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一晃過了三十年。這三十年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短。
大了不說，單是這邊陲小城山城縣，自打有了姜家那場惡戰，便每況愈下一天不如一天。城中凡是有些能耐的人家，無一例外地拖家帶口搬往別處安身去了，只留下些窮困潦倒的鎮民死守老宅。到了如今這步田地，城中已戶不滿三十，人不足百口。於是乎，郡府老爺把此事上報給州府老爺，州府老爺又上報給皇帝老爺。皇帝老爺一看，奶奶的！筆墨伺候！一番筆走龍蛇之後，“小井村”三個大字便被掛在了村頭的牌樓上。
與這悲慘縣城相比，峻峰山腰上那片梅林就幸運得多。山下鎮民一少，遊客便跟著變少；遊客少了，梅林不被破壞，自然長得繁盛茂密。即便是當初那株臨寒獨放的小梅，如今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眼下又是隆冬臘月，漫山梅花盛始開。花色怡人，十里飄香。近了觀之，猶如身處雲海，周身皆白；遠處觀之，則恰如那遮住閨中女子面部的白紗，煞是好看。然而，風景再美，沒人欣賞也是徒然。花開花落，春去春來，三十個年頭，年年如此。
不過俗話說得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有了這老話作證，今年還真和以往不一樣。這不，百米開外，有一妙齡少女正緩緩走來。
那女子生得甚是標誌。柳葉眉，花鹿眼，櫻桃嘴，挺翹鼻，銀白長髮雙肩掛。她身著素白裘衣，腰肢輕搖，步履緩柔，手中握著把翠綠短劍。與之相比，縱是周遭梅海也黯然失色。待到了那長了樹洞的老梅下，她便停下腳步，駐足仰望。
“三十年了，這裡什麼都沒變。”良久之後，女子自言自語，眼中略帶一絲哀傷。“過了這麼久，不知那公子可還住在這城中？”說完，她轉身向山下望去。看樣子，她已是清楚了山城縣的變故。
“姑娘到此可是為了尋人？”
本想這梅林之中只有一人，如今卻憑空冒出來個男人的聲音，白衣女子屬實嚇得不輕。“是誰在說話？為何鬼鬼祟祟不敢現身？”那女子念了道咒語，手中短劍隨即破空而出，頗為凌厲。
“姑娘莫慌，我不是壞人。”那聲音急忙解釋，白衣女子聞聲尋去，卻仍舊瞧不見半個人影。
“我就在姑娘面前啊，對對對，就是這株臘梅。”那女子定睛一看，眼前的梅樹果然稍有搖曳。
“呵，原來是個成了精的小梅妖。”白衣女子莞爾一笑，隨即還劍入鞘。“此方天地果真靈力充沛，竟然連這木頭也開化得了。”
“姑娘說的哪裡話。”那梅樹搖一搖枝丫，好似在向人招手。“古往今來，修仙得道的樹精多了去了。”
“還要你說？”白衣女子翻個白眼，略帶驕色道：“小姐我苦修三十載，什麼傳說沒聽過？不過話說回來，我上次到此地時，貌似你還沒得發芽，敢
問小兄弟貴庚？”
梅樹晃了晃，笑答：“不多不少，剛好三十歲。”
“三十歲？”少女絲毫不掩飾臉上的驚詫，“姥姥曾說，這萬物之中，石頭之下，便屬那樹木難以開化。一棵樹若想得道成仙，少說也要幾百年的光景，你卻說你只有三十歲？”
“當真不騙你。”那梅樹語氣誠懇有加，“不瞞姑娘，我自破土之日起，便已經有了視聽之能，三十年來，此方天地的萬般變化，我全都聽在耳中，瞧在眼裡。”
“當真如此？”若是臉盤夠大，少女怕是寫一萬個“不相信”在上邊都不嫌多。
“確是這般啊。”梅樹拉低了聲音回答。“我這視聽之力，日日增長，到了如今，縱使是十里開外有一小鼠偷吃黍米，我也能聽得清清楚楚。所以小人一早便知姑娘要來，還清楚姑娘來此乃是為了尋找一人。”
“那又如何。”白衣女子顯然不喜歡這種被人看透的感覺，“我要找何人，跟你又沒有一絲關係。”
“此言差矣。”梅樹又搖了搖，八成是在偷笑。“不管姑娘信是不信，你要找的這個人，還真跟我有不淺的聯絡。”
“信你臉上長皺紋！”白衣少女沒好氣道：“我見到楚公子之時，你這小鬼還不知道在哪棵樹上掛著呢，縱使你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之能，也絕不會知曉此事！”
“姑娘若是不信，你我打個賭如何？”
“打便打！姑奶奶我還怕你不成？”這少女發起火來，兩腮紅潤，卻也可愛得緊。
“那好，打賭自然要有賭注。姑娘你看這樣如何？若是在下輸了，姑娘可任憑手中寶劍削我枝丫，小生絕不躲閃。但要是姑娘輸了的話……”
“輸了又怎樣？”少女撅著嘴巴問。
“若是姑娘輸了，須帶我一起雲遊四海，你去得哪裡，我便跟到哪裡，如何？”
少女聽了，臉色更是陰沉。“你長這麼高大，我一羸弱女子如何抬得動？你這不是欺負人嗎？”
“姑娘莫非是對自己不自信？”那梅樹輕笑一聲，“我記得剛才，姑娘講起話來可是斬釘截鐵呢。”
“哼！賭就賭！”一聽如此，少女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說吧！若是你輸了，看姑奶奶我不把你碎屍萬段。”
那梅樹聞之，又是一笑。“那我可說了，姑娘可要豎起耳朵聽好了。三十年前，在這小井村還叫山城縣的時候，城中姜府來了個俊俏少爺，名曰楚南潯。那楚南潯生平坎坷，來了這姜家，已是三改門庭。凡是聽過他往事的人，無不堅信他就是那索人性命的陰鬼煞星。所以楚南潯到了成年也沒有半個玩伴。於是，每當閒暇時光，那少年便會孤身上山，來這片梅林遊玩。有那麼一日，楚南潯在此地救下一隻雪兔，並替它取名‘飛雪’，將它藏在那老
梅的樹洞中，日日過來照看，直到那雪兔被一紅衣女子帶走為止。不知小生所言合不合姑娘胃口？”
那素衣女子聽得這番言語，早已火氣四散，眼中擎滿淚花。“後來呢？你可知楚公子去了何處？”
“後來……”那梅樹嘆息一聲，“後來的事，不說也罷，免得惹姑娘傷心。”
“我偏要你說！”那女子嗖的一聲抽出寶劍，劍氣嘶鳴不絕於耳，“若是不說，就叫你嚐嚐姑奶奶這玉簫劍的厲害！”
“得得得！”梅樹大吃一驚，慌忙示弱。“是你要我說的，萬一一會兒惹出麻煩，你可別賴我！”
“說！”少女冷聲道。
“白兔離開後，那楚公子便遭人算計，一病不起，不久便離世了。”
此話一出，少女手中之劍應聲落地。“你是說……他早已不在人世了？”素衣女子腦際一片空白，她感到胸口一陣劇痛，隨即癱軟倒地。“我苦修三十年，終於化得人形，不想等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少女聲線顫抖，微微伴著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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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就知道會出事。”梅樹低聲咕噥。
“你閉嘴！”白衣姑娘猛然抬頭，眼中擎滿淚花，隨即譁啦一聲哭出聲來。“你騙人……這不是真的……”由於哭腔的影響，便是聲音都不清晰了。
“喂！姑娘，我還沒說完，你先別急著哭啊。”不知為何，見到羸弱女子傷心欲絕，那梅樹非但不做安慰，語氣中還略帶一絲譏笑。“唉，女人還真是麻煩。”它抖一抖枝丫，好像是在模仿人類聳肩的動作。“以後跟了你，若是稍遇磨難就哭哭啼啼，還不把人給愁死。”
“誰要跟你一起啊！”白衣少女把臉從膝蓋間拔出來，模樣楚楚可憐，“你這個幸災樂禍的傢伙，我才不稀罕跟你一塊兒呢！”
“我說姑娘。”梅樹挺了挺腰板，正聲道：“咱們可是有賭約在先的，如今你賭輸了，不會是想賴賬吧？”
“姑奶奶我就是要賴賬！”少女站起身來，氣得直跺腳，“我的救命恩人不在了！我還沒來得及當面跟他說一聲謝謝呢！你個榆木腦袋能理解這種感受嗎？我花了三十年時間，日日苦修，方才化作人形！就算是從姥姥手底下逃出來，也是困難重重！我做這些全是為了見他！可誰能想到卻是這個結局！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話到此處，少女再次失聲痛哭。
寒梅聞之，良久無聲。“我不曾料到，這世上除了我那些家人，竟還會有其他人為我流淚。”
哭聲戛然而止。
“你什麼意思？”少女抬起頭，鼻子不住抽噎。“誰替你流淚了？”
寒梅嘆息一聲，語重心長道：“你呀，飛雪，說了這麼多，你還沒猜到我就是楚南潯麼？你這丫頭，腦子真夠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