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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聖人:曹操.第2部_第八章 心灰意冷棄官不幹了

禁斷淫祀

中平二年(公元185年)又是多災多難的一年,剛出正月曹操便得到訊息,洛陽皇宮發生了火災。

這場大火從南宮燃起,急速蔓延,以至自皇宮複道以南所有的樓臺殿宇無一倖免。如此猛烈的火勢,當時根本無法撲救。

皇帝帶著太后、皇后、皇子、嬪妃移駕西園躲避,宦官、羽林退入北宮暫且安置。皇宮裡外大門一關,火勢被隔絕,接下來就只能盼著老天爺下雨了。可天公偏偏不作美,需要天降甘露的時候,卻連個雨點都沒有,生生叫這場大火沒完沒了地燃著。在這段日子裡,整個洛陽城被火光映照著,夜晚都猶如白晝相仿。

這火一直燒了半個月,直燒到南宮建築群完全化為瓦礫焦炭。

劉宏回到洛陽城,目睹慘狀惋惜不已。痛定思痛之後,他決心要修復南宮,而且要將它建得比當年光武爺劉秀修的還要宏偉。於是就在南宮廢墟上當即傳旨,宣佈天下賦稅提高為每畝十錢。

劉宏想用這種方式湊錢以支撐南宮的工程,但是提高賦稅再次激發了百姓的不滿。沒過幾天,果然有河北黃巾再起,活動於黑山一帶的起義軍首領張牛角、褚飛燕等人又拉起了隊伍,大肆劫掠官家府邸推翻地主土豪。由於朝廷的主力軍尚在西北,對河北這一次暴亂又沒能形成有力的鎮壓態勢。一時間,各種名號的黃巾小頭目比比皆是,姓李的大眼睛頭領就自稱“李大目”,個子高大又一臉大鬍子的就自稱“左髭丈八”,官婢奴隸出身的首領就叫自己“左校”,嗓門大的叫自己“雷公”,接著什麼劉石、黃龍、郭大賢、王當、孫輕、於毒、白繞、睢固、浮雲、張白騎、羅市……各種各樣的匪號滿天飛,常山、趙郡、中山、上黨、河內等地的山谷密林之間,無處不見黑山軍的影子,朝廷已經無法控制,只能緊守城防,避免他們抓住可乘之機。

河北這樣亂,西北的戰事也不輕鬆。羌胡和匪人進犯隴右,皇甫嵩與董卓東西轉戰,雖然將叛賊趕出了三輔之地,卻再也沒有能力繼續追擊了。涼州局勢一片混亂,刺史左昌被罷免官職,接任者宋梟乃一介書生,更無辦法禦敵,無奈之下竟再次提出宣揚《孝經》退敵,把當初向栩的鬧劇又上演了一遍。野蠻的羌人、兇狠的惡霸、剽悍的土匪各據一方,不但襲擊官城而且互相殘殺,老百姓苦不堪言,張掖郡以西的地區更是完全脫離了朝廷控制。

即便是在這種不利的局面下,皇帝仍然沒有放棄對百姓的壓榨,似乎是不修好南宮誓不罷休。號令所有能控制的郡縣,堅持每畝地十錢的稅收,凡有違反者嚴懲不貸。

事下到濟南國,曹操又是一陣撓頭。他修整吏治剛剛有成效,眼瞅著貪官汙吏在濟南幾乎禁絕,而朝廷苛刻的政令又到了。一畝地通肥也產不到三斛糧食,除去十錢的稅剩不下多少了,這不把老百姓往死裡逼嗎?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反覆思考著,如果自己不執行朝廷的政令結果是顯而易見的,自己必定要離開濟南。如果那樣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呢?自己的前程可以不論,畢竟有父親關照,不會有太大損失。可是濟南的百姓呢?辛辛苦苦換來的這個沒有貪汙的局面呢?

最終曹操屈服了,他只能按照皇上的意思去辦,提高了賦稅。為此他還特意到田間去看那些百姓幹活。貧苦的百姓連耕牛都賣了,辛辛苦苦在地裡掙命,一個個骨瘦如柴,連眼淚都沒得流了。莊戶地主雖然有田,也一臉不自在,有了黃巾的教訓他們也不敢再威逼佃戶了,提高的稅不少得靠自己往裡填,給國家充完義兵還得受這種夾板氣。那些土豪當著曹操的面,指桑罵槐地譴責著朝廷失德,這會兒誰都不再把他這個威名赫赫的郡將放在眼裡。但他曹操還能怎麼辦呢?把他們都抓起來嗎?再逼下去,濟南也要造反了……曹操回想起當年擔任頓丘令的時候,拒絕徵兵誅殺豪強,現在比起來,似乎自己的道德底線已經降低了許多,難道自己的人性已經敗壞了嗎?

他坐著馬車越過一座座莊園、穿過一片片田野,目睹之人無不死氣沉沉,只得默默無言地回東平陵。正行進間,又看見沿路之上許多百姓扛著紙牛、紙馬成群結隊匆匆趕路,還有些衣著講究點兒的人捧著香爐、酒盞,邊走邊嘀嘀咕咕的。這可引起了他的好奇,便道:“樓異,他們這是幹什麼?送殯嗎?”

樓異騎在馬上連忙答話:“回大人,這可不是送殯,是祭祀。咱們來濟南有些時日了,我早發現這兒的老百姓有這個習慣,每逢初一、十五還有些特別的日子,百姓就扛著祭品去祭祀,似乎是求某位神仙什麼的。”

“難道又是中黃太一?”曹操想起張角的往事不寒而慄。

“那倒不是,據說這種祭祀延續了一百多年了,張角才幾年的光景。不會是太平道搞的鬼。”

曹操長出一口氣,太平道給他的印象太深了……說話間那隊百姓已經不見了蹤影。但他轉念一想,如今郡縣課稅繁重,百姓生產已是困苦,怎麼還把金錢和精力投入到這種祭祀活動中呢?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喊道:“停車!”

樓異趕緊下馬,扒著車沿問:“大人,您有什麼吩咐嗎?”

曹操擺手示意他閃身,仔細打量了一番所有從人,挑來挑去,最後選中一個看著挺機靈的小童,點手道:“你過來……莫要看別人,就是你,過來!”

那小童才十一二歲,不過是個外院打雜的小廝,別說辦差,連一句話都沒與曹操說過,此次出來不過是管喂馬的。他見曹操叫自己,還未近前就先有點兒哆嗦,連施禮都忘了,戰戰兢兢往前邁了兩步。

“我有件要緊的差事交給你辦。”曹操並沒有計較他的態度,“你給我追剛才那隊扛著貢品的百姓,瞧著他們去哪兒了,都幹些什麼,千萬別叫他們發現。然後回來告訴我,快去!”

“回……回……大人,那隊百姓……他們……”小童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你給我把話說清楚!”曹操依著軾木不耐煩道。

“回……回……大人,那隊……他們……”

“算了吧!有什麼事兒還是我去辦。”樓異插嘴道。

哪知曹操的倔勁上來了,指著小童的鼻子道:“不行!今天我就要用他!我就不信了,我一個堂堂國相連個孩子都支使不動。”

“他太小了。”樓異又勸道。

“小什麼?既在官寺內,就是辦事人。幹這差事我就要個年紀小的。夏侯元讓、孫文臺都在十二三時就手刃過賊人。我十三歲的時候偷東西、翻牆頭、說瞎話、打群架,什麼不會呀?”

眾隨從聽郡將大人無意中道出小時候的醜事,都咬牙強忍不敢笑出聲來。小童卻哭喪著臉,這才把話想好:“回大人的話……那些百姓已經走遠,前面就是山坳了,我道路又不熟,要是三繞兩繞找不到……就誤了大人的行程了……咱們還是下次再尋訪吧。”

“你過來。”曹操朝他招招手,“我有要緊的話囑咐你。”

小童不明就裡把臉湊過去,哪知曹操抬手擰住他的小耳朵:“你小子給我聽好了,百姓不顧勞作前去祭祀,這件事可大可小。要是真有什麼圖謀不軌之事,就好像家裡的房漏了。房漏了是刻不容緩的事情,你卻叫我等十五天再修,萬一這十五天裡下了大雨,滿堂傢俬毀於一旦,這責任是你擔待還是本官我擔待?”

“鬆手鬆手!您快鬆手!”這一擰小童顯出了稚氣,“我聽話就是了……您說什麼我辦什麼……”

曹操這才鬆手:“這麼點兒小事還叫我麻煩,快去!”

“小的這就去。”小童捂著耳朵都哭了。

“你哭什麼呀?”

“要是找不到,小的怎麼跟您交差,您準得打我。”

曹操笑道:“叫你去跟去尋也就是了。找不找是一回事,找不找得到是另一回事。我那匹馬給你騎,找不到我不罰,找到了我有賞!”

“謝大人!”那小童破涕為笑,立刻就奔曹操那匹大宛馬,他個子小,費了半天勁才爬上去。樓異看了有些擔心,喝道:“小子!這馬可是大將軍贈給咱大人的,值的錢現在行市都夠買個縣令的,你可得留神。”也不知他聽沒聽見,一溜煙就跑了。

曹操瞧著他的背影不禁嘆了口氣:“唉……交代點兒差事費了這麼多事,宜祿要是在身邊多好呀。”

樓異也頗感思念,但又不好說什麼,卻道:“我只怕這小子拐走大人的寶馬。”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說著曹操解下腰間的錦囊,“樓異,這個給你。去尋個農戶,拿錢換兩件種地人穿的衣服來。”

“您這是?”

“等那小廝回來講明,咱倆扮作百姓去探一探虛實。”

樓異聽後嚇了一跳:“大人萬不可以身犯險,若有閃失,小的擔待不起。”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當初也是咱們倆,連幾十個賊人都鬥過,訪一訪百姓又有何不可?”

“大人當初不過是縣令,如今已是堂堂郡將。況且潁川之勝、宛城之捷,大人威震關東一時。雖顯名於世,亦難免結下冤仇,若是民間宵小懷鬼魅之心,欲傷害大人,必有危難。您不可不防。”

曹操一怔,馬上明白了。樓異說話其實是婉轉的,說破大天,不過是因為自己鎮壓黃巾殺人無數,窮苦百姓從心裡其實是恨自己的,若是布衣而行讓人認出來,難免要被毆打。可自己落了這樣的名聲,又能怪誰呢?他擺了擺手:“罷了,等那小廝回來再做理會吧。”

國相的車駕停到一邊,諸人也席地而坐,只等著那童兒回來報信。不想這一等就是兩個時辰,驛路上連個人影都沒有。曹操這會兒憶起樓異的話,想必那孩子找不到那些人,怕交不了差,拐了自己的大宛馬去了。眼瞅著天色漸晚,回去的路還遠,只得暗罵自己眼瞎,帶著人怏怏回了東平陵。

待到了國相府,天早就黑了,曹操氣得連晚飯都沒吃就臥床而眠了。這一覺直睡到夜半三更,突然被一陣交談聲吵醒了,迷迷糊糊坐起來細聽,原來是守門的樓異在與人爭執。

“你不能進去,大人睡下了。”樓異壓著嗓門道。

“我回來了,現在就得交差。”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答道。

“孩子,你先回去睡覺吧。有什麼事明兒再說吧。”

“明兒再說?房漏了明兒再補,下雨你擔待嗎?”

曹操得知那童兒回來了,聽他還拿房漏了打比方,不禁莞爾。樓異還在外面與他理論:“你不要這麼固執,大人那不過一句戲言。”

“大人!大人!我回來啦!”那童兒不理他,扯開嗓子嚷起來了。

“別喊了,這太沒規矩了……”

“樓異!”曹操披上衣服,“叫他進來吧!”

還不等樓異答話,房門閃開道縫,那童兒一猛子扎了進來:“大人,小的回來交差了。”樓異隨後也跟了進來。

“年紀不大,嗓門倒不小。”曹操打了個哈欠,打量他穿著一身滿是補丁的破衣服,“你怎麼去了這麼長時間,還這副模樣?”

“回大人的話,小的……小的……”這孩子不見曹操還理直氣壯,見了曹操又緊張起來,跪在地上說不明白,“我……到了之後……後來我就……結果……”

樓異氣大了:“你半夜把大人鬧起來,到底想說什麼?”

童兒更慌了,連連叩頭:“小的錯了!小的錯了!”

曹操沒用晚飯,這會兒有些餓了,起身拍了拍他肩膀:“小子,你吃東西了嗎?”

“沒有。”孩子怵生生答道。

“樓異,我和這孩子都還未吃飯。你去把庖人叫起,做兩碗熱湯餅(麵湯)端過來。”

待樓異走了,曹操把孩子拉起來,讓他坐下:“有差事先要想好了,然後慢慢說。”

“諾。”童兒坐在那裡叨咕半天,才小聲道,“小的想好了。”

“你說吧。”

“小的騎馬去追那些人,因為找不到他們,轉了好幾個山坳,最後在山間一個小祠堂找到他們。有幾個財主在那裡焚香禱告,那幫窮人都跟著磕頭,後來還有巫婆弄個盆斂錢。有錢的就多扔,窮人就扔一兩個子。”孩子說著抹了抹緊張的汗,“想必每逢初一和十五都是這樣。”

“你沒打聽一下他們祭祀的是誰嗎?”

孩子撓撓頭髮:“小的怕大人怪我弄不明白,就在山裡尋了個獵戶人家,把我的好衣服與他家孩子換了,又把馬拴在他家,我就跑出來混在人堆裡了……”

曹操眼睛一亮:這孩子看似怯懦,辦事卻格外細心。

“我就問那些年歲大的老農,他們說拜祭的是……是什麼豬什麼猴的,反正能保佑大家平平安安。巫師還唸叨,要是不拜祭他老天就會降下災禍。現在戰亂年月,只有紙牛紙馬,若是太平時節還要供奉真牛真馬呢。小的打聽明白,回來道上又迷了路,好不容易回到東平陵,城門都關了,幸虧有人認出您的馬,才容小的進來。”

“你再說一遍,他們供奉的是誰?”

“什麼豬啊猴的,還是豬須什麼的……”童兒撓撓頭,越著急越想不起來。

曹操恍然大悟:是朱虛侯劉章。

朱虛侯劉章乃漢高祖之孫、齊王劉肥之子。當年高祖劉邦龍歸大海,呂后擅政稱制,有呂祿、呂產欲行篡逆之事,劉章協助周勃平定諸呂,手刃偽丞相呂產。孝文帝正位,加封他為城陽王,名震關東諸州。自前漢以來,青州百姓紛紛供奉劉章塑像,大小祠堂不下二百餘座,香火貢品不絕。剛開始僅僅是對劉章的祭奠和感激,後來王莽篡政天下動亂,老百姓追念劉氏舊德,沒糧也來拜他,缺錢也來拜他,患病也來拜他,以至於討不到老婆、找不著婆家、生不出兒子也來求朱虛侯。再加上有鄉紳巫婆藉機招募錢捐從中漁利,大肆宣揚劉章的威武靈驗,簡直將他誇耀成了無所不能的神仙。於是祭祀劉章的風俗父傳子、子傳孫,在青州始終延續著。

說話間,樓異端了兩碗湯餅進來。曹操親自拿了一碗遞給孩子:“你小子還算機靈,快吃吧!”

熱氣騰騰的麵條入了口,孩子總算是放開了膽,笑道:“大人,您還有什麼事吩咐小的嗎?”

“嚯,學會請令了?現在用不到你了。”曹操也端起碗,“樓異,你說咱們該怎麼辦?”

“依小的之見,應該勸告百姓,叫他們以後少搞這種祭祀,既費錢又耽誤農事。”

“劉章是國家的功臣吶……”曹操丟下這麼半句話,悶頭吃了幾口湯餅,突然把碗一撂抹嘴道,“不過是功臣就不該禍害百姓,更不能在死後貽害後人!我意已決,搗毀朱虛侯的祠堂,從此以後濟南境內再不允許祭祀劉章。”

樓異嚇得一哆嗦:“大人,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那是朝廷宗室的祠堂,豈是說毀就毀的。”

“這我知道,但此乃淫祀。孟子曰‘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要是因為這樣的事情,耽誤了農時,朝廷還不是要逼著我破他們的家?況且這裡還有土豪和巫師蠱惑人心藉以謀利,更要徹底剷除!”曹操背著手在屋裡轉了兩圈,“自黃巾亂起,百姓不慕詩書而慕左道。淫祀之事不制止,日後難免鬧出別的亂子來。小疾不治必養大患,咱們索性來個乾脆的,把劉章的祠堂塑像全部搗毀,斷了這條禍根。”說完他走到桌案前,拿起筆來寫了一道命令,“明天就將此交與主簿,傳檄十縣,一體執行。”

“諾。”樓異接過竹簡而去。

曹操見那個童兒吃得香甜,一大碗湯餅已經見了底,便把自己吃著一半的那碗又放到他身前,笑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你這長身子的時候,不在家吃你老子,跑衙門吃我來了。”

哪知這句話說完,那孩子手裡

空碗險些落地,淚水在眼圈裡打轉。曹操也愣住了:“你怎麼了?”

孩子抹著眼淚:“我老子娘都死了。我是東平人,家鄉鬧災荒,爹孃有口吃的都給了我,他們是活活餓死的。後來村裡人造反,要不是我年紀小他們不肯要,我一定也裹了黃……”說到這兒他感覺到自己失口了,捂住嘴不敢再說一個字。

“若不是年紀小,你也裹了黃巾跟著造反了。”曹操無奈地搖搖頭,“你不必隱晦,這我都能想到。沒糧食沒活路,不反等什麼呢?那你怎麼到濟南來的?”

孩子這才放了心,哽咽道:“我是跟著逃荒的人跑到這兒的。沿街乞討的時候,遇見您府裡幾個當差的,他們瞧我可憐,留我在府裡幹些雜活,也算有了口飯吃。”

曹操見他身世如此悽慘,又聞是秦宜祿收留的人,不禁動容,摟住孩子道:“哭吧,哭出來就好了。以後好好當差,膽子要放開,不能再隨便哭鼻子了。”

孩子聽他這樣說,哪兒還忍得住,抱著曹操的脖子咧開嘴就哭,鼻涕眼淚都把曹操的衣服弄溼了。就這樣哭了好半天才止住悲聲。曹操拍著他的背,安慰道:“你雖貧苦但比我強得多,我小時候想哭只有趴在我娘墳上……我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小的姓呂,”那孩子小臉一紅,“叫……叫禿兒。”

“呂禿兒!哈哈哈……這算什麼名字啊。”曹操大笑不已。

“回大人,我小時候頭髮長得稀,爹孃就叫我禿兒。”那孩子也破涕為笑,“大人說了辦成差事有賞,您就賞我個名字吧。”

曹操點點頭,卻一時想不出什麼,回頭正見桌案上放著一卷屈原的《楚辭?大招》,沉吟道:“《大招》開篇就說‘青春受謝,白日昭只。春氣奮發,萬物遽只。’汝乃少年之人,如白日初升暮春方至,從今以後你就叫呂昭吧。”說著曹操又拿起筆來,在手掌上寫了一個昭字給他看。

那孩子看著曹操手中的字,也用手指在自己掌中比劃著:“我認得這個字,是‘昭展’之昭。”

“錯了,招展這兩個字是這樣寫。”曹操又在他手中寫道,“若喜歡這個展字,那你元服之後就字子展吧。”

“呂昭呂子展,謝大人賜名。”呂昭跪在地上就磕頭。

曹操今晚難得這麼高興,站起身大聲叫道:“呂昭!”

“小的在!”

“你剛才討差事,我現在想好了。我命你快去睡覺,明天為本官領路,去抓那些巫師歹民,把他們給我趕出濟南!”

“諾。小的明白,大人要學西門豹治鄴,把那幫巫婆馬屁全給扔到河裡去。”

曹操仰天大笑:“這個比方說得好!沒瞧出來呀,你小子還懂點兒史事。”

“都是聽村裡唱曲的瞎眼公公說的。”呂昭笑道。

“小小年紀能牢牢記住能臣之名就不錯。我看你有上進之意,以後跟在我身邊做書童,辦差之餘也要用心讀書識字,說不定日後你還能成就一份功名呢!”

“小的豈有那等本事?”呂昭撓撓頭。

“遠有第五伯魚、胡廣,近有朱儁、王允。他們皆是小吏出身,不都成名臣了嗎?你好好努力吧。”

“諾。”

“去吧去吧!我也要睡了,明天咱們一起動身掏那幫歹人的老巢!好久沒這麼痛快了,今晚一定能做個好夢。”說罷曹操伸著懶腰回裡屋去了。

卸磨殺驢

曹孟德一聲令下,濟南國十個縣同時行動起來。張京、劉延等縣令都親自帶人捉拿巫師方士、搗毀朱虛侯的祠堂。

雖然在短短兩個月間,濟南二百多座劉章的祠堂盡皆夷為平地,但百姓在家中私自供奉的事情卻屢禁不止。出了多少道告示、抄沒了多少畫像,連曹操本人都記不清了,可依舊收效甚微。時間一長,他也釋然了:皇帝昏庸、政令繁苛,百姓對劉章的供奉實際上已經成為一種思想寄託,這種依賴豈是外力可以打破的呢?好在騙錢的巫師都已亂棍打出濟南,帶頭的鄉紳也都受到了處罰,至於老百姓在家搞的那點兒迷信,就由著他們吧。

就在這個時候,一系列從京師傳來的訊息引起了曹操的不安。

首先是京城發生大風暴,皇帝藉此名義指責三公失德,將太尉鄧盛罷免了。鄧盛在黃巾之亂時臨危受命,坐定洛陽籌措大局,如今卻被草草趕下公臺。緊接著,皇甫嵩、朱儁的左右車騎將軍名號被撤掉。朱儁被降職為光祿勳;皇甫嵩被削去了六千戶的封邑,連領冀州刺史的殊榮也被剝奪了。朝廷改用張溫為車騎將軍,統領董卓、周慎、陶謙、孫堅等人繼續討伐西涼叛賊。後來又有驚人訊息,豫州刺史王允、荊州刺史徐璆先後獲罪被打入天牢。

曹操不得不猶豫:這是怎麼回事?去年平亂的功臣一個個不是罷官免職就是身陷囹圄,這絕不是什麼巧合。難道皇上要卸磨殺驢嗎?或者又是十常侍搗鬼?鄧盛乃一代忠良,朱儁、皇甫嵩百戰名將,王允、徐璆是披荊斬棘之臣,如今西涼未平、黑山未定,這些人就罷黜不用了。飛鳥未盡,良弓先折;狡兔未獲,走狗已烹,如此行事將來誰還肯為國戡亂效力呢?

進而曹操又意識到,下一個被打擊的會不會就是自己呢?破壞宗室功臣的祠堂塑像,他幹了一件多麼容易讓人抓住把柄的事啊!但這些事情根本沒有時間細打聽,朝廷下派的新差事又來了。

皇上的餿主意總是一個接著一個,從不管官員與百姓能不能接受。南宮焚燬之事他一直耿耿於懷,為了儘快把宮殿修復,他下令凡是被徵辟的官員,上任前都要向朝廷繳納修宮錢。政令一出天下譁然,這與黃巾以前的賣官之舉有何不同?郡守一級的官員調動升遷,這筆修宮錢自上往下層層盤剝,細細算來竟要花到兩三千萬,這比當年的賣官更厲害。最可惡的是,一旦被升遷轉任,就是想辭官不幹都不行。西園的官兵抄家斂財,脅迫著你去上任,逼著你挖地三尺魚肉百姓,直到把那筆修宮錢湊齊才行——這樣的吏治與強盜何異?

既然修宮錢有了,就要籌集材料了。劉宏大筆一揮,命令太原、河東、狄道諸郡輸送木材,關東之地也要輸送鐵礦、紋石。運抵京師之後由宦官驗收付錢,十常侍之一的鉤盾令宋典坐纛主管。

事下濟南國,可把曹操忙壞了,紋石之物挑了又挑揀了又揀,為了採買這些東西,險些將濟南各縣的庫房花空,曹操還自掏腰包僱了不少民夫和車馬來運送。好不容易置辦完畢,又考慮到黑山軍神出鬼沒劫掠財物,便由臺縣張京親自帶隊,樓異率領鄉勇跟隨押運。連車帶人浩浩蕩蕩百十多口子,總算是吵吵嚷嚷出了濟南國。

曹操以為這差事算是對付過去了,哪知清靜了不到十天,樓異火燒眉毛般從洛陽跑了回來。原來宦官對石料百般挑剔,竟要求全部運回重新置辦。眼瞅著郡縣府庫幾空,百十口人困在京師,石料不收還堆在洛陽城外風吹日曬,曹操可著急了。他馬上召集臨近的幾個縣令,連同闔衙的功曹吏員商議對策。

可這哪裡是議事,簡直成了訴苦會。縣令抱怨沒錢做事,功曹嚷著採辦的辛苦,就連那些小吏也都滿肚子牢騷。曹操越發焦急,若是千八百萬錢自己家出也罷了,可那些紋石價值不菲,為了這些東西一郡的官錢都花幹了,就算父親把家底抖楞乾淨也是買不起的。

樓異哭喪著臉,向大家講述:“列位大人,那些宦官也太欺負人了。我陪著張縣令到南宮繳石料,宦官竟然指著我的鼻子抱怨,說石料有稜角!諸位聽聽,大石頭它能沒有稜角嗎?”

鄒平縣令劉延氣得吹胡子瞪眼:“譁天下之大然!”

“張大人說了,他既然挑稜角咱們就給他磨。回到都亭驛我們就把石料卸了,那些大石頭堆成山,我們沒黑沒白磨了整整兩天兩夜呀!”

“又怎麼樣?”

“還是不收呀!宦官又說石頭的紋路不對。這鋪殿座的石頭,紋路還有什麼可挑的呀!”

眾人聞言無不喝罵。劉延口快心直,扭頭問曹操:“國相大人,這些宦官分明是故意找茬,您是不是與那鉤盾令宋典有仇呀?”

刀怕兌了鞘,劉延此言正中下懷。曹操也在思量此中蹊蹺,一幹平叛功臣紛紛謫貶,這次會不會是借題發揮故意找尋他的麻煩呢?樓異聞聽把手一擺:“不對不對!我家大人與宋典根本不相識,而且他們挑的不止是咱們。河東有一批送木材的,已經往返三趟了,那幫閹人就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死活不肯收料付錢。最後談來談去,宦官勉強留下,才給了十分之一的錢呀!”

曹操聞此言心才踏實,冷笑道:“哼!那些閹人不過是貪些賄賂,實在不行咱給他。”

樓異躬身道:“大人,這一次可沒那麼簡單。若是掏幾個錢就能解決,張縣令自己就處置了。我們拿話引他們,那些閹人根本不搭理話茬。宋典整日深居宮中不露面,就是想賄賂他都找不到門路。”

“怪哉怪哉!這到底是要幹什麼呀?”曹操腦子有點兒亂,“你沒去尋我爹爹,叫他老人家想想辦法?”

“我去找老爺了,這次老爺也沒有辦法,他也見不到宋典。”

曹操的眉頭擰成個大疙瘩,百思不得其解:“怪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皇上到底是急還是不急呀,照這樣選材,什麼時候南宮才能修完?”

“修完?”樓異冷笑一聲,“開工的事兒連影子都沒有,那些收來的料就在南宮廢墟上堆著,挺好的木料風吹雨淋,有的都朽啦!收來的好料不儲存,還一個勁兒催運新的,真不知道他們都是怎麼想的。”

眾人聞此言更加詫異,進而猜測皇上和十常侍是不是叫黃巾之亂嚇傻了。正在議論紛紛之際,有差役來報:“啟稟國相,刺史黃大人到,就在外面迎候大人。”說著遞過一張名刺。

“這又是怎麼回事兒,刺史要來竟然事先不派人通告。”曹操接過名刺發作道,“你們這些當差的是怎麼搞的?車駕入城都不知道通報一聲,人家到了府門口才告訴我。”

“回大人。”差役面有難色,解釋道:“黃大人是微服前來,沒有乘車駕。”

“我真是急糊塗了。”曹操趕緊起身,“黃大人想必是微服查訪,我得出去迎接。”

劉延在一旁道:“黃使君既來,咱們這些縣令功曹也得出去迎接吧。今天可真熱鬧,州郡縣三級官竟湊到一處了,百年不遇呀!”眾官員撩袍端帶紛紛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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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群人擁擁搡搡出府門,把青州刺史黃琬嚇了一跳。他今天沒穿官服也沒乘官車,只帶了三個僕人以便裝出行,本想找曹操談論些隱秘之事。哪知來至國相府守門人一通稟,擠出十多個官員來。上至國相曹操,下至縣令和郡縣的功曹,見了面有作揖的、有下拜的,一下子就把他弄懵了,還未緩醒過來就被眾星捧月般讓進了府門。

黃琬字子琰,江夏人士。高祖父黃香是一代名士,溫席奉親孝名感動天下;他祖父黃瓊乃剛烈之臣,在先朝為鬥跋扈將軍梁冀幾度出生入死。黃琬本出仕甚早,但因是太傅陳蕃所舉,被宦官誣陷為朋黨,生生被朝廷禁錮在家達二十年之久,直到黨錮解禁才重見天日。楊賜再次薦舉他為官,可人生中本該大有作為的時間早已錯失,四十五歲的年紀竟滿頭白發無一根黑絲,皆因所受的煎熬太多了。

眾人紛紛落座,黃琬環視這滿屋的官員,問道:“諸位大人為何齊聚此間?”他久被禁錮變得性情柔弱,言語中還有幾分怯意。

“使君,您遠道而來必有要事,還是您先說吧。”曹操待他分外恭敬。若論官階俸祿,太守國相乃二千石封疆之任,而州刺史不過六百石,但刺史不司政務單管監察,有權幹問郡縣所有官員的清濁。特別是黃巾之亂平息後,州刺史又有了領兵平亂的權力,所以地位更顯殊異。

黃琬也不客套,緩緩道:“朝廷正在向各地調集木材、石料重建南宮。也因為宦官苛刻刁難,大多不能順利上交。現在外地有不少官員打著更換石料的旗號盤剝民財、欺壓商賈,藉機中飽私囊。倆月以前,賈琮赴任冀州刺史,提前放風說要將貪賄之人不論大小全部治罪。哪知到了任上,闔州官員竟盡皆逃官而去,就剩一個癭陶小縣的縣長董昭敢繼續留任,吏治敗壞實在是觸目驚心呢。”

曹操不禁搖頭嘆息:“那大人您微服出行,一定是考察本州官員是否清廉嘍。”

“沒辦法,現在手下人的話我都不敢信。”黃琬擺擺手,“不查不知道,一查嚇煞人呢!齊國在我眼皮底下還算好,平原、北海兩郡貪官成堆,更嚴重的是東萊郡。我上書奏免東萊太守,也不知怎麼走漏了訊息,東萊太守派出一個叫太史慈的小吏,竟跑到洛陽把我的彈劾奏章給毀了,這簡直成了天下奇聞!”

曹操聽得哭笑不得:“貪官上下齊手,甚是難對付呀。”

“我轉來轉去,還就是孟德治下的濟南最好。各位縣令在此,我直言相告。我私下裡往你們各處都去了,百姓對你們的評價還是甚高的。若都像你們濟南這樣,我這個刺史就不著急了。”

曹操羞赧地搖搖頭:“使君您過譽啦!濟南也好不到哪兒去,您忘了嗎?我一上任就奏免了八個縣令……像這兩位是歷城令武周、東平陵令侯聲,本月剛剛到任的。”

武周、侯聲趕忙再次見禮,黃琬見二人舉止端莊,料是耿介之人,不住捋髯頷首。

曹操笑指劉延:“實不相瞞,在座的只有這位劉縣令是漏網之魚,其他諸位都是新上任的。”

黃琬特意多打量了劉延幾眼:“嗯,劉縣令是個好官。”

劉延抬手推辭:“下官實在毫無建樹平庸至極,不算什麼好官。”

“你切莫謙讓。現在根本談不到什麼建樹政績,不貪賄就算是好官了。一個柿子爛了就要爛一筐,不把十常侍他們……唉!”黃琬被禁錮二十年,可謂刻骨銘心,再不敢當眾說宦官什麼話了,趕緊轉移話題,“你們為什麼都湊在一處啊?”

這煩心事兒又勾起來了,曹操低頭道:“還是因為運送石料的事情,宦官挑三揀四不收啊!”

“哼!”黃琬冷笑一聲,“別著急,他們還沒挑到時候呢,到時候準收。”

“哦?為什麼?”曹操追問道,黃琬卻緘口不言只是冷笑。劉延� �狀,料他有私密之言對曹操講,趕緊識趣地起身:“既然如此,我衙中尚有不少公事要辦。時候也不早了,諸位大人安坐,下官先告退了。”他這樣一講,武周、侯聲也隨之站起,其他人也紛紛尋藉口告退,不一會兒的工夫就走了個精光。

曹操見只剩黃琬一人了,才問:“使君,聽您方才所言,這件事究竟有什麼玄機?”

“修宮之事是假!”

“什麼?”曹操一皺眉,“此話怎講?”

“你好好想想就明白了,那些宦官挑來挑去所有材料都按一成的錢收了。那剩下九成錢哪兒去了?”

“何來剩下的九成?”

黃琬拍拍他肩膀:“孟德啊孟德,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跟我裝糊塗。宋典自國庫支錢,豈會真支出一成之錢,他必是按十成上報的!”

“那剩下的九成錢財,都叫宦官吞了嗎?”

“不對不對,十常侍再貪也不敢私匿這麼多,這數目太大了。唯一的可能,就是這些錢不聲不響進了中藏庫。”

曹操一愣:“那是……那是皇上的梯己(私房錢)。”

“沒錯,那些錢搖身一變都成了皇上的私房錢。你想想吧,當初賣官賺了多少?黃巾事起,他迫於無奈把錢都拿出來散給北軍將士了。修宮殿能用多少材料,為什麼要遍向各地徵料?這是當今萬歲遮羞,不好明著私吞國庫,藉著這個題目斂財,要把當初散出去的錢再撈回來呀,那些徵去的材料恐怕修

三座宮殿都夠。”

曹操只覺得腦海中轟隆一聲,彷彿感到天塌了下來。他胸中似烈火燃燒,終於吐出那句壓抑已久的話:“大漢完了……真是昏庸無道的亡國之君!”

說這話是殺頭滅門之罪,黃琬嚇了一跳,他是吃過虧的,趕緊捂住曹操的嘴:“你小聲點兒,不怕隔牆有耳啊。我告訴這話,是為了叫你安心,石料的事情不必再操心,早晚宦官會按一成付錢。”

“君王可欺民,不可欺天吶!”曹操氣憤難當,“天下之錢何分陰陽,莫不歸屬於天子。為什麼他還要千方百計斂財呢?難道非要都揮霍了才罷休?他這樣行事,國庫、地方兩空,都成了中藏錢,豈不是殺雞取卵?再有大災荒,官員拿什麼去賑災啊?”

黃琬默然良久,嘆息道:“其實我今天來不僅是為了公事,還有件私事要告訴你。朝廷秘密差下督郵,要沙汰軍功之人,你可要留神!”

到了現在,曹操也想開了:“要丟官就丟吧,皇甫嵩、朱儁、徐璆、王允,大家降職的降職、下獄的下獄,輪也該輪到我了。”

“他們幾個獲罪都是各有隱情,你知道嗎?”

曹操氣哼哼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這也不盡然。皇甫義真之所以遭謫,是因為他得罪了趙忠。他在河北平張角,路過鄴城目睹了趙忠的宅子,房舍林立逾制建宅。他回朝參奏一本,皇上正愁沒錢,把趙忠的房子抄沒充庫了。後來他與董卓討北宮伯玉,兩人相處不睦,那董卓就與趙忠勾手貶了他的職。”

“十常侍……十常侍……天底下還有他們沒幹過的壞事嗎?”曹操一拍大腿,“徐璆和王允呢?”

“徐使君的事也差不多,他得罪的是董太後的外甥,那人也與趙忠聯手告他討賊不力,結果下了大牢。”黃琬惋惜不已,“至於王子師的事可有些麻煩。他上交了一封秘信,是反賊‘神上使’張曼成寫給張讓的,聲稱是在清點潁川黃巾遺物時發現的。”

“哦?”曹操瞪大了眼睛。

“不過這封信未必是真,張曼成死無對證,很可能是王允想扳倒十常侍故意偽造的。他與張讓在天子面前各執一詞爭論不休,結果十常侍紛紛進讒言,他就被下獄了。這倒給張讓提了醒,他向皇上建議差下督郵,明為考核官員,實際上要沙汰軍功之人。”

“原來如此。”

黃琬說著說著突然想笑:“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在冀州出了個叫劉備的小子,因軍功補了安喜縣尉,上任不過旬月就被河北的督郵盯上了。那劉備也真膽大,縱馬闖驛,活活把督郵綁縛,狠狠抽了二百鞭子,然後掛印逃官而去。”

“哈哈哈……抽得好!”曹操頗為讚賞,“對於為虎作倀的小人就該這樣。有機會的話,我還真想認識認識這個劉備。”

“抽的是不錯,但也觸了十常侍的黴頭。自從出了這件事,督郵越發痛恨軍功之人。咱們青州也派下督郵,現正在來的路上,恐怕一兩日間就要到了,到時候你要小心應對。”

“謝使君大人相告,為了我這點兒事,還勞您親自跑了一趟。”曹操趕忙施禮。

“我不敢差派手下人,怕走漏風聲所以親自來告訴你。你可千萬別跟督郵說是我告訴你的……”

“我當然不會說出去,大人放心吧!”曹操見他神色慌張,不禁感嘆:被誣陷遭禁二十年,這個人雖有滿腹熱忱,但是膽色盡失了。不過越是如此,越顯他對自己的眷顧。

黃琬沉默了一會兒,又回頭道:“孟德,你辦了一件令我感觸頗深的事。”

“哦?下官有何作為令使君垂青?”

“你毀了朱虛侯的祠堂。你知道嗎,那是在好幾十年前,老太傅陳蕃還僅是青州刺史,他就曾搗毀劉章的塑像。你今天所為跟他一模一樣。”說這話時黃琬眼望窗外,彷彿在追尋遙遠的記憶,“我因陳太傅薦舉而為官,又因陳太傅之牽連遭禁,成也蕭何敗蕭何。”

曹操千恩萬謝送走黃琬,不禁思量:陳蕃最終死在宦官手裡,我雖然仰慕此人,但是真想混一個與他一樣的結局嗎?

那一刻他開始動搖了,覺得官場是那麼可怕,前景一片黑暗,不如棄官還鄉。但他又不甘心這十年的努力,不知該何去何從。在思考了整整半宿之後,曹操決定放手一搏,走一步險棋……

心灰意冷

第二天清晨,曹操找來樓異吩咐他速往京師。

“紋石的差事不能再耗著了,你去把張京叫回來,臺縣的公務還等他處理呢。叫那些民夫都散了吧,留幾個人看料也就夠了。”

“諾。小的這就去準備。”

“慢著!”曹操從袖中掏出一份奏章,“這個你替我遞往省中。”

“諾。”樓異伸手來接,曹操卻死死攥住,道:“你聽好了,這是個要緊的東西,遞交前萬萬不可讓我爹知曉。另外,辦完事你不要急著離開,這份奏章有什麼反應,你替我打聽清楚了再回來覆命。”

“小的明白。”樓異不敢多問。

曹操這才鬆手,看著他亦步亦趨退下去。

這份奏章的內容是為十八年前黨人首領陳蕃、竇武鳴冤。現在黨人雖赦,但冤死的陳蕃尚未平反昭雪。現在宦官與黨人雖矛盾重重,但都是暗流相鬥未曾表露,而陳蕃之事是朝廷萬萬不能提起的禁忌。

曹操這份奏章字字斟酌,從自己禁斷淫祀談起,論及陳蕃在青州的舊事,最後立言道“陳、武等正直而見陷害,奸邪盈朝,善人壅塞”,公然要求恢復陳蕃、竇武的名譽。這一份奏章遞上去,必然要鬧出一場大風波來。曹操這樣做已經是不計後果放手一搏了。一旦成功自己便可以大長正氣享譽士林,但若是失敗就會跟王允、徐璆一樣下場,甚至還有性命之虞。

就在這種前途未卜的期待中熬過了七天,京師卻一點兒風聲都沒有,彷彿這份激烈的奏章投到了死水裡。曹操焦急期盼著洛陽的訊息,等啊等,樓異、張京沒等來,等來的卻是秦宜祿!

如今的秦宜祿已經不是曹家的僕人了,誰料他身著錦緞比跟自己時更光鮮了。他被差役引進府內,見了曹操跪倒便拜:“小的秦宜祿拜見曹大人。”

曹大人?當年張嘴一個爺、閉嘴一個爺,如今卻叫自己曹大人,曹操心裡不是滋味,冷冷道:“你現在混得可好?”

“託您老的福,小的回到洛陽不敢面見令尊大人。”秦宜祿的口氣已經十分疏遠,又面有得意之色,“萬般無奈之際,小的投到河南尹何大人府中為僕了。”

“何苗!?”曹操順口驚呼出來,他沒想到秦宜祿會委身這個人府中:何苗乃何後的同母弟弟,雖為二國舅,卻與憨厚善良的何進大不相同,是十常侍張讓、趙忠的死黨。秦宜祿投到何苗手下,豈不是將自己當年所有事情都端給宦官了嗎?

秦宜祿似乎就是想讓曹操害怕,故意挖苦道:“曹大人,您當著小的面直呼我家大人的名諱,未免失禮了吧?”

“是是是,本官口誤了。”即便心裡膩歪,曹操還是得道歉。

“前兩日,大人有一份奏章遞入省中吧?”

曹操頭上汗涔涔的,突然一句話都答不出來。

秦宜祿訕笑道:“可惜您的大筆華翰未能打動聖聽。奏章所言之事皇上不準,根本沒有廷議,僅交與三公看了看。可憐呀,只因為您這份奏章,又牽連死三位老臣呀!”

“你說什麼?”

“當朝司徒陳耽力挺您的奏議,忤逆天子獲罪。諫議大夫劉陶保奏陳耽不成,上殿謗君。結果兩人一同下獄,張讓當天晚上就派人把他們毒死了。”

曹操臉色蒼白。劉陶、陳耽都是曾經位列公臺的老臣,這樣無聲無息就被十常侍害死了,而這件事竟是因為自己的一番奏章引發的。

“您不忍了?”秦宜祿笑得更加猖狂,“還沒完呢。老楊賜久染重病,聞知劉、陳二公斃命,當即疾發而亡!”

“楊公他老人家也……”曹操如鯁在喉,他徹底被這個以前對他唯命是從的奴才擊敗了。楊賜是朝廷正直之臣的脊樑,他一倒朝廷的正氣也就徹底湮滅了。

“您猜猜誰當了太尉?是許相!綽號‘不開口’的許相,跟張讓最最交好的人。唉……三位公臺老臣接連身亡,您也該明白自己那點兒斤兩了吧?我家大人有好生之德為您講了好話,加之令尊苦苦哀求,他跟許相的那點兒老交情又救了您一命。他們費盡口舌,總算說動萬歲不怪罪於您。”秦宜祿得意洋洋。

曹操真恨不得把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踢死,咬著牙道:“家父自不必說,許叔父我也自會感念,可你家大人還真是好心呢!”

“這就是您不明白了。我家大人聽說您毀壞劉章的祠堂很是高興。說劉章殺了呂后家,呂家是外戚之人,而我家大人也是外戚之人呢。一筆寫不出兩個外戚,您對何家也有功呀!”

“你放屁!”曹操實在怒不可遏。

“您別急,別急……”秦宜祿畢竟跟了他十年,很怕他動怒,“小的實言相告,我家大人現處國舅之尊,十分仰慕您的威名。”

曹操這會兒聽出點兒子醜寅卯來了,秦宜祿是替何苗來拉攏自己。

“曹大人,您對小的有故主之情,而何國舅對小的也很不錯。所以小的一廂情願想讓二位結好。現在我家二國舅就要晉封車騎將軍了,一旦開府便可與大國舅何進並駕齊驅。您如今處在這個位置,前有宦官之恨,後有督郵之迫,倒不如投靠我家大人。一可保性命無害,二可保俸祿不失,三也可叫令尊大人放心,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曹操故作沉思低頭不語。

“您不要以為掾屬有失身份。那安平人樂隱、汝南名士應劭,如今都依附了我家大人。”秦宜祿說到這裡往曹操跟前湊了湊,“莫看現在我家大人與張讓相交深厚,將來有一日後庭有變,我家大人也想在諸位高士協助下剷除宦官。這與您平生夙願並不相悖,您說呢?”

曹操可不想趟外戚的渾水,更何況何苗之上更有何進,兄弟倆離心離德難成大事。但事到如今自身難保,又豈敢再得罪國舅?他腦筋一轉,緊蹙雙眉裝作思考,緩緩點頭道:“好吧。不過此事我要再三思量,還得徵求一下父親意思。”

“那就好!那就好!老爺那裡一定會同意的,您要是實在說不動老人家,我去!憑我這張巧嘴肯定成。”秦宜祿喜笑顏開,一高興又稱曹嵩為老爺了。

曹操見騙住了他,趕緊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將他打發走。等安靜下來,曹操的心也冷了,這官還如何當下去?皇帝昏庸、奸臣當道、外戚橫行,自己又被人家牢牢攥在手心裡,連累老爹爹一把年紀還要向閹人屈膝告饒。

他茫茫然遊移到書房,又見書童呂昭趁他不在,伏在桌案前抄書練字。呂昭見他來了,趕忙起身讓出几案,慌張道:“小的錯了!”

“不就是用用我的書案嘛,知道習字上進不算錯。”曹操坐下來,“你在抄什麼啊?”

“是王充的《論衡》。”

“哦?這麼深奧的書你也敢看呀。”

“小的不是看,只是抄。”呂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屬這套書的卷數最多,字也多。我要是能抄下來,一定能認識不少字。”

“你不得其法,先去抄《孝經》、《論語》吧。”曹操說著,無精打采拿起呂昭抄寫的竹簡,正見:操行有常賢,仕宦無常遇。賢不賢,才也;遇不遇,時也。才高行潔,不可保以必尊貴;能薄操濁,不可保以必卑賤。或高才潔行,不遇退在下流;薄能濁操,遇在眾上。世各自有以取士,士亦各自得以進。

“大人,您怎麼了?”呂昭瞪大了眼睛。

“什麼怎麼了?”

“您……您哭了。”

曹操擦了擦不覺流下的淚水。《論衡》說的一點兒都不假,遇到如今這個世道,自己再努力仕途上也不會有什麼成就了。既然已經走到了死衚衕,何必還要在這裡浪費青春呢?非要熬到頭破血流山窮水盡嗎?算了吧,回頭吧!不為自己想,還得為老婆孩子想呢……五十歲的孝廉有的是,就算自己再隱居二十年也能跟他們一樣。黃琬不就是在家禁錮了二十載嗎?等一個清平之世吧,盼著昏庸無道的皇帝早早駕崩,盼著那些老宦官都死絕……

“大人,我寫得不好嗎?”

“不是,你寫得很好。”曹操摸了摸呂昭的頭,“孩子,我給你介紹一個老師好不好?”

“那自然好了,是誰呀?”

“是我的親弟弟曹子疾,他博覽群書文學可好了。”

“他在哪兒?”

“在我的家鄉沛國譙縣,他教過家塾,你去跟他讀書吧。”

呂昭嚇壞了:“大人,您不要我了嗎?我不離開您。”

“傻孩子,誰要你離開我了?咱們一起回家!”

“您不當官了?”呂昭詫異地盯著他。

曹操搖搖頭,吟起了《離騷》:“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這官我不當了,我帶著你還有樓異回家。家鄉有我的兒子昂兒、有子疾的孩子安民,還有我侄子夏侯懋,你以後跟他們一起玩、一起讀書,好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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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呂昭興奮地點點頭。

正說話間,樓異回來了,一進門就嚷:“大人,您的奏章……”

“喊什麼?我已經知道了。”曹操起身看看樓異,“你休息休息,就吩咐人收拾東西吧,我要辭官了。”

“啊?大人您不必如此,老爺和許相說動了張讓,據說二國舅也幫了忙,朝廷對您不加罪責。只不過要調您離開濟南,改任東郡太守。”

“你不懂啊!此處的官員是我曹某人一手撤換的,朝廷卻把我調離開這些人,意在防止我形成勢力。濟南離京師遠,東郡離得近,這是要我把放在眼皮底下看管起來。而且何苗攥著我的短處,要拉我上外戚的賊船呀!”曹操乾笑了幾聲,“十常侍無非是不想讓我說話,那我就不說。咱辭官回家,留書懸印,明天就走。”

這一次真有些像逃難,所有的傢俬都不要了,草草收拾一番,轉日清晨曹操乘著百姓的小馬車離開了東平陵,甚至都沒有向濟南王和治下縣令們辭行。車過田間又見百姓們扛著木頭石料匆匆趕路。

“他們這是要幹什麼?”呂昭很好奇。

“不知道。”樓異騎在馬上張望了一番,“好像是誰家蓋房子。”

曹操苦笑道:“我知道。一定是他們聽說我要走了,想重修朱虛侯的祠堂。”

“還修?這些百姓也太愚昧了。”

“不是愚昧,是自欺欺人。”曹操嘆息道,“世間萬般苦,人總要給自己找個寄託。兵荒馬亂朝廷昏庸,舉兵反抗又一敗塗地,除了希冀神仙還能靠誰呢?所以當年陳蕃毀了神像他們就重修,我又毀了他們還要再修!無非是給自己找一點兒歸宿罷了。”

“那咱們的歸宿在哪兒?”呂昭眨著黑豆般的眼睛看著他。

童言無忌,搞得曹操有些悚然:“或許……在家鄉吧。”他不敢再多想什麼,忙催促樓異繼續趕路。

中平三年(公元186年)春,曹操拒絕了朝廷東郡太守的任命,再次離官還鄉。與上一次從頓丘令任上罷免相比,這一回他已經心灰意冷了。曹操抱著重新整理吏治之心苦苦治理濟南一年,而光彩的政績卻似曇花一現。在他離開後,濟南國張京、劉延、武周、侯聲等清官再受宦官打擊,買官的宵小又一次充斥衙門;耗盡府庫採辦的石料最終還是被宦官以一成價值收購,賣的錢甚至不夠打發民夫的;劉章的祠堂塑像不久又紛紛重新樹立,巫婆方士招搖撞騙。寒風依舊,一切努力化為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