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寒，風雪欲來。
楚南潯出了自家大門，頭也不回地朝前走。不是他不留戀此地，而是擔心回過頭去，卻叫陳婆婆望見他兩淚縱橫。
街上行人寥寥，時有寒風捲過，天色怪異，在這冷峻隆冬，竟如盛夏般陰雲密布。楚南潯此時的心境，與這周遭環境一般無二。
收拾行李時，陳婆婆全程未有言語，只是在送別時講了一句：“別怪你父親，他這麼做全是為了保你周全。”
其實在楚南潯心中，對於養父姜道生，他從始至終只有敬畏跟愛戴兩種情愫。如他這般命運坎坷的孤兒，被生活摔打多了，內心自然比尋常人硬朗許多。只是他有一事不明：我是誰？看似簡單的問題，卻足足困擾了楚南潯十多個年頭。他生來便不平凡，小小年紀便被冠以“陰鬼煞星”的名諱。那“陰鬼煞星”又是什麼呢？為瞭解此疑惑，楚南潯曾請教姜道生，不想先生卻閉口不答；於是他又翻遍群書，最終依然一無所獲。
也許吧，少年時常安慰自己，我生來便是個笑話，除了引人恥笑，便再無別的作用了。不知不覺來到了那日見老道的青石旁，少年頓感心中苦澀。劇變就是從這裡開始的，他想，若是那日直截了當回了家去，大概就不會混得這般田地了。抹了眼角淚花，長呼一口濁氣，少年提一提精神，隨即向前走去。
來到城門下，抬頭再瞧一眼那破舊腳樓，楚南潯心中百感交集。一會兒出了甬道，這輩子八成就與它永別了。背囊不重，少年卻覺得自己背了座山。
待他出了城門，迎面卻衝過來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娃。那娃兒梳了倆沖天鬏，身穿大紅花棉襖，腳踏黃色虎頭鞋，濃眉大眼，兩腮粉嫩，煞是可愛。見了楚南潯過來，那小娃也不躲閃，徑直衝進少年懷中，楚南潯躲閃不及，兩人咣噹一聲碰在一起，雙雙跌倒在地。與那小娃相比，楚南潯人高馬大，自然恢復地快些。於是他慌忙起身，想要去扶那小娃。可誰曾想，那小娃自倒地起，便伏在地上一動不動，見此情景，楚南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小妹妹？”他試探著叫了一聲，那小娃依舊紋絲不動。楚南潯心亂如麻，心想定是那煞星魔咒又出來害人了。想到此處，再瞧瞧地上的小娃，楚南潯後脊一陣陰寒。
“哎呀媽呀，痛死小奶奶我了！”正當一籌莫展之際，那小女娃卻突然蹦起來，擰巴著臉，差點沒把楚南潯嚇個半死。“你這小兒！走道不帶眼睛的嗎？”
楚南潯啞口無言，心想分明是你撞上了我。但鑑於這女娃尚且年幼，便不屑與之爭辯。眼看女娃平安無事，楚南潯心石落地，便道了聲抱歉，整理行裝準備上路。誰知剛挎好行囊，腦中卻兀地閃過一個念想：這女娃好似在哪裡見過！仔細回想後，楚南潯倒吸一口涼氣，不錯，正是在那日的噩夢中見得她！
“等等！”楚南潯立馬回頭呼喊，卻不想那小娃已轉到另一條巷子裡了。少年心中一橫，隨即追上前去。想到那煞星魔咒，少年腳步越來越快。我害死了楚郎中，又害死了賈獵戶，如今絕不能叫那小娃也因我而死。
他一路狂奔，腳下彷彿生了風，但當他轉過那道彎，卻又恰好瞧見小娃轉進了另一條巷子。楚南潯繼續猛追，眼睛只顧向前望，卻是連地上的大坨狗屎也未曾瞧見。於是他腳下一滑，應聲倒地，腦瓜瞬間一片空白，昏死過去。
待他再次醒來，卻發現自己已不在巷中。四下寂寥無聲，周遭一片漆黑。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洞窟，水，少年。
是那夢境！楚南潯大驚失色。他腦門生疼依舊，所以這絕不是夢。他試著望向前方，果有紅點閃爍。
是那血池。
少年孤苦伶仃，一籌莫展。
“你是在找我嗎？”背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楚南潯又是一驚。待他回過頭去，卻是金光耀眼，唯有眯起眼睛，才能看到紅衣女娃站在光中。
少年噤若寒蟬。
“隨我來。”語罷，女娃化作一點金
輝，朝黑暗深處飄去。
楚南潯別無他法，只得移步跟隨。
腳下的水，越來越淺。
待他到得那金點所在，卻瞧見一蓑衣老翁坐於青石之上，正手執毛筆奮筆疾書，而在他身後，一株俊梅正當怒放，花色紛繁，美不勝收。那金點在半空晃了晃，隨即化作一頭青牛，還不忘朝楚南潯眨眨眼睛。
“小友，我們又見面了。”楚南潯正是疑惑，那蓑衣老者倒先開了口。他伸手拿去頭上的斗笠，露出那張奇醜的臉。
“道長？”楚南潯不免有些驚詫。
“是啊，正是老朽。”老道停筆，灑脫一笑。
“道長可否告知晚輩，這是什麼地方？”這一來二去，楚南潯早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此地？”老道撫髯一笑，“實不相瞞，此地正是在小友你的內心世界啊。”
“什麼？我的內心？”楚南潯更加不解。
“是也是也。”老道款款而答。
“既是如此，道長如何居住在此？”
“居住？”蓑衣老道又是長笑一聲，“非也非也，貧道恰巧路過罷了。”
“又是路過？”楚南潯滿臉狐疑，“小生這心中可蒸不得饅頭，道長不會是又餓了罷？”
“自然不是。”老道搖頭晃腦，“老朽此番來此，乃是為了了結未盡之事。”
“未盡之事？”楚南潯心中一愣，“可是見我還活蹦亂跳，前來取我性命？”
老道失聲大笑。“小友說的哪裡話？你那日走得急，老朽本有一故事想與你分享，卻不料日落西山，所以今日前來補漏也。”
“故事？可是老子登仙之後的故事？”
“不不不，乃是與之全然不同的故事。想必這個故事小友也是愛聽得緊，因為它與你那身世，也是有千絲萬縷的聯絡吶。”
“果真如此？”楚南潯甚是欣喜。原來在這冥冥世間，有些東西不是不到，而是時機未到。
蓑衣老道行筆若走蛇飛龍，他收完最後一鋒，便將那毛筆丟至一旁。拿起所書之長卷細細觀之，面帶喜色，甚是滿意。可誰曾想到，欣賞完畢之後，他竟施法一把火燒了卷軸。楚南潯見之，疑雲更濃。
“先生何故如此？”少年不解道。
“在你心中燒了這故事，不用老朽浪費口舌，小友自會通曉啊。”老道說完，朝楚南潯怪異一笑，少年感到一陣昏厥，隨即不省人事。
函谷關，《道德經》，巨石，寒梅，白鳥，封魔，三生廝守，天寶靈玉，仙胎降世，血祭……
半晌之後，楚南潯猛然驚醒，周身街道空無一人，頭頂蒼穹黑雲威壓。
少年灑脫一笑，所謂仙胎，所謂天寶靈玉，不過是承載佛魔妖仙貪慾的容器。
楚南潯朝姜府走去，步伐分外堅定。
吾命為蒼生。
……
到了那姜府大宅，卻見它早已面目全非，牆倒瓦破，分崩離析，時有悶雷般的巨響傳出。
“姜道生！你這鳥道欺人太甚！朗朗乾坤下，你竟敢逆天改命放走仙胎！我伏翁老祖今日便替天行道，除了你這道宗逆子！”楚南潯入了門庭，只見一男子正騰在半空大放厥詞。那男子一襲黑衣，身材魁梧，皮膚乃是醜陋的墨綠色，隨著那張大嘴一張一合，猩紅長舌與森白利齒若隱若現。庭院之中，姜道生、陳金蘭等人皆盤膝而坐，周遭金光四射，煞是扎眼。
“你當真要以命相搏？”說話的是個冷豔女子，此時她正立於老槐的樹梢。說來怪哉，即便那女子再輕，以那樹梢的載力，也當折服才是。那女子生得奇美，縱是與那蛇妖紅羅相比也不遑多讓。她肌如脂雪，發賽絲絛，紅唇似火，一襲紫衣加身，曲線婀娜。“我二人來此，只為取得那天寶靈玉，並不想與道長爭執。那靈玉乃是天生地養，既是如此，佛魔仙妖便均可奪之。姜先生設此五行戮仙大陣，本就是逆天而為，今日又自作主張以假借之計哄騙我等
，此間奇恥大辱，契音著實吞嚥不下。”
“想知道吾兒的下落？”姜道生怒目大睜，大喝道：“兩位大可取了姜道生這條老命，挖去某的腦髓，姑且剖開瞧瞧，看能不能找到些許蛛絲馬跡！”說完姜道生仰天長笑，隨口吐出一口鮮血。
“你分了半世修為與那小兒，供其隱匿行蹤。今日就算有著戮仙大陣，有我二人聯手，你也必然不是對手。我伏翁老祖只有一個要求，告訴我那孽畜的去向，老身自當放你一馬！”
“白日做夢！”姜道生破口大罵，“姜某已然說過，想知道吾兒的下落，二位自可拿了我這頭顱去尋！”
“欺人太甚！”黑衣男子勃然大怒，“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那老身便圓了你的念想，取了你的鳥命！再踏平你那乾陽宮！”語罷，黑衣男子仰天長嘯，瞬間風雨大作，道道天雷落下，土石觸之即碎。
“慢著！”楚南潯在暗中窺視良久，見姜道生有難，終於鼓起勇氣現身。“休要傷我父親！”
“潯兒？”姜道生大驚失色，隨即捶胸頓足，大有前功盡棄之感。“你來此作甚？速速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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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見之，皆驚訝不已。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樹梢上的紫衣女子微微一笑，“姜先生，看來你養了個好兒子，你瞧他，多孝順吶。”
姜道生不知哪來的力氣，即使有重傷在身，卻還是施法設了道光牆包裹楚南潯。“潯兒莫要管這閒事，速速離去！”
誰想那黑衣男子大手一揮，便輕易將姜道生打翻在地。“走？你覺得他走得掉？”
“小生既然敢回來，自然就沒想過要走。”楚南潯語氣鎮定地可怕，神情也是毫無懼色。他俯身拾起一塊瓦片，邊緣破損了，甚是鋒利。“二位來此，不過是為了我這身子，也就是所謂的天寶靈玉。”
那對男女聽之，劍眉一挑。
“可如若我拿這瓦片在脖子上輕輕一劃，想必二位的如意算盤就會破碎。我說的如何？”
一男一女假裝鎮定，卻騙不過楚南潯的眼睛。
“今日仙胎降世，天下生靈皆可奪之，道家言之機緣，佛門言之因果，你二人既透過層層選拔來得此地，便是命中註定的機緣，或者說因果。二位想取我這身子其實不難，小生只有一個要求：放棄血祭。”
眾人駭然。
“潯兒，你是在何處知道的這些？”姜道生強忍劇痛問。
楚南潯望向姜道生，臉上只有微笑。“父親瞞了孩兒五載，結果如何？父親經營此間大陣，結果又是如何？天道滾滾，逆之不得啊！”
姜道生聞之，慚愧低頭。
“若二位答應了這個條件，我楚南潯的項上人頭，隨時任取。”
那一男一女相視良久，最終異口同聲道：“好，那便放棄血祭，饒了這小鎮螻蟻們的小命！”
“如此大恩，小生永世難忘。”
“你可還有什麼遺言？”黑衣男子冷聲道。
“被先生這麼一說，小生還真想起一事。”楚南潯頷首一笑，“小生入得姜家五載，飽受姜府上下疼惜愛憐，卻對他們的身世一無所知，實在愧疚難當。”他轉向姜道生等人，作揖行禮，“陳婆婆，兩位叔叔，父親，不知在潯兒彌留之際，是否可告知我這些？”
姜道生仰天閉目，發現淚已流乾。“鄙人姜道生，道真修為，寧華山乾陽宮之主。”
陳婆婆面色平靜，嘆氣道：“陳金蘭，妙真修為，道君山靈犀洞人士。”
“金廣安，妙真修為，銅鈴谷散修。”大個子莽漢嘆息道。
“莊明德，妙真修為，南陽離火宗掌門。”莊大廚低聲道。
“如此，潯兒便可安心去了。我走後，還請父親將我的遺物葬在後山那片梅林中，不知為何，潯兒見了那梅林，心裡便莫名地喜歡。”
……
半月之後，梅林之下，一株小梅迎寒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