺灣有辦事處,你到辦事處去工作。這是黨國的需要!”

無奈,他只好遵照“黨國的需要”,滿腹不快地來到了臺北縣站、一個只有一間小屋的辦公室裡。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陷入了一個痛苦的語言孤島。滿屋都是嘰裡抓啦的閩南話,唯他一個是會說話的啞巴。幾個其貌不揚的小南蠻子格外欺負他,專門用閩南話取笑他。他實在忍不住了,就用東北話大罵他們一頓,罵得幾個傢伙愣眉愣眼地瞪著他。

他幾次想甩耙子不幹了,可又怕失去為黨國效勞的機會,只好忍氣吞聲地呆下去。這裡美其名曰是福建省秘書處,其實哪有什麼秘書可幹?只是瞎泡,整天聽幾個南蠻子像吵架似的瞎侃罷了。

後來,這裡來了一位東北錦州來的傅大姐,這才把他從孤島上解救出來,總算有了一個能與之交流的物件。兩人很快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傅大姐告訴他,她丈夫當年是被日本鬼子殺害的,死後人頭掛在南京城樓上,悲慘的情景令她終生難忘,她至今還懷念著他,所以一直未嫁。

他也把自己遭受南閩子“圍攻”的苦惱向她一吐為快,並說自己不打算在這幹了。

傅大姐安慰他說:“沒關係,不用怕,讓我來幫你想想辦法!”

沒過多久,不知是傅大姐從中通融,還是有關人士意識到對他的安排不妥,又對他重新委重任,調他去某地受訓。這才使他忿忿然的心得到一絲慰藉。

七月的一天上午,他跟幾個陌生人一起,在一個冷麵男人的帶領下,從臺北出發,驅車向五十公裡外的一個秘密地點駛去。

他不知去受什麼訓?更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那個冷麵男人一上車就警告大家:“彼此不許交談!”這越發搞得大家神經兮兮的,十分緊張,誰都不敢交流。

大約行駛了四五十分鐘左右,汽車駛進了四面環山的大山裡。這裡樹高林密,遠離塵囂。幾棟灰色的小樓靜臥在山腳下,四周聳立著高高的院牆,灰藍色的大鐵門口有荷槍實彈的警衛在站崗……冷眼看去,這裡既像一所高階療養院,又像一座秘密監獄,給人一種陰森森的神秘感。

過後才知道,這就是國民黨內政部調查局的秘密間諜訓練基地(也叫資料室,儲存著許多重要人物的檔案)。

人所共知,國民黨在大陸時,中央情報部就下設兩個機構,一個是由陳立夫、陳果夫等人主宰的國民黨中央情報統計調查局,另一個是由戴笠掌管,戴笠飛機失事後由毛人鳳接管的國民黨軍事情報統計調查局。到臺灣以後,兩個情報機構都隸屬於蔣經國的麾下,歸屬於總統府行政院安全部直接管轄,改稱為國防部情報調查局(軍統)及內政部調查局(中統)。兩個情報組織為了爭寵蔣介石,在大陸時就打得不可開交,到臺灣以後明爭暗鬥的勁頭就更厲害了。雙方都視對方為死敵,相互攻擊“殘殺”,大有一種把對方置於死地而後快的勁頭,只是看在蔣老頭的份上,就差沒動刀槍火併了。

但有一點是一致的,凡是能進入這兩個情報機構的人,都絕非等閒之輩,都要經過一番嚴格考察,只有那些對黨國絕對忠誠而且才幹超群的人,方可進來,否則是休想進來的。

韓晟昊到這第一天就發現,他進入了一種只在小說和電影裡見到過的——秘密間諜訓練!

這是一個完全與世隔絕的封閉世界,不僅與外界隔絕,而且內部也是隔絕的。彼此不許交談,不許問他人的來歷。每個人都生活在一個自我封閉的狹小天地裡,與之打交道的只有教官。

韓晟昊是屬於高階智慧間諜訓練班成員。訓練十分緊張,從早忙到晚,每個人都像孩子手下的陀螺似的,沒有一點閒暇。

訓練分若干科目,分大課小課。大課就是政治教育,幾十人坐在統一大教室裡,由**專家對大家宣講**綱領,以及反攻大陸的方針策略,也講一些國民黨建黨綱領及三民主義等。這是大家見面的唯一機會。小課則是間諜訓練,也就是受訓的實質科目。多半是三人一組,由教官單獨講授,講授一些高階智慧間諜訓練的特殊課程。比如,如何破譯密碼?如何使用特殊手槍?如何掌握分析情報的六大原則?以及搜集情報的特殊手段等。這些訓練課使韓晟昊大開眼界,每一堂課都使他耳目一新,擺在他面前的間諜工具,全是一些從未見過的新鮮玩藝兒!

一個月的間諜訓練結束時,從未見過笑模樣的教官,破天荒地拍拍韓晟昊的肩膀,鼓勵他說:“相信你為黨國會幹出一番成就的!好好幹吧!黨國正急需你這樣的干將!”

他當時受寵若驚,以為這回大展宏圖的機會到了,急不可待地期待著……

第一項“特務”任務

間諜訓練結束後,韓晟昊本以為對自己能委以重任,但卻分配他到內政部臺灣省臺北調查站,當了一名助理秘書。

他接受的第一項特務任務是:調查從內地撤退過來的那些國大代表、立法委員們,是真逃還是假逃?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實質就是充當一次國民黨內部的小“特務”。

負責這項工作的共有三人,由一位姓許的負責。許某逃離大陸前是江西省的一位處長。另一位是縣長。兩人都是年過半百的小官,唯他一個是年輕白丁。

許某操著江西口音對他說:“你自己幹吧,我們都是五十多歲的人嘍,怎好幹這種小差事?”

他也很不情願充當這種小“特務”,可他還是認真地幹起來,跑碼頭,跑火車站,跑飛機場。所到之處,無不見到一片亂哄哄的景象。到處都是內地潰逃過來的散兵遊勇。有的傷兵手拄柺杖在沿街乞討,有的像叫化子似的流落街頭……就連一些在內地時作威作福的處長、署長們,為了生計,也不得不扔掉魚肉百姓的派頭,吃力地蹬起三輪車,笨拙地掃著大街……

昨天不再,人生就是這樣嚴酷。

從內地逃到臺灣的大部分都是官員,只有官才能逃出來。所以,正像一首民謠裡唱的:“滿天的月亮一個星,千萬個將軍一個兵!”小小臺灣島不同於大陸,蔣介石不可能有那麼多蘿蔔坑來安插這些頭戴烏紗的蘿蔔,只能讓這些官老爺們屈尊下嫁,自謀生路了。

韓晟昊就在這些殘兵敗將中穿梭往來,東問問,西看看,探聽哪個是真假猴王?

那些心煩氣躁、連溫飽都沒著落的大員們,哪還有心思答理他一個小毛孩子?對他一頓臭罵!

“娘個稀的,滾一邊去!老子連飯都吃不上,還問他媽的是不是國民黨?”

最後,他白白空耗了幾個月的生命,毫無所獲。好在姓許的頭頭不知哪去了,沒人再問及此事。這次“特務”差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朝鮮戰場上的**第一高手

不久,韓晟昊終於等來了大顯身手的機會。

一九五○年十月二十四日,就在中國人民志願軍出兵朝鮮的前一天,臺灣基隆港忽然重兵陳列,一夜之間,不知從哪忽然開來了幾萬名官兵,吵吵嚷嚷的,塞滿了整個港口,到處是一片怨聲載道的罵娘聲。

“他奶奶個×,老高麗打仗跟老子有啥關係?又讓老子去送死?”

“不讓你送死讓誰送死?”

“你奶奶個×,老子這命就不是命?好不容易從共產黨手裡撿回來一條老命,這回又讓去老高麗那送死!老子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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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不去?你不去老子現在就斃了你!”

吵鬧聲,罵娘聲,把這本來就鬧哄哄的基隆港吵成了一團亂雞窩。

朝鮮戰爭開戰以來,蔣介石以為天賜良機,終於等來了反攻大陸之大好時機。於是就調動了一個軍團的兵力,三萬三千人在基隆港待命,全副美式裝備,番號保密,隨時準備出兵朝鮮半島,企圖來個“曲線救國”,達到一舉反攻大陸之目的。

四十名華僑接到上級指示,讓他們跟著部隊一起開回韓國。韓晟昊看到向韓國派出這麼多兵,不僅大喜過望,看來這回是要動真格的了……

可是左等右等,終不見出發的命令,等得大家人困馬乏,連罵娘的勁兒都沒有了,直到十二月二十日,官兵們忽然接到了打道回府的命令。後來聽說,是美國杜魯門總統不同意蔣介石派兵,不知真假。

韓晟昊他們大失所望,又是貓叼豬尿脬空喜歡一場。只好寥寥四十幾人,乘著海輪駛進波濤洶湧的大海。三天後,抵達了韓國釜山港。

此時的朝鮮戰爭形勢,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

早在三個月前,也就是一九五○年九月十五日,以美國為首的十六國聯合國軍在仁川登陸,從北面仁川到東海江陵,把朝鮮軍隊攔腰切斷了,以洛東江為防線大舉反攻,數百架B9型轟炸機晝夜轟炸。朝鮮將士死傷十分慘重,屍體堵住了洛東江,鮮血把洛東江水都染紅了。

緊接著,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從南向北推進,把戰火一直推到了鴨綠江邊,戰火逼近了剛剛建立起無產階級政權的新中國。中國人民志願軍為了保家衛國,也為了幫助朝鮮人民收回失去的領土,於十月二十五日,雄糾糾、氣昂昂地跨過了鴨綠江,正式參戰,開始了長達三年的艱苦卓絕的抗美援朝。

蔣介石不甘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向內地派遣了大批特務。臺灣的各情報部門,也紛紛向朝鮮半島派出了大批特工人員。

一時,國民黨的大批特工人員雲集韓國。

這些兩眼一抹黑的情報人員到漢城以後,紛紛集聚在僑社裡,亂哄哄地吵成一團,在這裡爭地盤,爭人員,爭情報,為自己開闢“戰場”,好回去邀功請賞!爭得最兇,鬥得最狠的,當然還是調查局和情報局的兩家死對頭。

老蔣為了調和明爭暗鬥的複雜局面,特派中將陳建中來韓坐鎮指揮,實行統籌領導。

這次臺灣派來的特工人員,都是臺灣各情報部門的精英,大多是文韜武略的高手。武官上至中將、少將,下至上校、中校、少校及至尉官。文官的級別也相對如此。儘管這些特工人員滿身上天攬月、下海捉鱉的本事,但因語言不通,地理環境不熟,卻有一種武林高手掉進棉花堆裡的感覺,有勁兒使不上。

韓晟昊的官位不大,委以科長,是正數第五位,倒數第二位,上頭一大堆婆婆,下面寥寥幾個小兵。但他年輕氣盛,又有一顆“精忠報國”之心,再加上他有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優勢,所以工作起來幹得轟轟烈烈,有聲有色,甚至引起同行們的嫉妒。

他的公開身份是臺灣大道通訊社特派員兼《韓華日報》社社長,秘密身份是海外工作處第三組訓科第一科長,負責抓僑務工作,手中掌握著韓國的全部僑團組織,因此這些僑團組織就等於掌握在臺灣調查局的手裡。為此,情報局的頭頭們對韓晟昊大為光火,一直視他為眼中釘,多次想拔掉他。韓晟昊對此當然一無所知,直到很久以後,有人偷偷地告訴了他這些內部情況,他這才恍然大悟,不僅感到萬分疑惑:既然都是為了黨國效力,為什麼還要這樣你殺我奪的?這是為什麼?

這場朝鮮戰爭吹響了不少**人士的進軍號。所有企圖想推翻中華人民共和國新政權的人物都行動起來,組織起名目繁多的**組織,進行各種**活動。

韓晟昊首當其衝,成為**第一高手。

他尤其相信了國民黨的宣傳:反攻大陸就在眼前!報仇就在眼前!

他成了**陣營裡最活躍的人物,時而跑到釜山去檢查婦救會的工作;時而又奔到青年救國會去演講朝鮮戰爭形勢;時而又偽裝成隨軍記者,出現在三八線炮火隆隆的戰壕裡,去督察宣傳情況。這種差事可不是鬧著玩的,死神就墜在他的腳後跟上。他卻表現出一種為黨國視死如歸的勁頭。

從臺灣回來不久,他妻子正面臨分娩,他卻無暇顧及她。面對妻子眼淚汪汪的怨眼,只說了一句,“對不起,我得走了!”把妻子託付給岳母,就匆匆地離去了,一走就是幾個月。

再回來時,一個小生命已經衝他微微發笑了。

再次回來時,已經會爬的小家夥卻哭喊著,無論如何不肯讓這個“冒牌”爹上床睡覺……

韓晟昊成了一個日夜不息的機器零件,為國民黨那部殘損的機器,毫不吝惜地揮耗著自己旺盛的生命……

在此期間,美國遠東情報司令部負責人,一個姓王的美籍華人發現韓晟昊是個不可多得的間諜高手,曾多次找過他,請他喝酒,並以重金許諾:“你要同意偽裝投共,去蒐集中共的情報,我們不僅給你可觀的報酬,而且可以讓你全家在美國獲得永住權!”

面對這個同樣長著一對黑眼珠、黑頭發,卻長了一顆美國心的同胞,韓晟昊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摔,毫不客氣地說道:“我告訴你,我恨共產黨,可我絕不會借用外國人的手去殺中國人!”說完拂袖而去,把那位負責人尷尬地晾在餐廳裡。

不僅僅是美國,還有其他一些不該提到名字的國家也曾多次找過他,讓他去充當某某國家的間諜,為他們提供中共和臺灣的情報,一概被他斷言拒絕了,有的竟遭到他的一頓臭罵:

“你們給我滾遠點兒,以後不許再打我韓某人的主意!告訴你們,我再恨共產黨,可我是中國人,我絕不會幹那種出賣老祖宗的卑鄙事情!”

當時,他可以為國民黨效犬馬之勞,卻不為其他國家出賣一絲祖國的利益。

這就是韓� �昊當時的中國心。

七條生命托起的五星紅旗

朝鮮戰爭後期,在韓國京畿道富平郡、濟州道木寨浦、慶尚道巨濟島、釜山東萊等地的四大戰俘營裡,關押著大批這場戰爭的犧牲品——朝鮮人民軍和中國人民志願軍的戰俘。

這些飽經戰火洗禮的戰俘,儘管喪失了自由,卻仍然是一座座火山。無論是中國人民志願軍還是朝鮮人民軍,都表現出一種英勇不屈、艱苦卓絕的英雄氣慨,用生命譜寫了一曲曲壯麗篇章。只因為他們是被俘人員,又關押在森嚴壁壘的韓國戰俘營裡,因此,直到今天仍沒多少人知道他們的故事。

在中國人民志願軍的戰俘營裡,曾發生過這樣一件事……

一九五二年十月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慶日那天清晨,在濟州道木寨浦戰俘營的操場上,忽然集結了上千名志願軍官兵,他們齊聲高唱起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都發出最後的吼聲!

起來!起來!起來……”

隨著歌聲,一名戰士抱著一面飽經戰火洗禮、但卻洗得乾乾淨淨的五星紅旗,興致勃勃地跑到旗杆下,把這面象徵著中國魂的旗幟,向著空中緩緩升起來(不知他們是怎樣把這面旗幟儲存下來的,直到後來也沒人弄清楚)……

然而,就在五星紅旗徐徐升向天空之際,突然傳來一聲槍響,一顆美軍看守的子彈,突然射進了這位中國人民志願軍戰士的胸膛……只見戰士晃了一晃,雙手緊緊拽著旗繩,極力想把紅旗升起來,可他實在支撐不住了,鮮血染紅了旗繩,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倒去。五星紅旗也順著他倒下的身軀緩緩降落下來……

就在這時,又一名戰士衝了上去,剛要接過死難者手中的旗繩,又一聲槍響了。這位戰士眼望著下降的紅旗,用最後的生命吼出一聲憤怒的吶喊:“打倒美帝國主義——”

緊接著,第三個又衝了上去,可還沒等他跑到旗杆下,槍又響了……

緊接著又衝上去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第七個……

上千名中華男兒憤怒了。他們瞪著視死如歸的眼睛,高聲吼唱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

“我們萬眾一心,

冒著敵人的炮火,

前進!前進!前進進!”

他們迎著美軍看守的槍口,手挽著手,組成一堵浩大的人牆,以排山倒海之勢,向著那面已經落地的五星紅旗奔去。大有一種與旗同在,與旗同歸的架式!

望著這戰俘營裡罕見的場面,美軍看守不知被這種崇高的愛國主義精神所感動,還是被中華男兒不怕死的勁頭所震懾,總之,一支支槍口伴隨著一雙雙大惑不解的眼睛,連連向後退去……

於是,就在美軍看守的眼皮底下,就在七具志願軍戰士的遺體旁,一面並不鮮豔、卻用七條年輕生命托起來的五星紅旗,終於在無數雙大手的託舉下,向著藍天升去……旗繩上都沾滿了鮮血。

無數雙淚眼望著這面高揚在空中的紅旗,久久不肯離去……

從此以後,這面風剝雨蝕、已經褪色了的五星紅旗,再也沒有降下來,直到戰俘被全部釋放那天,它一直飄揚在志願軍戰俘營的上空。

它是用七條生命換來的權利,是中華民族熱血男兒戰鬥的結晶!

營救戰俘風波

在朝鮮戰爭後期,關於放不放戰俘的問題,韓國總統李承晚與美國一直沒能達成統一意見。

據講,李承晚考慮數十萬人的巨大開銷問題,提出放人,美國堅決不同意,堅持要給幾十萬戰俘全部“洗腦”。看押權在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手裡,李承晚無能為力,致使數十萬飽經戰爭創傷的生靈,長達二、三年時間,被圈在條件極差的戰俘營裡,艱難地打發著喪失人權的漫長日月。

在戰俘營裡,儘管身穿白大褂的紅十字會工作人員,像白衣天使似的在戰俘營裡飄來飄去,但眾多缺胳膊少腿的傷員們,卻在哭爹喊娘中備受折磨,有的竟在呻吟中死去。他們曾無數次地向外界呼籲,提出抗議,甚至以絕食相抗爭,要求按國際法對待戰俘,按照國際法給戰俘以相應的待遇!但美國當局卻一直置之不理。

戰俘是戰爭中最可悲的角色。無論哪一方的戰士成為俘虜以後,都將成為戰爭餘孽的出氣筒。雙方都將戰爭中沒有發洩殆盡的仇恨,全部發洩在這些可憐的戰俘身上。他們是交戰雙方餘仇的繼續。

因此,對殘酷戰爭體會最深的,不是那些戰死在沙場上的烈士,而是那些被人視為極不光彩的俘虜。他們不僅飽經戰爭的血腥,同時也飽嘗了被人閹割心靈的痛苦。

在戰俘營裡,時常會看到戰士們用撿來的炮彈皮在雕刻著什麼小玩藝。他們刻得十分投入,專心致志。你看吧,幾天後,一隻磨得精光發亮、栩栩如生的小和平鴿,則扇動著呼之欲出的翅膀,在一雙雙瘦骨嶙峋的手中“飛來飛去”,在一張張鬍子拉茬的臉上蹭來蹭去。

那情景常常令人潸然淚下。這是可憐的戰俘們,對這個你殺我砍的世界發出的最大渴望——和平!

他們每每撿到一塊彈皮,第一個用途就是用來雕一隻和平鴿,用這個小小“生靈”來表述著自己的心聲。

在戰俘營裡,還流行過這樣一種明信片。一張拳頭大的淺藍色明信片上,沒有國名,沒有地址,只畫著一隻小和平鴿,安靜地落在明信片的正上方,下面用中、英、朝三種文字,醒目地寫著“世界和平”幾個字,落款卻是縮寫的英文字母——“戰俘”。

這件不知出自哪位設計師之手的心靈之作,也許是世界上最有價值的珍藏品。它不是一張普通的明信片,而是寄託著全人類的共同願望——世界和平!

在戰俘營裡,中國人民志願軍及朝鮮人民軍戰俘曾多次預謀暴動,但因戰俘營裡戒備森嚴、警力雄厚,一直都沒能成功,不少戰俘慘死在看守的槍口下。

但有一次,韓晟昊卻帶人救出了八十三名中國戰俘,引起兩萬多名朝鮮人民軍戰俘逃跑,因而造成一起震驚聯合國軍的戰俘逃跑事件!

一九五二年七月,坐鎮韓國的國民黨中將陳建中,得知李承晚有釋放戰俘的意圖,為了當時的政治需要,就私下“走通”了釜山東萊面巨堤裡戰俘營的美軍看守,一手策劃了一起營救戰俘事件。陳建中親自擔任營救行動的總指揮,內外部署了接應人員,指派韓晟昊為第一線營救小組組長,華僑李智榮為幹事,許多華僑內外配合。

陳建中所以選中韓晟昊為營救組長,是看中他精明幹練,遇事果敢,到關鍵時刻能化險為夷。

這天晚間,身穿韓國憲兵服的韓晟昊帶著釜山華僑協會會長馬祿億,秘密潛入到戰俘營裡,混進韓國憲兵的隊伍中,佯裝成韓國憲兵,等候第二天凌晨的營救行動。

凌晨三點,天空一片漆黑,探照燈卻把整個戰俘營照得如同白晝一般,過一隻老鼠都休想逃過看守的眼睛。這時,韓晟昊和馬祿億大模大樣地來到一座戰俘營門前……

“幹什麼的?”門口,一個美軍大鼻子看守,佯裝嚴肅地問道。

“韓國憲兵,來檢查戰俘營!”韓晟昊回答。

“OK!”大鼻子看守吹起口哨,甩著兩條大長腿,晃晃悠悠地離去了。原來他的衣袋裡早已塞滿了陳建中給的鈔票。

美軍看守一走,韓晟昊迅速開啟了戰俘營門上的大鐵栓……

直到許多年後,他都忘不了當時的一幕……

一間黑洞洞的散發著難聞氣味的屋子裡,看不清臉龐,只見一幫蓬頭垢面的人影一下子圍攏過來,團團包圍住他。八十三雙驚喜過望的眼睛,在夜幕中閃爍著火炭般的光芒,那是渴盼自由的希望之光啊!一個個都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向他伸出八十三雙瘦骨嶙峋的大手……

韓晟昊心裡一陣酸楚。但他深知,此刻絕非是憐憫之時,多呆一分鐘都可能導致整個營救計劃的破產!他立即命令大家:“不許講話,一切聽我指揮!馬上行動!衝出門後跟我往南走,直奔前面的鐵絲網,外面有人接應!”

一聽到這話,這幫飽經磨難的戰俘們頓時激動不已,就像一群囚禁多年的困獸,立刻蜂擁而出,不顧一切地向門外衝去……

可想而知,在明晃晃的探照燈下,一幫人呼呼拉拉地衝向鐵絲網,這自然逃不過美軍看守的眼睛。可今晚值班的美軍看守們,卻好像得了夜盲症,都衝著天空觀西洋鏡呢。直到八十三名戰俘全部衝出了鐵絲網,他們這才故作驚慌地沖天胡亂開幾槍……

於是,被關押了一千多個日夜的八十三名志願軍同胞,終於結束了非人的俘虜生涯,全部逃了出來。

就在這時,卻發生了另一起戰俘逃跑事件。

原來,關押在此的兩萬多名朝鮮人民軍戰俘,風聞中國戰俘逃跑了,也開始炸營,一齊動手打死了美軍看守,衝出戰俘營,一齊向鐵絲網衝去。

美軍看守一看又有大批戰俘黑壓壓地衝出來,頓時慌了手腳,端起衝鋒槍就要掃射。韓國憲兵火了,厲聲質問美軍看守:“為什麼放中國人不放朝鮮人?”

美軍看守無言以對,仍然要開槍掃射。韓國憲兵急了,認為他們偏袒中國人,跟美軍看守打了起來。

最後,兩萬多名戰俘在雙方看守的火併中,全部逃之夭夭,無一人遺留。

韓晟昊帶著八十三名戰俘逃出戰俘營之後,帶他們來到釜山,給他們換上早就準備好的衣褲,脫下身後印有PW字樣的灰藍色俘虜服,把他們三兩個人一夥分別安排在華僑家裡。

但在這天晚間,卻跑了七個人。七個人顯然都是共產黨的堅定分子。

韓晟昊得知訊息後,嚇得大驚失色,這可是掉腦袋的事,立即報告給陳建中!

陳建中氣得大發雷霆,就差沒開槍要他的小命了。

“你幹什麼吃的?弄跑了七個中共頑固分子?我限你七天之內,必須把七個人逮捕歸案!否則,我就把你送到臺灣嚴加法辦!”

韓晟昊也真夠窩囊的了,本想為黨國盡效盡忠,拿生命當賭注去為黨國效命,到頭來卻遇到這等麻煩事。但毫無辦法,軍令如山倒,只好收起滿腹晦氣,同一些華僑及韓國憲兵分頭搜查逃跑的七名戰俘,一連搜查了七天七夜,連一個人影都沒搜到。疲勞加焦慮,韓晟昊一連幾次吐血。眼看陳建中規定的日期已經過了,韓晟昊已經做好了去臺灣接受法辦的思想準備。就在這時,有人意外地發現了七個人的下落……

結果,七名剛剛從戰俘營裡逃出來的志願軍戰士,又落入了國民黨之手。

後來,臺灣駐韓使館官員派人乘飛機把八十三名志願軍戰俘全部押送到臺灣。

與此同時,韓晟昊同兩名韓國警察乘海輪押著臺灣的九名漁民及另外九名反國民黨人士也去了臺灣。

但是在這次海上航行期間,韓晟昊經常坐在甲板上,望著煙波浩淼的瀚海,心頭常常掠過一種從未有過的滄桑感。

他忽然覺得人類就這樣你殺我、我殺你的,到底是為什麼?人類就不能太太平平地過日子嗎?

他心底第一次發出感嘆:人啊人,為什麼要相互殘殺,就不能相安無事地好好活著嗎?

這位臺灣的特工人員,第一次向這個你殺我砍的世界出了人生的感嘆。

蔣經國召見

但他瞬間產生的滄桑感,很快就被接踵而來的風光盪滌掉了。

到臺灣以後,他被派到臺灣國民黨情報部受訓一週。

鑑於他在朝鮮戰爭期間的表現,國民黨情報局局長季源溥,將一萬元臺幣連同一句熱情的鼓勵,鄭重地拍到他手裡:“好好幹吧小夥子!黨國不會虧待你的!”

接著,他又被召進總統府,見到了國民黨的“第二號”人物。

在總統府一間高雅的辦公室裡,長得小圓臉、小眼睛、高顴骨的蔣經國,笑眯眯地接見了他。

“韓同志,你幹得好啊!”這是蔣經國與韓晟昊握手時,說出的第一句話。

韓晟昊受寵若驚。他從沒見過這麼大的人物,更沒受過這麼大人物的讚揚,忙說:“啊,不不!我沒幹什麼。我只是做了些應該做的事!”

“你幹得非常出色。你為黨國所做的一切,我都瞭解得一清二楚。”

韓晟昊聽到這話,頓時感到汗顏,忙說:“不不,我幹得很糟糕!差點給黨國造成重大損失……”

“啊,不能那麼說。坐吧。”蔣經國示意他請坐,自己也坐到沙發上,“工作嘛,那是難免的。再說,那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你作為一個執行者,已經完成得很出色了。朝鮮戰爭以來,你做了大量的工作,組織華僑成立起各種**團體,不顧生命危險跑到前線去視察工作……”

蔣經國如數家珍般地數著韓晟昊的功績。

這不能不使韓晟昊備感吃驚,他一個小小特工人員的一舉一動,竟被國民黨的“二號”人物所完全掌握,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接下來,蔣經國同他面對面地坐在沙發上,像老朋友似的問起他在大陸的家族狀況,談起土改時他家人被鬥的情景。這越發使韓晟昊感到震驚,堂堂一個國民黨的“二號”要員,怎麼連自己的家庭歷史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後來,蔣經國表現出一副關懷備至的樣子,頭微微前傾著問他:“你們在**前線工作很辛苦,有沒有什麼困難需要我解決?”

韓晟昊忙回答,“謝謝您的關心,沒有什麼困難!”

接下來,蔣經國又問他住的什麼房子,幾個孩子,工資多少,家裡冷不冷?韓晟昊都一一作了回答。

末了,蔣經國輕輕嘆息一聲,說:“現在是困難時期,黨給予你們這些特工人員的工資太少了,還請你能多加理解。這樣吧,一會兒出去時,秘書會給你點錢,對你生活補貼補貼。希望你繼續好好幹,聽上司指揮,相信你會大有前途的。”

“多謝組長栽培!”(蔣經國當時是總統府資料組組長,即現在的安全部,所以大家習慣稱他組長)

出門時,果然有一位秘書等候在那裡,將裝有一萬元臺幣的紅色信封,恭恭敬敬地遞到韓晟昊手裡。

一萬元臺幣對於月薪僅一百七十五元的韓晟昊來說,算得上一個天文數字了。不過,韓晟昊生來不“稀罕”錢,他是在錢堆裡泡大的,對錢財一直看得很淡。與其說是兩萬元錢使他震驚,莫不如說蔣經國的一番談話更令他費解。為什麼對我一個小小特工人員瞭如指掌?連我的祖宗三代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對我器重?還是……

他百思不得其解。

應該說,他在政治上仍然是一個未出徒的二級工,還沒有閱盡政治舞臺上的殘酷與醜陋,更沒能看清那些掌權的大人物,玩他這個小人物於掌股之間的把戲!

不過他開始思考一些問題:國民黨天天喊反攻大陸反攻大陸,到底什麼時候能反攻成功?

但,答案如同霧裡看花,虛無縹緲。

目睹板門店交換戰俘

一九五三年的九、十月間,美麗的秋天穿過餘音嫋嫋的戰火硝煙,終於悄悄地來到了朝鮮半島。寥寥幾枝綠葉,點綴著被戰火洗禮後光禿禿的山巒……

這場戰爭大約以死傷幾百萬生靈為代價,以南北雙方把原來筆直的北緯三十八度線,改寫成彎曲的S形“三八”線為結束。消亡的生靈永遠不可能再生還,但那些缺胳膊少腿、仍關在戰俘營裡的幾十萬戰爭犧牲品,卻繼續成為雙方爭奪的最後焦點。其激烈程度,絕不亞於戰爭中爭奪任何一個戰略要地。

但是,絕非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戰俘們,真就那麼舉足輕重,真就像皇太子一般備受寵愛,非要爭奪過來不可。

這只是一種政治鬥爭的需要。

事實也證明了這點。去了臺灣的志願軍戰俘,有多少人流落街頭?成為一名不是乞丐的乞丐,弄得有家難回,有親人難見的狼狽境地?返回內地的志願軍戰俘,也同樣命運不佳,在那種極左思潮的年代裡,被俘的汙點如同海絲特白蘭胸前的“紅字”,成為一種永遠摳不掉的恥辱與罪過,載入檔案,使他們再也難寫人生輝煌。

交換戰俘,就在板門店那間後來進行了幾百次馬拉松式談判的簡易房裡。

板門店距離漢城四十多公里。它位於北緯三十八度線上,遠離人煙,是南北雙方會唔的唯一地點。

在這裡曾經發生了許多有趣的故事,但因離本篇主線太遠,不宜多多介紹,只能略舉一二以饗讀者。

早在談判一開始,朝鮮這方就提出:以美國為代表的聯合國軍來談判,必須打出白旗,而且必須是國旗樣大的大白旗,否則就不與談判。

無奈,每次來談判之前,以美國為代表的一方就開著轎車,扯著一面大白旗呼呼拉拉地招搖過市,然後才能坐到談判桌前與對方唇槍舌劍。

插在談判桌兩側的兩面小旗,也發生過不少趣聞。

在談判的簡易房中間,東西走向擺著一排鋪著綠絨布的桌子。這張談判桌一擺就是幾十年,近半個世紀過去了,至今仍在行使著它的特殊使命。桌子中間拉著兩條銜接雙方麥克風的電線,這就是延續至今的南北分界線。

在桌子兩端,雙方各插著一面旗幟。剛開始談判時,雙方都插著一面象徵性的小旗,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一方的旗幟悄悄地大了起來,另一方的旗幟也跟著長起來。再後來,雙方的旗幟都變成了雨後的蘑菇,猛長,一直長到了棚頂。後來,雙方談判人員望著頂棚的旗幟,覺得堂堂一幫大人物坐在兩面偌大的旗幟下面談判,實在有失體面,有點像小孩子過家家似的可笑。於是,雙方又達成一致意見,規定各自的旗幟不許超過一定的規格。這樣,雙方的旗幟又都縮了回來。這才平息了一場談判外的小插曲。

在交換戰俘之前,談判桌前坐好了各方首腦,有印度、捷克、波蘭、奧地利等中立國的“裁判員”。除此外,南北雙方都有諸多要員各坐一方。北面有中國人民志願軍首長、朝鮮人民軍長官。南面有韓國將領及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軍官。當然在南面這方陣營裡,少不了偽裝成韓方工作人員的國民黨特工。此外還有一大批記者。

南北雙方首腦坐定之後,個個神情嚴肅,面色莊重,大有如臨一場激烈爭奪戰的架勢,等待著戰俘們的到來……

韓晟昊以特殊記者的身份,曾多次目睹了爭奪戰俘的場面。當時,主要是爭奪朝鮮人民軍和中國人民志願軍的戰俘。

當中立國的“裁判員”宣佈交換戰俘開始後,只見談判室的南門被推開(因戰俘營在韓國)了,一個身穿灰藍色俘虜服,背後印著PW英文字母的人,驚慌失措地走進來。他們一個個都蓬頭垢面、面無血色,拖著戰爭留給他們的紀念,有的手拄柺杖,有的吊著胳膊,有的四肢雖還健全但心靈卻飽經創傷,心驚膽戰地站在眾目睽睽的中立線上……

進來的如果是朝鮮人民軍戰俘,中立國的“裁判員”就問一句:“你是願意留到南面,還是願意回到北邊?”

那人就在慌慌張張的幾秒鐘裡,迅速地做出決定,說出自己是走還是留。

是走是留將決定從南門回去,還是從北門出去?從哪個門出去就等於投奔了哪一方,也就決定了他今後的命運。

如果進來的是中國人民志願軍戰俘,“裁判員”就問一句:“你是回中國,還是去大陸?”

這句被美國“耍”弄了詞藻的問話,貽誤了好多人的選擇。志願軍戰俘們以為中國就是大陸,於是,悽惶惶地瞅一眼北面中國人民志願軍的首長,急忙答一句,“回中國!”

結果,在他還沒有弄清“中國”和“大陸”到底有什麼區別的情況下,南門已經開啟了,他被懵懵懂懂地拽向了另一個世界,從此踏上了遙遠的孤島,成為一個永遠被人瞧不起的內地戰俘,過著慘淡不堪的生活……

後來,一些共產黨執政的中立國成員,終於弄清了中國語言的奧秘,認識到“中國”和“大陸”兩字之差所造成的誤解,這才改成“你是去臺灣,還是回大陸?”

這樣,那些懵頭轉向的戰俘們,才做出一個稍稍清醒的選擇,或是回內地,或是去臺灣。於是,南北雙方就如獲至寶地把各自人員拉進自己的懷抱……

有時,站在分界線上的戰俘正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中立國的長官就拿出戰俘們的家信念給他聽,拿出親人的照片給他看。這使那顆彷徨的心會突然猛醒,大呼一聲“媽媽——”一頭向北門撲過去……

北門象徵著內地。南門象徵著臺灣。情況就如此簡單。

交換戰俘時,最緊張的也許不是那些懵懵懂懂的戰俘,而是雙方的工作人員。他們以一種絕不亞於戰場上爭奪每一個戰略要地的緊張心態,分毫不讓地爭奪著眼前的每一個戰爭犧牲品……

戰爭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戰爭。這句話在這裡體會得最為深刻了。

只要南門一開啟,戰俘一進門,雙方的工作人員就瞪大了眼睛,立即就對那人急切地使眼色,打手勢,小聲呼喚:“過來過來!快過來!”有時聲音大了,中立國的“裁判員”不得不舉起毛茸茸的大手給予制止。

後來,這場爭奪戰發展到進門之前,雙方都提前進入爭奪狀態。北面透過中立國人員,把志願軍親人的照片及家信轉給志願軍戰俘,以呼喚那些破碎的心迴歸內地;南邊則直接向戰俘許諾,以“封妻廕子”、高官厚祿等作誘鉺,誘惑一些人投奔臺灣……

韓晟昊以記者的身份,經常穿梭於戰俘之間,極力勸說他們投奔臺灣。可是去臺灣的終究不多。這使他既失望又惱火。眼巴巴地看著大批戰俘擁向北門,他覺得共產黨又贏了一把!他感到十分氣憤,把這種責任轉嫁到中立國的“裁判員”身上,認為他們有傾向性,向著共產黨一方,所以才出現這種局面,大罵他們“什麼他媽的中立國?純屬是共產黨的代言人!”

向蔣介石進諫

臺灣的秋天很美,天高雲淡,萬物清純,是小島最美的季節。

一九五三年秋天,國民黨的三百名天之驕子踏著迷人的秋色,集聚到臺北陽明山革命實踐研究院,奉調來受訓一個月。

革命實踐研究院的院長是蔣介石,可見該研究院在國民黨中的地位。

來此受訓的三百名干將都非等閒之輩,皆為黨國棟樑。

韓晟昊也在其中。

但在這次受訓期間,韓晟昊卻有些與眾不同。

每當課餘閒暇,其他人都三五成群地湧出大門,嘻嘻哈哈去找地方消遣,去發洩……唯獨他獨自一人,經常漫無目的地倘佯在小街林蔭路上,想圖個心靜,可耳畔,總會從一棟棟衛兵站崗的小樓裡,傳出嘩嘩的洗牌聲、嘻嘻哈哈的男女調笑聲,以及留聲機發出的纏綿悱惻的歌聲……

每每聽到這些,他心頭總會產生一種莫名的失落,甚至一種煩躁。他不明白這種感覺來自何處。他常常會毫無來由地發出一聲“國罵”,“他媽的!”轉身離去……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有時,他會莫名其妙地掏出自己心愛的馬牌手槍,對著什麼目標胡亂地開上幾槍,以洩心中的煩悶。但他理不出頭緒,他不知道這種煩惱來自何處?更不知如何才能排遣它?

他很痛苦。

一個月的受訓轉眼結束了。結業典禮那天,院長蔣中正親自接見了全體學員,並向全體學員訓話。訓話的內容無非是繼續灌輸那些堆積過多、早已造成消化不良的**救國理論,末了還單獨接見了部分優秀學員。

被單獨接見的人都欣喜若狂,覺得是蔣大“總統”對自己的莫大恩賜,是人生的最大幸事。因而每個被接見的人都激動不已,或哭或笑地一副激動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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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晟昊也是被單獨接見者之一。

當他被人領進總統府一間古色古香的大廳裡,一身戎裝的蔣介石正端坐在沙發上,身後立著一排似乎是保駕,又似乎是秘書之類的人物,個個都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一見他進來,蔣介石微笑著示意他坐到對面的沙發上。

於是,韓晟昊就同這位在中國歷史上風雲一時的人物,隔桌而坐,進行了一番面對面的長談。茶几上的茶杯裡飄溢出一股幽淡的清香,韓晟昊知道那是福建產的一種清茶。

距離很近,對這位大人物的表情能看得一清二楚的。韓晟昊覺得,蔣介石的渾身上下無不透出一種笑而不露的威嚴。他明明在笑,而且還笑出幾分老年人的慈祥,但卻透出一種令人不寒而慄、深不可測的威嚴。韓晟昊不知這種威嚴是來自蔣介石的地位,還是來自他的臉相?總之,韓晟昊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種威嚴四射的人。

其實,韓晟昊並不是第一次見到蔣介石了。

在研究院受訓期間,這位研究院院長經常微服下訪,常常在學員中午進餐時,出現在餐廳裡,有時還會坐在同學中間,談笑風生地吃上幾口粗茶淡飯。

但這樣面對面地相視而坐,還是第一次,所以使這位屢經生死、無所畏懼的特工人員,感到有些緊張,一動不動地端坐在椅子上,規規矩矩地等待著對方發問。不過,這種緊張狀態很快就被雙方的交談沖淡了。

蔣介石開口的一番話,就像蔣經國召見那天一樣,又使韓晟昊微微一震……

“韓同志,我知道你的整個家族都被共產黨搞得很慘,家敗人亡,妻離子散……”

這位國民黨的頭號大人物,又把這位小特工的家族在土改時遭難的情況,如數共產黨罪狀般地數了一遍,而且還深表同情地嘆息一聲,“嗨,何止你一家呀?”

韓晟昊聽了儘管有些吃驚,卻沒有了那種受寵若驚之感。他只是覺得這些大人物的腦瓜子太厲害了,裝那麼多國家大事不算,還要把我一個小小特工人員的家庭檔案都裝進去,這腦袋該有多大的容量啊?

直到很久以後,韓晟昊完全看穿了一切那天,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恰恰是自己家族的那份檔案,成了他的自我介紹人,成了他貼在腦門上的**標籤,因而使他成為被人利用的工具,白白為人家賣了十幾年的命……

接下來,蔣介石問他一些**工作方面的情況,讓他談談目前國民黨在韓國、在東北和華北等地區的工作還存在哪些問題?

“我覺得問題很多。”韓晟昊直言不諱地說,“工作人員太少,有經驗的人太少,有能力的人就更少了!”這是他的心裡話。這些年來,他一直有一種孤軍奮戰之感。

這幾句話,使蔣介石身邊的幾個人微微一震,引起幾聲悄悄議論,卻被蔣介石一個手勢制止住了,“好,講得好,繼續講下去!”

“我認為,我黨應該培養一批精明強幹的特工人員,派往大陸,增強那裡的特工力量!這樣才有利於反攻大陸!”他很想大膽地問一句,你們整天喊反攻大陸反攻大陸的,到底什麼時候能反攻啊?但見蔣介石轉頭嚴肅地看了一眼身後的幾個人,那幾個人正手拿本本刷刷記著什麼,於是就沒敢再問。

過後他才知道,那些人都是情報局的官員,正記錄他的談話呢。

蔣介石又問他:“你們華僑有什麼困難?”

韓晟昊又直言道:“華僑的困難太多了。華僑很窮,文化素養又低,沒有自己的大學。華僑子弟不能回大陸讀書,所以好多學生唸完初中就不念了!一個人沒有文化怎麼能行?我們中國所以屢遭外國人欺負,不就是因為我們愚昧落後嗎?所以,我希望黨國能支援我們華僑一下,讓華僑的青少年到臺灣來讀書……”

言猶未盡,他的話卻被蔣介石打斷了。

“好!韓同志講得好!我們一定認真考慮你的意見!”

末了,韓晟昊又對中立國在板門店交換戰俘不公一事,大發一頓牢騷。

蔣介石聽了淡然一笑,說:“那是聯合國的權力,我們說了不算!”

最後,蔣介石鼓勵他說:“韓同志,你很有見地,敢說敢為,我黨正需要你這樣的干將啊!好好幹吧,你會大有前途的!”

聽到蔣介石的這番鼓勵,韓晟昊心裡自然湧起一陣激動。多少年來自己為黨國所付出的一切,畢竟沒有白乾,終於得到了黨國頭號人物的首肯。

但不知為什麼,這番激動卻像劃亮的一根火柴,只在他心頭閃了一下光亮就熄滅了,再也沒有燃起多大的興奮勁兒。就連後來,當他站到黨國頭號人物的身後,享受那份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殊榮,把自己的形象同蔣介石的尊容定格在一瞬間時,他也沒有感到多麼興奮。

他似乎覺得,蔣介石對自己這番“大有前途”的鼓勵,只不過是順嘴說說而已,只是給他這個在前線賣命的特工人員,一點安慰罷了。因為他第一次來臺灣受訓時,就有人這樣說過。這多年過去了,他仍然不過是一個小小特工“科長”而已,絲毫沒有什麼進展。

前途究竟在哪裡?他不得而知。

其實,早在蔣介石召見之前,他心靈深處已經潛伏著一種信仰危機,只是連他自己都沒有完全意識到罷了。直到很久以後,他毅然地退出了政界,重新審視起自己的思路時,才意識到這點。

照相時,蔣介石雙手扶膝端坐在前面,韓晟昊同韓國華僑國大代表王興西傍立在後,一邊一個相依而立,留下一張永久的紀念。

蔣介石接見後的第二天,韓晟昊跟一幫受訓的同事到碧潭去玩,見路旁一幫人圍著一個摸骨瞎子在算命,這幫天之驕子嘻嘻哈哈地上前去湊熱鬧,讓摸骨瞎子給自己摸摸,看看今生今世能有多大造就?

於是,那位摸骨瞎子瞪著白多黑� �的眼睛,操著青筋暴突的黑手,就在這幫天之驕子的頭上、臉上,一個個地仔細地摸索一番,最後道出一句總結性的話語,或是平淡一生,或是高官厚祿,或是平庸一輩子等。

當摸到韓晟昊時,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遲疑地眨動了好一會兒,細長的黑手時慢時快,在他後腦上哆哆嗦嗦摸索了好一陣子,最後道出一句令四座皆驚的話:

“枕骨突出,但沒有橫慣到耳,你乃是波瀾萬丈之悲劇英雄!”

據說,這位摸骨瞎子當年曾給蔣介石摸過骨。當他摸到蔣介石橫慣到耳的枕骨時,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邊說:“帝王之尊!帝王之尊!”

大家聽了摸骨瞎子的這句話,都紛紛取笑韓晟昊:

“哎呀呀,你是大悲劇英雄啊!”

“我看看悲劇英雄什麼模樣?喲,咋這麼矮喲?”

大家七嘴八舌地衝他打趣逗哏。他卻忽然想起了三叔當年說過的那番話,“這孩子是八月二十八早八點出生……再看他兩目清秀,枕骨突出,聰明絕頂。他的命運之格將是背井離鄉,有名無財,波瀾壯闊之一生……”

一個是“波瀾萬丈之悲劇英雄”,一個是“波瀾壯闊之一生”,兩者時空雖然相距甚遠,相隔一二十年,可是對他後腦上的這塊骨頭,卻道出了幾乎相同的“鑑定”。

這不能不使他對後腦勺上那塊看不見的枕骨,也著實懷疑起來: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長了這麼塊骨頭?別人長沒長?他伸手摸摸其他人的後腦勺,覺得跟自己的是不一樣,沒一個像他枕骨這麼突出的!

此後,每當他再遭受磨難時,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摸摸那塊該死的骨頭……

向五毒俱全的臺灣外交官開刀問斬

然而,這位被蔣家父子召見過、嘉獎過,多次獲得過國民黨獎章,一時被臺灣視為**第一高手的黨國干將,有一天,卻突然向臺灣有關當局提出了辭呈,辭去黨內外一切職務,毅然地退出了政壇……

這不能不使人震驚,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事情似乎是從韓晟昊與國民黨駐韓大使館一些外交官的矛盾開始的。

韓晟昊很早就發現,臺灣派到韓國的那些外交大員們,在那幢袁世凱時代購置的、代表著中國人臉面的大使館裡,整天明目張膽地幹著一些骯髒勾當,根本不把黨國威望、僑民工作、外交事宜放在眼裡,整天吃喝嫖賭、倒賣汽車、走私鴉片、收小包,以外交官享受的特殊權利,從美軍PX免稅店裡購出大批緊俏商品,內外勾結,出去倒賣……把一個堂堂大使館搞得烏煙瘴氣!

即使在朝鮮戰爭最緊張的時刻,這些人也沒有把心思放在工作上,背地裡一直幹著蠅營狗苟肥滿私囊的勾當。從大使館裡傳出來的“五魁首,六六六”的划拳行令聲,經常使鄰近的韓國人嗤之以鼻,罵中國人是光知道吃喝的“叫驢”!

一次,韓晟昊親眼看到一個韓國人,鄙夷地點呼著大使館,說:“瞧,這裡面住著一幫光知道吃喝的叫驢!”

當時,他恨不得一拳打碎那人的鼻樑骨,可是轉而一想,怪不得人家,人家罵得有道理!

他實在看不下去這種醜惡現象,就像當年看不慣華僑社會販毒、**的醜陋現象一樣,又犯起了“愛管閒事”的倔脾氣。而且,他這個人生性疾惡如仇,天不怕地不怕,管你是天王老子我也敢把你拉下馬來。具有一種典型東北人的個性!

一天,在全韓華僑首領大會上,他直言不諱地講道:

“……有的外交官整天僑務不抓,僑民不管,吃喝嫖賭無所不幹!明目張膽地倒賣汽車,走私營利!這種不顧國家尊嚴的行為,嚴重損害了中國人的臉面!他們根本不配當外交官,丟盡了中國人的臉!我以一個華僑的身份正式提出,希望他們不要再給中國人丟人現眼了!”

這番話也真夠可以的了。如果在背後發發牢騷,說幾句氣話也就罷了,他可倒好,當面直言!此刻,一位大使館官員就坐在椅子上,正洗耳恭聽著這番講話呢!

可想而知,那位外交官該是怎樣一副心境?臉上不得不掛著尷尬的微笑,心裡卻恨不得一刀捅了這個韓小個子!

緊接著,韓晟昊又連篇累牘地在《韓華日報》上發表文章,點名道姓批評一些外交官的醜惡行為。

一時,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的某些外交官,成了華僑的眾矢之的。

其實,對一些外交官的所作所為,廣大華僑早就看在眼裡,氣在心裡,巴不得有人出頭整整他,只是懾於他頭上的烏紗翅,沒人敢在太子頭上動土罷了。華僑平時有求於外交官的地方多著呢。韓晟昊這一開炮,當然就成了眾多華僑的代言人。他的嘴巴就成了眾多人的出氣筒。韓晟昊這一生都充當著這種炮彈的角色。

當時,不少華僑都來拍韓晟昊的肩膀,“韓先生你太了不起啦,正說出了我們華僑的心裡話!大使館那些傢伙簡直太不像話,把中國人的臉都丟盡了,真該狠狠收拾收拾他們!”

這無異是對韓晟昊的莫大鼓勵,大長了他向醜惡現象作鬥爭的決心,也越發激勵起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虎勁兒。

沒過多久,韓晟昊又向另一個貪官——國民黨直屬支部秘書開刀了。

韓晟昊召集二十九個華僑委員開會,當著那人的面,宣佈了他不稱職的數條“罪狀”,當即讓大家舉手表決。結果,二十八隻手齊刷刷地舉了起來,唯有一雙手像挨了槍子的雞翅膀似的,軟沓沓地垂落在雙膝間……

小小韓晟昊也真夠能作妖的了,說罷免就把臺灣給任命的國民黨駐韓直屬支部秘書給免了!而且,下午五點鐘開會表決透過的罷免訊息,六點鐘就見報了。這種先斬後奏的做法,使臺灣派來的三名特派大員企圖力挽狂瀾都回天乏術了。

後來,那人曾託人問過韓晟昊:“某某從沒得罪過你,你為什麼跟他如此過不去呢?”

韓晟昊回答是:“他是從沒得罪過我,可他得罪的是七萬多華僑!你說不是嗎?”

一句話,把那人問得啞口無言。

剛來韓國那陣,韓晟昊曾率領一幫人掀起一場打擊販毒、**等醜惡現象的運動,把個烏七八糟的華僑社會引上一點正路。這次他以為像上次一樣,來個殺一儆百,震懾一下官界,讓他們收斂一下自己的醜陋行為。

然而,他太天真了。

當年,他們可以用棍棒來改造低層老百姓的醜惡現象。但今天,面對一幫實權在握的官界人物,可絕非他一個小小韓晟昊能扭轉得了的啦。

說來,他只不過是充當了一個傻透頂的可悲角色,正像那位摸骨瞎子預言的一樣——一個波瀾壯闊之悲劇英雄。

一封誣告他是中共間諜的檢舉信

沒過多久,一封足可以把韓晟昊送進監獄、甚至送上斷頭臺的密告信,悄悄寄到了韓國情報部長官的手裡。

與此同時,一封同樣內容的密告信,飛越大海,飛到了臺灣情報局首腦的辦公桌上……

密告信的大意是:

韓晟昊曾是中共遼東軍區政治部的特派員,化名林東山,曾在鐵原一帶活動非常猖獗,多次召開華僑大會,大肆宣傳共產主義,極力鼓吹共產黨的綱領!他是中共派來的高階特務,多年來打進我黨內部,假裝積極**,實為中共充當秘密間諜!此人是個非常危險的人物,對黨國危害極大,必須嚴加處置!此人不除,韓國僑社將無寧日,黨國將無寧日!希望把他押回臺灣!希望早日除掉他,為華僑除害,為黨國除害!落款是十三名華僑首領。

面對十三位華僑首領聯名寫來的密告信,臺灣情報部幾個舉足輕重的人物,著實大傷了一番腦筋。他們反覆思考著“被告”的所作所為,翻開他的個人檔案,仔細斟酌著他的來龍去脈,審視著他的一切功過是非……

末了,情報部的頭頭們不得不搖頭否定,韓晟昊與共產黨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再說,他拿性命做抵押去營救戰俘,冒著挨槍子的危險去三八前線督察**宣傳……難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取得黨國信賴,圖謀伺機為中共效勞嗎?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可是,十三名僑領到底出於什麼目的?為什麼要聯名寫來這樣一封密告信?他們與韓晟昊之間,到底有著什麼樣不共戴天的利害衝突?

一個個疑團,又越過大海,轉回到臺灣駐韓大使館,去探詢密告信的真假虛實……還好,王東原大使是一個正派人,為韓晟昊說了幾句公道話,這才使臺灣情報部的要員們,長出一口大氣,釋懷地笑笑。否則,真要貽笑大方,出天大的政治笑話了!**第一高手竟是中共派來的高階間諜,豈不太丟國民黨的臉面了嗎?

但是,要想把一個人置於死地,不用什麼明文處置,只要用那人人都有的嘴巴,胡亂搓搓一頓,就能把一個好端端的人活活搓搓死。

儘管那十三位僑領後來見到韓晟昊,總是滿臉堆笑,一個勁地向他拱手作揖,甚至有人向他難為情地道出了受人唆使的內幕,但還是有人偷偷地罵他“韓特務”,不是國民黨的特務,而是共產黨的“特務”。

一份令臺灣調查局震驚的辭職報告

輿論能殺人。

這位在華僑界大名鼎鼎的人物成了眾矢之的。成了眾多華僑茶餘飯後嚼在嘴裡的茶根……

沒過多久,一封凝聚著反思與醒悟的辭職報告,帶著一顆有苦難言的痛苦之心,飛到了臺灣調查局頭頭的手中……

這份出自蔣家父子嘉獎人物之手的辭職報告,又像那封密告信一樣,引起調查局頭頭們一陣不大不小的譁然。他們紛紛議論,百般猜測,韓晟昊為什麼會突然提出辭職?什麼原因促使他做出這種決定的?

有人即刻反思自問:是不是給韓晟昊的官太小了?

一查檔案方才發現,在那頁發黃了的任命書上,像蒼蠅似的落著兩行令人啼笑皆非的小黑字。這位為黨國出生入死十幾載、屢建功勳的特工人員,只不過像一個羞怯難當的老媳婦,仍然是福建省秘書處一個小小的秘書,至於後來給他加封的各種頭銜,什麼“科長”、“會長”等等一大堆桂冠,只不過是大人扔給小孩子的一塊塊糖紙罷了,糊弄小孩子的玩藝,全是虛的!

此刻,剛剛由內政部調查局改成司法行政部調查局的長官們,卻非常需要韓晟昊這樣的干將。可現在,這位忠心耿耿的黨國情報干將,卻毅然地提出了辭呈,這不能不使司法行政調查局的頭頭們大為震驚,感到莫大惋惜,甚至是莫大損失。他們一再向韓晟昊發出邀請,請他來臺灣懇談,並許諾,無論是來臺就職還是繼續留任韓國,都將委以重任!

但是,他把一切臺灣方面來的訊息,都深深地鎖進火爐裡,化作了一縷白煙……

那麼,他是因為承受不住那番嚼不爛的舌頭,才毅然提出了辭職嗎?

不,這遠不是韓晟昊的個性。對於韓晟昊這種經歷過非常磨難、具有超常內心素質的人來說,這點小小輿論,只不過是三伏天淋到頭上的幾滴小雨點,輕輕一抖就會抖落掉的,他照樣可以一身輕裝地前進。他完全有這個能力和信心,何況還有臺灣當局作他的堅強後盾呢。他完全可以到臺灣去謀個一官半職嘛。

然而,最重要的是,他那顆對黨國至信至誠、如磐石般堅定的心,就像經過一場強烈地震,地基開始動搖了,出現了深深的裂痕……

這裂痕似乎是起源於那場不大不小的誣陷和誤會,其實,那只不過是一根導火索,是他醒悟人生的契機而已。

記不得是從哪一天開始的,他心裡突然有一種醒悟感:

我韓某是個什麼人物?我到底充當了什麼角色?細想想,只不過是充當了國民黨的炮灰,一條給人家拚命拉磨的拉磨驢!我呀我,真他媽是天底下頭號大傻瓜!

其實,早在朝鮮戰爭結束不久,在板門店談判期間,韓晟昊望著北面隨風高揚的五星紅旗,就深深地感到一種透骨的悲涼,一種莫大的失望。叫囂一時的國民黨,不但沒有反攻大陸的可能,而且共產黨越打越強大,打出了一個連美國人都奈何不了的天下!當時有人嘲諷說:“中華民國的國旗就是‘中國政局的版圖’。中共佔了個‘滿地紅’,國民黨給自己留下的恰恰像他自己的旗幟所暗喻的那樣,一個‘青天白日’的小小角落——臺灣!”

更令他失望的是,經過數年的特工生涯,他看到自己曾賴以無限希望、無限信仰的靠山,只不過是一個長滿蛀蟲的馬糞包。它寄養著一幫酒囊飯袋和貪官汙吏!他們在那裡爾虞我詐、爭權奪勢……那不是一個小小的駐韓使館,不是幾個小小的貪官,而是整個臺灣!他早在臺灣受訓期間就看到了這點。他這個傻狍子在這裡嘔心瀝血地為黨國效勞,而人家,卻在那裡盡情地享受,恣意揮霍,開心地玩樂著……

嗚呼,大夢方醒已近黃昏!

他忽然感到一種莫大的悲哀,自己竟把生命賭注押在這樣一個毫無希望的政黨上?

多麼可笑可悲啊?

他突然有一種受騙上當之感!這種感覺是那樣強烈,有一種拉完磨殺驢吃的味道!

不僅如此,更令他痛心的是自己的同胞……

面對大使館官員的醜陋現象,他挺身而出,向醜惡現象作鬥爭,這正符合廣大僑胞的心願。可反過來,他卻成了眾人攻擊之目標。他捫心自問:我韓某人為了什麼?我又圖希什麼?還不是為了廣大華僑的切身利益?還不是為了中國人在外國人面前能活得像個人樣,別讓人家瞧不起嗎?可大家卻如此對待我……

他忽然覺得周圍好多人都是阿Q!是魯迅筆下的阿Q!他甚至覺得,自己成了魯迅筆下的“人血饅頭”!自己為革命被人宰了,有人卻沾著自己的鮮血吞吃著饅頭,為的是治好“癆病”……

他在國內時曾讀過魯迅的這兩篇文章,當時很不以為然,以為魯迅過於故弄玄虛,故作深刻,把自己裝扮成“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先知先覺者。然而多年後的今天,在這異國他鄉,他才第一次領略到這位作家的深邃,也才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的可悲,甚至或多或少意識到了民族的可悲性……

現在他才醒悟到:割掉幾個貪官能改變什麼?小人物一個,什麼都改變不了!削去纓子蘿蔔還在,還會長出更茁壯的蘿卜纓子來!

他早在臺灣受訓期間,就從那一陣陣的靡靡之音中,從那崩咔咔的舞步中,嗅出了腐味,那不是他一個小小韓晟昊所能改變了的!

他看到共產黨越來越強大,國民黨根本不可能打倒共產黨,什麼反攻大陸奪取江山,通通都是騙人的鬼話!

他覺得自己既沒有力量打倒共產黨,又沒有能力改變國民黨。

這才是他真正的悲哀所在。

他找不到自己的歸宿。他感到心灰意冷,前途暗淡。大陸靠不得,臺灣又不想靠。他成了一縷悠盪的孤魂,一隻不能靠岸的小舟。他有一種被人拋棄之感,從此他稱自己為“棄民”……

人,最怕的就是醒悟。

他覺得自己非常可悲,多年的青春熱血,無法計算的生命投入,最後卻像拋進江中的一片落葉,毫無聲響、毫無價值地被水沖走了,埋藏了,消亡了……

一九五九年秋天,一顆飽經滄桑而又無比堅強的心,陷入了無可名狀的痛苦之中。一個瘦小的身影一連多少天徘徊在漢江邊,一雙沉重的腳步久久地叩擊著江邊的石堤,也叩擊著一顆痛苦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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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該怎麼辦?到底該何去何從?

是繼續留在華僑圈子裡,還是另闢蹊徑?

最痛苦的抉擇就在眼前……

這天晚間,他在漢江江堤上足足坐了一夜。他久久地撫摸著自己心愛的馬牌手槍,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他早早地來到王東原大使的辦公室……

王東原頗感吃驚,好一會兒才問他:“你是突然決定的嗎?”

“不,考慮很久了。”

“是因為最近的事……”

“不,我早已看透了好多事情!”

王東原默默地盯著韓晟昊,好像要從他明澈而冷峻的眸子裡,閱出點什麼,好一會兒才說了一句,“那好吧。”他深知韓晟昊的個性,這是一個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漢子。既然決定了的事情,是不會輕意改變的。他說:“你要想去臺灣,我可以幫你推薦……”

“不!”沒容王東原說完,韓晟昊斬釘截鐵地說:“我要看到他們整天狗扯羊皮,得把我氣死,要不然也得被他們整死!蔣介石用的都是什麼人?都是些奴才、庸才,有幾個人才?稍不聽話就會想辦法把他弄掉,幹倒!你說我這種性格的人,能在他們手下幹事嗎?”

是的,是不能。王東原太瞭解韓晟昊的個性了。他疾惡如仇,仗義執言,剛直不阿,這種性格的人是不適合在政界幹的。政界需要的不是幹練和頭腦,而是圓滑和狡詐。這恰恰是韓晟昊所不具備的。王東原最後說:“這樣吧,你要想做官就回國(指臺灣)。要想賺錢就留在海外。依照你的能力,我相信你不出十年,一定會名利雙收的!我贊成你留在海外。你的性格是不適合在政界幹。我看你就留下來吧,我幫你找個比較理想的工作!”

沒過兩天,韓晟昊毅然辭去:臺灣內政部調查局東北區辦事處組織科長;國民黨駐韓直屬支部執行委員兼組訓科長;臺灣大道通訊社駐韓特派員;《韓華日報》編輯人等七項職務。

一夜之間,這位身兼多職輝煌一時的人物,轉眼就變成了“無官一身輕、萬歲老百姓”的一名普通百姓。

臨離去那天,頗有幾分淒涼,幾分悲壯。

那是一個灰色的早晨,雨絲朦朦,人影朦朧,淚水模糊著一些人的心。他孤身一人,懷著比天氣更灰暗的心緒,告別妻兒老小,踏上南去的列車,到遠離漢城的群山,去謀取一份求生的職務……

在王東原的力薦下,他到群山華僑小學當了一名校長,從此開始了另一種平靜的人生。他決心從此遠離華僑圈子,遠離政治,陷入沉默,只跟純潔天真的孩子們打交道。

然而一年後的一天,一封來自臺灣的來信,再次攪亂了那顆已經超度政界的心,批轉回來的辭職書上這樣寫道:批准韓晟昊辭去原福建省秘書處秘書職務……

嗚呼哀哉!用血與淚寫成的十年歷史,到頭來連個明確說法都沒有,鬧了半天,只不過是剛剛起步時的一個小小秘書,而且還是福建省秘書處的秘書,多麼令人哭笑不得啊?

此刻,他為年華的虛度而痛心,更為受騙上當而寒心!他手捧那張已經作廢了十年生命的辭職書,不禁仰天冷笑:“哈哈哈,哈哈哈……”

小小職務可以辭退,可是歷史能辭退嗎?漫長歲月所耗去的生命能辭退嗎?他所傾注的無數心血能辭退嗎?

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可能的只是眼前一幫天真爛漫的孩子,正張揚著小手向他跑過來,童聲童氣地呼喊著:“韓校長——韓校長——”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