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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出仕(14)

軍營內的秩序已經慢慢開始恢復,在睡夢中被驚醒的士卒們本能地試圖逃命,卻被隊正、旅率們帶著親信攔了下來。當人聚集到一定數量,大夥的膽氣便開始變壯。特別從門口的喊殺聲中判斷出自己一方佔了上風的時候,已經跳出嗓子的心就又被他們硬嚥回到肚子內。

李寄、劉臻、周文遠三個不當值的校尉趁此機會發號施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士兵安穩了下來。他們抬頭張望,欲找劉弘基請示下一步動作,卻看見別將大人拉著虎翼旅旅率的坐騎,好像正在爭論著什麼。

“唐公府和糧倉,必然有一處是他們的真正目標!”劉弘基低聲說道。這才是他先前方寸大亂的原因,唐公對二人有知遇之恩,如果有人在偷襲糧倉的同時行刺唐公得手,這輩子他都會活在負疚之中。

“大哥記不記得咱們怎麼燒掉了阿史那卻禺的大營?如果糧倉有失,唐公會不會平安無事?”李旭一邊整理自己的弓箭,鎧甲,一邊低聲反問。這個問題他不需要劉弘基來回答,當初如果不是徐大眼和他在阿史那營地裡製造了混亂,劉弘基等人根本沒下手的機會。

此刻形勢,與當晚眾人在阿史那營地大鬧時恰恰相似。只不過放火的人成了被攻擊者,而攻擊者來源不明。

劉弘基點點頭,無言以對。李旭說得有道理,如果糧倉被燒了,按大隋律例和當今皇上的習慣,李淵全家都難逃為糧倉殉葬的下場。想到這,他看了看整隊待發的騎兵,側身為李旭和他的虎翼旅讓開了營門。

“唐公射術不在你我之下!”李旭回頭,大聲喊。雙腿一夾黑風肚子,帶著一百騎兵風一樣衝上了街道。

街道上,不斷有小股的黑衣人四下縱火。宇文述大人派來的那五百名援軍與縱火者在黑暗中分頭混戰,刀槍碰撞聲和喊殺聲響成一片。無辜的百姓們一邊用水桶抗擊著飛來橫禍,一邊承受著明槍暗箭,哀哭聲,求援聲不絕於耳。

李旭沒有時間理睬這些干擾,帶著自己親手訓練過的弟兄們直撲唐公府邸。這是他和劉弘基在最短的時間內想出的唯一解決方案,敵軍既然是混入城中偷襲,人數就不會太多。自家如果亂了陣腳,反而正中對方下懷。

“前邊好像有人攔路!”河東人武士彠在馬背上衝著李旭大喊。他家道豪富,但背景卻不夠深。在“藏龍臥虎”的護糧軍中只混上了一個小夥長當。因為與李旭和劉弘基關係密切,在劉、李二人升遷後亦隨著頂上了隊正的位置。方才李旭和劉弘基出營迎敵,虧了他把虎翼旅騎兵集合了起來。

“無論什麼人,衝過去就是!”李府派來的另一個隊正李良大聲建議。說話間,三人已經衝過了兩條街,看見正前方五十步外,二十幾個身穿大隋土黃色戎裝的人封住了路口。

“有人趁亂縱火,街道封閉!”一個身穿六品兵曹服色的低階軍官大聲喊道。本以為憑自己的官職可以將來人攔下,卻沒想到對方帶隊的人是個楞頭青,戰馬速度非但絲毫不減,反而加速向自己頭上踏來。

“虎翼鐵騎,擋路者讓開!”李旭毫不猶豫地抖動韁繩先前衝去,唐公府方向火頭越來越大,前方即便是懸崖他也得踏上去。在前蹄即將踏中兵曹肩膀的一瞬間,黑風的身軀向前竄了半步,一人一馬驚鴻般從對方頭上飄過。

“啊!”兵曹嚇得一抱腦袋,向道路兩邊翻滾。武士彠和李良跟在主將身後,毫不客氣地從他身上躍過。其他一百名騎兵見狀,小腿一磕馬肚子,跟在旅率大人身後衝了過去。

“老子,老子跟你沒完!”臉色嚇得鐵青的兵曹從地上爬起來,衝著騎兵們的背影喊道。喊完了,才想起上司臨時交代的任務,腿腳登時痠軟,一屁股坐到了路邊。

這一百名騎兵已經被李旭訓練了半個多月,彼此之間配合已經有了一定默契。遠遠地看見了唐公府,立刻調整速度組成了兩個攻擊陣列。彼此配合著,跟在李旭身後逼近了火頭。

唐公府前後,此時已經燒成了一片火海。數百名黑衣武士圍著府牆,一邊攀援,一邊向內投擲火把。府牆內,不時有人探出頭來,將攀援到一半的黑衣武士用鋼刀掃落。一眨眼功夫,又有其他武士踩在同伴的屍體上向府牆爬去。

“拔刀!”李旭大聲喝令。兩隊騎兵同時拔刀,三尺秋水在火光中耀眼生寒。

“左右平推,衝散他們!”李旭高喊,一撥馬頭,直撲府門左側的敵軍。武士彠帶著五十名護糧軍跟上了他,另五十名精銳被李良帶著,旋風般衝向敵軍右翼。

襲擊唐公府的黑衣人沒想到身後會有對方援軍突然殺到,聽見馬蹄響趕緊回頭,卻已經來不及組織起完整防禦陣型。兩隊騎兵瞬間衝到近前,手起刀落,在圍牆下清出一條血路。

已經不是第一次殺人,李旭的刀法逐漸成熟。在黑風的速度配合下,手中的彎刀將刃長特點發揮了個淋漓盡致。一名黑衣人沒來得及舉刀,就被他抹斷了脖子。第二個擋在戰馬前的黑衣人被他用刀刃蹭開了半個肩膀,第三個欲從側面砍他的大腿,卻被他用彎刀抽在了胸口上。

“啊!”黑衣人慘叫著飛了出去。胸口處血光四射,紅彤彤地灑滿了青石街道。跟在李旭身後的護糧兵們本來還有些緊張,見自家旅率如此狠辣,也被勾起了一身殺氣,踏著敵軍的血跡,將府牆外的缺口衝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攻打唐公府邸的黑衣人們不得不放棄眼前目標,集中起來應付突如其來的打擊。幾十名黑衣人在首領的呵斥下快速整隊,排成刀陣試圖擋住黑風的腳步。

“去死!”李旭怒吼著,用力一拉韁繩。受了痛的黑風發出“唏溜溜!”一聲長嘶,疾馳中做了一個漂亮的側轉。戰馬一下子從正衝變成了與敵兵側向相對,沒等黑衣人做出正確發應,李旭在馬背上一探身,長刀橫著抽了下來。

“噗!”“噗!”兩名黑衣人身上的氈甲被長刀切紙一樣切透。刀陣立刻出現了缺口。武士彠毫不猶豫,帶著騎兵們從缺口中擠了進去。馬蹄聲如驚雷般滾過,沸湯潑雪般將刀陣砸了個粉碎。

只有短兵器的步卒在平地上遇到騎兵,再大的本事也發揮不出來。黑衣武士的首領不甘心煮熟的鴨子就這樣飛了,怒吼著逼迫武士們再度結陣。身邊才糾集了十幾個潰兵,突然,府牆上飛來一枝羽箭,不偏不倚插進了他的喉嚨。

“啊!”首領慘呼一聲,仰面便倒。武士彠策馬衝上,殺散周圍黑衣武士,一刀削下了那名首領的人頭,用手挽住髮髻,高高地舉了起來。

“虎翼鐵騎,擋我者死!”李旭趁機大喊。

“虎翼鐵騎,擋我者死!”護糧兵們齊聲喊了起來。少年時仗著家族背景橫行鄉裡,他們曾經威風過,卻從來沒有一刻像今天這般威風。

黑衣人早就支撐不住了,此刻見首領的人頭被人舉了起來,士氣立刻崩潰,驚叫著四下逃了下去。李旭命令兩個隊正收攏士卒,清點傷亡,然後橫刀在鞍,抱拳向方才發箭射死黑衣頭領的方位施禮,大喊道:“旅率李旭,奉命前來救援唐公!”

“牆外何人?”黑暗亮起一支火把,唐公李淵站在火把下,手挽長弓,低聲喝問。

“唐公帳下旅率李旭!”李旭大聲回答,轉動馬頭,跑到一堆燃燒著的烈火旁。跳動的火焰照亮他一身黃色戎裝,還有被敵人的鮮血染紅的半面披風。

“分一隊追殺敵軍,一隊進府救火!”李淵沉聲命令,臉上表情無喜無怒。

“李良帶所部人馬追敵,武士彠帶護糧隊入府救火!”李旭大聲將唐公的命令細化了下去。眾騎兵聞令整隊,由宇文述麾下補充而來,戰鬥力較強的一隊由李良帶著,繼續掃蕩府門外已經潰不成軍的殘敵。另一隊原本就屬於懷遠鎮的弟兄,則跳下馬背,列隊站在了李淵府邸前。

危急時刻也顧不上什麼禮節,片刻後,李府正門、側門同時開啟,將眾人迎了進去。“趕快幫忙救火!”首席幕僚陳演壽低聲請求。原來,人數上遠遠落了下風的李府衛士在剛才的戰鬥中傷亡慘重,根本沒有力量對付被人蓄意扔進家門的火把。此刻風借火勢,將大半個府邸都燒成了火焰山。

“士彠,叫弟兄們以夥為組,取水救火!”一進門,李旭立刻大聲命令。

武士彠答應一聲,扔下手中人頭,立刻去分派人手。這隊護糧兵戰鬥力不強,軍容卻被李旭訓練得較為齊整。聞令後,快速分成小隊,在各自夥長的帶領下尋找傢俱,打水滅火。

李淵在旁邊默不作聲地看著李旭給麾下士卒分配任務,待所有士兵都散開了,才柱著長弓,低聲問道:“糧倉那邊如何,可有人趁亂偷襲!”

“來人不多,被弘基兄帶弟兄們打了下去。唐公儘管放心,弟兄們井然有序!”李旭低聲回答。

最後四個字聽得李淵甚為欣慰,糧庫和兵營外圍還有一道高牆,如果士兵們不出現混亂,少量敵軍很難製造出什麼大的災難。剛要問糧庫詳情,忽然聽見一聲尖叫,小公子元吉灰頭土臉地從後院跑了過來。

“爹,快,快救二姐。西院,火大,堵住,堵住門了!”李元吉扁著嘴巴,語無倫次。幾句話,卻把像驚雷般把李淵打得晃了晃,支撐著手臂的長弓“咯嚓”一聲,斷為了兩截。。

李旭抬頭一望,已經明白事情原委。西跨院想必是女眷的住所,元吉口中的二姐,定然是那天為自己擂鼓助威的李婉兒。方才李府的死士將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唐公周圍,跨院的防衛卻不得不大大消弱。而敵人趁亂扔進來的火把無人去及時處置,在那裡造成了更大災難。

“救火,救火!”李淵驚惶失措地叫道,帶著還能走動的衛士,一骨腦向西跨院奔去。才跑進跨院,腳步就被火頭逼回。供女眷居住的幾處房屋已經被燒得啪啪做響,隨時都可能倒下去,把救火的人和被火阻攔在屋子裡的人一同砸死。

“婉兒,婉兒!”竇氏夫人的呼喊聲撕心裂肺。李建成、李世民臉黑得如同鍋底,手上身上全是煙熏火燎的痕跡,啞著嗓子組織人手向房屋靠近。幾個護糧兵彼此掩護著試圖衝進房間,才上前幾步,就被濃煙和烈火生生迫回。

“娘,別丟下我!別丟下我!”李婉兒的聲音在火焰跳動聲的襯托下,顯得是那樣的衰弱無力。

“別丟下我,別丟下我!”一聲聲呼喚如同驚雷般在李旭耳邊迴盪。剎那間,他眼前一片血紅。紅著眼睛,他丟下彎刀,從士兵們手中搶過一個木桶,將裡邊的水全部倒在了自己身上。然後用木桶罩住腦袋,一頭衝進了火堆裡。

“仲堅!”已經絕望的李淵父子大聲驚叫。誰也沒料到,房屋已經快被燒塌的時候,李旭還肯不顧性命地衝進火中去救人。

沾了水的牛皮鎧甲被火一烤,散發出刺鼻的焦臭味道。李旭不顧手、腳處傳來的鑽心疼痛,快速衝過了烈火。木桶口微微一暗,緊跟著身前一空。他大喜,知道自己活著衝進了房間內。

“你是誰?”走投無路的李婉兒突然見身前衝來了一個火人,驚聲問道。

“李仲堅!”李旭一把扯下頭上木桶,大聲回答。皮甲上冒煙的地方被他快速拍滅,目光四下尋覓,卻找不到一個能讓李婉兒脫身的去處。

情況緊急,也不容他再多想。抓起木桶,兜頭將李婉兒的腦袋和肩膀套在其中。

李婉兒得身體遠比李旭嬌小,偌大的木桶套上去,一直套住了半個身軀。當即嚇得大聲尖叫,哭喊著乞求道:“仲堅大哥,別丟下我,求求你,別丟下我!”

“走!”李旭俯身,將李婉兒攔腰抱起,順手扯了屋子中幾套尚未著火的被褥,接二連三丟到了烈焰上。厚厚的冬季被褥立刻壓得視窗的火頭一滯。說時遲,那時快,李旭咬牙閉眼,抱著頭頂木桶李婉兒,一躍跳了出來。

乾熱的空氣灼得人鼻孔生痛,一涼,一熱,接著又是一涼,李旭感覺到頭前再無火焰,向前猛衝幾步,借勢撲到了地上。一邊倒,一邊快速打滾,利用冰冷的地面壓熄身上的火苗。

十幾名驚呆了的士兵立刻上前,將大桶的冷水向他淋去。焦臭得味道燻得人眼淚橫流,冒著火星的餘燼卻盡數被澆熄掉。李淵和建成同時衝上前,一個扶起李旭,另一個扯起生了腿的“木桶”。伸手抹去了對方臉上的泥漿和菸灰,露出兩張充滿希望的面孔。

“仲堅!”李淵看看女兒,看看新收的便宜世侄,心中的感動無以復加。

“女兒啊!”絕望中看到奇蹟的竇氏夫人徹底失態,抱著死裡逃生的李婉兒放聲嚎啕。

摘下木桶後的李婉兒卻好像嚇呆了,先是看著母親楞了一會兒,然後輕輕擺脫竇氏雙臂,走到正在由眾人幫著解鎧甲洗傷口的李旭面前,盈盈施禮,謝道:“仲堅兄,多謝了!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

“附離,別拋下我----”風中,隱隱有狼嚎聲傳來,李旭呆了呆,眼前又是一片粉紅。

注1:遼東三郡,楊廣第一次攻打高麗的大前線,分遼東、燕郡和柳城,分別對應現在的瀋陽西部、遼西和朝陽錦州一帶。

注2:皮弁,武人常用的帽子,通常為鹿皮所坐。下文中李旭所帶淄冠為文生常用帽子,不分等級。

注3:大揖,漢禮一種,為晚輩向長輩所行。長輩通常還一個平揖。文中老丈自認為等級比李旭低,所以只得還更高階的跪禮。漢、唐人的膝蓋不常跪,朋友相見,亦用平揖。陌生生初見,拱手禮。只有拜祖宗牌位時,才三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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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4:李建成,589-626,歷史上沒有記錄他的表字。子固為筆者杜撰。

注5:蔡氏五弄,即《遊春》、《淥水》、《幽居》、《坐愁》、《秋思》,都是千古名曲,曾被隋煬帝列為考取進士的必考題目。

注6:懷遠鎮,《中國歷史地圖》隋唐卷中標誌在今遼河邊義縣,有人認為距離邊境太近,懷疑這種說法。

注7:李婉兒,即平陽公主,李淵的十九個女兒之一,與建成,世民,元吉三人為同母所生。宋代後修史,女子不記錄名字,因此史上僅留其名。清末演義中稱其為李婉兒,黃易先生杜撰其為李秀寧。李淵起兵時,李世民十九歲,而平陽公主已經出嫁多年。所以,應為世民之姐而非其妹。

注8:秦舞陽,戰國末期著名勇士,十三歲時即在鬧市中殺人。後作為荊柯的副手入秦刺嬴政,失敗,身死。

注9:此動作為漢禮大揖的全過程。下文李淵所行為漢禮中的平揖讓。劉弘基為李淵晚輩,所以他以大揖拜見世伯,而李淵以平揖還之。漢禮基本分跪拜,大揖、平揖、抱拳四類,輕重依次下降。跪拜通常只敬祖先。

注10:歷史上,李淵和李世民都是非常勇武的人。李淵鎮守山西時,以兩千兵馬令突厥不敢南下。李世民在隋末戰爭中,更是每戰必前,直取敵方核心。那時候華夏人的思想還沒被閹割,除了陰柔權術外,很多人身上都有陽剛氣在。

注11:大隋軍制,十人為火,火有火長。

注12:孫安祖,隋末清河人(河北故城)。大業七年,家鄉水災,乞免兵役。官府不許,捉其妻兒迫之。未己,妻兒皆餓死。安祖忿而殺官造反,自號摸羊公。

注13:長白山,現山東章丘

注14:大隋軍裝,黃衣赤旗。

注15:隋制,都尉可轄八百到一千二百人,之下可設長史、兵曹、別將各一人,校尉六人。兵士三百人為團,團有校尉;百人為旅,旅有旅率;五十人為隊,隊有隊正;十人為火,火有火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