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飄著冷雨，夜幕降臨，玉香縣城被蒙上薄薄的一層黑紗。路上行人寥寥，雨水淅淅瀝瀝從彎曲的房簷上滑落。小巷幽深，雨勢漸盛。遠處，一抹猩紅身影款款而來。腳步妙曼，腰肢搖曳。一頂錐形白傘蓋在上頭，煞是扎眼。
她是紅羅，鏽劍山的眼線。距她出發起，時間已經走過將近一月。跟冷酷北方比起來，沛國的氣候果真溫暖宜人。
她依舊保持著往常的打扮，紅衣似火，胭脂濃郁，屬於那種能夠迷倒眾生的尤物。她一路追隨阮侗而來，這是她的任務，不管是否情願，都沒有推諉的餘地。
“跟著他，蒐集任何可用的資訊。”出發前，銀髮姥姥千叮嚀萬囑咐。“阮侗是個極佳的突破口，此人行蹤詭異，背後必然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有必要，你還要暗中保住他的性命。”
果然，姥姥料事如神，幾乎想到了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早在銀狐坡，便有一個目的明確的殺手等著他。若不是愛管閒事的玄陰出手相助，阮侗能否順利到達南方還猶未可知。
不過既然阻礙被排除了，作為身處一線的斥候，她當然要抓住機會。
“啊，我就猜到你會來。”小巷盡頭，一堵青牆攔住去路。牆體之上，繪著一副斑駁破碎的圖畫，貌似是某位駕鶴成仙的仙人。紅羅循聲望去，正是玄陰和尚。他懶洋洋躺在一朵白雲上，肚皮一如既往地油亮。
“我從來沒有想隱瞞什麼，有何稀奇？”紅羅微微抬頭，頜骨的曲線十分柔美。“再說了，咱倆本就是同道中人。恐怕您背後的那些老家夥也急不可耐了吧？”
“我就愛跟你這樣的人對話，因為爽快。”玄陰和尚呵呵一笑，露出滿口尖牙。“是啊，整天聽他們唸經，早就厭煩了。”
“何不讓他們永久閉嘴？”紅羅微微一笑，劍眉輕挑，硃紅嘴唇紅潤光亮。“你可是個野和尚，怎麼能被人關在籠子裡？”
“那是曾經的事兒嘍，”玄陰翻個身，雲朵柔軟地像棉花做的床。“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呵，猛虎也有屈服的時候？真是叫人大跌眼鏡呢。”紅羅轉過身，細細琢磨著牆壁上的畫。“不過話說回來，您那銳齒可有著落？”
“你正好提到了我的傷心處呢，”胖和尚聳聳肩，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嘴臉。“據我所知，青龍和玄武都恢復了真身，至於朱雀，別提了，那家夥從始至終都沒吃過什麼苦頭。我們這四兄弟當中，就和尚我最命苦……”
“哼，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紅羅一面回答，一面用白皙的手指輕撫粗糙的畫壁。“知道這幅畫嗎？畫中人正是雲陽真人。他於純陽觀中修行千年，師兄師弟皆為觀中至寶純陽珠爭得頭破血流，唯有他一人看淡一切，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到頭來，所有人都被純陽珠之戾氣所傷，唯有他一人將之收入囊中，並憑此羽化登仙，到九霄仙界去了。聽了這個故事，你可有什麼感悟？”
“我這人
向來愚鈍，”玄陰露齒一笑，“聽不進什麼大道理，我只想快些奪回屬於我的東西。更迭時代來了，沒人能獨善其身。在這種大環境下，實力才是最重要的依靠，你說呢？”
紅羅莞爾一笑，雨彷彿沒那麼大了。“小女子以為，除了保存實力，隱居世外也不外乎為一種方式。”
“啊，被你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玄陰笑呵呵道：“是啊，我忘記你是紅羅了，我們可不是一路人，追求本就不同，不過話說回來，你不覺得這世道對你太不公平了？”
“我也不清楚，”忽然間，玄陰的話像是擁有神奇魔力的法術，讓紅羅一下子傷心起來。“過程的確痛苦，也許正如他們說的，我承受了太多本不該承受的痛苦，但是我願意，您說我是不是很賤？”
胖和尚沒有及時回覆，因為此時他必須深思熟慮再做回答。“不，你令人尊敬，這絕非客套，我發自內心這麼想。”
“謝謝您的理解。”紅羅美麗的雙眼有些紅潤。“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也不管他怎麼看待我，我只想繼續留在過去，身體也好思維也罷，自從沉入汜水的一刻起，我就永遠定格在那裡了。”
“活得久了，才能看清楚世間的原本面貌。”玄陰和尚嘆息著，眼眶中的炙熱開始些許褪去。“我們四個老家夥比誰都活得久，幾乎達到了與天地同壽的地步。你知道嗎？偽光正真的太多了，有些，哦不，應該說有太多東西表面看起來光鮮亮麗，其實背後比你見過的任何事物都要醜惡。然而這些存在往往強盛到不可侵犯的地步，當所有人都面臨這樣一個巨大到只能俯首稱臣的存在時，他們又能做什麼呢？我相信大部分人會選擇沉默，而且看起來他們的確是這麼做的。沉默是最可怕的殺人工具，要知道羔羊最愛沉默。沉默的久了，即便是狼也會慢慢變成羔羊。一旦到了那種時候，他就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下場了。”
“但反抗往往不會有好結局。”紅羅搖搖頭，抬頭望向灰色的天空。“羊羔起碼能活得久些，狼卻會在一開始就被宰殺。”
“也許你說得對，”玄陰表示贊同，“但不管在哪裡，漏網之魚總是存在的，比如說如今的我。也許明天我就會暴露，然後被殺掉，不過沒關係，只要太陽照常升起，我就是一頭在陰影中潛行的狼。”
“令人欽佩，”紅羅長舒一口氣，同時用冷漠的目光注視著眼前的胖和尚。“為了理想，您不惜把自己喬裝成最為醜惡的模樣，臥薪藏膽，勇氣可嘉。”
“就這樣嗎？”玄陰瞧上去有些失落，他油亮滾圓的腦袋輕輕晃了晃。“我約你來此，可不止想聽這些讚美之詞。”
“可我只能給您這些，”紅羅面色平靜如水，語氣亦然。“至少……就目前而言，我給不了更多。”
“好吧……”和尚長嘆一聲，但這盡在意料之中。“也許合作永遠不可能達成，但眼下我們卻有著共同的目標。所以，我想如果這時我邀請你共襄大事，你應該不會拒絕吧？”
“阮侗的處境很危險，小女子勢單力薄，的確需要幫助。”
謝天謝地，玄陰和尚想，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好在沒有二者皆失。
“那就來商討下今後的計劃吧，”縈繞在胖和尚臉上的陰霾逐漸散去，“敵暗我明，做一隻無頭蒼蠅可不是明智之舉。”
“出謀劃策一向是您的拿手戲，”紅羅向前幾步，把傘舉得更高些。“不知您這圓溜溜的腦瓜子是否真如他們說的那麼靈驗？”
“展露才華需要一個過程，”玄陰露齒一笑，伸出雙手連擊三下。“至於現在麼，我可能得把舞臺讓給另外一個朋友。”
“什麼意思？”紅羅有些緊張，瞳眸一下子變得猩紅煞人。
“別緊張，”玄陰微笑著安撫她，“想要在這亂世立足，只靠你我是遠遠不夠的。朱雀，出來吧。”
淅淅瀝瀝的雨簾中，紅羅的神色眼經歷了從憤怒到懷疑，再由懷疑到震驚的大幅度轉變。小巷那頭，一名中年男子款款而來，他手執一柄褐色油紙傘，身著深灰素衣，頭髮花白，面容親和，還有一雙神秘幽深的眼睛。
“在下梁忠德，”來到跟前，男子止步，恭敬行禮。“現任沛國樞密院使者，亦是四大魔獸中的朱雀魔。”
“朱雀……”紅羅完全陷入到震驚中，語無倫次。“您就是姥姥手下……被派往……”
“是的，正是在下。”男子和藹地點點頭，目光甚是溫和。“自南下之日起，在下已在此等候姑娘多時了。”
“等……等我？”震驚仍在繼續，紅羅便是呼吸也不能保證平靜了。“姥姥她……早有預見？”
“當然，她老人家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睿智。”男子看著紅羅，直叫她面紅耳赤。“你的演技很好，姑娘，也善於隱忍，可即使如此，還是逃不過她老人家的慧眼。不過沒關係，我們不會因此而怪罪你，試問誰還沒點自己的小秘密？寬心，你的秘密我們會永遠保留，除非你自己願意公開。阮侗是整個大局的核心，他的走向將有牽一髮而動全身的能量。你深愛著他，而我們也不希望他出什麼差池，所以從這一點上看，我們是同一條船上的螞蚱。除此以外也別忘了，鏽劍山對你可是有再造之恩的。”
“晚輩明白，”紅羅當即屈膝行禮，“不用前輩多說，小女子也當竭盡全力。”
“好，”梁忠德點點頭，眼神中透著信任的光。“眼下最要緊的，是要盡最大可能挽救蕩魔宮的氣數。”
“的確，”玄陰和尚附和道：“儘管難度極高，畢竟他們已經對白雲峰形成合圍之勢。但現在我們還離不開這頭將死的巨獸，所以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尤其是貴為天寶靈玉的楚南潯，紅羅，感謝你當初在梅林裡為他輸送的一口續命真氣，若不是你，現在的楚南潯恐怕已是一具枯骨了。就在昨天，他被一高手連擊三掌，差些丟了性命。如今他雖然身在徐惠陵的白湯之中，卻也難逃被人強奪的命運。所以，我跟朱雀都認為應該助青鋒道人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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