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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送給殘疾人的朋友

第十一章送給殘疾人的朋友

黃榮的事蹟,的確如他謙虛的那樣,比不得報紙雜志上塑造的英雄形象,但他有條不紊地說出口時,口吻乾淨清晰,卻又帶了一點兒靦腆,沒有高大上的口號,只有實實在在的任務、完成任務,戰功、傷亡,在他口裡,如此平淡,不,還是有所動容的,但這種動容在普通人的感覺裡,終歸還是淡然了一些,不似一個二十多歲的熱血青年,似乎理應沸騰的歲數。

看著他那稜角分明的臉,畢文謙不由想起了從前看過的一張在當年沒被選上發表的戰地黑白照片——背景是漫山遍野的叢林,近處沙石中的簡易戰壕裡,一個戰士蹲在一架機槍後面,死死望著槍口指著的方向;在他身後,照片最顯眼的位置,一個矮瘦的連長望向另一個方位,手握著對講機,舉在嘴邊,正說著什麼,憔悴的面色,眯成縫兒的眼睛,鋼盔罩在頭上,端端的一副囧像。

這樣的照片定然和擺拍無關,但照片裡的人,卻也是一個戰鬥英雄。沒有丁點兒光偉正的氣質,卻讓人一眼覺得,這樣的軍人,在再怎麼艱苦的戰鬥中,也能取得勝利。

那氣質,或者說神韻,恰如眼前的黃榮。

一個人參與的戰鬥終究有限,黃榮說完了自己,就轉了口風。

“我這次是回家探親,要返回部隊,剛才說的都是之前的事情。我啊,就是一個兵,不懂什麼添油加醋的,再說,也只是說過的了。畢文謙小朋友,你要我說的,我也說了,該你了!”

隨著黃榮轉移話題,車廂裡開始把起鬨的矛頭對準了畢文謙。

“小朋友,寫首歌,寫首歌!”

“要把戰鬥英雄的事情寫進去!”

……

大概,人們把寫歌當做了吃飯上班做作業一樣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王爺爺玩味地看著畢文謙,閉口不語。孫雲輕輕抓著畢文謙的手,眼神有些無可奈何,又有不少鼓勵。

不過,這並非畢文謙想要的過程。如果說正常的創作流程往往是做完畫再裱起來,那麼他現在要做的,則是把已經裱好的畫找一個合適的位置擺出來。所以,他抿了抿嘴。

“黃哥,你好像沒說完吧?你探親的事情就還沒說啊!”

黃榮一愣:“探親?和這個關系不大吧?”

“誰說沒關係了?人家董姐姐都唱了,‘軍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怎麼就沒關係了?”

畢文謙提到的,是董文化在今年春晚上所唱的《十五的月亮》裡的歌詞,正是時髦的句子。車廂裡的人聽了,紛紛會心一笑。

“好嘛!小朋友年紀不大,嘴就已經厲害了。”黃榮笑著埋怨了一句,伸手指了指畢文謙的鼻子,選擇了投降,“我這次回家啊,除了看爸爸媽媽,就是好好見見物件。”說到物件,黃榮低了低頭,臉上的笑容有了些別的情感,“她非要趁這次把證扯了,但是我沒同意。”

“為什麼?”畢文謙心念一動。

這也是其他人寫在臉上的疑問。

“本來,最早上前線時,我和她約好了,等我回來就扯證兒。”黃榮的眼睛裡閃過了不少東西,“但在前線,經過了好多生死……誰也不知道誰能不能完整地回去。她現在才20歲出頭,要是我好好回去,幾年,她還是等得起的;可如果現在就扯了證,要是我在戰鬥裡光榮了,不是耽誤她一輩子了?”

一席話直白而簡單,卻讓車廂裡一陣沉默。

最後,還是畢文謙打破了安靜,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問題會得到什麼答案,但這問題,不僅他需要問出來,他也的確想知道,這個時代的普通人的答案:“那麼……黃哥,你物件怎麼說的?要說實話喲!”

“她……很犟,打定主意等我,還經常到我家做事,逢人就說是我媳婦兒。”

車廂裡傳起了善意的鬨笑:“英雄,早點兒打完勝仗,回去和她生娃兒!”

黃榮垂下了頭,軍人的臉上起了似乎不適合的羞紅。

“黃哥,你是個英雄,你物件喜歡你,有什麼不好?怕什麼羞啊?”畢文謙也調侃了一句。

這話似乎擊穿了黃榮的臉皮,他終於抬眼反擊了一句:“小小年紀,哪兒知道什麼喜歡不喜歡的!”

“我是不知道,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這次,連王爺爺也忍俊不禁了。

車廂裡持續了好一陣快活,直到黃榮“惱羞成怒”了:“我可是什麼都交代了,一會兒你寫不出來歌,我不得依教喲!”

“誰說你交代完了?”畢文謙笑得不懷好意,“你是說了你的物件,但我寫歌總不能以偏概全吧?黃哥,說說你那些戰友,他們的物件也是這樣嗎?要說實話喲!”

笑容背後,畢文謙非常忐忑。

果然,話音一落,黃榮紅潤的臉色就開始黯淡了。

“這樣的當然不少……但也有一些戰友收了吹燈信。”

“吹燈信?”

“就是分手。”回答追問的,不是黃榮,而是畢文謙身邊的孫雲。

直到此刻,畢文謙才驚覺,孫雲已經沉默了許久了。

但沒等他細想,黃榮的聲音就又響了,帶著不滿:“有一個戰友,隔三岔五就有信,我們一起在貓耳洞的時候,都羨慕他,後來他負了傷,少了一隻胳膊,結果還沒等他出院,吹燈信就到了!”這一刻,黃榮的眼睛裡燃著怒氣,卻又很快熄了下去,“……當然,這是極個別的。”

這樣的事情,理所當然的被所有人咒罵起來。

早在10年代,收集歷史資料的時候,畢文謙就知道這樣的事情存在了。既然,眼前的黃榮說是極個別現象……反正他是信了。

發乎於情的咒罵不會一直持續下去,趁著人聲稍微小些的機會,畢文謙又問道:“黃哥,你那戰友……恨她嗎?”

問題問得不清晰,但黃榮絲毫沒有理解偏差。在短暫的沉默後,他緩緩開了口:“恨,當然恨過。但過了一陣,也就淡了。將心比心,姑娘也是想過日子,過好日子。”

“那……你們……後悔嗎?”

“後悔?”黃榮的身子猛然一直,巴掌按在桌子上,眼睛瞪得大亮,“為什麼後悔?我們保家衛國,流血流汗,把命留在老山,就是為了後方的家人過安穩日子!我們不犧牲,誰犧牲?”

畢文謙有些理不清自己的問題和黃榮的回答之間的邏輯,也許,這種貌似缺乏邏輯的思維迴路,其實就是10年代和80年代的……代溝。看著他毫不猶豫的表情,畢文謙知道,自己拿到了想要的答案。

握著拳頭,輕輕在桌子上一敲,畢文謙從衣兜兒裡摸出了一個作業本,一支鉛筆,一齊放在桌上,高聲問道:“請問,誰可以借我一支手電筒?”

“我有!”

畢文謙的座位底下又一次響起了乾乾的聲音,尋聲低頭,只見一個燈光打在畢文謙新穿的白膠鞋上。

“謝謝!”

俯身接過了手電筒,畢文謙又一次高聲說到:“大家,我身體不太好,聞著煙味兒會頭暈,我現在就寫歌,大家可以暫時不抽菸嗎?對不起哈!”

“沒得問題!”

“我這就掐了!”

“爸,快把煙熄了!”

看來,車廂裡的人都期待著。雖然,他們似乎並不清楚,現場寫歌是一個什麼概念。很快,車廂裡不僅煙味漸漸淡去,連人聲都幾乎沒了,只聽得一聲聲火車經過鐵軌的聲音。

夜,突然安靜了。彷彿一個正在孕育的母親。

藉著昏暗的車廂燈光,畢文謙偏頭看了一眼孫雲。她已經放開了他的手,眼神脈脈地望過來,忐忑中充滿了期待。

左手打著手電筒,右手握著鉛筆,畢文謙在作業紙上不緊不慢地寫了起來。

幾分鐘過了,一聲紙響,畢文謙撕下了一頁,推在了桌子正中。

就在黃榮遲疑的瞬間,王爺爺敏捷地伸手一把按住紙,抓在了自己面前,另一只手裡,卻是不知從哪裡摸出來的手電筒。

“小朋友,你這字……得好好練一下啊!”

只瞄了一眼,王爺爺就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但他也沒在這問題上繼續糾纏,慢慢移著電筒光,大聲讀了出來。

“1985年秋,第一次坐火車,聽戰鬥英雄黃榮講述,有感——如果你當了英雄,我就是英雄的愛妻;如果你犧牲,我就是烈士的未婚妻;如果你負傷,我就是殘疾人的朋友——這首歌,送給英雄的愛妻,送給烈士的未婚妻,順便也送給殘疾人的朋友——畢雲詩。”

王爺爺一抬眼,畢文謙趕緊解釋道:“筆名,我聽說人家都有的。”

“哈哈,人還小,學得倒挺快的。”王爺爺爽朗地笑了一聲,“你這字寫得讓人著急,但這話,真有些味道。歌呢?”

“有些腹稿,我再斟酌一會兒。”

“好,好,就憑你這幾句話,你的歌,等得!”王爺爺轉頭問向黃榮,“你覺得呢,黃英雄?”

“嗯……”黃榮靦腆地點了點頭,卻又忽然覺得不對,“別,王爺爺,別叫我英雄,當不起,當不起的!”

“你不答應?”王爺爺大笑,“你不答應,還得問問別人答不答應,大家說,該不該叫黃英雄?”

“該!”

“當然當得!”

此起彼伏的話很快把黃榮的稱呼定了性,逼得他不得不從分辨漸漸歸於沉默,最終屈服。見此,大家也不再說話,繼續安靜等待著,等待畢文謙。

將要唱什麼,早已選好,他只是在醞釀,醞釀一份屬於這個時代的情感,那是這首歌裡需要的情感,配得上眼前的軍人所代表的,一個時代樸素的情懷。

此刻,畢文謙沒有再寫什麼,只看向了車窗外。80年代的夜,地上沒有那麼多燈紅,天上卻有很多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