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鍾鼓樓邊
夏林恢復了笑容,登臺領獎。畢文謙謝卻不了熱情,只好清唱了一次《血染的風采》。
散場時,看著夏林,畢文謙向邵校長商量起來。
“邵校長,今天我畢竟嚇到了夏林,我想請她吃一頓飯,然後看看有沒有機會領她和王叔叔見一見。請問,可以許她半天假嗎?”
邵校長有些遲疑:“富林老師不是要開會嗎?”
“所以我也不能保證啊!但王叔叔很忙的,這幾個月有沒有更適合的機會,就指不定了。”畢文謙信誓旦旦。
“那……好。”邵校長看向夏林,“夏林同學,如果見到了富林老師,代我向他問好。”
“嗯!”
出門東直門中學,沿著民安街往西走,畢文謙觀察著默然的夏林。
“我才到京城沒幾天,下館子的事兒,得你帶路。”
“哦”。夏林抬了抬頭。
“還有,我身上只有四毛錢,再多的,我暫時是沒有的。”
“嗯。”
“還有,你剛才在校長面前發什麼抖,不就是見見王叔叔嘛!”
“你……”夏林瞪了他一眼,“不許取笑我!”
“我這也算取笑?”
“哼!”夏林把頭偏向一邊,隨手指指,“那兒,去那兒吃。”
一家很普通的小飯店。
就座之後,夏林隨便叫了一菜一湯,就算夠了。然後,她雙肘拄在飯桌上,手捧著下巴,仔細觀察起畢文謙來。
“我說,你怎麼會這麼窮?”
畢文謙不明白:“窮?”
“上學期我去昆明錄了一次歌,都拿了小一千,你這麼有名,不可能身上才四毛錢吧?”
原來,我也是名人了……
“原本是五毛,吃了頓早飯。而且,這錢不是我的,是王叔叔給我的。”畢文謙有些訕笑,“我本來是要在申城唱片公司錄歌的,但為了準備青歌賽,我就沒拿酬勞。”看到夏林不解,他便將那合同的大概解釋了一下。
“……怪不得你這麼窮啊!”夏林咯咯笑了,有些羨慕,又有些佩服,“……我就沒你想得那麼遠。”
僅僅是這麼遠嗎?畢文謙玩味地看著夏林,給她科普起來。
“不只這一次,以後,我也不會籤那種拿一筆錢錄一次歌的合同的。”果然,這把夏林驚訝了,“因為這種形式很不科學。”
“不科學?”
“你想想,一盒磁帶6塊多,我們算便宜一點兒,6塊整好了。全國有多少人?有多少人喜歡聽歌?有多少人為了聽歌願意買磁帶?極端保守估計好了,5000萬人。一首歌,讓這5000萬人都願意掏錢,恐怕不現實,但水平頂尖兒的歌手或者歌曲,有2000萬人掏錢買磁帶,這一點兒也不奇怪。而一盒磁帶的生產材料、人工等成本,以及賣到聽歌的人手裡的運費,經銷商的利潤是多少,我雖然不清楚,但作為唱片公司,一盒磁帶賺1塊錢,已經是保守估計了。那麼,你剛才說你錄一次歌拿了小一千,我們就算是一千塊好了。那麼,按這個模式,國內頂級歌唱家,酬勞算是你的十倍,一萬塊吧,聽起來是不是已經挺挑戰你的想像力了?但如果她演唱的磁帶賣出了哪怕只有1000萬盒,唱片公司的利潤就是1000萬塊。按照現在中央倡導的社會主義制度,按勞分配,歌手錄了一盒磁帶,分配給他的酬勞,只有整體利潤的千分之一。哪怕我們再來突破一下你的想像力,一次性給歌手10萬塊酬勞,也不過總利潤的百分之一。這,科學嗎?”
畢文謙一句句分析完,最後再強調了一次:“注意,我從頭到尾都是保守估計,非常保守。也就是說,實際上作為歌手的所得,比千分之一更悽慘。而那些不算頂尖的歌手,他們的磁帶雖然賣不了那麼多,但他們的酬勞也更少。就像你,一千塊的酬勞,如果你的磁帶能賣一萬盒以上,後面的就是唱片公司淨賺了。如果說,歌手的水平是國家,是社會培養出來的——這很有道理。那麼,作為培養費,這些利潤也應該很有一部分歸於音樂學院,或者歌手所在的藝術單位吧?但事實上,絕大多數的利潤,落在了唱片公司的手裡。所以,目前這種利益分配模式,就是**裸的剝削。”
“只不過,我們中國的藝術工作者在總人口裡的比重太小,能夠參與錄歌的歌手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即使唱片公司只分給了你一點兒殘羹冷炙,也遠遠多於普通人的正常收入。”畢文謙看著夏林的臉,半揶揄道,“一千塊,你錄了多久?除開去昆明的路程,前後有半個月嗎?已經是普通人兩三年的工資了。”
一席話,把夏林說得有些愁眉苦臉了。
“原來……是這樣。”
正感嘆時,她點的菜來了。夏林遞了一個大饅頭給畢文謙,自己率先吃了起來。
“……可是,既然是這樣,為什麼沒人指出來呢?”
“大概,是隔行如隔山吧!本來這個行業的從業者就那麼少,那些一心撲在唱歌上的人,也不會對經濟層面的問題那麼敏感——就這個職業來說,他們的實際收入本來就比普通人要優渥一些。另一方面,那些因此獲利的人,會主動說出來嗎?”
“可是……”夏林想反駁,結果卻啞了口,“那,你想怎麼辦?”
“是啊,該怎麼辦呢?”看著夏林咬著饅頭注視著自己的樣子,一個活脫脫的京城大妞,畢文謙覺得心情舒暢,“唱片公司裡可是有不少國企的。那裡的領導,對等的行政編制可不低。即使這些利益不是直接落到他們的口袋裡,也必然是他們所掌握的。要動他們的利益,可不是嘴皮子動動就能成的。而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從上到下——新中國終究是國企佔主導地位,如果有更高層面的領導支援,改革並不困難。”喝了一口湯,畢文謙抿了抿嘴,“但是,憑什麼讓那些領導支援你的改革辦法呢?”
夏林前傾著身子:“憑什麼?”
“最起碼,你得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比現有制度更具有生命力的改革方案吧?有效的改革,叫改革,無效的改革,叫折騰。所以,我一直在思考具體的方案。如果你有心思,也可以一起思考。”
畢文謙不覺得還是高中生的夏林真的會想出什麼切實的辦法,但她顯然是一個還算合格的聽眾。並且,和她吐露這些,可能會給她留下一個高大上的印象……吧。
也許,這就叫忽悠?畢文謙自己笑了起來。
“畢文謙,希望你早點兒想出辦法來。”
夏林埋頭,喝起了湯。
午飯後,畢文謙讓夏林帶著自己,在東城區裡瞎轉悠了一陣,美其名曰熟悉環境,實際上是想認認,現在的京城和自己上輩子幼時記憶裡的京城,有多少相似,又有多少不同。
也許是因為算是認識了,夏林在街上活潑了不少,不知不覺間,兩人在二環裡穿梭反覆了一個下午。聽著夏林說的那些口口相傳的掌故,有些是從前耳聞的,有些則感覺新鮮。
最後,他們停在了鼓樓大街附近,那是王富林為他安排的招待所的位置。
對著漸漸落山的太陽,畢文謙覺得整個人溫溫的,視線的兩邊,是那象徵著暮鼓晨鐘的鐘樓和鼓樓。
忽然,他牽住了夏林的手,卻沒有看著她:“我想唱歌,你想跟我唱嗎?”
“什麼歌?”夏林只象徵性地掙扎了一下,好奇心就佔了上風。
“即興唱的歌,想到了什麼,就唱出什麼。”
畢文謙微笑著,帶著她的手,伸了一個懶腰:“我唱一句,你跟我唱一句。不要模仿我,你覺得那一句怎麼唱著順心,你就怎麼唱。如何?”
“……我試試。”
夏林猶豫地看了看周圍的行人,以及馬路上的腳踏車流,慢慢點了點頭,在忐忑中躍躍欲試。畢文謙瞄了她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的家就在,二環路的裡面。”
畢文謙在輕輕地陳述;夏林也這麼學著。
“這裡的人們,有著那麼多的時間。”
畢文謙伸手指著眼前的人們,彷彿在向夏林介紹著;而夏林也模仿了他的動作。
“他們正在說著,誰家的三長兩短。”
畢文謙小聲了一點兒,湊過去,假裝和夏林咬著耳朵;夏林想了想,也有樣學樣兒,但那咬耳朵的口吻,倒比畢文謙更像了幾分。
“他們正在看著你,掏出什麼牌子的煙。”
畢文謙悄悄地唱著,食指輕輕舞動;夏林唱時,卻帶上了一點兒八卦式的神秘微笑。
“小飯館裡面辛勤的是,外地的老鄉們。”
畢文謙回望著中午他們吃飯的飯店方向;夏林也望了望。
“他們的臉色,像我一樣。”
畢文謙唱得有些喃喃的感覺;夏林唱時,卻像是在回憶中對比著。
夏林的表現,讓畢文謙高興。他揚起牽著的夏林的手,朝西方眺望起來。
“單車踏著落葉,看著夕陽不見。”
順著鼓樓西大街的方向,腳踏車流彎彎遠去,畢文謙怔怔看著;夏林似乎疑問了一瞬,望向了夕陽。
“銀錠橋再也望不清,望不清那西山。”
畢文謙抬起了些視線,唱得有些惆悵;夏林也那麼望著,卻有些少年不識愁滋味。
“水中的荷花,它的葉子已殘。”
同樣的惆悵,夏林依然沒有唱到。
“倒影中的月亮,在和路燈談判。”
畢文謙彷彿真的人在銀錠橋附近,望著水裡的月亮;夏林卻不大明白。
“說著明兒早晨,是誰在生火做飯。”
畢文謙唱出了一些懶洋洋的感覺;夏林卻彷彿在笑。
“說著明兒早晨,是吃油條餅乾。”
畢文謙彷彿在拉家常;夏林繼續帶著笑。
聽著夏林歌聲中的笑意,畢文謙彷彿感受到與自己無關的幸福。
於是,他揚起聲調,大聲高歌起來。
“鍾鼓樓吸著那塵煙,任你們畫著它的臉。”
畢文謙指著附近的鼓樓,吶喊起來;夏林似乎嚇了一跳,但也學著這麼唱著。
“你的聲音我聽不見,現在是太吵太亂。”
畢文謙把手做爪狀,放在耳邊,然後輕輕搖了搖手;夏林盯著他,沒有跟著唱了。
“你已經望了這麼長的時間,你怎麼還不發言?”
畢文謙手指向另一邊的鐘樓,歌聲彷彿在質問。
“是誰出的題這麼的難?到處全都是正確答案!”
有些疑問,有些彷徨。
“是誰出的題這麼的難?到處全都是正確答案!”
有些無奈,有些絕望。
畢文謙忽然發覺夏林沒有跟著唱了,不禁偏頭看向她,只見她亮晶晶的眼睛裡,寫著疑問。
“我的家就在,二環路的裡面。”
終於,畢文謙拍拍自己的胸口,口吻也靜了下來。
“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家……就在,這個地球的上面。”
呢喃著,呢喃著,畢文謙結束了這首歌,轉身對著夏林。
他忽然感覺到,她主動握緊了自己的手。
“完了?”
畢文謙點點頭:“唱完了。”
夏林皺了皺眉:“有一些,我好像懂;有一些,我好像不太懂。”
要求一個高中生一下子就聽懂這首歌,本來就強人所難了。而且,相比這首歌本來問世的年份,此時的京城城建,還沒有到那個地步,自然也更難聽出那些吶喊所指的事物和問題究竟是什麼了。
“慢慢地,你會逐漸懂的,也許會忽然有一天,你一下子全明白了。”畢文謙微笑道,“等那個時候,你可以唱唱這首歌,以一個土生土長的京城人的身份。我,期待著。”
畢文謙想放開手,夏林卻攥得挺緊。
“就不能現在告訴我嗎?”
“你覺得……這首歌好聽嗎?在青歌賽上唱,好不好?”畢文謙答非所問。
“啊?”夏林一愣,“……我是覺得還不錯。”
“真要在青歌賽上唱的話……”畢文謙當真腦補了一下,“恐怕得找王叔叔借一把吉他試試。”
問題是,如果真那麼做了,該怎麼解釋自己“突然”會彈吉他的原因呢?
想想,還是算了吧……有時代感的歌過早問世的話,並不一定會像原本那樣觸動多數人的心。
“夏林,再找一個地方,買點兒吃的,和我一起回招待所吧!晚上,王叔叔會來和我聊聊今天開會的事情的。”
“好啊……等等!”夏林突然想到了什麼,一下子撒開手,“既然富林老師是晚上才來,你幹嘛中午就把我帶出來?”
“幫你蹭半天假,還不好嗎?”
畢文謙一臉無辜狀。
(上一次2更,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親,來點兒推薦票什麼的,好不好?順便,《鍾鼓樓》這首歌,可以對比何勇和查家雯的兩個版本聽聽。不過,文裡描寫的唱法,和這兩個版本都不盡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