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軍都督府的外院正堂與隔壁的明遠堂格局類似,一張長桌,此時只有華高和朱塬兩人相鄰而坐,正在翻閱聞造剛剛從北方送來的前線戰報。
今日已是七月廿二。
老朱是七月十六抵達汴梁,聞造一同北上,這是第一次送信回來。
相比明州到金陵的兩天路程,這邊到汴梁,路程超過兩千裡,單程一次傳送書信也增加到五日,這還是不計人力、馬力等成本的情況下。
至於史冊裡常見的‘八百裡加急’,實際是很難實現的。不是馬力跑不到,主要是,大部分情況下,路況不允許。
再就是,古人對距離的計算很粗略,短距離或許還能準確些,路途一旦加長,那就完全沒了準頭。
就像最典型的一個,江淮外海的淺灘區域,之前被稱為’萬里長灘‘,營海司根據緯度測距法實際測量後,其實連一千裡都不到。
海軍都督府大堂內。
戰機瞬息萬變,該說的提前都已經說過,朱塬不打算再冒然給老朱提什麼意見,但從前方反饋回來的訊息來看,老朱還是接受了他之前的大部分建議。
比如華高正拿在手裡欣賞的兩張素描畫像。
至正帝父子的畫像。
老朱既然讓聞造特意把兩幅畫像捎回來,說明前線肯定已經有了數百張。
可以想見,將來前線各級領軍將官手裡,都不會缺少,這會最大程度避免至正帝父子不知不覺地逃出大都。
再就是,聞造離開前,老朱剛剛釋出詔令,犒賞全軍。參與北伐的數十萬士卒,不僅各有銀錢、布匹賞賜,還要歡慶三天。
這顯然是故意的。
熟悉老朱的人都明白,正常情況下,老朱不是個會搞這些花頭的人。
既然做了,顯然就是給一些人看。
給誰看?
還是至正帝父子。
老朱應該希望至正帝父子認為,明軍拿下了汴梁,就已經非常滿足,或許不會再急著攻取大都。
朱塬覺得,至正帝父子只要不是太傻,或者,哪怕父子兩個猜不出來,但,至正帝父子身邊肯定不缺聰明人,也不缺對老朱有一定熟悉的人。但,朱塬也相信,人總是很容易自我麻痺的。
有些時候,哪怕明知道是假的,依舊會不由自主抱有最大程度的僥幸心理。
這不是朱塬信口開河。
這片土地上,那厚厚的數十本史冊,記載了太多類似的故事。
就像恰恰是老朱當下所在的那座汴梁城,那一場靖康之變,開始覺得,金人不會打過來的,打過來了,又覺得,他們只是要錢而已,給了錢,轉眼又來了,還自我安慰,這城,還是能守一守的,結果……沒守住……
華高軍階足夠高,很多事情,朱塬也不對他隱瞞,兩人紙上談兵了一個多時辰,轉眼到了傍晚。
又被強拉著在這邊吃飯。
飯廳內。
看著三個二十多歲外貌端正的婦人親自端飯上來,朱塬就很無奈。
這是前些日子朱塬給出建議後,華高拉著他親自幫忙挑選的。大半個月下來,除了營海司的事務,私下裡,朱塬被折騰最多的一件,就是海軍都督大人的那點破事。
朱塬因此甚至完成外一本書,名叫《科學生育手冊》。
華高奉為至寶。
等三個婦人上菜之後又被華高打發走,朱塬看了看坐上各種魚貝,無奈搖頭:“大人,過猶不及啊,就算海貨很補,也不能這麼吃吧?”
華高已經利索地吞了一隻蒜蓉生蠔,聞言擺著快子朝桌上示意:“青菜,有青菜哩。”
朱塬:“……”
華高囫圇嚥下一口生蠔,才道:“翰林,俺真是覺得,照你給的食譜,還有和重生研究出來那方子,近日……不一樣呵,就是想和你商量商量?”
朱塬不客氣地把一盤青菜拉到自己面前,夾了一口吃著,疑惑:“嗯?”
華高壓低了一些聲音:“這一月三次,是否少了些,六次如何?”
朱塬搖頭:“你至少堅持半年,若實在不行,就是我的方法不管用,你再隨意。”
“管用,管用,”華高連連點頭:“俺都說了,能覺出變化。”
“那就更該堅持,”朱塬其實不喜歡和華高討論類似問題,總覺得挺尷尬,卻還是只能道:“大人,說實在話,你不年輕了,因此,更應該注重的是‘質’,而不是‘量’,否則,只會適得其反。”
華高嘆了下:“俺就是急啊。”
“急也沒辦法。”
華高又嘆,隨即看過來,帶著些笑意:“翰林,你那院子……就沒動靜?”
“我還年輕。”
“可要緊著些,緊著些哦,”華高再勸:“若是有了,恰又能一男一女,將來,咱們就當個兒女親家。”
朱塬表情古怪。
這輩分……又有些亂。
吃罷飯,華高再次拿來那本《科學生育手冊》。
提意見。
關於其中幾幅插圖。
海軍都督大人非常嚴肅,一本正經:“翰林,俺最近琢磨啊,只是墊枕頭,是不是還差了些,要不,倒栽蔥,這姿勢,你覺如何?”
說著還比劃一番。
朱塬:“……”
我還只是個孩子啊,為什麼要揹負這麼些古怪破事?為了幾幅破圖,都已經被身邊妮子覺得不正經了,小小年紀畫春宮,我容易麼?
拔腿就走。
第二天是七月廿三。
進入三伏天,朱塬的精神又不怎麼好起來,若不是傅壽送了一批冰塊過來,每日堆在房子裡物理降溫,恐怕連覺都睡不好。
而且也再次偏向獨睡。
身邊有人,再漂亮,也熱啊。
事情還是要做。
老朱親自坐鎮大都之戰,如果八月份順利結束,九月返回,到時候,朱塬也很難再留在明州。
因此要為自己離開後做佈局。
吳良和胡惟庸已經分別趕往廣州和泉州赴任,每人離開時帶了10萬兩白銀,以及朱塬親自挑選出來的一批吏員。
不算光桿赴任,但兩人的事情也多。
接管海貿是一方面,主要還是海捕。
簡單兩個字,背後卻涉及組織漁民、建造船隻、修繕港口、勘測魚情、繪製輿圖等方方面面。
這還只是兩人的初級任務。
朱塬的期待其實更多一些,比如,廣州和泉州對應的兩座大島,必須重點經營起來。
畢竟南邊不如明州。
昌國諸島向外綿延兩百餘里,對於這個年代而言,等於提供了諸多天然的港岸,最大程度保障漁民安全。而且,舟山漁場本身又是中國沿海最大的漁場,再加上朱塬的親自經營,可謂天時地利人和皆全。
福建和廣東,朱塬不怎麼熟悉,但相對來說,想要開展大規模海捕,近海沒有那麼好的條件,就只能發展遠海捕撈。
這還不是幾百年後的遠海捕撈。
當下,離開海岸兩三百裡,就已經算是遠海。
巧合的是,那兩座大島,恰好就在相應的位置上,以這個年代的生產力水準,只要把兩座大島經營起來,只是沿島嶼周邊發展海捕,就足夠有相當可觀的收穫。
再說明州。
朱塬的接班人有三個,劉璉、姚封和方禮。
因為海運和海捕的成功,朱塬月初時已經替他們向老朱請功,並且申請重新設定了營海司的官職。
三人都晉升了兩級。
各自從之前正五品的營海司郎中,提升到新設的正四品營海司僉事,品級與知府相當,只差了吳良和胡惟庸一級。
接下來,就是朱塬離開後,誰來主事的問題。
朱塬私下斟酌的結果是姚封。
原因很簡單,和山東那邊兼領營海副使的和淮一樣,都是‘技術官僚’。
這方面,勤奮好學又很樂意接受各種新式學問的劉璉其實並不差,也願意知行合一,不過,劉璉過於剛直的性格,沒有他的壓制,很容易過猶不及,妨礙到其他人具體做事。
朱塬甚至考慮,自己離開時,是不是把這位也帶回金陵,免得在這邊讓大家太束手束腳。
暫時還沒有決定。
再就是方禮。
當初老朱派方禮過來,主要是為了協調召集逃散的方家舊部。
方禮很好地完成了任務。
不僅如此,這幾個月來,對於朱塬分派的其他工作,方禮也都是兢兢業業,就像之前的夏汛海捕,從五月初到六月中旬,方禮在海上一漂就是一個多月,功勞苦勞都不缺。
更何況,還有方家私下裡對朱塬的投效。
如果不是老朱打岔,朱塬甚至希望把方禮打發到福建或廣東,單獨經營一省。相比剛上手的吳良和胡惟庸,方禮的才能雖然不及劉璉和姚封,但畢竟熟悉營海司的各種運作流程,外放出去,朱塬相信方禮大機率會比吳良和胡惟庸做的更好。
現在,兩個坑都被佔了,方禮怎麼辦,也就是個問題。
三位之前的營海司郎中,當下的營海司僉事,如果並列在朱塬之下,還沒什麼,但,各自功勞都不差的情況下,朱塬讓姚封接替自己,哪怕理由很正當,也難免會讓另外兩人有想法。
實在不行,朱塬就打算把方禮也一起帶回金陵。
今後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不會缺少安置方禮的位置。
無論如何,這件事很重要。
兩世為人的經驗讓朱塬堅定一件事,這世界,大到國家,小到家庭,從來都是因人成事的。
人事,真的很重要。
除了三位骨幹,還有朱塬最近幾個月設定的各種部門和公司,管理架構也需要儘快完善起來,確保自己返回金陵後,也能運轉自如。
這些依舊是各種繁瑣到不能再繁瑣的事情。
早上九點鐘開始工作,直到這一天的太陽落山,朱塬回到營海使府邸,還要繼續翻看剛剛做出來的一份統計檔案。
六月二十到七月二十,明州海洋發展集團下屬的海捕團隊,在這個相對澹季的魚獲收成。
朱塬之前的目標,哪怕到了澹季,每月的魚獲也要達到10萬擔。
當時覺得這個目標已經不低,10萬擔魚獲,作為口糧的話,足夠養活十多萬人,明州的海軍都督府和營海司,可以全包。
實際是,過去一個月,海捕團隊的各種魚獲收成總和,達到了13萬擔。
超額30%完成任務。
朱塬高興之餘,也不得不謹慎起來,詳細翻閱了各種魚獲的收成,又招來一些吏員和漁民詳細詢問,也發現了一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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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遍佈昌國多個島嶼的一種泥螺,列表裡足足有1.7萬擔。
這就是170多萬斤。
朱塬之前嘗過這種泥螺,個頭不大,四五月份的泥螺最為肥美,味道也不錯。
問題是,短短一個月時間,搜刮了170多萬斤,這就有些過頭了。
既然發現了問題,朱塬當場把一干負責人召來,詳細闡述了一番‘不能竭澤而漁’和‘可持續發展’等概念,要求海捕團隊立刻停止對泥螺的採捕。
同時,還讓劉璉等人再赴海上親自勘探,確定各種魚蝦、貝類、海菜等物產的捕撈標準。
大概就是,不能過量,不能捕撈太小魚類,以及,若是繁殖期,也要收斂。
其實明州外海的各種漁汛,魚群聚集的目標都是為了繁殖,但當下,對於大小黃魚,和今年冬天將會展開捕撈的帶魚之類,因為體量足夠大,暫時還不需要收斂。
但,其他海洋生物,現在就需要保持節制了。
還說各島灘塗上的泥螺,採捕實在方便,如果不懂得剋制,一味地追求產量,或許三五年之後,也就不會再有什麼產量。
朱塬同時還想到了人工養殖的問題。
海魚暫時還不太容易,但,這種生活在灘塗上的貝類,或許可以專門劃出地界,嘗試專門的養殖,至少,透過人工的干預,提高一下產量。
臨時發現的問題,處理花費了大半個時辰。
朱塬回到內宅,還是按照他個人的計時標準,時間又已經是晚上的八點多鍾。
天熱,沒什麼胃口,先去洗了澡,回到鋪了冰塊的涼爽正屋緩了緩,才在身邊女人的催勸下吃了些東西,隨後直接轉去臥房休息。
睡前產生了某個念頭。
下場雨吧。
又連忙打消。
別下。
明州這邊還好,北部,杭州灣的對面,蘇松等府,這些日子已經雨水成災,再往北,只隔了一條大江,以揚州府為代表的淮東地界,卻又是大片大片的乾旱。
再加上各地還在持續的大小戰事……
糟糕的年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