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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聖人:曹操.第3部_第一章 董卓進京獨霸大權

京師動亂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漢靈帝劉宏駕崩,十七歲的大皇子劉辯繼位,大將軍何進與太傅袁隗輔政。

為了一勞永逸地解決宦官干政的問題,何進在袁紹的協助下調集四方兵馬進京,假造聲勢,藉此向十常侍發難。結果張讓等宦官搶先發動政變,殺死何進並劫持皇帝與太后,致使宮廷大亂。

曹操、袁術、袁紹等人興兵攻入宮殿,經過一場屠殺,外戚與宦官兩大勢力兩敗俱傷雙雙覆滅。

可就在群臣找回皇帝劉辯與陳留王劉協,興高采烈地從邙山回京的時候,董卓率領西涼兵突然趕到,以護駕為名率軍進入洛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也不曾料到,赳赳武夫竟成了這場鬥爭的最後贏家。

當天曹操與眾人一道將皇帝護送回宮後,回家矇頭大睡,直至日上三竿,這才從臥榻上晃晃悠悠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不斷拍自己的腦門,反覆告誡自己:“那不過是一場噩夢罷了。”

他像平日一樣散漫地梳洗更衣,像平日一樣仰頭吃光小妾環兒端來的湯餅,像平日一樣親自為大宛馬緊好鞍韂……但邁出府門的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認,任何自我安慰的想法都只是自欺欺人。

大漢的都城洛陽已經天翻地覆:涼州軍和幷州軍的旗號公然插在城頭,顯然已經瓜分了京城的防務,他們的牛皮帳竟肆無忌憚地搭設到了平陽大街上,阻塞了御道。更令人氣憤的是,那些被何進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兵將也趁機進了城,這幫自各地市井從戎來的粗野漢子毫無頭腦,公然和西州軍兵在一處喝酒吃肉吆五喝六。羌人、匈奴人、屠格人、湟中義從還有草莽之徒,把洛陽城搞得篝火連連烏煙瘴氣,彷彿是一群強盜闖進了富庶人家的宅院。

就在昨天,護送劉辯回宮之後,曹操、馮芳等西園校尉在平陽門外擂鼓聚攏部下。經過一夜的混亂,兵士有的在九龍門外戰死、有的在闖宮時被誤殺、有的被涼州軍踐踏、有的在邙山走散,更有甚者預感天下大亂,順手牽羊帶著軍營的糧食、器械回鄉自顧營生去了。剩下的士卒稀稀拉拉,個個垂頭喪氣宛如鬥敗的雞,還有不少在反抗中受了傷,各營人數都損失過半,至於戰馬更被並涼二州的兵掠去大半。花了一個多時辰,諸營才勉強恢復建制,但屯兵的都亭驛又被丁原的幷州部佔據了。那些屠格人和匈奴人鳩佔鵲巢,搶了西園軍的營帳和糧草,反把官軍逼得如喪家之犬。

曹操等將領真有心與這幫野人幹一仗,但看看人家強悍的戰馬、明亮的彎刀,再瞅瞅自己手下這幫疲乏的士卒,心知動手就等於是送死。

西園諸校尉輪番找到丁原交涉,他卻趾高氣揚道:“我的兵都是在北州出生入死的漢子,今遠道而來辛苦勤王,朝廷自當有所酬勞。現未有分毫犒賞,不過是分了你們一些軍械糧草,你等何至於如此囉唣?豈不寒士卒之心、傷同僚之義?”

諸人懊惱,又抬出朝廷章法計較再三,丁原不理不睬,僅答應歸還西園軍一半的帳篷、糧草,卻不讓出都亭驛,叫大家另尋他處安營。諸校尉辛勞了一天一夜,兵丁還坐在野地裡等著命令,大家再無精力與丁原爭辯,只得委曲求全勉強答應,各自草草紮營讓軍兵休整,期望著來日事情會有轉機,幻想這幫人能儘早離開河南之地……

然而轉機沒有來,事情卻越來越糟糕。僅一日之隔,又有大量涼州軍湧進了都城,個個身披鎧甲坐騎戰馬,到處騷擾百姓,連洛陽的市集都被他們搶奪一空。如今內有董卓的涼州軍、外有丁原的幷州軍,何進的親信部隊又成了無人管轄的匪類,任由吳匡、張璋帶著到處惹事滋亂,洛陽內外的治安已經完全失控。

曹操牽著馬似夢遊一般在大街上徜徉,呆呆看著來往的甲士和胡人,好半天才想起自己已無處可去:何進死了,西園軍失去了統帥,而且都亭大帳都別人佔了。他與馮芳、淳於瓊、趙融、夏牟這五個剩下的校尉已經是一盤散沙了。但他緊接著又立刻意識到,只要兵權在手就有挽回的希望,五指拳頭攥在一起,再加上袁紹的司隸兵、袁術的虎賁士,以及殘破的北軍,依然可以力挽狂瀾。

目標一明確,曹操不再猶豫,連忙上馬準備出城聯絡各處散亂的兵士。走出不遠,卻見前面街上一片大亂,不少身披鐵甲的涼州兵正圍在一處喧鬧。

曹操料是這幫匹夫又行劫掠之事,趕忙催馬上前,目光越過諸人頭頂,見人叢中正有兩個漢族將官與五個幷州武士拳腳相加打得不可開交,那些瞧熱鬧的涼州兵兩不相幫,揣著手有說有笑地看他們玩命。

曹操一眼便認出那兩個漢將正是鮑信、鮑韜兄弟,眼見他們以二敵五就要吃虧,趕忙喝令住手。但人聲鼎沸之際,他又被涼州兵遠遠擋在外面,鮑信他們哪裡聽得到?

“速速讓開,叫我過去!我是典軍校尉!快叫他們住手!”

那些涼州兵除了董卓誰的賬都不買,連皇帝都不放在心上,豈會把一個校尉放在眼裡,只是白了他一眼,繼續推推搡搡叫嚷起鬨,根本無人響應。曹操不由惱火起來,靈機一動,將青釭劍抽了出來,喝道:“他媽的!都給我散開!本官乃大漢典軍校尉,董卓那廝見了我還要客氣三分。你們哪個不讓開,休怪我劍下無情,先斬了你們的狗頭,再找董卓理論,叫他滅你們的滿門!”

其實這幾句不過是故意嚇人的大話,以他一介自身難保的校尉,絕無資格和膽量在董卓面前耀武揚威。但這幫涼州兵並不清楚曹操的斤兩,眼見這人武職服色,坐騎高大雄壯,手拿著鋒利的寶傢伙,聽話裡話外的意思他們的活祖宗董卓都懼他三分,還真以為這個典軍校尉手眼通天,不由自主地就讓開了道路。

鮑家兄弟與那五個幷州兵可不管那麼多,幾個人扭打在一處,皆已鼻青臉腫,恍惚間圍觀的人漸漸散開,便更覺有了用武之地,一個個不約而同將刀劍都拔了出來。

“全都給我住手!”

幾個人一愣,這才發覺曹操擠到了近前。

“你們是幷州哪一部的人馬?”

一個被打得滿臉是血的兵丁瞪了瞪他,有恃無恐地嚷道:“老子是幷州從事張遼張大人的斥候(偵察兵)兵長,今天要殺了這兩個鳥人!”鮑信欲要還嘴對罵,曹操卻抬手打斷,對那兵冷笑道:“哦?大老遠地就聽見你吵吵,我還以為是多麼大的官吶,原來只是個不入流的小吏啊!”

“什麼入流不入流?老子現在奉令把守東門,一幹進出的將官必須自報家門,如不然我就格殺勿論!這兩個鳥人不曉事,公然闖門而入,對老子不理不睬,他們就該殺!”

曹操在馬上俯低身子,訕笑著又問道:“我沒聽清楚,對你不理不睬,就該怎樣?你再說一遍。”

“該殺……”

“撲哧!”那斥候長一語未落,曹操已將青釭劍狠狠刺入他的胸膛,鋒利的劍芒自前胸而入後背而出。寶劍一拔,鮮血前後噴出半丈多遠,圍觀起鬨的人頓時鴉雀無聲,紛紛後退。

“你、你……”剩下的四個幷州兵嚇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們不是想知道他們是誰嗎?”曹操指著鮑家兄弟對那四人道,“那我告訴你們,他們是奉大將軍之命自泰山郡帶兵而來的騎都尉,是二千石的高官,比你們上司那個張遼大得多!剛才你們那個兵長大言不慚,一口一個‘老子’,在朝廷重臣面前挺腰子,我就替你們大人解決這個以下犯上出口不遜的東西。你們哪個不服,也不妨來試試我這把劍!”四個兵面面相覷已有懼色,腳下不住倒退,兀自嘴硬道:“你要是有種……留、留下個名字,我們回去稟告我家大人。”

“行啊!聽好了,我乃典軍校尉曹操,千萬記住了!我手下也有千餘弟兄,不服咱就比劃比劃,滾!”眼見這四個人抬起屍首狼狽而去,曹操暫時松了口氣,這才下馬與鮑家兄弟說話。鮑信揉揉下巴,吐了口血唾沫:“他媽的!出門沒看日頭,哪裡來的幾條瘋狗……孟德,我們才離京倆月,這邊就沸反盈天。到底怎麼回事?大將軍呢?”

曹操一陣嘆息,便把這些日子發生的變故訴說一番。鮑信甚感驚愕,原來他奉了何進的手札,在泰山募集軍兵假造聲勢,後因何進久不決斷,他們兄弟便帶著千餘部下日夜兼程趕來。行至都亭驛見旌旗大變,不明就裡,便安排四弟鮑忠暫屯兵馬,鮑信與鮑韜兩人入城往大將軍府探聽訊息,入東門遇幷州斥候盤查,他們見服色不正非是官軍便拳腳闖過,五個兵丁緊追不捨,才惹出這一場風波。

三人正訴說間,又聽馬掛鑾鈴悅耳,袁紹手持白旄,帶著十餘騎巡街而來。這一早晨他可是忙得四腳朝天,洛陽城裡到處人心惶惶,涼州兵打家劫舍欺壓百姓,袁紹尚有持節之貴,高舉白旄四處彈壓,無奈這些西涼野人根本不把天子之節放在眼中,往往要靠部下兵戎威逼才可將那些作亂之兵趕散。

曹操總算尋到一個“親人”了,趕忙拉住袁紹的轡頭:“本初,這樣下去不行,咱們得趕緊集結各部兵馬,把這些野人趕出去。馮芳、趙融、夏牟呢?快把大家召集起來。”袁紹臉色慘白,眼神有些發愣,未曾說話先是一陣搖頭:“你還不知道吧,夏牟死了……”

“什麼?怎麼死的?”

“昨晚吳匡帶著大將軍那幫侍衛跑去找夏牟要軍帳,夏牟不給,那幫粗人就在大帳裡一陣亂刀把他殺了。夏牟的兵一大半都散了,剩下的被吳匡帶著投靠董卓了。”袁紹停頓了一會兒又道,“剛才張璋和董卓的弟弟董旻也帶了一幫人賴在趙融大帳裡,指手畫腳要吃要喝的。畢竟都是大將軍的部下,趙融又不好和他們翻臉,現在恐怕還拖延著呢。還有,我的營司馬劉子璜被涼州部搶了糧食……”

曹操聽著聽著,覺得自脊背升起一陣寒意:董卓這是在有步驟地削弱西園軍啊!他這是何等用心?自己的處境又是何等兇險呢……想至此他即刻翻身上馬:“不行!我得趕緊去我的典軍營,這時候要是失了兵權,那就真的任人宰割了。”

“媽的!我就不信這個邪!”鮑信破口大罵,“他董卓肯定是心懷異志,若不除掉必生大患。趁著他剛到洛陽人馬疲憊,咱們速速動手,先下手為強。我現在就回去調兵,你們各帶親信兵馬一起幹,咱跟這幫野人拼了!”

袁紹阻攔道:“萬萬不可,北軍與西園軍流散,今早又來了一批涼州軍,現在咱們的人恐怕已經沒他們多了。董卓、丁原的兵都是身經百戰的兇殘之徒,我料現在翻臉,咱們必定不是對手啊!”

“呸!”鮑信一陣光火,冷笑道:“袁本初啊袁本初,你現在知道不是對手了,倆月前你怎麼就料不到呢?你早幹什麼去了?招兵入京恐嚇宦官,你怎麼會想出這麼一個餿主意呢?”

袁紹一陣慚愧,可嚴重的過失擺在眼前,他還有什麼可分辯的,嘆息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世事難料啊……”

曹操顧不得責備袁紹,他搞不明白的是,董卓明明只帶了三千人來,怎麼一夜之間又有後續部隊進駐呢?雖然洛陽城亂了,但是三輔之地尚有探報,涼州後續部隊怎麼會毫無徵兆從天而降呢?他一愣之間,卻見鮑信一把抓住袁紹的衣帶,喝道:“你說什麼?沒有補給?他媽的!我的隊伍都是新招募的,要是沒有糧草,不出三天準要譁變啊!”

“你聽我說,先放開我……”袁紹掙扎著,“官軍的補給都被涼州部搶了,我到哪兒給你找一千人的口糧去?”鮑信眼睛都快瞪出血來了,手腕一使勁,竟一把將袁紹扯翻在地。那些司隸從騎見狀各拉刀槍就要動手,袁紹抬手阻攔道:“是我該打!你們不要為難鮑家兄弟。”

“袁本初啊袁本初,你好自為之吧!”鮑信聽他這樣說便有些動容,鬆開手嘆道:“唉……我現在領兵往濟北一帶準備糧草,還要再多招些兵馬,回來再跟董卓、丁原玩命!你們要是能各自保住兵權與我裡應外合那是最好,要是保不住,趁早逃出洛陽四處募兵,到時候咱們一同來討賊!若老天佑我大漢,此事或許還可挽回……”說罷轉身便去,行了幾步又扭頭對曹操道,“孟德,身處險地,你也要多保重啊!”

“你放寬心吧,若是兵權不保,我自有脫身之計。”曹操捋了捋剛蓄起的鬍鬚,“討賊之事只恐洩露,快領兵走吧。還有,你剛才與幷州兵大打一場,莫要再出東門了。”

“哼!大丈夫直來直往,從東門進來的就要從東門出去,區區幾個小卒又能奈我何?走!”鮑信生性剛強,今天又在氣頭上,哪管危險不危險,領著鮑韜便奔來時的路闖去了。

“這個鮑老二啊,真拿他沒辦法。”曹操哭笑不得,扭頭又見袁紹磕傷了膝蓋,好半天才慢吞吞爬起。他心裡也怪袁紹,但情知他一片好心反辦了壞事,如今又落得這樣狼狽,不禁起了同情之心:“本初,你沒事吧!”袁紹忍著痛,兀自堅持道:“無礙的……你別管我了,快快回營彈壓軍兵,最好是緊閉營門千萬別出來了……”說著話他便要爬上馬,卻因為膝蓋疼痛,又從馬背上栽了下去。因為一番爭執,四下裡早又圍上一群涼州兵,他們見這位衣冠楚楚的大官兩次墜馬,不禁鬨然大笑。袁紹氣憤不已,從地上撿起白旄,揮舞著喝道:“你們都給我散去,我有天子之節,再不散去我下令將你們全部處死!”

“哈哈哈……”涼州兵站立不動繼續嘲笑他,在這些武夫眼中,那天子之節不過是根拴著一串毛絨的棍子,哪裡比得上他們肋下的鋼刀!袁紹越發氣惱:“你們再不散開,我就……我就……”

說到這兒,袁紹也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僅憑身邊這十幾個部下,根本奈何不了這麼多亂軍。

“別笑了!”曹操一瞪眼,又把青釭劍拔了出來,“你們沒看到剛才那個幷州兵的下場嗎?快他媽給我滾回營寨!”眾軍兵一陣凜然,方才眼見他捅死一人,又揣測起他跟上司有什麼交情,三三兩兩漸漸散開了。曹操將寶劍還鞘,不禁悵然道:“本初兄,符節印綬管天下的日子算是到頭了,從今以後恐怕要靠手裡的刀劍說話了……”

袁紹看著手中的白旄,木訥良久才由親隨扶著上了馬。

“你受傷了,我保護你回府吧。”

“大可不必,你速往營中理事要緊。”

曹操一陣苦笑:“夏牟、趙融兩處都亂了,我那裡還不知成什麼樣了呢!我送你回府,也好順便回家帶上一幹心腹家兵再去。若是情勢不妙,也好有人保著我奪路而逃。”

袁紹低垂二目:“我看咱們還有一線希望。”

“哦?”

“丁原與董卓不是一條心,涼州兵在城內,幷州兵在城外,兩夥兵馬也不時喝罵衝突。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設法促成二部火併,咱們坐收漁人之利。”

曹操苦笑道:“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想至此,二人皆覺希望渺茫,便低頭不語各自催馬。黑壓壓的烏雲就在頭頂,以後的禍福誰也無法預料,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即便可以應時而動,皇帝和太后的安危又當如何確保呢?眼見走到了袁府門口,猛然聽得有人大呼袁紹的名字。

諸人閃目觀瞧都是一愣——來者是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乞丐。

“本初!是本初賢弟嗎?”那乞丐赤足奔來,沒等至近前就被從人橫刀攔住了。袁紹頗感驚訝,仔細打量那叫花子良久,支支吾吾道:“你是、是張……張景明?”那人聽袁紹叫出自己名姓,立時如釋重負伏倒在地,頃刻間又痛哭不已。袁紹趕忙下馬,一瘸一拐過去攙扶,奇道:“景明兄,你怎麼了?為何落到這步田地呀?”

曹操一聽到張景明三字,也吃驚匪淺。他雖未見過此人,但也知道這張景明大名喚作張導,乃河北名士,也是袁氏門生,素以能言善辯著稱。數年前他被袁紹的姐夫蜀郡太守高躬聘為從事,隨著高躬一同往益州赴任去了。可今天怎會突然出現在洛陽,還淪為乞丐呢?

“本初賢弟,”張導淚流滿面,“高郡將死了!”

“姐夫死了……”袁紹顧不得他一身汙垢,緊緊抓住他的手,“究竟怎麼回事?”

“全是那人面獸心的劉焉作的孽!他領了益州牧的官職,帶著一幫烏合之眾入主益州,把治所移到綿竹,大肆招攬那些黃巾餘黨和地方匪徒。跟著他去的趙韙、董扶、孟佗等人都擅自佔據要職,還勾結漢中的五斗米道徒,屠殺異己。蜀中王權、李鹹等名士都被他們殺了。高郡將蜀中太守的職位竟被他們隨意罷免,大人連氣帶病活活叫他們擠對死了。”張導咬牙切齒,“如今益州已然是他劉焉一人的天下,從上到下大權獨攬,他是明目張膽地造反啊!”

曹操聽得陣陣驚心,萬沒想到那個道貌岸然的宗室賢良,竟包藏如此大的禍心。可如今眼前之危尚不可解,誰還顧得上益州之事呢?

只見張導抹抹眼淚,又道:“我顧及山高路遠,就將大人在蜀地安葬了,可惜令姊已喪多年墳在河北。他們夫妻在地下不得團聚,請恕愚兄之罪。”

“事到臨頭哪裡還顧得了這麼多。”袁紹悽然道,“我等兄弟謝你才是。”

“我又恐怕劉焉部下橫行,禍及小主人,便帶著闔府家丁護送小主人來投奔您。誰想行至三輔之地,又遭涼州兵劫掠,東西被搶,家人都被他們殺了……”

袁紹一陣跺腳:“什麼?我那外甥呢?”

“愚兄拼著性命把小主人救出來了。我二人受盡千辛萬苦,總算是活著爬到洛陽了……”張導伸手指向路旁,原來那裡還蹲著一個衣衫破爛的孩子,看樣子有十多歲,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充滿了恐懼。

“幹兒!過來呀,我是你舅舅啊!幹兒!”袁紹伸手招呼他。

那高幹畢竟還是孩子,分別多年也不記得舅舅了,又經過這些天的遭遇,早就嚇呆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扎到袁紹懷裡就哭。

“我苦命的孩兒,從小死了娘,現在又沒了爹,以後舅舅疼你。”三個人頓時哭作一團。

曹操也頗感慘然:昔日曾有人預言,劉焉表裡不一,只要身入益州,蜀中不再為大漢之地,現在果然一語成讖了。可憐那張導帶著高幹千里迢迢前來投親,才出虎穴又入狼窩,洛陽又比益州強多少呢?

思慮至此,曹操不敢再怠慢,也不打擾他們舅甥相認,兀自打馬回府做準備。他一進家門便吩咐樓異點三十名精悍家丁,備好佩刀棍棒到院中等候。想要奔後宅囑咐卞氏幾句話,一轉過客堂卻與人撞了個滿懷,抬頭一看——是身居黃門侍郎的族弟曹純。

“你怎麼沒進宮護駕呢?”

曹純苦笑一聲:“護駕?哼!哪裡還輪得到我呀?董卓早派心腹接防了宮中守備,任命李儒為郎中令,帶著一幫死士將皇上、太后、陳留王都軟禁起來了。”

曹操聽此言越發感到不詳:“現在宮裡還有咱們的人嗎?”

“我的哥哥喲,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咱們’‘他們’的?全都各自保命啦!袁術都被趕出皇宮了,現在帶著他那點兒虎賁士(護衛王宮、君主的士兵)躲到馮芳大營去了。”

“皇上怎麼辦?”

“我出來的時候,袁隗、馬日磾正領著一干大臣跟董卓的主簿田儀據理力爭呢!我看他們也是白耽誤工夫。”曹純連連搖頭,“完了,董卓八成是要學王莽,準備當皇帝啦。”

“你別瞎說,”曹操不贊成他的猜測,“董卓好歹也是官場上摸爬滾打過的,豈會甘冒天下之大險?皇帝豈是說當就當的,他哪一點兒比得了昔日的王莽?”

“那你說他想幹什麼?”

“我也不知道。”曹操踱了幾步,“咱們走一步看一步吧。一會兒我帶幾個人到營裡去,恐怕事態大定之前不能再回家了。既然你不去供職了,這府裡的事可全託付與你了,千萬要謹慎!”

“放心吧!”曹純還有心思開玩笑,“有小弟在此坐纛,任他千軍萬馬,拼了性命也要保護好嫂子與侄兒。”

見他嬉皮笑臉舉重若輕,曹操倒覺得頗為安心,想要再進去與卞氏夫人說兩句話,卻見樓異從院外大呼小叫地跑來:“大人!外面來了一群兵,還有個軍官,請您出去相見啊!”曹操眼前一黑,情知不好,恐怕是董卓要對自己下手了,強自鎮定,問道:“董卓差來多少兵?”

樓異呵呵一笑,說道:“不是涼州兵,看服色是幷州部的人馬,總共十幾個人,說話倒是挺客氣的。”

“哦?”曹操頓感詫異,心道:“莫非是因為我殺死幷州士卒一事前來尋仇的?即便如此也不可不防!”略一思索,他吩咐樓異道:“叫那三十名家丁門外列隊,我親自出去迎接。”他計議已定,忙脫去衣冠更換盔甲。

隨著三十名精悍家丁兩旁列開,曹操步履沉穩出了府門,但見有十幾個身披皮鎧的幷州士卒,當中還有個相貌堂堂的軍官。

此人看樣子似乎不到二十歲,身高卻有八尺開外,膀闊腰圓鎧甲鮮明,一張黃焦焦的面目,大寬腦門,鼻直口正,下巴像個鏟子般往外撅著,凸顯出那副毛茸茸的鬍鬚,最惹人注目的是他生著一雙細長的鳳眼,給這個武夫的兇惡長相添了幾分與眾不同的氣質。曹操不敢怠慢,降階相迎,拱手道:“這位大人尋我何事?快裡邊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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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不敢!”那軍官擺手道,“在下官職卑微,不敢汙了大人的貴地。”

“皆是行伍,又何談貴賤?若當曹某人是兄弟,便往裡請!”曹操深知這些武夫的習氣,越是稱兄道弟不見

外,他們便越高興,也就真拿你當個兄弟。果不其然,那軍官作揖笑道:“在下實在是公事繁忙不敢叨擾,就站在這裡與您說兩句話吧。”

“敢問軍爺怎麼稱呼?”

“在下幷州從事張遼。”

曹操一愣,原來今天所殺之人就是他的斥候,看來此人真是來尋自己晦氣的。情知此事尷尬,自己也確實有些孟浪,忙拱手道:“張老弟,今天的事情……”

“大人無需多言了。”張遼打斷他的話,回頭朝身後一個兵丁使個眼色,只見那兵丁自馬上摘下個大包袱,用力一抖,霎時間紅光迸現,滾出四顆血淋淋的人頭來!曹操連同身邊的三十個家丁全都驚呆了。

“哈哈哈……大人不必見怪。”張遼卻掐著腰朗朗笑道,“我張某人雖是魯莽之輩,但也知軍令如山的道理!今天我差手下五個人盤查東門,不過是怕有匪類趁亂混進洛陽。不想他們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追到洛陽大街上當眾打人,而且還冒犯了您和兩位上差大人。您殺得好啊,敢犯軍令之人理當誅殺!您宰了一個,剩下的四個我也給您送來了,就此向大人請罪。”說著話,那張遼竟一躬到地。

這倒把曹操弄得措手不及了,趕忙探臂膀去扶,哪知用力搬了他三下,卻見他身子躬著紋絲不動,方悟此人力氣甚大,故意在自己面前顯露本事。張遼見震住了曹操,才直起身來道:“大人寬宏大量果真名不虛傳,卑職還有公務在身,就此別過。”

“軍爺慢走。”

“不敢勞煩大人相送。”張遼翻身上馬,回頭又道,“大人,在下還有一句話要說,今日之事是大人您勉強佔住一個理字,可是日後大人若無故再傷我幷州部下,那恐怕在下就不能似今日這般禮數周全了。”說著他疾速自部下手中奪過一杆長矛,調轉矛尖用力往地上一戳,竟將一尺多長的矛頭生生插進了地下!曹操又一陣愕然。

“再會了,大人。兵荒馬亂多加珍重……”張遼微然一笑,帶著部下揚長而去。樓異跟隨曹操幾番出生入死,自負膂力過人,眼見這矛擋在了大門口,使盡吃奶的力氣,連拔了四五次,才將它拔出來,累得吁吁直喘。

“此真乃壯士也!”曹操望著張遼遠去的背影不住地讚歎。突然覺得這幷州軍中也有一等一的英雄好漢,若是能收服這類人物,何嘗不能為朝廷出力?可是回過身來,又見地上赫然擺著那四顆猙獰的人頭!殘酷的現實依舊還在眼前。曹操不敢再多想什麼,趕忙上了馬,帶領這武裝好的三十名家丁火速趕奔自己的大營。

在這個時候,兵權就是命根子,丟了兵權就等於丟了一切!

曹操赴宴

由於皇帝劉辯和太后何氏被軟禁,士人的一切反抗都變得束手束腳。而與之相反,涼州軍倒是可以放手行事了。洛陽的南北軍、西園軍在短短一個月間被瓜分得四分五裂,何進的部下或被殺死、或被收買、或被威逼,大半都投靠了董卓,餘者則人人自危。

而就在曹操、馮芳等人各守營寨以求自保之際,董卓又以高官厚祿收買了丁原的主簿呂布,利用呂布將丁原刺殺。至此,幷州軍的呂布、張遼等部也歸附了董卓。不久之後,他藉著連月不雨為名,上疏罷免了司空劉弘,自己取而代之。既有三公之貴,又有兵權在握,河南之地再無他人可與董卓抗衡了。

不管朝廷的局勢如何,曹操等苟存下來的校尉總算是暫時鬆口氣,可以安安穩穩回家高臥了。幷州呂布的反水,使得董卓佔據了京師兵力的絕對優勢,加之皇帝攥在他手心裡,名正言順,只要彈出一個小指頭,頃刻間就可以把曹操等人那點兒兵打散。既然構不成威脅,董卓便對他們不作計較了。

一切似乎都已經風平浪靜,但與從前不同的是,朝會之日看不到皇帝和太后升殿,也沒有宦官或外戚理政,只有董卓在御階下耀武揚威獨斷專橫。

這廝雖然粗疏魯莽,背後卻有心腹田儀為之出謀劃策,倒也提拔了一些曾被宦官打擊的名士出來裝點門面。久已逃官在家的蔡邕,不堪董卓差人的煩擾威逼,被迫入朝為官,當天即拜為侍御史,次日遷為尚書,轉天又升任侍中。三日之間,周曆三臺,自白丁躍為二千石高官,可謂亙古未有之官場奇聞!除他之外,地方清流周毖、伍孚、韓馥、張邈、孔伷、張諮等人也均闢為屬官。董卓甚至還有更高遠的計劃,請隱居民間的大賢鄭玄、荀爽也來為他裝點門面。

既然現狀無法改變,群臣只好任由他這番折騰,好在國之政務並未荒廢太多,仍有太傅袁隗、司徒丁宮等人打理民事,局面勉強還算過得去。卻只苦了洛陽周匝的百姓,動不動就要被並涼兵士欺侮掠奪,司隸校尉袁紹、河南尹王允形同虛設,根本管不了這些粗野武夫。

朝堂上相安無事的日子過了兩個多月,董卓似乎再無削割兵權之意,連曹操都覺得這樣的日子已經習慣了。心中唯一所慮便是鮑信往濟北募兵之事,即便得以舉兵,若是董卓借天子之名義下令“平叛”,到時候會是怎樣的結局呢?皇帝即天下之權威,對於這一點曹操的體會算是越來越深了。

這天傍晚,曹操尚未用飯,正在家中閒坐,董卓突然派人邀請赴宴。他的心又不由自主地忐忑起來,明知酒無好酒宴無好宴,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兇悍的涼州兵就挎著刀在外面等著,敢說一個不字,霎時間家破人亡。無奈之下,他只得更換禮服穿戴整齊,臨走前到卞氏房中將兒子曹丕抱了又抱,真恐此一去就再也沒命回來。

卞氏瞧他如此模樣頗為擔憂,卻強自笑道:“你放心去吧,大不了我一個人把咱丕兒拉扯大,以後叫他給你報仇。”

“唉!有此賢妻何愁丈夫不赴鴻門之宴?”

說笑歸說笑,待曹操出了門,眼見不少西涼武士持刀而立,頭皮還是一陣陣發麻,連登車都感覺踩棉花一樣。

董卓雖名為司空,但並不在洛陽東南的司空府居住理事,卻把宅邸安在城東的永和裡,僅僅一街之隔就是軟禁皇帝、太后的永安宮外牆,其用心昭然可見。有兵有權一切事情都好辦,他將永和裡一帶的達官貴人全部趕走,硬是將好幾套宅院打通,修成一座龐大院落,四圍日夜有西涼軍護衛,十步一崗五步一哨,院裡還屯駐著不少心腹死士。

這樣的嚴密佈置,莫說大權在握,即便是洛陽城陷落,單這座宅院也夠他死守一陣的了。

皆在城東之地,自曹府到董府不過是短短一段路程,曹操甚感緊迫。他冥思苦想,幾乎將這兩個多月來自己做過的所有事都回憶了一遍,反覆確認有沒有得罪董卓,最終也未尋出一個答案。莫非真是鮑信兄弟之事走漏風聲了?

不久即到永和裡,曹操生怕因怠慢而招惹禍端,離著老遠就匆忙下車,低頭步行假作恭敬之態。沒走幾步,又見董卓的弟弟奉車都尉董旻衣冠齊整,正笑容可掬地立在大門前。

董旻其人不似其兄長那般粗魯兇悍,但其笑裡藏刀的為人卻更令人厭惡。他先前假意協同袁紹謀誅宦官,惺惺作態迷惑眾人,實際上卻是為其兄長在朝中充當眼線。何進被殺那一晚,董卓之所以能夠不早不晚地趕往邙山“救駕”,皆是董旻暗通訊息的功勞。

“孟德老弟,多日不見,愚兄這廂有禮了。”

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曹操雖厭惡其人,但見他這般客套,也得滿面堆笑,拱手寒暄,故意拉近乎道:“曹某何德何能,敢勞叔穎兄掛懷?”董旻一把拉住他的手:“孟德,你營中諸事可還安好呀?”

夾槍帶棒的話來了,曹操咽了一口唾沫,強笑道:“國之安危有董公與大人您昆仲擔待,小弟不過應個卯,得過且過罷了。”

“哈哈哈!”董旻仰面大笑,“孟德忒謙讓了,營中若有所需大可告訴我,一應糧草軍器我兄長自當供給。”

“多謝多謝。”曹操心裡雪亮,他這不過是句場面話,是萬萬不可當真的。

“孟德請。”董旻和藹相讓。

“叔穎兄先請。”

“爾今是客。”

“客不欺主。”

“哈哈哈……既然如此,你我攜手攬腕一同赴宴。”董旻笑著拉起曹操的手款款而入。

曹操仍不敢放鬆,行走之間還是故意落後半步,以示恭謹。

一進府門別有洞天,原來宅院相套內外不同,僅外院便有尋常人家宅邸這般大。除� ��慄、漆、梓、桐四色樹木,還有不少簡易軍帳,足見其保衛嚴密。董旻大聲吩咐道:“當差的!速速撤去軍帳,少時諸位客人將至,騰出地方也好停滯車馬。”

曹操聞聽此言才算放心:原來今日並非單獨請我,人多些也好壯膽啊!可是過二門到了內院,氣氛立時又緊張起來。

原來早有西涼武夫手持利刃把守,一個個膀大腰圓面貌兇悍,明顯不是漢人。曹操強自鎮定,隨董旻穿過層層刀山劍林,才到了董府的廣亮客堂。又見董越、胡軫、徐榮、楊定等一干西涼悍將皆在堂口逢迎,今日皆是除去戎裝一色深服,冠戴袍履倒也得體,不似平日那般驕縱凌人。他趕忙作了一個羅圈揖。這幫老粗今天也都文縐縐的,爭相還禮逢迎,恭恭敬敬將他讓進堂內。

這間大堂可真了得,已撤去隔斷將左右二室打通,其裝潢可謂雕樑畫棟金漆朱畫,比之何進那座大將軍府不知華貴多少。

曹操一眼打見,正座後面的屏風畫的是龍鳳紋,規規矩矩的篆字定是梁鵠的大手筆;階下有一對鑄造精良的青銅犀牛燈;堂中煙霧繚繞的乃是五尺高的鏤花香鼎。曹操立刻斷定這幾樣東西非民間之物,必是董卓自宮中掠奪而來,心下不禁一凜。

此刻堂上並無一人,董旻徑直將他讓到了西邊的首座上,曹操再三推辭才愧然應允。他剛剛落座不及詳思,又聽外面一陣寒暄,助軍右校尉馮芳也被董越讓了進來,二人四目相對頓覺警惕,卻不好說什麼,只是相對而揖。馮芳被讓到僅次曹操的位置,眼瞧董旻、董越走出去,才小聲嘀咕道:“怎麼回事?董卓要把咱們一鍋燴嗎?”

“難說啊……”曹操嘆了口氣,“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既然到此就見機行事吧。”

“你可見到董老賊了?”

“還沒有,這傢伙也真拿大,請客竟不出來相見。”

馮芳面有懼色,輕聲道:“酒無好酒宴無好宴,他出來時該不會帶著刀斧手吧?”

“哼!他手握重兵,殺咱們不過舉手之勞,何至於費這麼多心眼?我猜他可能有什麼事找咱們相商。”

“找咱相商?”馮芳拍了拍腦門,“他今已如此,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哪兒還用與咱商量啊。”

思慮至此,兩人都覺得今天這一宴莫名其妙,便各自低頭不再說話。少時間又聽堂外喧譁陣陣,助軍左校尉趙融、右校尉淳於瓊、中軍司馬劉勳、城門校尉伍孚、北軍中侯劉表以及北軍沮儁、魏傑等校尉接踵而至,個個都是在京畿或多或少握有兵馬之人。每進來一人,曹操的心就重重地蹦一下,待西園與北軍諸校尉到齊,他的心彷彿要跳出來了:難道真是擺下鴻門宴,要將我們一網打盡嗎?

正在驚惶未定之際,最後一個來的卻是剛被董卓提拔起來的尚書周毖,屈身位於末席。他無兵無權,也被請來倒是個意外。本來大家都很熟稔,但是當此吉凶未卜之際,誰都沒心情寒暄客套,偌大的廳堂竟鴉雀無聲。

突然間,只聞鍾鳴樂起,自大堂屏風後閃出二十個婀娜女子。她們身著霓裳,濃妝豔麗,長袖飄飄,來至堂中翩翩起舞以示歡迎。樂是好樂舞是好舞,大家緊張的心情似有所鬆弛,也漸漸不再正襟危坐了。

就在樂曲悠揚、舞步婆娑之際,忽聞有一個粗重的聲音問道:“在座的大人們,這樂曲可還受用?”誰都沒有注意到,不知什麼時候,董卓已經悄悄從後堂走了出來。

諸人紛紛要起身見禮,董卓卻一擺手:“坐你們的!誰要是起來誰就是罵我祖宗!”諸人都是一驚,還未見過這樣讓客的呢,便不敢再動了。倒不是不好意思罵他祖宗,而是怕罵完他祖宗無有好下場。

董卓已經五十餘歲,雖然身高八尺,但是身體過於肥胖,粗胳臂粗腿,肥頭大耳的,他落座的時候甚至有一些吃力。錦袍玉帶並未給他帶來多少高貴的氣質,卻更加反襯出他的相貌粗悍。特別是犀利的鷹眼,跟八字似的那張大嘴,還有臉上的橫肉,打著卷的花白鬍鬚,都顯露出他的兇惡可怕,使人覺得坐在正席上的是一頭穿著衣服的猛獸。而就在董卓身後,一左一右侍立著兩個更加扎眼的人物。

右手邊的是一個青年武士,此人身披金甲身高九尺,面龐卻白淨如玉,龍眉鳳目,隆鼻朱唇,黑中透棕的髮髻彆著根長大的翡翠玉簪,尤其是他有一雙顧盼神飛頗為俊美的眼睛,那眼珠隱隱泛出些藍色,宛如深邃洶湧的大海一樣美。這一身金甲似乎是量體而做,質地絲毫不顯沉重,緊緊貼著他的胸膛和臂膀,將他結實勻稱的身材襯托得天衣無縫——真真是一個天下無雙的英俊人物。他的左手毫不扭捏地握著腰間的劍柄,而右手卻拄著一杆丈餘的方天畫戟,那鋒利的戟尖冷森森的,泛著刺眼的寒光!

曹操曉得,這人就是刺殺丁原的呂布呂奉先。此人雖相貌俊美,但心機實是可怖,貪圖功名富貴竟然把一手提拔他起來的上司殺死,致使董卓輕而易舉便掌握了幷州軍。事後呂布從一介小吏躋身為騎都尉,可令人不齒的是,董卓之子早喪,呂布竟然甘心為其義子,實是不折不扣的認賊作父。在董卓的左手邊,還有一個落魄書生般的人物。

此人身高尚不及曹操,相貌鄙陋,嘴巴似乎還有點兒歪,面色黝黑,兩腮無肉瘦小枯乾,彷彿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到。華麗的深服穿在身上頗顯肥大,而且他左肩略高右肩稍低,給人的印象就像是一個偶然混上身好衣服的老農。其實細看才知道,此人的年紀並不大,也就是將將三十歲。曹操深知人不可貌相的道理,這位就是一直在幕後為董卓出謀劃策的主簿田儀。據說這個落魄的讀書人早年被羌部落所虜,當過一陣子奴僕,身心受到極大摧殘。後來因為董卓一戰,他重獲自由,便對其忠心不二,甘願貢獻智謀。董卓入京之前於澠池上疏,引經據典大筆華翰,毫無粗疏之氣,大約就是此人捉刀代筆。

曹操默視此二人良久,大有感慨:董卓赳赳莽夫,此番得勢雖屬僥倖,但這傢伙善於治軍,確有識人之才用人之膽,單此一長處我便當用心效仿!

舞姬一曲演完,各自款款而退。董卓笑道:“咱們的人在哪兒?大夥還不進來喝酒?”隨著他一聲招呼,只見門外迎客的董旻帶著西涼諸將嬉笑而入,最後面竟然還有昔日何進部下的吳匡、張璋、伍宕、許涼四人。這幫傢伙徑自在東邊席上就座,個個舉止隨便毫無禮數。

早有僕人端上各色菜餚,炙醬羹餅,水陸畢至,而且每人案邊都有一罈酒。如今乃大旱年月,董卓就是藉口久不降雨、糧食歉收而罷免劉弘,進而自居司空之位的。國家現在嚴令禁止釀酒,而始作俑者的董卓卻在家中大肆飲酒,這可真是一種諷刺。

董卓可不在乎那麼多,自己先滿上一樽,也不顧諸人,先仰頭喝乾,擦了擦嘴才道:“今天在座之人皆是手握兵馬的廝殺漢,真稱得起是武夫之會……”他此言未畢,東邊諸將一陣嘲笑,西邊之人無不尷尬。曹操有些臉紅,低頭沉思:有什麼廝殺漢可言呢?除了我和沮儁、魏傑、劉勳幾人上過戰場,其他劉表、趙融等皆乃翩翩儒士,全靠聲望門第任職。現在想來,朝廷以這幫人執掌兵權,難怪會畏縮不前受制於人,叫董卓鑽了空子。這難道不值得反思嗎?

董卓抬手示意他的人不要笑:“不論上沒上過戰場,只要兵馬在握就有說話的本錢!所以我董某人今天要宴請大夥。”說著他又拿起酒樽,“來,大家喝啊!”東邊一陣叫嚷各自牛飲,而曹操等人卻滿懷心事,僅勉強沾了沾嘴唇。董卓一見似乎大為不悅:“哼!諸位為何不肯盡興?你們不喝可就是瞧不起我董某人。我兒奉先!”

“諾!”呂布響亮地答了一聲。

“你替為父敬敬列位大人,一定要讓大家喝好!”

“明白!”呂布如得軍令,卻不敢取董卓的酒具,踱至董越案前,拿起一隻酒樽,快步來到西邊,“我替義父敬列位大人酒,還望列位務必賞光。”說著第一個就來到曹操面前,“曹大人,請飲!”

曹操抬頭仰望,只見呂布人高馬大,二目炯炯凝重瞪著自己,雖然左手執杯,右手依然緊緊攥著那陰氣森森的畫戟。他心中略有懼意,但兀自振作,起身避席道:“有勞奉先敬酒,請!”說著竭力抑制顫抖,總算是平平穩穩端起酒樽,略一回敬仰頭喝幹——這樽酒簡直是順著後脊樑下去的!

呂布見狀也隨之飲了。第二個輪到馮芳,他努力模仿著曹操方才的舉動,但是舉起酒樽的時候還是因為顫抖,略微撒了一些。

早有伶俐的僕人抱了酒罈過來,呂布每飲一尊便隨即滿上。他又來至第三席上:“子璜兄,請飲酒!”中軍司馬劉勳是袁紹的心腹干將,袁紹本為中軍校尉,因為受命誅殺宦官轉為司隸校尉,所以中軍營之事便全部託付於他。劉勳舉起酒樽不飲,卻揶揄道:“在下職位低微,不過是暫代營中之事,算不得什麼有兵有權之人,您這杯酒還請敬給我家袁大人吧!”

呂布不苟言笑,硬生生道:“你少要提袁紹,現在是你帶著中軍營。俗話說‘現官不及現管’,沒瞧出今日不以官位列坐,只按兵馬多少列席嗎?”曹操在一旁聽得分明,這才明白今天的坐序為何這般古怪。劉勳仍不肯喝,兀自辯道:“在下不甚飲酒。”

“子璜兄既在席上,難道不曉得客隨主便的道理嗎?”呂布冷冷地說。劉子璜還欲再言,卻見呂布白皙的臉上已泛出殺氣,目光如刀子般刺來,而右手的方天畫戟也微微抬起數寸。看這陣勢,似乎再說一句不飲,他便要一戟刺來。

劉勳情知不善,再不敢說什麼,趕緊起身把酒喝了。

後面的趙融本是膽怯之人,更不敢造次,喝酒時戰戰兢兢的,撒了一身。眼見呂布又敬到第五席,曹操等人立時緊張起來。

這第五個便是右校尉淳於瓊,西園軍之人皆有涵養,唯獨此人是個沾火就著的急脾氣,平日裡又酷愛借酒鬧事。他自董卓進京以來,因為掠奪糧草的事情幾次與涼州軍械鬥,可戰力懸殊每每吃虧。即便如此,他卻不思退避一斗再鬥,弄得兵卒離心紛紛逃散,如今只剩下二三百人,是現在西園諸營中實力最弱的。淳於瓊本是賭著氣來的,他也真有辦法,騰地站起身來,笑道:“你也忒客氣了,咱二人同飲!”說著右手拿起青銅酒樽,直愣愣便往呂布的樽上磕,兩樽相碰酒濺起頗高。

諸人凝神細看,只見二人站立不動,兩樽頂在一起,原來呂布、淳於瓊各自用力推樽,實是比起了氣力。剛開始還勢均力敵,可不多時就見淳於瓊臉色通紅漸漸不支,最後一個趔趄,險些被推倒在地,呂布卻氣不長出面不更色。東邊諸將無不大笑,淳於瓊摸了摸身上的酒漬,高聲嚷道:“他媽的!你們笑什麼,有本事你們跟他比比!還不如我了吧?”說罷也不管有沒有人敬,自己連斟連飲起來。

東邊諸將都是粗人,平日裡髒口慣了,並不把淳於瓊那句罵當回事,只管繼續說笑毫不糾纏。曹操見有驚無險沒鬧起來,後面劉表、沮儁等人紛紛也都喝了,總算是把心放寬,便拿起筷子不緊不慢吃了起來。少時一輪酒讓過來,呂布也飲了一罈子有餘,卻見他面色粉紅更顯俊秀,而步履矯健毫無醉意,回到董卓身邊恭恭敬敬站好。

“怎麼樣?我兒酒量可好?”董卓笑道。

這哪裡是敬酒,簡直是示威,諸人無不連聲稱讚。

董卓擺擺手,咧嘴笑道:“喝酒有酒量,帶兵更要靠氣量!有氣量才有人望,我董某人之所以能幹到今天這步田地,靠的就是幫我的這些兄弟!”他指向東邊的那些將領,那幫人無不拱手而笑。

董卓扭過臉,又挨個打量曹操這邊的人,緩緩道:“可我董某人不光要有自己的這幫兄弟們,從今以後還要與在座的列位大人成為兄弟,朝廷之事還要靠列位鼎力相助,咱們共謀天下之事!也望諸位推心置腹不要跟我藏什麼心眼。”

曹操有些詫異,不過看此人慷慨激昂,似乎說的是真心話。

董卓話鋒一轉:“但天下大事最要緊的還是要靠明主!似桓靈二帝親信宦官重用小人,此等昏君主政天下就永無寧日!”

諸人嚇得一哆嗦:即便先帝是昏君,也不能當眾指責,更沒有大庭廣眾之下嚷出來的。

“我在涼州打了這麼多年仗,深知其中憂患。朝廷他媽的真是用人不明。”董卓開始口無遮攔了,“大家想想,派到我們涼州的都是些什麼鳥人?孟佗因為給張讓送過一斛葡萄酒便當了刺史,他會打什麼仗?他滾蛋了,又弄來一個梁鵠,成天耍筆杆子不幹活,都說他書法絕妙,我他娘的也看不懂!最後又去了個叫宋梟的刺史,北宮伯玉作亂時,他說什麼朗讀《孝經》退敵。呸!別他媽的扯淡了!”諸人聽他言語粗俗無不皺眉,但句句都是實話。

“我董某人沒讀過什麼《孝經》,但是我有傢伙,歹人就得給我老老實實的。”說著董卓猛然拉出佩劍戳在桌案上,眾人嚇得直縮脖子,“這刀劍就是天下的規矩,就是天下威儀。沒有威儀一切都是他娘的扯淡!先帝就是沒有威儀萎靡不振,才會叫那幫宦官小人得勢。身為帝王

必要威嚴無比,才能鎮得住天下。”

話粗理不粗,曹操點點頭,信手端起酒來。

“所以,我董卓要幹一件大事。為了我大漢國祚長遠,也為了諸位的功名富貴,我要換一換當今天子!”

曹操剛剛入口的酒險些噴出來——廢帝!?

董卓見眾人驚懼,卻大笑道:“哈哈哈……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權柄在我手,換掉劉辯那小子不過是小事一樁。”

聽他直呼皇帝名諱,馮芳突然忍不住了,拱手道:“董公,恕在下冒昧直言,當今天子並無過失,豈能無故廢立呢?”

“無故廢立?”董卓橫了他一眼,“哼!懦弱就是他的罪!那日我往邙山迎駕,他像個什麼樣子?哭哭啼啼像個娘們,這樣的皇帝能治理天下嗎?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什麼樣的孩子都他娘的嬌慣壞了。光會讀書有個屁用,到頭來不過是廢人一個!”

他把皇帝說得一無是處,似乎早就該廢掉,諸人敢怒不敢言。

曹操穩了穩心神,問道:“依董公之意何人當為天子呢?”言下之意是問:你是不是想自己當皇帝呀?

董卓一拍大腿:“劉協那小子啊!”似乎不論是否中他的意,皇帝到了他口中全是小子,“莫看陳留王年紀不大,膽子可不小!那日迎駕,與我同乘一騎,那小嘴可會說了。”說著他不禁呵呵直笑,“能不怕我的孩子,將來一定錯不了。我董某人決定立他為天子,將來輔保他重振我大漢之雄風。你們說,好不好啊?”

“我等唯將軍馬首是瞻!”東邊諸將異口同聲地嚷道,那嗓門大得震人耳鼓。可笑的是,董卓如今是司空,他們卻口稱“將軍”,而不稱“董公”,足見在這些人眼裡,兵馬要比三公值錢得多。

董卓哈哈大笑,滿臉橫肉直顫,似乎是幹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扭頭又問西邊諸人:“列位大人,你們也贊同此事吧?”

曹操趕緊低頭,一句話都不敢說。他斜眼瞅了瞅身邊諸人,馮芳、劉表等皆面如土色,大氣也不敢出;而淳於瓊似乎根本沒聽他說話,耷拉著腦袋兀自牛飲,似乎已有醉意。

突然間,只聽坐在最後面的尚書周毖開了口:“當今天子處事似乎過於陰柔,董公廢其另立也是無奈之舉,實屬良苦用心吶!所幸陳留王天資聰穎,我等臣子皆從董公之意絕不會違拗。”這簡直是給董卓臉上添彩,諸人無不側目,鄙夷地瞅著周毖。

“知我者周仲遠也!”

“董公過譽了。”周毖諂笑道,“您為國戍邊久有戰功,大小算來足有百戰,如今又親自理政多有建樹,我輩自當竭力助您輔保新君。來!我代諸位大人向您敬酒!”

諸人簡直氣憤到了極點,又不好明言,只瞪著他看。

這個周毖也算小有名氣,當初還是何進的座上客,如今卻恬不知恥諂媚董賊,與這樣的小人同座簡直是恥辱。周毖自在安然全不理會,見董卓喝了,又對東邊的人道:“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看涼州來的各位將軍日後也當有所重任。你們都是久經沙場的人,在下仰慕得緊,我再敬各位將軍一杯。”東邊諸將聞聽無不受用,興高采烈盡皆飲下。周毖見他們喝了,也端起酒樽來,卻似有心事沾唇則止,高聲嘆了口氣。

“你嘆什麼氣呀?掃興!”董卓嚷道。

“董公啊!我周毖嘆的是大漢的江山。”他放下酒樽,“自先帝以來,多有小人用事,所以天下積危,百姓疾苦,遂有黃巾之兵黑山之叛。董公雖然能換一個好皇帝,但百姓之苦尚不能解啊!”

“哦?”董卓似乎也有些擔心了,“那你說怎麼辦?”

“我說嘛……”周毖故作沉吟,“現今應當沙汰州郡之官,以青年才俊充任。一者可安民保境大興教化,二者重用才俊也可彰顯董公您用人之明。當初大將軍何進廣招賢才,卻因宦官作亂一事大都流散了。不過現在京中尚有何顒、韓馥、孔伷、張諮、劉岱等輩,若將他們放出去,或任刺史,或為郡守,豈不可以理民生計?那樣新君才坐得穩,董公您也能安心。”

曹操見他諂媚作態本甚為反感,但聽著聽著漸覺其中深意。這周毖看似一臉誠懇出謀劃策,實際上是要把董卓往火坑裡推。韓馥等人皆是清流一派,更有甚者是袁楊兩家的門生故吏,這幫人一旦出去管轄州郡之地,只怕要學鮑信一樣,舉兵反戈殺到洛陽來救駕了。想至此,見董卓一臉感激連連稱是,曹操頓覺好笑,趕緊抿了口酒。

“我今天受教匪淺,大家吃好喝好!”董卓覺得周毖的話很受用,抹了抹油乎乎的嘴,又吩咐道:“奉先,你去叫人把禮物抬來!”

諸人面面相覷,皆現尷尬。酒可以喝,飯可以吃,爛在肚子裡也就罷了;但禮物不能收,因為一旦收下就等於受其收買,贊同了廢立皇帝之舉。可事到如今,誰敢挺身而出,說一個不字呢?

不多時,見呂布帶了一大群僕人進來。他們扛進十多口大箱子,開啟一看,金銀財寶光華耀眼。又聞哭聲陣陣,幾個西涼兵驅趕進一群婀娜女子,想必都是劫掠而來。董卓站起身來,笑道:“你們猜猜這些東西是哪裡來的?”胡軫打量著美女壞笑:“莫非都是皇宮之物?”

“不對不對!”董卓搖頭道,“這些都是何苗一家的財物!”

此言一出,滿堂譁然。車騎將軍何苗雖然死了,但畢竟是當今太后的同母弟弟,哪有隨便抄國舅家產的道理。

“我實言相告,就在剛才,我請大家赴宴的時候,已經差派二百精兵抄了何府!這個何苗算個他媽的什麼東西?他哥哥誅殺宦官,他卻吃裡爬外勾結閹人,收受這麼多的賄賂,你們說該不該搶?”

“該搶!”吳匡第一個站了起來,他是宮廷變亂中手刃何苗之人,此刻森然道,“我家大將軍若不是被此賊所累,何至於遭宦官刺殺?”

曹操白了他一眼,心道:“真是毫無頭腦的匹夫!你就知道喝酒殺人,都被董卓兄弟當刀使了,竟毫不自知。”董卓示意吳匡坐下:“我不光抄了何苗的家,還扒了他的棺材,還宰了他的老孃!”

譁啦一聲,趙融嚇得失了酒樽:“您……您殺、殺了舞陽君?”

“哼!有什麼大不了的?一個老賊婆罷了。”董卓毫不在意。

“她畢竟是太后之母啊。”趙融今晚不知灑了多少樽酒,似乎衣衫始終就沒幹過。

“趙大人,瞧你那副熊樣兒!”董卓不屑道,“劉辯那小子馬上就要被廢了。他不是皇帝,她娘也就不是太后,何家還算什麼皇親?似何苗這等敗類,就該殺得乾乾淨淨。”

“殺得好!”吳匡又附和道,“這老賊婆是個再嫁的婆娘,與我家大將軍沒有絲毫干係,他兒子何苗原本姓朱,是為了沾光才改姓何的。這對母子沒一個好東西!該殺!”

曹操真想問一句:那當今太后與皇帝也與大將軍沒有絲毫關係嗎?思慮再三,還是沒敢開口。又聽董卓那粗重的聲音道:“今天來者有份,財寶婢女隨便挑吧!”

此言一發,東邊的人似瘋了一般撲過去。有的哄搶財寶,有的就對那些女子動手動腳,而且你爭我奪,簡直是一群禽獸。董卓非但不加阻攔,還哈哈大笑。劉表、趙融之輩皆低下腦袋不忍再看。

吳匡抓了幾把金子塞進懷裡,轉眼瞧見人堆裡一個美貌女子,便上前調戲。那女子左躲右閃,一直護住腹部——原來她還身懷有孕。吳匡兩撲不中,便一把扯住她衣襟。那女子坐倒在地,眼見吳匡臂膀伸來,張口就咬。吳匡疼得蹦了起來,惱羞成怒揮手就給了她一記耳光。

眼見吳匡抬起右足又要踢她,只恐這一腳下去要一屍兩命,曹操再也壓不住火了,猛地躥出去,瞧準吳匡面門就是一拳!

吳匡毫無防備又抬起一腿,這拳挨得結結實實,仰面摔出去,頓時間稀里嘩啦一片響,桌案也掀翻了,杯盤酒菜滿地都是。

眾人皆是一驚,董卓卻沒有生氣,只道:“孟德,你是我的客人。若中意此女子大可明言,何必動這等肝火?”吳匡也怒衝衝爬了起來,卻沒有還手,壓著火氣道:“呸!不就是一個娘們嘛!”他久隨何進,因此素來也恭敬曹操,換作別人打他,恐怕早就動刀子了。

“你沒看見她大著肚子嗎?你這一腳下去,兩條性命就沒了!”曹操趨身攙扶那女子,這才注意到她年紀甚輕,恐怕還不到二十。那女子淚水漣漣,一把抱住曹操大腿哭道:“大人救命吧!我不是何苗一家,乃是大將軍的兒媳啊……”

“你說什麼?”吳匡也愣了。

“小女子尹氏,嫁與大將軍之子。我夫身體羸弱,數月前宦官作亂,我夫因驚亡故。小女子無所依靠又身懷有孕,只得依附舞陽君過活啊!嗚嗚……”她說罷便泣不成聲。

曹操對吳匡怒喝道:“你聽見沒有?難道你剛才的所作所為也對得起大將軍嗎?”吳匡悔恨不已,悵然落座。曹操輕輕推開尹氏手臂,對董卓深深一揖:“董公,此女乃大將軍兒媳,又身懷何進之孫,您如今毀了舞陽君一家,她無所依附。在下懇請董公厚待此女,若能將其送歸孃家,也算是告慰大將軍在天之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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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是有情有義。”董卓欣賞地點了點頭,“此事好說!”

“還有,這些良家女子不可做賞賜之物,還請……還請您將她們放了吧。”

董卓倏地收住笑容:“哪有這麼多窮講究?你也真是多事……真他媽掃興!算了吧,把她們都帶下去。我看今天這個宴就到這裡,列位大人還有將軍們,都請回吧!”

西邊諸人這半天光景一直提心吊膽,聞此言如逢大赦,趕忙紛紛起身告退。卻有伶俐僕人為每人都裹了一包財貨,或是翡翠珠玉,或是金銀器皿,不要也得要。劉表等勉強接受,雙手高捧,緩緩退出;至於淳於瓊,早就喝得爛醉如泥,是劉勳將他揹出去的。

曹操也要告退,董卓卻道:“你不要走!我還有話與你說。”

過了一會兒,東西兩邊的人已走光。僕役也將殘席撤去,掃去地上汙垢,熄滅多盞燈火,退出去時又將大門掩好。偌大的廳堂上,只剩下曹操與董卓、呂布、田儀。

幽暗的燈光下,董卓的臉越發顯得陰森可怖,如野獸一般。他瞪著兇惡的眼睛,打量曹操良久,才道:“你是曹騰的孫子吧?”

曹操聽他直呼祖父的名諱甚是不喜,但又知他是個粗人口無遮攔,便低聲應了聲:“是。”

“我董卓之所以能出人頭地,靠的是已故張奐老將軍的提拔,這你知道吧?”

曹操連連點頭。

“而張老將軍當年可沒少得你祖父的恩惠啊!”董卓所言不虛,昔日梁冀當政時期,張奐之所以有機會建立軍功,也賴曹操祖父曹騰的美言。“還有,我涼州在孝順帝時,有一位戰功赫赫的刺史種暠,也是你祖父推薦的吧?”

曹操有點害怕了:董卓進京之前,我曾推薦種暠之孫種劭前去阻攔,他是不是要因此事處置我?

哪知董卓面色凝重,語重心長道:“你曹家對我涼州武人有恩呢!”曹操聽不出這是好言還是惡言,只低頭道:“不敢當。”

董卓擺擺手,走到他面前:“你可知道,身為涼州之人,要想出人頭地要受多少苦嗎?朝廷何嘗視我們為子民啊!自光武爺立下規矩,涼州之人不得內遷,把我們當做賤民。故而張奐立下平羌大功,不求升賞,只願籍貫內遷弘農,為的就是子孫不再受欺壓、不再受戰亂之苦。你明白嗎?”

曹操有些動容,但馬上意識到自己在與誰講話,趕緊低頭道:“蒙董公訓教。”

“我涼州子弟為抗外敵,所以世代習武,出了多少能征慣戰之人?可是朝廷不加重用,提拔的卻是那些百無一用的高門子弟,都是他媽的繡花枕頭!”董卓氣憤不已,“帶兵之人沒上過戰場,還算什麼廝殺漢?你倒是個好樣的,當年敢帶三千人出關解圍。”

“那一仗贏得僥倖了。”曹操實話實說。當初平黃巾長社一戰,他領兵趕到之時,皇甫嵩已經縱火突圍。

“宛城之慘烈,難道也是僥倖?”董卓早將曹操的底細摸清了。

“唉……”曹操長嘆一聲,“昔日這一仗,死傷無數慘烈至極,我所帶之人幾乎折盡。”

“這就是你跟那些人不一樣的地方,你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過!你見過屍橫遍野的景象……”董卓拍拍他肩膀,話鋒一轉,“我也打過黃巾賊,但是我敗了。我一輩子只吃過兩場大敗仗!”

曹操倒也起了好奇心,斗膽問道:“兩場?那另一場呢?”

“那是在榆中,被北宮伯玉的人馬困在河邊。我堅閉營門受困數月,眼見糧草殆盡士卒投敵,就差他媽的來宰我了。”說到這兒董卓閉上了眼睛,似乎對當時的情景還心有餘悸。

“當時我營裡有個小參謀,他想出一個主意,叫我假借捕魚為名攔河修堤。等堤修好後,我們虛插旌旗,渡河而逃。等北宮伯玉的人馬發現,我們把大堤一毀,早就逃遠了!”

曹操連連點頭:“實中有虛,虛中有實。好計策,當賞!”

“那還用你說?獻策之人名喚賈詡,如今已是都尉,正在助我女婿牛輔駐紮陝縣,日後我還要重用此人。那榆中之敗是我以寡敵眾孤軍深入,卻也輸得心服口服。但是在廣宗敗給張角,卻他媽的叫人窩火!”

那是光和六年(公元184年)的事情。當時曹操正隨朱儁、皇甫嵩在汝南奮戰,而河北平叛主帥盧植遭宦官誣陷被鎖拿入京,接替者便是董卓。那一仗董卓敗得莫名其妙,致使原本形勢大好的局勢全面惡化,荊州黃巾藉機復起,才有那場觸目驚心的宛城血戰。董卓突然嘆息道:“孟德,因為我那一仗輸了,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吧?”

“勝敗乃兵家常事,談何麻煩,為國效力理所應當。”

“你知道我為何會輸嗎?”

曹操聽他這樣問,正好藉機逢迎:“久聞董公用兵如神,但廣宗之敗實不可解。”

“那我告訴你,輸就輸在那幫北軍的司馬上!”董卓一臉氣憤,“那些人都是他媽的貴族子弟,哪裡把我這個西涼粗人放在眼裡?軍隊靠的是令行禁止,可是他們不服我的調遣,各自為戰豈能不敗?要是帶著我自己的兵,十個張角也被我擒殺了。”

曹操愕然。

“而且,輸還輸在先帝那個大昏君身上!”董卓嚷得更兇了,“竟然因為一個狗屁閹人的話就臨陣換將!他媽的……所以那時候我就想收拾昏君、收拾那幫百無一用的貴戚子弟!”

至此,曹操總算是搞清楚董卓的心結何在了,他勸慰道:“先帝已死,北軍已在董公之手,現在您該罷手了吧?”

“罷手?”董卓的臉顫動了兩下,“我什麼要罷手?我還沒有建立威嚴!我要立劉協那小子當皇帝,我親自當家主政,這天下早該好好理一理了。”那一刻,曹操幾乎被打動了:“您要效仿霍光之舉嗎?”

“什麼?什麼火光?”董卓一愣,瞧向階邊的燈火。

就這一個小小的動作間,曹操的仰慕之情瞬間灰飛煙滅:這個人太沒有學識了,恐怕不能成就大事!國家利器所託非人定會是一場災難,何進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但何進不過是軟弱無能,要是董卓這等視人命如草芥的傢伙當政,只怕天下要血流成河!需知治大國若烹小鮮……

田儀覺察出董卓出醜了,趕緊解釋道:“主公,曹大人所說的霍光是前輩的名臣,就是您素來仰慕的那位霍去病將軍的弟弟。他受孝昭帝託孤之重,卻廢掉了繼任的昌邑王。當時也有人說他是亂臣賊子居心叵測,而他迎立了孝宣皇帝,輔佐他成為一代明君。曹大人拿您比霍光,是在誇獎您吶。”曹操聽此言毛骨悚然:霍光輔保孝宣帝不假,當時昌邑王卻是他自立自廢的。田儀避重就輕側重美化霍光,明擺著是慫恿董卓的廢帝之舉,說不定這廢立皇帝的主意就是他出的,此潦倒書生心機實在可怖至極。

“那就謝謝孟德的誇獎嘍!”董卓在他面前踱了幾步,突然攥住曹操手腕,“曹老弟。”

“不敢當。”

“肩膀齊為弟兄!”

曹操強笑道:“只怕我這等身高,站到几案上才能與您肩膀齊。”

“哈哈哈……孟德莫要說笑。我且問你,現在你典軍營中還有多少兵馬?”

“死走逃亡,還剩千餘而已。”曹操不敢逞強,實言相告。

董卓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把西園軍餘下的所有兵馬都交你統領,你看可好?”

“我?!”曹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雖說西園軍已經殘敗,但若把餘下的五營合在一起,仍然可以湊到三千多人,這在京畿之地絕對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你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董卓笑� ��,“咱們之間要講實話。我的將領都是粗人,可管不了這幫西園軍。但若是輕易放手將其遣散,一者太過可惜,二者難免肘下生變。但若是找到合適的人來統領他們,將來若是有人造反,這支人馬還可以協助禦敵呢!老夫遍觀朝中文武,唯有你能帶好這支軍隊,至於那些酸溜溜的貴族子弟,叫他們靠邊站吧!怎麼樣?你來帶西園軍,日後與我共謀大業、共享富貴,如何呀?”

他所說的共謀大業究竟是什麼意思呢?難道他最終的目標是要學王莽篡漢嗎?還是僅僅想做霍光?那為什麼要廢掉劉辯改立劉協呢?立一個更聰明的皇帝對他來說不是更危險嗎?董卓實在是大腦混亂,或許他確實有志於復興朝廷,但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曹操沒有回答,低頭陷入了沉思。

董卓又道:“放心吧,老夫日後虧待不了你,保你得公侯之位。咱們好好理一理這個天下。有酒同喝有肉同吃,行不行?”

曹操真不知該如何回答了,為一代賢臣名將固然是他平生的志願,但是寄希望於董卓是否明智呢?他側目瞧了眼旁邊的二人:呂布手握方天畫戟威嚴而立,似乎自己敢說一個不字就要廢命在此;田儀睜著一雙怪眼瞅著自己,看來要想假意應允立時就會被這個人戳穿。答應不答應,似乎都行不通……他木訥良久,跪倒在董卓面前:“董公,下官想起一句話。昔日我大漢名將馬援講過‘非獨君擇臣也,臣亦擇君矣’。下官現在實不能答覆,容我回去再三思考,若自度能夠勝任,必會擔當。”說到這兒恐話不周全,他又趕緊補充道,“若自度不堪您驅使,在下也必會薦舉他人,總之定不負公之重託。”

董卓有些吃驚,他還沒見過有人這樣與他講話,但隨即笑道:“你倒是坦誠……好吧,你回去想一想,改日咱們再議此事。”

曹操忐忑站起,見董卓氣色如常,呂布、田儀也沒什麼反應,似乎是勉強過關了。荊棘之地不可久留,他馬上躬身道:“既然如此,下官便告退了。”

“去吧,天色也不早了,老夫等著你的答覆。”說著董卓擺擺手,打了一個哈欠。

曹操離開董府,一路上腦子裡亂糟糟的。其實這不單單是緩兵之計,也是他內心深處的矛盾:幫助董卓,自己的才幹似乎便有機會顯示,但是董卓其人真的可以相信嗎?即便可以相信,他就真的能治理好國家嗎?恍恍惚惚回到家中,也未換衣服,一屁股坐到房裡。

卞氏牽掛他安危,抱著丕兒一直沒有休息,趕緊湊過來:“怎麼樣?老賊沒難為你吧?”曹操搖搖頭。

“你怎麼了,跟丟了魂似得?他要奪你的兵權?”

曹操苦笑一陣:“他不是要奪我兵權,是要給我兵權。”

“給你兵權,怎麼回事?”

夫妻說話之間,樓異突然在外面嚷道:“大人,董府差人給您送東西來了……來的差人是……是……”

“是誰?”

另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答道:“是小的我呀!”

曹操連忙舉燭出門,黑暗中顯露出一張諂媚的面龐——秦宜祿。

“是你?”曹操鄙夷地哼了一聲,“你又跑到董公手下了。”

“嘿嘿,小的倒是有心思跟著您,但是您不要我了。所以,誰給小的飯吃,我就跟著誰吧。”秦宜祿依舊是那麼滑頭,“大人,您快來看看吧!”燭火照亮院子,只見整整一箱的金銀珠寶,正是席間何苗家產之物。

“我家董公說了,區區幾件小東西,請您務必留下,以後就是一家人了。”秦宜祿深深一揖,又道:“小的出來時,田主簿還囑咐我,說您與我畢竟有故主之情,要我勤往這裡跑跑,關照您的生活,那以後小的短不了來侍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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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暗罵,這分明是要他時常來監視,這會兒再不敢推辭了,強笑道:“你回去告知董公,東西我欣然領受,多謝他老人家的美意。”

“諾。天色不早,小的告退了。”秦宜祿退了幾步,又諂笑道,“外面還有一駕馬車,也是董公相贈,請您收下。”說罷一溜煙跑了。

卞氏這時走了出來,驚奇道:“秦宜祿來送東西,這是怎麼回事呀?”曹操不答,夫妻二人齊出院門去看,果見府門外有一駕新漆的馬車,裝潢甚為華貴,不過對於一個校尉而言似乎有些逾制了。

樓異上去趕車,哪知他一掀簾子,車裡面竟還坐著個哭泣的婀娜女子——正是那個身懷有孕的小寡婦尹氏。卞氏更加詫異,蹙眉對丈夫道:“你給我說說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別問我,我說不明白。”曹操一揮衣袖,回去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