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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帝心

高靜姝心態擺的很正。

高貴妃拿皇上當夫君,深情如海一片真心。她卻是拿乾隆當個頂頂難纏的上司,還是一個一言能定奪她生死的上司。

於是言談舉止,全都是像述職一樣,提前備好的模板,還附贈卑微打工人的良好態度。

此時高靜姝不聲不響在腹內嘆了口氣,奉獻出自己從今日起就要變得廉價的膝蓋,重新跪了:“臣妾御下不嚴,鍾粹宮宮女逾矩隨意走動,以至衝撞了聖駕。今日臣妾特來請罪,請皇上恕臣妾管教不嚴之罪。”

說完後就閉口不言,根本不提要將鈴蘭送給皇上之事,反而口口聲聲直接給鈴蘭定了衝撞皇上的大罪。

皇上沒聽到意料之中的話,略蹙眉道:“貴妃,你是為這個來請罪的?”

高靜姝低著頭:“是。”

此時李玉已經領著紫藤進來,拱肩縮背惴惴不安道:“皇上,這轎中不是鈴蘭姑娘,是貴妃娘娘身邊的紫藤。”

皇上一愕,眉毛便皺的更緊,語氣加重:“貴妃!”

難道這十餘日的冷落,還不能讓她明白自己錯在哪裡?

他是天子,一言九鼎,說出去的話不容置疑!別說她是貴妃,哪怕是皇后,也只能謙恭順從,不能違逆分毫!

高靜姝的手指在身側握緊,給自己增加勇氣,繼續堅持道:“鈴蘭不守規矩,衝撞皇上,平素在鍾粹宮也憊懶耍滑,這樣的宮女,不配在皇上跟前伺候!臣妾不能將她帶來養心殿!”

別說紫藤已經嚇得手足冰涼,連李玉都在心中連叫不好。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其實說到底皇上也是人,只是他一言可決斷百萬人生死,才令人格外畏懼。高靜姝深知已經置之死地,於是反而不怕,面對皇上黑雲壓城似的臉色,繼續跪的端端正正,努力想象自己是跪在榻榻米上吃日料,藉以放鬆緊繃的神經。

“貴妃,你是要抗旨到底了?”

這樣的大帽子壓下來,高靜姝也忍不住一哆嗦。只是此時先將腦子裡那堆誅九族誅十族的典故壓下去,先顧眼前。

“不,妾身不敢抗旨。皇上是聖明天子,言出法隨,臣妾不敢損了皇上威名,使得天子朝令夕改——所以對六宮傳出去的話都是臣妾謹遵聖旨,‘康復後帶鈴蘭來皇上跟前請罪’。”

她頓了頓,繼續堅持道:“此為臣妾奉天子金口遵旨而行,不敢忤逆君上。”

皇上仍舊一言不發,冷眼看著貴妃。

高靜姝從他眼裡,竟看不出一絲喜怒,恍如俯瞰世間的神佛一般,高遠冷然。她忽然明白:她可能太小看一個帝王的城府與心術。

可事已至此,她沒有退路了。

高靜姝賭的就是這一把:此事的重點從來不在鈴蘭身上,而在於給皇上一個臺階,一個合理的交代。

於是高靜姝極力冷靜下來,用對著鏡子練習多次的心碎痴情目光回望皇上:“可皇上之於臣妾,不單單是聖明天子,更是枕邊人。”

她被自己肉麻的一個激靈,噁心的雙眼泛起淚花,用盡了畢生的演技才能繼續下去:“既是皇上的枕邊人,臣妾便不能不為皇上著想。”

“宮女鈴蘭實在不忠不義!臣妾自問多年來從未虧待她,甚至從前她母親重病,臣妾還封了二十兩銀子並幾包上等茯苓霜,特許她從順貞門傳出去給母親治病所用。”

“可這些日子,鈴蘭明明知道臣妾病著,卻故意日日在屋外跪了喧擾,將臣妾氣的吐血還不罷休,更揚言要在臣妾屋門口撞死。”

“對舊主毫無感恩不說反而恩將仇報,可謂毫無心腸。”

高靜姝想起吐血而亡的貴妃,眉目間含了不自知的凌冽。

“這樣的人不配服侍皇上!”

皇上微微有些訝然,凝視眼前人。

而旁邊的李玉低著頭險些把眼珠子瞪出來:貴妃這是誤打誤撞,還是有高人指點?

瞧瞧這次行事的妙處:先一步放出訊息給六宮,言明要遵旨帶著鈴蘭來請罪——這是全了皇上的面子;但又情真意切不肯讓鈴蘭這種心懷不軌的宮女來御前伺候——這是赤膽忠心為皇上的裡子。

李玉打從潛邸就跟著皇上,二十餘年下來皇上的心思能揣摩個十之八九,果然,他聽見皇上的輕嘆了一聲,語氣鬆弛幾分:“身子不好就別跪著了,起來說話吧。”

高靜姝的心神也跟著一鬆。

她連忙低頭擠出兩滴眼淚:“多謝皇上關懷,臣妾身子不要緊。”

一進門她就觀察過了,這駝絨氈毯上落下水漬會變成極為明顯的一團。果然皇上見貴妃“逞強”說著不要緊,卻“暗自”落淚,聲音就越發柔和了些,伸出手:“來,過來朕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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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回了鍾粹宮,紫藤還沉浸在養心殿驚魂中。

直到按著貴妃的吩咐,灌下一碗熱乎乎的紅糖薑湯後才醒過神來。又因屋裡燒著紅籮炭溫暖如春,一時汗出如漿,急的聲音都變了:“娘娘也太行險招了!方才在御前,嚇得奴婢手腳都涼了。”三魂七魄至少丟了一大半在養心殿。

高靜姝垂眸:“都到了絕路,只有這個法子。”

紫藤不解:“怎麼會是絕路呢?娘娘但凡軟和些,帶了鈴蘭去好生請罪,便穩妥了。非要冒著觸怒龍顏的風險不肯交出鈴蘭——當時皇上的臉色真是怕人!”

高靜姝搖搖頭,看向木槿:“你覺得呢。”

木槿生了張容長臉,眉毛濃黑深長,眼瞳烏黑,顯得又持重又精明。

此時她沉聲道:“娘娘做得好。”

高靜姝這才笑了:“這樣一病,我總要為自己多想想,免得糊里糊塗叫人害死。如今這鍾粹宮裡亂七八糟的什麼人都有,我只信得過你們。所以咱們就不必打啞謎了,將話攤開了說,也免得你們不知道我的心,倒好心辦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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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一雙烏黑而飽含關懷的眼眸,就認真地望著高靜姝,看得她心底也不免一暖。

“十三天前,我不肯將鈴蘭送去養心殿,反而故意將自己弄病,便已經在皇上心裡坐實了嫉妒不肯容人的印象。無非是多年情分擺在這裡,皇上念著我對他真心實意,這才沒有當場撕破臉發作吧,不過是百般冷落,好像給了我一個臺階,只要我認錯請罪即可。”

紫藤頭點了一半才聽出不對:“好像給了臺階?”

高靜姝長嘆一口氣:“是啊,這臺階看著順當,卻只是空中樓閣,要真踏上去,一定會摔個粉身碎骨!當日我不肯將宮人給皇上,今日更絕不能將鈴蘭送去給皇上,否則在皇上心裡,連我原本那點子對他的真心實意也都會變成矯揉造作,不是真心待他,只是為了自己的地位才拈酸醋妒不容分甘。”

她忍住了才沒有撇嘴:“皇上是天子,宮中皇后不算,更有妃嬪無數,都是貌恭心敬,對他百依百順。要是我今日真的送了鈴蘭去邀寵,那從此後,我與旁人再無分別。或許眼下能得皇上的寬宥,但失寵卻是板上釘釘了。”

紫藤聽得心驚膽戰,不由喃喃道:“是。皇上這麼些年待娘娘格外優容,大約也是看重您將他當做夫君般敬慕,與旁的妃嬪侍奉主子的恭敬不同的緣故。可,可娘娘這回真的將皇上當做夫君,使性子不恭敬的時候,皇上也生氣冷落您啊。”

高靜姝再也忍不住,終於將唇向下撇去,呵呵道:“是啊,皇上既要我真心實意如同對夫君般敬愛他,如對情郎般心裡只有他不肯跟別人分享;卻也要我守著妾妃之德,不能僭越跋扈以至於毀了他聖明天子的名聲!”

木槿喟嘆:娘娘這一病,終是從深情中頓悟。從前她斷不會用這樣冷漠的語氣談起皇上。

紫藤額上掛著晶亮的汗珠,只覺得如行走在懸崖峭壁上:“這,這也太難了。”

高靜姝冷笑,脫口而出:“皇上這是要我保持真性情與懂規矩的波粒二象性。”

木槿和紫藤同時困惑:“娘娘說什麼,什麼象性?”

失言的高靜姝輕輕咳嗽一聲,忽然想起前世的甲方乙方,就順口拿來做比喻:“這樣說吧,就是皇上要求我是一種顏色:五彩斑斕的黑。”

紫藤失聲,木槿卻失笑:娘娘這比喻真是古怪呢。

高靜姝看著窗外西斜的落日,灑下一片碎金。

貴妃至死也不明白,乾隆已經是天子,世間萬物都予取予求,再不是當年與她年少相知相識的寶親王。他變了,他卻希望貴妃不要變。但貴妃一直任性的不變,他又不滿,最好貴妃能跟他產生共振,一起變。

不能僭越,也不能不僭越,最好看似僭越其實不僭越。

高靜姝想著都腦殼疼。

最後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伺候皇帝真不是人幹的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