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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聖人:曹操.第2部_第二章 曹操眼中的天下

東觀偶遇

燥熱的天氣搞得人心情也格外煩悶,尤其對於京師的官員而言更是難耐。漢官最注重儀表,不管多熱的天氣一定得穿戴嚴實整齊,邁四平八穩的步子,在這樣的伏天豈能不遭罪?

曹操與陳溫並肩走到東觀外,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晝也思夜也想,如今終於是回到京師做官了,但是朝中的議郎多得成把抓,真正有事情可做的還不到十個人,大多數不過是坐冷板凳,什麼差事也沒有。

曹操與陳溫雖是橋玄舉薦、皇帝親自下詔徵召的,可同樣是沒有職分形同備選官員,名義上說他們是負責應對聖言,但是皇上天天在西園避暑,連他的面也見不著。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也只好設法自己給自己找事做解悶。正好皇宮東觀學士在修國史《漢紀》,他們便跟著抄抄寫寫翻翻卷宗。總之,看上去整日裡忙忙碌碌,實際不過消磨時光罷了。

陽光散漫地鋪在大地上,四下裡無風,庭院裡桐樹的葉兒連動都不動一下。東觀大堂裡靜悄悄的,這會兒主筆馬日磾正在後面的小閣裡休息,只有幾個書吏還在整理卷宗。細說起來,這部《東觀漢紀》的修編還要追溯到班固撰寫的私史。當時孝明皇帝看後大加讚賞,對此格外重視,便下令將其列為本朝國史不停地寫下去,於是大儒陳宗、尹敏等紛紛加入,後來又有劉珍、伏無忌、崔寔、曹壽等大手筆繼承了老一輩接著修。自劉宏繼位以來,馬日磾、堂谿典、蔡邕、盧植、楊彪也都紛紛為這部書辛勤忙碌過。可現在堂谿典病重告老,蔡邕逃官隱居不知下落,盧植又被調任尚書,楊彪也總有別的職分,偌大的修史工作全都壓在了馬日磾這個總編修一人身上。

馬公上了年紀,精力已經大不如從前,可皇上還總是時不時派人來過問修史的進展,弄得老人家片刻都閒不下來。其實老人家心裡跟明鏡一樣,眼前的一切都是張讓那杆子宦官動的歪主意,存心要把他這把老骨頭累死在東觀。但他還是放不下這項工作,《東觀漢紀》是多少名儒文士一百多年間的心血,他寧可累死也不想將幾代人的努力付之東流。再說朝廷腐敗已經如此,一個糟老頭子無力回天,又有什麼能比得了把精力放到歷史上呢?不管是對於馬日磾,還是對於曹操他們,忙碌是一種幸福,因為忙起來也就沒工夫感嘆現實的痛苦了。

曹操、陳溫邁進大門,見四下無人趕緊把官帽摘了下來,東觀裡高大空曠,也涼爽了不少。二人感覺今天來早了,便擦擦汗,在冗雜的卷宗間尋個地方坐下,信手抽來兩卷剛剛謄好的傳記看。

說來也巧,曹操所翻看的正是世祖光武皇帝劉秀的本紀,還恰好是寫昆陽之戰那一段,班固的大手筆,倒是很合他的胃口。讀到“初,莽遣二公,欲盛威武,以振山東,甲衝輣,干戈旌旗,戰攻之具甚盛。至驅虎豹犀象,奇偉猛獸,以長人巨無霸為壘尉,自秦、漢以來師出未曾有也。”曹操合上書,咂摸著滋味對陳溫言道:“昔日昆陽之戰如今想來還覺不可思議,我世祖皇帝僅以數千精銳破敵近百萬,真天神也!雖排程有方,士卒奮勇,也屬天意呀!”

哪知陳溫還不曾答言,卻聽中門處傳來一陣洪亮的笑聲:“哈哈哈……笑話!昆陽之戰乃人力所為,何干天意?”

曹操一愣,閃目觀瞧,見中門外還站著一位官員。此人五十歲上下的樣子,也是議郎大夫一般的服色,個子矮矮的,長得瘦小枯乾相貌鄙陋,正背著手翹著兩寸來長的小鬍子,打量門口影壁上胡廣的畫像。曹操聽這人故意駁他,又見是一個相貌鄙陋、比自己還矮的人,心裡一陣不喜;他放下手裡的書卷,故意向陳溫牽三掛四道:“如今書生久不知戰場之險,言語也多光怪啦……”

那人聽出曹操這話是故意衝他來的,笑著捏了捏上翹的老鼠鬍子道:“光怪?說什麼天意使然才是真真的光怪!自古用兵不拘於法,無事在練,有事在調動士氣。

“千人一心可破百萬烏合,昆陽一戰世祖皇帝陳說利害在前、奮勇搏殺在後,王莽之眾依仗兵多刃利,惰於干戈,漢軍一到皆成靡兵。兵法有云‘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此不過常理也。”

“常理?”曹操是閒讀兵書注過《孫子》的,對他的話不屑一顧,“只怕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不通戰事不過枉論古人而已。”

那人卻不再與他爭辯,笑嘻嘻搖了搖頭,仍舊望著胡廣的畫像出神。這更引起曹操的好奇,問道:“敢問這位大人在想什麼?”

那小個子攆著鬍子沉吟半晌道:“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畫得確實好,試想胡公當年是何等英姿啊!”

曹操差點兒笑出聲來,這個人可真是古怪,竟說些不合眾議的話。世人皆知胡廣老奸油滑,不過是善於順從聖意,遊走宦官外戚罷了,這人卻道胡廣有英氣,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曹操起身走到影壁前,也看了看畫像。這是六年前皇上特意下令畫的功臣圖,左邊是黃瓊,右邊是胡廣,好似一對門神。當年這兩個人在“跋扈將軍”梁冀當政時一剛一柔,在皇權最衰微之時支撐起朝局。把他們畫在這裡一來是表彰功績,二來也是告誡後人要學習為官事君的剛柔之道。他打量著的這一幅,明顯畫的是老年時的胡廣,一身公侯的打扮,手裡拄著長壽杖,雖然鬚髮皆白可一臉的微笑透著圓滑,跟左邊那一身浩然正氣、老而彌辣的黃瓊形成鮮明對比。曹操小時候沒少見胡廣,隱約記得就是這個模樣——實在談不上什麼英姿。

曹操抱著一肚子抬槓長能耐的心理轉臉笑道:“恕晚生直言,胡公中庸可見,英姿卻未見得,大人可願略微賜教一二?”

“哦?”那人這會兒才好奇地看了曹操一眼,不知什麼原因話竟多了起來,“你不知道,此中有個緣故。這畫的是胡公晚年,他年輕之時確是相貌堂堂英氣非凡。你知道他老人家是如何為官的嗎?你若感興趣咱們進去坐坐,老朽不才早生了幾年,講給你聽聽。”

曹操拱拱手,禮讓他進去,陳溫見狀也趕忙讓出上座。那人一坐下就開啟了話匣子:“唉!這胡廣能夠舉孝廉為官,話還要從前朝的大臣法雄說起。”

“法雄?名吏法文疆?”陳溫知道此人。

“嗯。當年他曾為南郡太守,有一年歲末舉才,可難壞了法雄。你們一定也聽說過,法雄秉性耿直,以執法嚴厲著稱,對手下散吏要求十分苛刻,所有的人都是奉命行事不敢有違他一點兒。到了選拔人才的時候,法雄自己也為難,平時他們在自己面前都謹小慎微一模一樣的,可是真要選出才德過人之輩卻不容易。法雄左思右想也拿不定主意,關鍵時刻他的兒子法真來了。”

曹操點點頭,對於法真的事蹟他是清楚的。法真乃法雄之子、西川隱士,好黃老之術,被人稱為“玄德先生”。據說這個人不光學識出眾而且相貌偉岸,可就是不願出來做官,朝廷徵召時他寧可躲進深山老林都不肯見公差。不過法真的兒子法衍卻早早爬進洛陽當了官,如今也是閒職議郎,與曹操不過點頭之交,除了相貌好外實在是沒有什麼可取之才。洛陽之人皆知,法衍與宗正劉焉、議郎董扶、太倉令趙韙、涼州刺史孟佗等人過從甚密。

“法真來得正是時候。”那小個子繼續說,“法雄知道兒子眼光比自己尖銳,於是叫法真挨個兒見見這些散吏,替他從中選優舉薦一位孝廉。法真尊了父命,卻不肯面見這些人,他不聲不響換了僕役的衣服,連著三天扒著衙門視窗偷看這些散吏的言行舉止。三天以後法真帶著挑中的人來見父親,法雄一看竟然是平日裡最唯唯諾諾的胡廣。

“原來胡廣辦事果斷、舉止出眾,只是在長吏面前恭順嚴謹,法雄一直沒發覺而已。”那人說到這兒也樂了,“想來人之性情日益改變,胡公雖然中庸半世,卻也屬無奈之舉呀……”這話裡似乎透著些惋惜,甚至有些自傷自憐的感覺。

曹操雖不開口否認他的話,但心裡卻大不贊同他的論調。評論昆陽之役的話不贊同,評論胡廣的話也不贊同,在他眼裡這個相貌滑稽的矮子實在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左不過是個耍嘴皮子譁眾取寵的猥瑣人物,甚至說了半天的話,曹操都沒有問他的名姓。

這時一個書吏慌里慌張跑過來,對那個矮子施禮道:“您是朱大人吧?大熱的天兒叫您久等了,千萬別見怪。馬大人今兒不舒服貪睡了一會兒,聽說您到了趕忙就起來啦!您快裡面請吧!”說著畢恭畢敬伺候著那人轉到後面去了。

“他還搶了個先!”曹操望著他的背影,對陳溫道,“這人也真是滑稽。”

“滑稽什麼?我看你上了年紀也是這副尊榮……那鬍子……那個頭兒……哈哈哈!細想想,你們倆還真像。”

“誰跟你玩笑?”曹操也樂了,自己相貌不濟也沒有辦法啊。

“可是那人叫他朱大人……究竟哪個朱大人呢……”陳溫低頭想了想,“平日沒見過他呀!是誰呢?”

“左不過跟咱一樣是個閒人罷了。”曹操起身,“咱們到別的屋裡走動走動,這邊兒書堆得成山成垛,礙手礙腳的。”

“我知道他是誰啦!”陳溫眼睛一亮,猛地站了起來,“孟德呀,咱們冒失啦!”

“他是誰呀?這麼大驚小怪的。”

“朝廷剛下令召回京師的諫議大夫朱儁呀!”

“是他?”

“一準兒是他,能值得馬公這麼高迎的,這東觀裡還有誰?”陳溫十分肯定。

曹操臉一紅,真覺得自己後脊樑都有些發燙。那朱儁以五千門吏雜兵在短短一個月間平定交州數萬叛軍,自己竟然有眼不識泰山,說人家書生不知戰場之險,可真瞎了眼啦!他憨然一笑,遮羞道:“咳!這是怎麼說的……又沒見過,誰知道此人這等容貌。”他喜好兵法,最愛行伍之事,若知道是朱儁,早就大禮相見問長問短了。

“人不可貌相啊!咱倆也真夠

瞧的,聊了半天連人家是誰都沒弄清楚。交州樑龍造反,南海太守孔芝降敵,還有南蠻策應,好幾萬的叛軍他不到一個月就給平了。朝廷剛下令,朱儁加封都亭侯,賜黃金五十斤,他現在正是炙手可熱的時候。我看他老人家真是平易近人,你那麼譏諷他都沒說什麼,還跟咱講了那麼多話……慚愧呀慚愧……”陳溫說著拍了拍腦門。

曹操死撐面子不肯改口:“這個人雖然精於用兵,但也未必所言皆對。說什麼昆陽之戰天意人力之辯,反正我是不會擁數十萬大軍反被人奪氣,敗在小敵之手的!”

“我看也未必呀……你就別瞎琢磨啦,還數十萬大軍呢,如今連個正式差事還沒有呢!”陳溫笑著把卷宗放回到竹簡堆裡。

曹操也跟著他忙活起來,將已經校對好的《漢紀》按年代、人物分門別類。陳溫素來敬重馬日磾,所以為他辦事很認真,把所抄傳記與目錄一一核對,忙得頭都不抬。可曹操卻人在心不在,腦子裡一直琢磨剛才朱儁說的話,甚至還放下書,特意又步到影壁前看胡廣的畫像:怪呀……現在再看畫上那眼神……似乎這張老好人臉下面卻曾有過桀驁不馴和雄心壯志……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只聽篤篤的柺杖聲響。白髮蒼蒼的馬日磾親自將朱儁送了出來。

“您老人家留步吧!折殺我也。我說閒著沒事兒來看看您,反倒給您添麻煩了。”朱儁對馬公也很恭敬。

“公偉,你何必這麼見外,咱都四年多沒見面了,若不嫌我這老頭子麻煩,以後常來走動。我願意聽你聊天,從來不引經據典,聽著一點兒都不拘束。”看得出,馬日磾今天很高興。

“看到您身體安康,我也就放心了。”

“我好著呢!”馬日磾拿柺杖敲了敲地,“好得不能再好了,要是有御酒自己還能喝兩壺多呢……你瞧瞧這東觀,現在門可羅雀嘍!也就早上熱鬧,閒人都來聊天,明兒我跟皇上申請,咱弄個幌子,這兒改酒肆吧!”

“哈哈哈……”朱儁一笑,小鬍子翹得老高,“許久未見,您還是這麼詼諧呀。”

“自己哄自己開心唄。”馬日磾苦笑一陣,“年頭是改嘍!如今莫說上疏言事,連皇上的面都難見,整天弄一幫宦官應付差事。說實話,我也算不得什麼耿直之臣,我們馬家又不是清流出身,外戚侯門子孫嘛!總想著凡事過得去就行……可是眼下有些事兒實在是過不去啦!我一輩子老老實實沒說過牢騷話,可眼見這朝裡朝外……唉……孔子道六十歲耳順,可我怎麼就事事都看不慣聽不慣呢?”

“老爺子,為社稷操了半輩子心,如今您得保重身體。”朱儁握了握他的手,似乎示意他不要言多語失。

“保重……我保重幹什麼呀?”馬日磾顯得很悲觀。

“修您的史書呀,反正我也是一介書吏出身,乾脆我給您打雜!”

“休要拿我取笑,我怎麼敢用你這國家功將?”

“沒關係,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朱儁倒滿不在乎。

“來不來的有你這句話我就領情了,你京裡朋友也不少,這幾天好好串串吧。其實有幾個年輕人幫忙就夠了。”馬日磾說著一抬頭,正瞧見曹操站在門口看畫像,忙招呼道,“孟德,你小子過來!”

曹操知道馬公好詼諧,忙笑呵呵跑過來跪倒見禮。

馬日磾笑道:“公偉!這小子是曹巨高之子,頗有些見識。”

“難怪難怪!”朱儁見是剛才取笑自己之人,意味深長地笑了。

“你可不知道,他出任議郎乃是橋玄舉薦。這小子還精通《詩經》、注過孫武子十三篇,後生可畏呀!”

殊不知曹操方才與朱儁有一番爭辯,馬日磾越誇他,他越覺得害臊,平日裡最為得意的兵法之學,這會兒卻成了莫大的恥辱,忙憨笑道:“馬公,您過譽了。小可不過是記問之學……”

“你小子今天交了好運,我老人家親自替你引薦。這位就是平滅交州叛亂的朱儁朱大人!”

曹操慌張道:“方才晚生不知是朱大人,多有得罪。”

“這是哪兒的話?討論戰事見仁見智嘛!好好幹,你既然通曉兵法,將來要是有戰事,給我當個副手,咱們一同出去領兵放馬殺敵建功如何呀?”

“蒙大人提攜。”

“哈哈……馬公,咱們再會再會!”朱儁又拱了拱手,捏著七根朝上八根朝下的老鼠鬍子,笑呵呵地離了東觀。

“孟德,他怎麼這樣講?你小子跟他討論什麼了?”馬日磾很好奇。可是曹操卻根本沒注意到老人家的問話,他眼睛還直勾勾地望著遠去的朱儁,他就是想不明白:像這麼一個矮小猥瑣、舉止隨便的人,是如何威震三軍建立功名的呢?

國舅何進

曹操畢竟年輕,不能定下心神來做學問。東觀校書的事越幫越覺得沒意思,半個月下來,抱著竹簡怎麼也看不下去了。

馬日磾瞅他心不在焉,晃悠著手杖玩笑道:“小子!實在沒心思就出去玩,我年輕那會兒可會鑽沙(隱而不見)啦!曹巨高何等伶俐的人物,橋公祖年輕時也精神十足呀,怎麼就栽培出你這等悶葫蘆來了?去去去!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我這老眼老手的一天寫不出一卷,用得著你天天來校書嗎?就好像明兒我就要嚥氣似的!惹惱了我,老子拿柺杖打你屁股蛋子……快滾快滾!”就這樣,他生生叫馬日磾攆了出來。

溜達著正合計去哪裡好,可巧迎面鮑信帶著鮑韜、鮑忠來了,左拉右拽邀他去行獵,硬拉著他出了城。到了郊外馬跑得倒是盡興就是伸不上手,人家鮑家哥仨是常年的把式沒間斷過,曹孟德那二五眼的本事不夠給他們牽馬墜鐙的,追來逐去滿頭大汗還空著手。

“諾,這點兒東西你拿回去做個野味,也別白來一趟。”鮑信攥著兩隻野兔遞給他。

“得了吧!鮑老二,你別寒磣我了!你們繼續,我先走了。”曹操啐了他一口,便不管不顧地先行離開了。

“文不成武不就,就是這等命!”曹操一路不住嘆息。待他滿身大汗回府,又見家門口停著輛官員的馬車。這倒不算什麼新鮮事,曹嵩自從曹節死後又與趙忠一拍即合,幾乎每天都有客人,左不過是侍中樊陵、許相、賈護那等四處鑽營的人物,曹操也早就習慣了,父子之間有約定,這樣的客人他一概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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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也沒打招呼,筋疲力盡回到自己房裡,由著僕人秦宜祿伺候他脫袍更衣,梳洗已畢兀自坐在一邊生悶氣:“都怪鮑老二!大熱天弄了一身汗……宜祿呀,快去給我弄碗涼水喝。”

“諾。”秦宜祿諂笑道,“我瞧最近您老心裡不順呀?”

“少耍貧嘴,我老了嗎?”

“不老不老……”秦宜祿一晃悠腦袋,嘻嘻笑道:“您到老的時候準是個大官兒!”

“少奉承,弄水去。”曹操沒好氣。

“莫怪小的奉承,您就是當大官兒的命。別的且不論,衝著我您也得高升。”

“嚯,衝著你?連媳婦都沒有的主兒?”

“這您就不懂了,”秦宜祿齜著牙樂道,“我聽老爺講過,光武爺以前,丞相的蒼頭(家奴)通稱就叫‘宜祿’,丞相爺要是有事吩咐,開口先喊‘宜祿啊’。您琢磨著,如今您有什麼吩咐先喊我名字,衝我您也得混個丞相嘛。”

“這倒是有據可查,可惜是老年間的故事了。光武爺廢丞相而立三公,現如今哪兒還有丞相這個官呀?”這倒把曹操哄樂了。

“咱不抬槓,可沒準兒您將來功勞大,自己封自己個丞相呢?”

“嗯,我自己封自己……我那不反了嗎?”曹操抬腿給了他一腳,“你哪兒這麼多廢話,快去端水!”

“不是……小的有下情回稟。”

“叫你乾點活兒怎麼這麼難呢!我這還沒當丞相呢就支使不動你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諾,我這就放。剛才老爺吩咐了,說今天來的是貴客,讓您一回來就去客堂見客。”

“哎呀,有事兒你不早言語!”曹操趕忙起身披衣衫,“打盆淨面水還磨蹭半天不著急呢!三十多歲的人了越學越回去,有事兒全叫你耽誤了。”

“小的這也是為您好呀,老爺那邊嚴,您要是不梳洗好了,老爺要怪罪的。我吃罪不起呀!”

“放屁!怪罪我還怪罪得到你頭上嗎?你是誰的僕役?吃老爺的糧還是吃我的糧?別以為當年幫著我爹鑽營過曹節就了不起了!”曹操冒出一陣邪火,“跪下自己掌嘴!”

“諾……”秦宜祿哼哼唧唧跪下,愁眉苦臉地掌嘴,卻不肯用力氣,兩隻手在臉上幹摩挲。曹操見他這副模樣,“撲哧”一聲笑,道:“你別找捱罵啦!滾滾滾!愛幹什麼幹什麼去吧。”說著蹩出屋子就奔客堂,走了兩步覺得不對,回頭嚷道,“父親說過,他的客人我可以不見。今天是誰來了非叫我過去?”

“說是國舅來了。”

“國舅?哪個國舅?”當今何皇后有兩個兄弟,一個是親哥哥何進,另一個則是同母異父的兄弟何苗。

“大國舅,將作大匠何遂高。”

“何進?他到咱家幹什麼……”曹操也不敢怠慢了,邊思索邊往客堂走,但還是晚了,只見曹嵩笑嘻嘻地正送一位官員從堂屋出來。

曹操猛一眼瞅見:何進身高足有九尺掛零,生得膀闊肩寬肚大腰圓,頭戴鑲碧玉的硬介幘,身著絳紫色繡黑邊的開襟深服,沒有披袍,內襯白緞衫襦,腰間青綬囊革鼓鼓脹脹,二尺二的大寬袖露著黑黲黲卷著汗毛的大粗手腕,下穿肥大的皂色直裾中衣,足蹬加寬加大的厚底鍛帶錦履。面上觀:一張淺褐色寬額大面,鼓臉膛,肥頭大耳濃眉毛,卻是小眯縫眼,偌大的蒜頭鼻子佔了小半張臉,鼻頭油汪汪亮鋥鋥泛著光,下面一張厚唇大口樂呵呵,露出雪白的大門牙,一嘴的牙倒是蠻齊整,可一副鬍鬚卻七楞八叉黃焦焦散滿胸膛。

老遠這麼一瞧,何進高人一頭、乍人一背、肥人一圈,大身段大臉龐兒,大胸脯大肚囊兒,大鼻子大胡茬兒、大手大腳大屁股蛋兒!

“這位國舅可夠瞧的……穿得再講究也還是屠戶的架勢。”曹操自言自語沒嘀咕完,就見何進搶先迎了過來。他個子高,大步流星,慌得曹嵩在後面小跑,介紹道:“此乃老夫不才之子曹操……還不快過來給國舅爺見禮。”按說何進身居列卿又是當朝國舅,受散秩郎官一拜是理所應當的。但這人憨厚隨便,也不曉得太多禮數,兩步迎過來與曹操生生作了個對揖。這下可出笑話了!兩人離得也就二尺遠,何進高曹操矮,何進一直身子曹操方低頭,腰裡裝印的囊革硬邦邦正磕在曹操面門上。磕得曹操眼前金花四迸,疼得捂著腦袋當時就蹲下了。鬧得曹嵩臉跟大紅布似得,也不好嗔怪人家國舅,只能指著自己兒子發作:“你、你……你怎麼這樣孟浪?不像話!起來起來!”

何進倒不好意思了,連忙攙扶道:“怨我怨我!磕疼了吧?我給你吹吹……不要緊吧,大兄弟。”

哪兒就出了“大兄弟”了?國舅之尊怎麼可以隨便開口呢?這何進根本不曉得官場上那一套,他嗓音厚重還帶著很濃的南陽口音,越著急越說話,越說話就越沒身份了。曹操忙道不妨,忍著不敢笑,還得客套:“國舅您事務繁忙,今日能來我府,我父子頗感榮光。”

“你真抬舉我!”何進齜牙咧嘴笑了,“我這個將作大匠不過是塊糠包菜,沒用的閒人一個,張讓、趙忠他們怎麼吩咐,我就怎麼幹。”他倒是好意思實話實說。原本曹嵩還想再談論些朝廷大事,經這麼一鬧也沒那心情了。父子二人把何進送出府門連連作揖,直等他上了馬車行出去老遠才迴轉書房。

“你沒磕壞吧?”

“不礙事。”話雖這樣講,可曹操看爹還有重影呢。

“這個何進呀……哎!”曹嵩嘆了口氣,“憨傻心直不通禮數,當屠夫合適,可根本不是個做官的材料,比起他那個兄弟何苗差遠了。”

“哈哈哈……”曹操這會兒才笑出聲來,“不過傻人有傻福,說不好他憑著這股憨勁還有一步好運。”

“哦?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朝自中興以來少的就是這樣憨厚的外戚,要是都像他這般單純哪兒還有什麼外戚干政?再說了,黨人要是推這樣一個好掌控的人對付宦官,不是正合適嘛?”曹操意味深長地瞅了一眼父親。

這句話彷彿一個響雷正霹到曹嵩頭上,他搖搖頭,頗為讚賞地看著兒子:“你還真是出息啦!我以為你來晚了錯過了好戲,哪知道你小子越發長進,不用聽不用看,一句話就點題了。”

“這有什麼難揣摩的,他還能閒著沒事串門子?王美人的事洛陽城裡都傳遍了,如今他們何家的日子也不好過呀!”說著話,父子二人進屋落座。曹嵩擦擦汗緩了口氣,“方才我叫你過來,一是想藉此機會引薦一下你,二是他跟我提了點兒事,想叫你來參詳參詳。”自從宋後被廢,曹嵩的三個本家兄弟曹熾、曹鼎、曹胤相繼亡故,如今他有什麼事情只有與兒子商議。

“嗯。父親您說。”

“確確實實就像你剛才提到的,何進是個直性子,一進門就問我當年竇武、陳蕃謀反,宦官王甫兵變之事。”

“您給他講了嗎?”

“講了。”

“怎麼講的,向著王甫還是向著竇武?”

“我還能怎麼說,好在他們都作古了,各打五十大板唄!這是當今皇上最忌諱提的事情,我也只能大體上說說事情經過,講講王甫當年的行徑,至於別人……多餘的一個字都沒敢提。”

“這樣也好。”曹操暗自冷笑,心道:“是不能提,當初您老自己就不端正,有什麼臉面指責別人?”

曹嵩見他無語,又道:“是疙瘩就有解開的一天,時隔這麼多年了,看來這事還是躲不過去,弄不好又得折騰出來。”

“不錯,這案子是早晚得折騰出來,但斷不應該是何家折騰出來。”曹操摸了摸怎麼都留不長的鬍鬚,“何進他本人是什麼口風?”

“呃……這不好講,這個人說話支支吾吾的,一會兒講什麼不瞭解過去的事,想為朝廷做點兒實事,不能枉吃了俸祿的,一會兒又說什麼皇上有皇上的難處,什麼張讓對他不錯之類的。反正都是大白話,顛來倒去囉唆得很!看來是想出頭為黨人翻案又不敢做,話裡話外簡直自相矛盾。”

“矛盾就對啦……”曹操點點頭,“他何家現在就是矛盾。王美人被害的事兒是明擺著的,皇上心裡恨著皇后呢!何進出身低微又沒本事,怕皇上發作他就得拉攏士人往自己臉上貼金,可想拉攏士人就得出頭為黨錮翻案,而為黨錮翻案就等於得罪張讓那幫宦官,宦官進讒言反過來又是要觸怒皇上。所以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又懦弱無能,這不就是自相矛盾嗎?”

幾句話聲音不大卻有醍醐灌頂之效,曹嵩贊同地點點頭,“那你說說咱們該怎麼辦?”

“這事兒全礙不著咱們,何進來咱們遠接高迎說點兒不疼不癢的話,他不來咱更省心。說句不好聽的,這是皇上家的私事,外人插手不得,招災惹禍呀!”

“是啊……不過你說這個憨傻人,怎麼會突然萌生替黨人翻案的念頭呢?”

“依兒子看,何進沒這腦子,八成這是背後有人出主意。”曹操說到這兒,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來無影去無蹤的何顒,大國舅這種態度會不會與他有關呢?

曹嵩嚇了一跳:“那你小子說說,何進能不能為竇武翻案呢?這可跟咱們家利害相干呢!”

“一定不會的。”曹操見父親一臉緊張,忍不住想笑。

“你怎麼知道?你能斷定?”

“那是當然。”曹操親自倒了一碗水端給父親,“這麼一個猶豫的人怎麼做得了如此大事?再說何家本屠戶出身,當年是靠張讓發跡的,要他回馬一槍哪裡容易?莫說道理,感情上就講不通。張讓抱著皇上大腿,皇上壓著何後,咱們這位國舅我看也未必當得了他妹子的家。您別忘了,那邊還有一位作威作福的異父兄弟何苗呢!那何苗本是何老孃改嫁朱家的兒子,原本叫朱苗,為了攀這門親戚四處託人情連姓都改了,何進能不提防他嗎?弄不好一身富貴都給別人做了嫁衣。您算算,何進他裡裡外外有多少羈絆,哪一處搞不好就出亂子,可他自己又沒點兒快刀斬亂麻的氣魄。只怕將來何家這份罪受得也不比當初的宋後一家輕,說句不好聽的話,只要當今萬歲活著,他們就得忍著。”

曹嵩喝著兒子遞過來的水,聽著他這番高談闊論,心裡一陣陣欣慰。原先他並不看好曹操,只因為幼子曹德讀書成癖不通實務,才不得不讓他出仕為官繼承家業。沒想到經過這些年歷練,曹操不但得橋玄厚愛以明經正道升遷,而且還頗有城府,推斷事情的眼光遠遠高過混了半輩子官場的自己。有這樣一個出息的兒子,他還有什麼後顧之憂呢?

曹嵩淡淡一笑:“你說得對,何進的事情咱們大可不必干涉。另外還有一宗事,我想了很久了……”曹操見父親突然臉色發紅,似乎此事有些難以啟齒,忙道:“父親有什麼為難之事嗎?”

曹嵩捋了捋花白的鬍鬚,坦然道:“為父身躋列卿已有十餘載,按理說離著三公之位不過咫尺之遙,但是這半步就是邁不上去。似段熲、許戫都比為父資歷淺,他們都擔任過三公了。所以我想……”

“您想怎樣?”

“現在皇上准許西園賣官,宦官司稱童叟無欺,據說買一個列卿五百萬,三公是一千萬錢。你爺爺留下的家財豪富,千萬開銷算不得什麼,我想買個司空噹噹。”

這個話可把曹操噎住了。他實在是拿父親沒有辦法,雖說經歷了不少大風大浪,可是他鑽營炫耀的品行就是改不了。老人這大半輩子依附宦官,從王甫到曹節,又從曹節到張讓、趙忠,一路抱著粗腿,已經夠叫人鄙視的了,還要花錢買三公作威作福,實在是寡廉少恥。但當兒子的又能說爹什麼呢?皇上也真是荒唐,太尉、司徒、司空這三公不僅是文武之首,更應該是百官道德的典範。如此重要的職位怎麼能用錢衡量呢?曹操眼珠一轉,笑道:“父親您想要光耀門楣的心情兒子能理解。不過得之容易失之也易,只怕花錢買來的官當不長遠。今天皇上收了您的錢讓您當司空了,明兒錢花完了就得將您罷免,他好給後面花錢的人騰出地方呀!”

從錢的角度說話,曹嵩就能聽進去了:“道理是不假,不過為公又何必計較時間長短,就算當上一天,別人就得高看一眼,你在外面走動臉上也光鮮呀。”

光鮮什麼呀?只怕遭的白眼更多呢!不過這樣的話不能對父親說,曹操又搪塞道:“我看此事不忙。何家的榮辱還尚未可知,三公的位子太顯眼,您要是當上了,何進等人必然要拉攏您。用您老的話說,萬一上錯了船將來也是麻煩。您忘了宋氏連累咱家多苦了?咱可不能再受二回罪了。”他這樣一講,曹嵩便無可反駁了,極不甘心地搖搖頭:“唉……好吧。此事以後再說。不過那何家當真沒有出路,只有步宋氏的後塵了嗎?說句不好聽的,當今皇上鼎盛春秋,真的等他龍歸大海,何進才有出頭的希望嗎?”

“也不盡然,除非……”

“除非什麼?”

“天下大亂!”曹操二目炯炯,“只有天下亂了,皇上才會再次使用外戚之人。”曹嵩一愣,隨即仰面大笑:“哈哈哈……你小子胡說些什麼呀!太平時節皇綱一統,天下怎麼可能說亂就亂呢?”

曹操沒有回答,畢竟父親十多年沒離開過洛陽,而且一門心思用在升官上,哪裡會曉得民生疾苦?如今災害遍野、民懷激憤,太平道的勢力又日益強大。可皇帝昏庸,宦豎橫行,官吏貪婪,後宮雜亂,他們都絲毫沒有覺醒之意。俗話說樂極生悲,塌天大禍只怕已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