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距楚南潯昏倒已經過去三日。姜府大宅,公子的臥房內,全家上下齊聚一堂。
“先生,公子可還安好?”說話的正是管家陳婆婆。她老態龍鍾,頭髮已然白透。膚質枯槁鬆弛,宛若漂白的松皮。她佝僂著腰,身穿一件樸素灰袍,手裡拄著一根紅木拐。聽姜先生說,她早在十多年前就瞎了眼。不過她老人家卻因此練得了一手好聽力,莫說是蟬鳴鼠吱,就是那髮絲落地,她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說來奇怪。”替楚南潯號脈後,姜道生緩緩起身,面色憔悴,一臉愁雲。“氣息脈象四平八穩,理應無事甦醒,誰想卻整整昏迷了三日。”
“定是那鳥聖人從中作梗!”莽漢金廣安沒好氣道。此人身長八尺,悍若蠻牛,即便在這隆冬臘月也一樣光著膀子。他比楚南潯晚了一個月到姜府,渾身腱子肉,兩條臂膀比起那庭中廊柱也毫不遜色。平日裡他只是坐在府前,或是飲酒,或是酣睡,按童謠裡的說法,正是為了震懾那些不請自來的痴心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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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不假。”大廚莊明德點頭贊同。此人一看便是個廚師,長得白白胖胖,活像那剛出鍋的饅頭。即便出了廚房,也不忘掛著那件滿是油汙的圍裙。“不過那聖人緣何如此,鄙人卻無論如何猜不透。”
“老身倒是有個想法。”陳婆婆嗅嗅空氣中的味道,不錯,正是梅花之香。“以那聖人的本事,若是想要害了公子,恐怕此方天地也無人能擋。但他並未如此,莫非……”
“莫非什麼?”見陳婆婆有些猶豫,姜道生急忙詢問。
“莫非是另有所圖……”陳婆婆左思右想,選了個折中的說法。
“姜某明白了。”姜道生心領神會,便給了陳婆婆一個臺階下。聖人眼底言聖人,若是說錯了話,同樣是要遭天譴的。既然陳婆婆不願擔這份風險,除了他姜道生,還會有誰願意做這個冤大頭?“婆婆的意思是,聖人是在暗示某些東西?”
陳婆婆沉默不語。
而恰恰有個詞叫做“默許”。
“既是如此——”姜道生昂首而立,閉上雙目,深吸一口梅香。“諸位且隨我到側廂一敘,姜某有要事相告。”他隨即轉身闊步而行,仔細辨別之後,梅香確是來自潯兒。
大事不妙也。
眾人到了側廂,只見姜道生面色威嚴,大有強敵將至之感。“諸位——”他壓低嗓門道,“情況突變,計劃提前!”
眾人聞之,除了陳婆婆,其餘人等皆一臉驚詫。
“不錯。”不等眾人發問,姜道生便道:”那聖人破了潯兒元真,受此影響,我那戮仙大陣已然開始運轉。說來慚愧,作為這大陣之主,我卻叫一外人輕易踢了招牌。”
“還管這些作甚?”莽漢金廣安擰著眉頭道,“公子的安危要緊!咱們苦心經營十多年,不就是為
了這個嗎?先生不必擔心,有我金某人在,管它什麼妖魔鬼怪也休想踏足大宅一步!”
“你怕是忘記了那玄陰和尚吧?”不等姜道生言語,莊大廚便一語道破天機。“少了他那方玄陰甘露,大陣便五行不全,以此殘陣來會九幽妖魔,恐是凶多吉少!”
“不錯。”陳婆婆緩聲道,“況且姜先生還有傷在身,如此一來,我們的勝算便又折了一分。”
“至於那玄陰和尚,不談也罷。”姜道生頭顱輕搖,滿臉不屑。“佛道兩家雖共主九霄,卻歸根到底不為同道。那玄陰和尚何其精明?既然甘願冒險來此,想必也是留了後手。此次仙胎降世,引得各方虎聚蛇來。即使是整天把芸芸眾生掛在嘴邊的和尚,只要不是自己人,姜某也不敢信之。”
“哦?”金廣安聽之,摸著下巴道:“聽先生的意思,可是留了後手?”
“不錯。”姜道生與陳婆婆會心一笑,“自入我姜家起,吾便命潯兒日日挑水劈柴。究其緣由,就是為了備此不時之需。諸位請想,我姜道生麾下已然有了三位五行砥柱,這大陣中的土、火、金便自然不用發愁,唯獨水、木二元尚未歸位。於是姜某想出此計,叫潯兒親手補全這所缺二元,等到用時,作用自然不會差。至於那泉水薪柴,吾言之家用,實則非也。五載以來,日積月累,潯兒所挑之泉水已浩瀚如江海,所劈之薪柴則樹之可成林。”
“果真如此?”金廣安將信將疑,“既是這般,此等小小宅院,如何放得下那大江大河與蔥蔥山林?”
“虧你還是五行砥柱之一,竟不曉得這相生相剋之理?”莊大廚輕描淡寫道,“五行之中,土能克水,金可克木。公子挑了五年水,劈了五年柴,就算是把這些東西放到皇帝老兒的金鑾大殿怕是也裝之不下。你見不得它們,自是有人收了它們蹤影。”
“竟有這等怪事?”金廣安滿面狐疑,“既是如此,你可否變那浩瀚江海出來給某瞧瞧!”
莊明德汗顏,“浩瀚江河在陳婆婆那裡……”
“那蔥蔥少林呢?”
莊明德差些噴出一口老血,“金可克木,那五載薪柴,自然是在你自己身上了……”
金廣安宛若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此情此景,在這危機嚴正時刻,倒也詼諧風趣得緊。
“金先生到姜府五載以來,身體樣貌可曾有什麼變化?”見金廣安不解其惑,姜道生遂問之。
金廣安沉思片刻,道:“咱家打十八歲起,便一直是個光頭,可自從來了先生這裡,日日痛飲那梅香好酒,誰曾想,這頭髮竟又茂盛起來!”
“如此便是了。”姜道生神秘一笑,“金先生若還是不解,大可薅一根頭髮下來,輕輕吹之,看看會發生些什麼。”
金廣安撓撓頭皮,最終還是決定照做一番。不
想剛吹出一口仙氣,那細微髮絲竟嗖得一聲化作一株白楊,險些把天花板給戳個窟窿。
“嚯!”魁梧莽漢驚呼一聲,“妙哉妙哉!我這鐵腦瓜子可真夠蠢的,有如此妙事卻渾然不覺。姜先生,你說到了那盛夏季節,山林蔥鬱,咱家這頭髮會不會一同變為綠色?”
姜道生一臉尷尬,其餘二人忍俊不禁。
“不僅如此。”陳婆婆補充道:“公子命中缺木。為了以防萬一,老身還受姜先生所託,從那仙山道君山移來一株百年老槐植於院中。有了這老槐庇佑,定能保公子太平。”
莽漢金廣安愈加來了興致,一個猛子扎到陳婆婆身邊,險些把老人家撞倒。“好婆婆,咱家見了那吹髮成林,覺得甚是好玩。不知婆婆可否變那浩瀚江海出來給某開開眼?”
陳婆婆詭異一笑,隨即運功施法,她先是如玄陰老祖一般在地上開個孔洞,後從長袖中取出一溫潤瓷瓶,那瓶兒白如玉脂,煞是好看。“金先生,你且猜猜看,我這坑中能裝多少水?瓶中又能裝多少水?”
高大莽漢觀之,不屑一笑。“這等小事豈能難住咱家?你這土坑,所盛之水不夠咱家洗一次澡。至於那小小瓶兒,所裝之水更少,咱家一口便能吞得乾乾淨淨!”
“當真如此?”陳婆婆只是微笑,姜道生觀之,嘴角竟也悄悄上揚。
“這是自然!”莽漢雙拳抱胸,威言道,“婆婆若是不信,且把你那瓶兒借俺瞅瞅,看我不瞬間喝它個底兒朝天!”
“這倒不用。婆婆我一來與世無爭,二來不想臨近暮年還背上一條人命。金先生且看著,如你方才所說,這坑中所納之水定然多於瓶中所納之水。既是如此,老身以瓶水入坑,若正如先生認為那般,這坑自然是填不滿的。”
“咱家就還不信了!婆婆且填來看看!”
陳婆婆隨即倒水入坑。誰曾想,肉眼觀之,所出之水早已超了小瓶之容積。但只要婆婆不收手,那瓶口便源源不絕有水流出,直至水填滿了坑,婆婆方才住手。
“怎麼樣?金先生?這小瓶兒與這土坑,誰的容積更大些?”
金廣安目瞪口呆,下巴拉得老長。
“既是如此,這大陣便又完整了。”沉默良久後,姜道生再次發聲。“那玄陰老祖品性刁劣,屠我道教子弟不說,還是佛門叛賊。吾此次請他,本想借這仙胎降世之機順帶除之,不想忽遇聖人攪局,既然如此,便先且放之一馬。”
眾人聞之,紛紛點頭。
“五行砥柱聽令!”姜道生大喝一聲,氣若長虹。
“弟子在!”其餘三人異口同聲道。
“即日起,大陣運轉,各仙歸位!”姜道生聲如悶雷,響徹九霄。庭中池水震顫,院中老槐搖曳。
廂房之側,沒人注意到楚南潯指尖之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