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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英雄賊人俱往矣,豪傑豈多聞曾經?

一九四四年,陝西榆林。

時令正是立冬,全國人民沉浸還沉浸在長沙淪陷的悲傷情緒當中尚未解脫出來。異人界,三十六賊名單洩露已經數月,胡海旺、董昌、劉得水、卞通等人相繼死去,風天養剛剛被王家俘虜,關乎八奇技,很多人還一無所知。

一場針對八奇技的爭奪戰已經在暗中開始——這是一場風暴,一場向整個圈子席捲過去的風暴。

邱老道一腳踏進雪窩窩,布鞋和積雪接觸發出察察察的響聲,並在原地留下淺淺的腳印,他嗅著空氣當中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味,看向東方矇矇亮的天空。

“……”

接連兩場鵝毛大雪,還未向遠方逃遁走的莊稼人被厚可盈尺的積雪封堵在家裡,邱老道順著麥田裡農民踏出來的,雪水融化後溼漉漉的小道,向遠方發出血腥氣味的源頭走去。

麥田的盡頭是一個荒蕪的小村落,只夠容納三五十號人的樣子,吞食過人肉,眼球血紅的烏鴉盤旋在村子上空,村頭一棵參天的榆樹上吊著四五具血肉模湖的屍首,樹下又是一個屍堆,一撮撮壘摞起來,像進了一片荒蕪詭異的墳地。

“太乙救苦天尊!”

這又不知是土匪還是日寇的作為,邱老道高聲呵斥一聲,榆樹周圍啃食屍體的烏鴉卻不懼他,他只得在雪地裡尋來一根筆直的樹枝,附上炁,揮舞著將這些禽獸驅散。

正當邱老道四處找尋屍堆裡下腳的地方,想要將吊在樹上的屍首放下來掩埋之時,他見到屍堆旁邊,一個蓬頭垢面,滿身血汙的邋遢的叫花子安然躺倒那裡呼呼大睡。

經年的槍林彈雨,邱老道的聽力何其驚人,他只聽著粗踵的呼吸聲,便知這叫花身體健康強壯,狀態好著呢。

“意——你這邋遢!”邱老道扔出樹枝打在那邋遢大腿上,他怒道:“再別裝死,速度起來跟我一塊兒安置這沓!”

那邋遢“哎喲”一聲,倏地從地上坐起,他丟掉腳邊的樹枝,撥開額頭散亂的頭髮朝邱老道看去,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

邱老道被他盯著一怔,只覺得這人清澈明亮的眼睛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邋遢看清邱老道的打扮,嘴巴微微張動似是滴咕一句,隨後又躺下了。

“這位道爺啊,死者已矣,生者如斯,人都死了也不急於這一時埋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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邋遢聲音洪亮,聽這言語還是讀過書的,邱老道半晌一言不發,趴在地上用布鞋掃開積雪,徒手挖起坑來。

“人人講入土為安,你要是還躺在那裡就躺到死吧,俺就當你不是中國人。”

那邋遢聞言愣了片刻,隨後一語不發地站起身將榆樹上吊死的屍體放下來。

兩人忙到下午,總算將這總計三十一具屍體完完整整地埋在地下,榆樹旁像是兀地長出一座小山,山土裡還滲著絲絲黑色的血。

天上又降下白雪,很快將山包的異味和異色掩蓋,邱老道整頓衣冠,便在雪地裡頌起來:

“十方諸天尊,其數如沙塵,化形十方界,普濟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聲救罪人,罪人實可哀,我今說妙經,唸誦無休息,歸身不暫停,天堂享大福,地獄無苦聲,火翳成清署,劍樹化為騫,上登朱陵府,下入開光門,超度三界難,逕上元始天……”

一段冗長的經文頌罷,墳堆上似有扭曲的魂魄一閃而過,邱老道長嘆一口氣。

“兄弟,你還可以。看你年輕,跟俺一起走罷,別的不說,能多活一時是一時。”

那邋遢仰頭盯著天,不知道看些什麼,只是邱老道錯步向西走的時候,他也動了。撣撣烏黑襯衣上的泥土,他捧起地上的積雪,洗了把臉。

……

邱老道和邋遢兩人一路向西,走了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走過數個村落,半夜的時候邱老道就找塊乾燥的土地打坐,邋遢則是尋了塊潔白的大石,倒頭便睡。

第二日下午的時候,路遇一間尚未被戰火侵擾的小棧,邱老道付了些錢,要來幾碟素菜,他盯著邋遢道:“兄弟,你要吃啥隨意,我也就付得起這一頓了,喝些酒也可以。”

邋遢點點頭,吩咐小二取來一罈杜康酒,邱老道有些心疼地攥了攥手心的錢倆,一咬牙遞了出去。

邋遢洗過臉喝了酒,臉色紅潤起來,邱老道這才正眼看他,這邋遢披頭散髮,講話也粗糙的,看上去卻不像是個普通的酒蒙子,三四十歲的樣貌,眉眼間有股英氣,邱老道想了想,冰天雪地能在一片屍堆裡睡熟,想來有點武功,起來後跟他挖了大半天的墳沒有一點抱怨,喝酒也是豪爽灑脫——這是個人物!

邱老道正式起了結交的意思,他趁著邋遢還沒醉倒過去,問道:“兄弟,你是哪裡人?”

邋遢打了個酒嗝,“藍田的。”

“叫啥名?”

邋遢笑了笑:“你不是一路上都叫我邋遢麼?這就是我的名。”

邱老道接連問出幾個問題,邋遢答得含含湖湖,出身來歷沒講出多少,倒是邱老道自己的事情被他套了出來。

“哦……當年支援過東北麼?老鄉,來我敬你一杯!”邋遢端起碗和邱老道碰了一下。

邱老道心中鬱悶,正好酒館外邊又來了兩人,一高一矮,聽腳步是和他一樣的異人,講話聲音很小,尋常人根本沒法聽見,像是出來找人還是如何如何,他細聽。

“八奇技的事情,聽說了麼?”

“呂家和王家都有了動作,陸家大少也出走幾個月了,想來是真訊息。”

一個頭戴瓜皮帽的矮小男子一把將行李撇在酒館破板凳上,操著一口冀魯官話吆喝道:“他媽的,小二,招呼人啦!”

小二彎著腰,黑著臉,一語不發地端來燒酒。

“就來啦客官,催甚麼?”

但當小二看清矮個子的面孔,臉色霎時就變了,一手伸向櫃檯下面抄出一把長長的煙杆子。

“攔面叟……”邱老道看著煙桿頭頭上冒出的鐵刃,眼光一凝,揪住邋遢就要離開這是非之地。

沒想到這個小二也是練家子,和剛來的兩人還有點糾結的意思。

另一邊,小二手中的攔面叟迎著矮個子面門豎直噼過來,矮個子不慌不忙,冷冷一笑,側過身子躲開,他身後的大高個轉身一記擒龍手便扣在小二咽喉處!

“陳貓子、花老鬼……你們怎麼在這裡!”

攔面叟槍頭彈出用炁包裹著銳利的刀刃,高個子花老鬼別過頭躲開,手中微微用力。

攔面叟掉落在地,花老鬼嘿嘿一笑:“榆林尚老五,沒想到吃個酒還碰上你這土匪,貓子說你白天招待酒水,晚上殺人越貨,你爺爺我兩個今天就算替天行道了!”

“放你媽的屁!老子幹的幾票都是為了抗戰,像你們……”小二尚老五臉色憋得紫紅,咬著牙罵道。

陳貓子對著店門的地方示意一下,花老鬼眼中兇光一閃,倏地揪下尚老五喉管!

陳貓子一腳踢開尚老五的屍體,摩拳擦掌,悄悄道:“這尚老五打仗以來沒少打劫過山西跑過來的暴發戶,想他財錢不會少,這下咱要發達……不過還要解決那兩人。”

陳貓子和花老鬼兩人正商討怎麼分贓的時候,店外的邋遢見邱老道聽到尚老五死前的那番話有些按捺不住,他臉色酒紅,笑道:“老鄉,尚老五這種人的話不要全信了……而且他現在已死,我們可幫不了他什麼。”

邱老道躊躇道:“若是這個尚老五真當是劫富濟貧的好漢,他拿來抗戰的財錢全被這二人私自奪去了,豈不可惜?”

邋遢和邱老道還沒走遠,陳貓子卻已經走出門,目光盯住他們。

陳貓子似乎猶豫了半晌,和聲吆喝道:“兩位兄弟——哦不,道長,見者有份,我們跑江湖的最懂規矩,速來分自己那份!”

邱老道壓低聲音暗罵,說道要真信了他們那是真傻,看樣子這兩個人不是善茬,他身邊又有邋遢這個“累贅”,於是拉著他就要走。

“給老子立住吧!”

酒館另一邊,花老鬼跟個鬼一樣,嗖地從籬笆牆上躥出,飛身過來,大手一揮就要抓上他們!

邱老道只覺得身體忽地被固定住,一時間動彈不得,他看向花老鬼死人一般白的利爪,當中似有一股強勁的引力傳出。

“這就是擒龍手!”

邱老道眼光一凝,深厚的性命修為便在此刻展現出來,他左手撥開呆呆立住的邋遢,右手一掌便和花老鬼的利爪對上!

呼——

邱老道和邋遢兩人腳下的積雪嗡地被震飛,露出幹黃的地面,花老鬼眼睛一眯。

“不是簡單跑江湖的,這力氣——你也是個異人!”

花老鬼眼中的流露出毫不隱藏的殺機,藉著邱老道綿綿的掌力在空中轉過身子,重心落地,他利爪附上真炁,強烈的勁力幾乎將空氣撕扯開來。

邱老道身形穩如泰山,眼珠不錯地盯住花老鬼腳步,花老鬼羊裝前攻,一步剛剛踏出,又折回來衝向一旁的邋遢。

“這小人——”邱老道怒道,不再試探,一手快如閃電,霎時便將花老鬼的右手死死扣住,曲肘一拳就要打上他胸口!

花老鬼眼中一喜,反手抓住邱老道的肩膀,怪叫道:“貓子!”

邱老道眼睛餘光看過去,陳貓子手裡抄著尚老五那杆攔面叟已經朝他衝了過來!

詭異的是,陳貓子動手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顯然是用上一些高深手段!

常言道雙拳難敵四手,邱老道此刻左手邊受制,再要抽身對付陳貓子,局勢便會急轉直下,不如先廢了花老鬼!

邱老道想到這兩人的作為,一拳便砸在花老鬼胸口!花老鬼眼球凸起,手裡卻死死制住邱老道不放開,邱老道看著距離他面門愈來愈近的攔面叟,上面鋒利的刀片反射出的寒光照在他臉上,他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

呼——

正當此時,一隻手兀地從邱老道耳後伸出,迎著攔面叟的刀尖將其抓住,陳貓子身形一頓,邱老道卻顧不得驚詫了,左手全力捏斷花老鬼手腕,右拳接連轟擊在他身上。

花老鬼噴出一口鮮血當場昏死過去,利爪離開時帶走邱老道肩膀上一層皮肉,鮮血淋漓,邱老道掙扎開半死不活的花老鬼,轉頭向後看去。

只見陳貓子被那邋遢一手卡住脖子懸在空中,渾身的炁像是不要錢一般噴灑出來,他神色驚慌:“你跟得上我的動作?為什麼我的‘護身咒’用不出來……無根生!是了,你就是無根生!”

側面看去,邋遢的眼睛面容均被散落的黑髮掩蓋住,邱老道聽到陳貓子的話語一言不發。

邋遢——或許他就是無根生。無根生扔下同樣昏死過去的陳貓子,他轉頭,眼睛明亮深沉,他對著邱老道說道:“我突然好奇,你說這尚老五究竟是不是個好漢?”

邱老道捂著傷口慢慢走向那個酒館,無根生沒有跟過去,他從酒館出來的時候,陳貓子和花老鬼兩人斷了氣,死狀不可謂不慘,無根生已經走遠了。

……

四姑娘山下,邱老道講到這裡,眉頭皺起,眼神中俱是追憶。

“我心中對無根生這個人好奇,處理好傷口和那兩人遺體以後,跟著他走了一路,他是往北走,我就在後面遠遠跟著。”

“他腳步不快,我們就這樣走了兩天兩夜,大概到了尹克昭盟(今EEDS)這一塊兒,全是一望無際的草原,我不見他的蹤影,只是聽到遠處有打鬥的聲音,聽動靜交手的人不少,實力也不是受傷的我可以隨便參與的,我在草原外圍徘迴了一陣子,晚上的時候悄悄潛行了過去。”

“大概十來個人死在那裡,我看到幾個人的裝束,發現算是我道門的道友,我忙忙從裡面找尋生存者——只一個打扮洋氣的闊少爺,臉色因仇恨扭曲成一團,受了重傷。”

邱老道長出一口氣,“那個闊少傷得不成樣子,嘴裡還唸叨著‘無根生’、‘無根生’……我就算是知道無根生是個怎樣的人了。”

“那陸……那個闊少爺呢?後來怎麼樣了?”唐牧之問道。

不出意外的話,邱老道口中的那個闊少爺就是陸瑾了,甲申事發後他集合了三一門剩下的弟子,滿世界尋找無根生,最後落得個三一門除他以外全滅的結局。

也正因為此他錯過了救助摯友鄭子布的最好時機,餘生在對師門朋友的愧疚和對無根生滔天的恨意當中度過,一百多歲了內心還在飽受煎熬。

“我把他帶出草原,搜了他的盤纏,交給了城裡一個醫生手裡,後來他是死是活我就不知道了。”

葉可馨的關注點跟唐牧之不一樣,她則是疑惑著問道:“那兩個襲擊你們的人呢?他們是無根生殺的嗎?還有尚老五,他究竟是好漢還是真土匪?”

“無根生殺人不眨眼。”邱老道捋順鬍鬚說道:“他眼光還毒!我剛開始沒在酒館裡面搜出贓款,後來各方查證後才發現這個尚老五是個彌天的謊話精、大土匪。他狡猾著呢,能把腳步藏的和普通人一樣,他在榆林一塊兒沒有不認識的人,也知道我,說出那番話就是要我出手幫他……人算不如天算,他還是最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