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出了決定
“剛剛我在縣委辦接到王車軍的電話,他委託我照顧瓦兒,不過我現在有事,脫不了身,你先幫我一個忙。”溫琳又快語如珠般地說了一通,喝了一大口水,很沒形象地用手一擦嘴,也不管關允是不是答應,轉身就走,“瓦兒就交給你了,照顧好點,回頭我請你吃飯。”
溫琳衝瓦兒笑了一笑,然後一陣風一樣消失在門外。
關允愣了一愣,怎麼會這樣?轉身一看,李瓦兒在一旁竊笑,背著手,彎著腰,雙眼彎成好看的月牙兒,怔怔地看著關允,意思是,看你怎麼辦!
關允還沒有想好怎麼辦,桌子上的領導專線又急促地響了起來,他伸手接聽電話:“你好,我是關允。”
“關允,你的材料我看過了。”微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不是冷楓又能是誰。
關允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兒,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若是平常,關允也不至於被冷楓一句話就驚得六神無主。主要是他的材料遞交的時機太過微妙,不但冷楓在和李逸風的對抗中未必就一定獲勝,而且此次冷楓突然和李逸風一起到市委開會,或許就是決定命運的最後時刻……
再說,不管冷楓是去是留,他對材料的看法和處理手法,也和關允的命運息息相關。再加上眼下確實是一個至關重要的重大轉折期,在縣委被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整整一年,眼見到了命運是上是下的關口,關允到底年輕,不緊張才怪。
“縣長……”
關允想說什麼,剛一開口就被冷楓打斷,冷楓的聲調沒有起伏,淡而無味地說道:“先不要說了,我馬上要去開會,等我回去,你再當面向我彙報一下你的想法。”
關允深吸一口氣,輕輕地放下電話,抬頭望向窗外的綠樹、藍天以及再遠處的農田,心中一下輕鬆了許多。他驀然閃過一個強烈而執拗的念頭,既然冒險賭了一把,何不一賭到底?本來他從京城直落千丈回到縣委就是人生的一次意外翻盤,那麼現在就算再翻盤一次又有何妨?
人生要麼轟轟烈烈,要麼一敗塗地,一直如現在一樣卡在半空不上不下讓人喘不過氣,是生不如死!
想起京城大學的光輝歲月,想起遠在京城的未來和希望,想起逝去的青春和愛情,關允猛然做出一個決定。他的目光落到瞪大眼睛一臉好奇的李瓦兒身上,十分堅定地說道:“瓦兒,跟我走!”
孔縣地處華北平原的腹地,境內一馬平川,卻偏偏在縣城以南有一座山峰突兀地拔地而起。山峰也不高,海拔不過幾百米,名叫平丘山。平丘山不是什麼名山大川,既無名氣又無美景,卻不知何故在《山海經》中有記載。
相傳,當年大禹治水路過平丘山,一時口渴,見平丘山有一處山泉,就飲了山泉水。山泉水清冽可口,大禹一時不解渴,就拿手中的乾坤鏟一鏟,山泉就洶湧而出,匯聚成瀑布,年深日久,就在半山腰處衝積成一片水潭,名叫平丘潭。
其實最早孔縣不叫孔縣,而叫平丘縣。清朝年間為避孔丘諱,改名為孔縣。
關允可不敢帶瓦兒去爬平丘山,平丘山雖然不高,卻是地勢險峻,再加上潭深水涼,易出危險。但瓦兒可不是一個講理的女孩兒,她不但不講理,還極有主意,又是耍賴又是撒嬌,最後關允無奈,只好退而求其次,同意帶她到外面的田野中轉一轉。
走出縣委大門的時候,出了點小意外——正好李永昌、達漢國和溫琳一行的汽車從關允和瓦兒身邊駛過。
一般領導的汽車駛過的時候,都是疾駛而過,不會停留,畢竟關允算不上什麼人物,關允和瓦兒並排而行,就稍微退後一步,想讓車隊先行。
不想車隊透過一半時,忽然前車停了下來。前車一停,車隊就全部停了。
李永昌和溫琳從前車上下來。
李永昌今年四十五歲,滿臉紅光,四方大臉,是地地道道的孔縣人。如果不是他個子不高、說話聲音不夠洪亮的話,他當前一站,只憑氣勢就幾乎能讓孔縣縣委上至書記、縣長,下至辦事人員,都畏懼三分。
即使李永昌身高才一米六八,他在孔縣縣委之中的地位,卻是高不可攀,無人能撼動。別說冷楓對他無可奈何,就連李逸風對他也是忍讓三分。
對,是忍讓而不是禮讓。
李永昌是徹頭徹尾的地頭蛇,他在孔縣盤踞十餘年,從一名小小的辦事員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期間經歷無數風浪,迎來送走幾個書記和縣長,他卻一直屹立不倒,就如一株鑽天楊牢牢地紮根在孔縣的大地之上。
縣委裡私下流傳的一句話說:“孔縣不姓孔,姓李。”說的就是李永昌對孔縣的影響力之大,雖是副職,卻是名義上的一把手。
當年李逸風剛來孔縣時,無意中聽到有人議論孔縣姓李,他還暗暗高興,以為說的是他,後來才知道原來此李是彼李,不由大為惱火。
但惱火也無用,李逸風在上任之後不久就打聽清楚孔縣的局勢,知道李永昌就是孔縣的平丘山,雖然不高,卻誰也別想攀越。
孔縣雖然是一個名不見經傳、不顯山不露水的小縣,但孔縣的人保守,而且鄉土觀念強,李永昌先後在縣委工作十幾年,樹大根深,擔任過副縣長、組織部長,現在又是縣委副書記,培植了大量的親信,遍佈孔縣的各個要害部門。也就是說,李永昌是孔縣的一面旗幟,他登高一呼,響應者雲集。
作為孔縣人在縣委最高級別的一人,李永昌在孔縣人心目中,是比書記和縣長都要高上一等的人。
若不是政策規定不能由本縣人擔任黨政一把手,李永昌早就在孔縣扶正,當上縣長或書記了。
不過讓關允奇怪的是,李永昌明明有機會到外縣擔任一把手,卻不走,擺出一副咬定孔縣不放的態勢,並且放言說要在孔縣幹到老幹到死。最後市委也拿他沒有辦法,就安排他在孔縣副縣級的崗位上來回調換。
對於李永昌,關允在欽佩之餘,也有敬畏之心。作為孔縣二十萬百姓幾乎人人敬仰的傳奇人物,李永昌確實有令人仰視的資本。
李永昌來到關允面前,理也未理關允,徑直繞過他來到李瓦兒面前,和顏悅色地說道:“瓦兒,和叔叔一起走,叔叔讓人陪你去平丘山轉一轉。”
關允心中微微一哂,李永昌是故意晾他。想起之前王車軍還假情假意就副科人選一事,聲稱李永昌會向李逸風提名他,現在看來,李永昌不在李逸風面前說他壞話就謝天謝地了。
溫琳跟在李永昌身後,悄悄向關允使了一個眼色,意思是,停車是李永昌的臨時起意,和她無關。關允會意,微一點頭,算是回應溫琳。
“叔叔?”瓦兒的眼睛眨了幾眨,左右打量李永昌幾眼,“怎麼會是叔叔呢?你明明比爸爸年紀大,應該叫伯伯才對。”
李逸風今年四十歲,李永昌四十五歲,瓦兒的話說得沒錯,確實應該稱呼李永昌為伯伯。市委對縣委班子的安排佈局深遠,從李逸風四十歲而冷楓三十五歲的格局上就可以得出結論,二人正好差出一屆的年齡,李逸風調走之後,冷楓就會順勢接任。
當然,市委也沒有想到冷楓和李逸風之間會鬧得不可開交,幾乎到了工作無法開展的程度。如果真要深究原因的話,李永昌在李逸風和冷楓的矛盾激化過程中,起到不為人所知的激化作用。
官場中人,最怕被人說年齡大,李永昌也不例外,被一個小女孩一下點破,不由微微一愣。還好他經驗老到,只是一笑就化解了尷尬:“好,瓦兒愛叫叔叔就是叔叔,想叫伯伯就叫伯伯。不管是叔叔還是伯伯,你跟我上車,好不好?”
李永昌確實是臨時起意決定停車帶走瓦兒,他在車內看到關允和瓦兒有說有笑地走出縣委,心中立刻閃過一絲憂慮,當即決定阻止關允和瓦兒進一步走近,不能讓關允有任何可以和李逸風走近的機會。
李永昌相信,瓦兒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肯定會聽他的話跟他走。
“不,就不!”瓦兒很堅決地拒絕李永昌,連連搖頭,“我不跟說謊的人一起走,再見,伯伯!”她一伸手拉住關允的手,轉身就走,乾脆利落,沒有一絲商量的餘地。
李永昌尷尬地笑了笑,沒再說什麼,一揮手上車走了。溫琳緊隨其後,小心地關好車門。見李永昌的臉色瞬間恢復了平靜,只是眼神中閃過一絲強烈的不滿,她就知道,李永昌是對她不滿了。
剛才她的表現確實一般,沒有及時開口勸勸瓦兒,也沒有及時幫領導化解尷尬,作為通訊員,她很失職。但話又說回來,她能說什麼?李永昌一個高高在上的縣委副書記,也要處心積慮地算計關允,他不覺得有失身份?
心思
“溫琳,今天天氣很熱,你要注意防暑。”正當溫琳心思紛亂的時候,李永昌冷不防冒出一句明是關心實則有所暗指的話。
溫琳笑了笑,沒說話,她並不怕李永昌,李永昌在縣委是權力滔天,卻未必能拿她怎樣。她的目光跳到窗外,心中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湧上心頭。從個人情感上說,她很願意幫關允一把,但從政治立場上出發,她又不能插手關允的事情。
市委組織部的大姨告誡過她,關允的情況很特殊,有人發話了,誰也不許提拔重用關允。除非關允跳出官場,否則想在官場之中出人頭地,一輩子恐怕也沒有機會。而且大姨還再三提醒她,不許透露一絲訊息給關允,否則,會連自己也受到連累。
溫琳暗暗嘆息一聲,她的目光依然落在關允寬闊的雙肩之上,心中泛起的是苦澀和無奈,但願關允能借李瓦兒的到來,順利開啟局面,不至於繼續夾在中間兩頭受氣。
關允只能依靠自己,以她知道的內情,誰也幫不了關允,而且就算有人賞識他,也不敢冒著風險提拔他。溫琳就想,如果可能,她希望有機會和關允坐下好好談一談,勸關允去南方發展。她可以介紹外企的工作給他,以後的發展空間會比在官場廣闊得多。
人的一生,有時候時機真的很重要,關允運氣不好,以他京城大學高才生的身份,真沒有必要在縣委一直浪費才能……溫琳雙手緊握,收回目光,車窗外,關允和瓦兒的影子已經看不見了。
關允自然不知道溫琳的心思,他帶瓦兒來到田野,希望瓦兒能開心……站在田間地頭,回想起李永昌突如其來的一出,他不由搖頭一笑,好,王車軍處處防他還不算,連李永昌也親自出面了,他還真要被二人吃得死死的不成?
八月的田野,氣象萬千,充滿欣欣向榮的豐收景象。作為一個貧窮落後的農業小縣,孔縣其實優勢也很明顯,土地肥沃、良田眾多,大地平坦如掌,物產豐富,不管種下什麼,到了秋天總會收穫沉甸甸的希望。
大片大片的玉米地、隨風搖動的粟米和大豆,賞心悅目,讓人心曠神怡。田野總是給人以無限的希望,慷慨而無私地奉獻一切。
迎風而立,關允的心情舒展許多。
誰也不清楚關允在縣委的一年是怎樣的一種煎熬,他揹負太多的重擔,也承載了太多人的希望。同時,在人生驀然轉了一個大彎之後,他始終能保持謹慎、樂觀和向上的心態來面對一切,他的艱辛無人知曉,也無處訴說。
所以,他很感謝李瓦兒的到來,因為瓦兒的快樂和活潑,讓他心情大好。
下午正好無事,又恰好是雙休日——不過作為縣委的通訊員,平時可沒有雙休日一說,領導不休息,關允就從來沒有休息的可能。
今天比較特殊,書記和縣長雙雙前往市委開會,縣委的其他主要領導又前往飛馬鎮處理用水糾紛,縣委一時之間成了空城。在縣委工作了將近一年之久,關允第一次享受了難得的休閒時光。
也可以說,瓦兒的到來,為他可以放心大膽地離開縣委提供一個充足的理由。
瓦兒就如一隻蝴蝶在陽光下穿梭,她的素淨、鵝黃的連衣裙在田野中飄來飄去,跳躍不定,她的笑聲時而飄近,如在耳邊;時而飄遠,如在天邊。
從小在城市長大的瓦兒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成方連片的莊稼,她東看看,西瞅瞅,對什麼都感到好奇。她左手採了一大把不知名的野花,右手拿著一個用柳枝編成的花環,就如一朵從天下降落到地上的白雲,帶來清新喜人的氣象。
本來關允只想帶瓦兒在田野中轉一轉,然後安排她到縣委招待所住下,他的任務就算完成。但瓦兒玩不夠,還非想讓關允帶她去爬平丘山。關允本不想去平丘山,一是山路危險,二是他不想打擾山中某一個人的清靜。但李永昌橫插一手提到平丘山,就讓瓦兒有了藉口,就是非要關允帶她上山,否則她就耍賴。
“瓦兒……”關允想明白什麼,衝玩得不亦樂乎的瓦兒喊道,“走,我帶你去平丘山!”
瓦兒一下站住,滿是汗水的小臉一臉驚喜:“真的?說話算數?拉鉤。”
關允就和瓦兒拉了鉤,瓦兒如蔥白一樣的小拇指緊緊勾住關允的小拇指,她一邊晃動一邊唸唸有詞:“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微帶稚嫩的童音,在風吹影動的田間迴響,關允哈哈一笑,憐惜地拿手當扇子替瓦兒扇風:“天氣太熱了,走,爬山去。”
“太好了。”瓦兒開心地跳起來,一時激動,一路小跑地跑向遠處,還向關允招手,要關允追她。關允笑著搖了搖頭,繼續安步當車不緊不慢地走在後面。
跑了一會兒,瓦兒又不跑了,嫌天氣太熱,她的汗水打溼了頭髮。
儘管熱,瓦兒一刻也不閒著,蹦蹦跳跳邊走邊跑,不一會兒,她的臉上塗滿了五顏六色的色彩——紅、黃、藍、紫。色彩斑斕在她青春嬌豔的臉龐之上不但不顯得醜,反而奼紫嫣紅,愈發襯托得人比花嬌。
關允心生憐惜,伸手為瓦兒戴上花環:“日頭太曬,小心曬黑了。”
瓦兒十分開心:“關哥哥,我猜你肯定有一個妹妹。”
瓦兒還真猜對了,關允就笑:“你怎麼猜到的?”
“你會照顧人,一看就當過哥哥。”瓦兒仰著頭,問道,“關哥哥,你的妹妹叫什麼名字?她長得好不好看?”
“容小妹,比你好看。”
“你的妹妹怎麼叫容小妹,不叫關小妹?”瓦兒不解地問了一句,又說,“吹牛,就看你長的樣子就能知道你妹妹肯定沒我漂亮。”
“嗯……以後再告訴你好了,現在先保密。”關允賣了一個關子,故意逗一逗瓦兒。他確實很想知道李逸風能親口說出冷楓的什麼秘密,但小丫頭現在假裝忘了一樣,提也不提,他不吊吊她的胃口,豈不是顯得太好騙了?
“哼,還保密,別以為我猜不到,你姓你爸爸的姓,你妹妹姓你媽媽的姓,就這樣!”瓦兒一噘嘴,氣呼呼地說道,轉身又跑遠了。
關允笑了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瓦兒並沒有猜對,內情遠比瓦兒猜想得複雜。容小妹的事情,是關家一個深藏的秘密。
他很清楚,不能單純地將李瓦兒當成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女孩,她的狡黠和刁鑽充分說明她不簡單,誰要當她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誰肯定會吃虧。剛才李永昌的遭遇,就是例項。
其實在李永昌橫插一手之前,關允根本沒有打算開口問瓦兒什麼問題。至於瓦兒所說的關於李逸風親口透露的冷楓的秘密,他是很想知道,卻不會開口去問。他問了,保不準瓦兒一轉身就會告訴李逸風。
而在李永昌橫插一手之後,他更是清楚,堅決不能主動開口問瓦兒任何有關政治的話題。
李逸風要是知道他有意從瓦兒口中套話,怕是會讓他在李逸風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
做人有三碗面最難吃——臉面、場面和情面。一個人沒有社會地位就沒有多少臉面;同樣,在人前人後也不會有多大的場面;再進一步講,在求人辦事的時候也不會有幾分情面。
最難吃的三碗面,都以一個人的社會地位為前提。
一個人在成功之前,想要人前有臉面、辦事有場面、做事有情面,往往會自尋煩惱。關允在通讀史書的過程中早就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做事情不會好高騖遠,也不會自視過高。
過了一會兒,瓦兒又活蹦亂跳地來到關允面前,笑嘻嘻地問道:“關哥哥,你想不想知道爸爸為什麼要到市裡開會?想不想知道爸爸怎麼評價冷楓?”
想,關允很想,他卻只是笑了一笑,用手一指前方:“看,平丘山。”
瓦兒一皺鼻子,“哼”了一聲:“想就大膽說出來,裝模作樣不像話!你不說想,我偏不告訴你,氣死你。等你什麼時候想通了,再來問我好了,還得我心情高興才告訴你。還有,別怪我沒提醒你,爸爸對冷楓的評價可是天大的秘密,除了我之外,誰也不知道。”
明明是瓦兒以透露李逸風為什麼要到市裡開會,以及李逸風親口所說的冷楓的秘密為條件,好讓他答應她的無理要求。現在倒好,她不履行承諾反倒成了他的不是,真是一個狡猾善變的女孩兒。
她是故意為之。
出事
平丘山位於縣城東南,距離縣城一公里。孔縣不是旅遊縣,平丘山也不是景區,山腳下沒有小商小販販賣水果和冷飲。對於孔縣的百姓來說,平丘山就是一座再平常不過的山丘,沒人會閒來無事前來爬山。
山間四下一片寂靜,放眼望去,空無一人。
正是秋天豐收的季節,山間樹木茂盛,溪水淙淙,別有情致。一步邁入山間樹林,就如從盛夏一步步入深秋,涼爽之意撲面而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平丘山雖然還沒有開發成旅遊景點,但卻擁有得天獨厚的旅遊資源,山清水秀不說,最難得的是營造了一個世外桃源一般的美景。單是山腳下自然形成的將整個平丘山團團包圍的森林,就是一處天然的森林公園。
天然森林公園雖然面積不大,卻勝在每一棵草每一棵樹都是自然生長,沒有一絲人工的痕跡。更妙的是,自然生長、天然形成的森林,卻很巧妙地長成許多巧奪天工的景色。如果有旅遊局的專家來此,肯定會歎為觀止,並且抱怨孔縣縣政府暴殄天物,有如此優良的旅遊資源卻棄之不用。
孔縣百姓民風純樸,觀念陳舊,只知道面朝黃土背朝天,很少會想到從土裡刨食之外的生財之道。平丘山在百姓眼中只是一處可以乘涼的土丘,至於別的用處,誰也沒有想過,就連縣委縣政府也從未有過要利用平丘山打造旅遊品牌的想法。
再者孔縣交通不便,位於黃梁市東南,是黃梁市管轄範圍內最東南的一個縣。孔縣南與豫省交界,東與齊省為鄰,以前曾經是三不管地帶,還曾經劃分給齊省,後來又重新劃回燕省。
孔縣境內只有一條省級公路通向黃梁市,西距黃梁市八十公里,東距齊省天鎮市一百二十公里,完全就是一個深入平原腹地的農業縣。
不過事物都有兩面性,也正是因此,孔縣的平丘山才一直不為世人所知,養在深閨待人識,並且保持了原始面貌。
“哇,景色太美了,真漂亮,真舒服。”瓦兒自從一步邁入天然的森林公園之後眼睛就不夠用了,她一雙大眼四下看個不停,驚訝、驚喜、震撼,都寫在她天真無邪的臉上。
在看到平丘潭的時候,瓦兒更是驚呼起來:“天,好漂亮的一塊翡翠。”
此時的瓦兒才像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她一把從關允身上搶過揹包,手腳麻利地開啟,從裡面翻出一件衣服,然後又將揹包甩給關允:“關哥哥,麻煩你幫我把風,我要換衣服。”
關允愣了:“換衣服?換什麼衣服?”
“笨呀,當然是換泳衣了。我要下去游泳,還有,你躲得遠一點兒,不許偷看。”瓦兒咬著舌頭,笑嘻嘻地看著關允。
平丘潭就如一塊碧玉鑲嵌在平丘山的半山腰,清澈見底,水質優良;潭水不深,最深處不過兩米;面積也不大,方圓百十米,就如一個天然的池塘。
平丘山平常就人跡罕至,更何況平丘潭,此時更是除了關允和瓦兒之外,不見一個人影兒。現在又是農田大忙的季節,農民既沒情趣也沒時間來游泳,而距離平丘山最近的縣城,常住人口才兩萬人,縣城中有閒情逸致來山間遊玩者,也是寥寥無幾。
不得不說,在寂靜無人的空曠山林之中,有一處天然的潭水,天氣又十分炎熱,誰都想下水一遊。關允卻不允許瓦兒下水:“不行,不能游泳,太危險了,我只答應你來平丘山玩,沒同意讓你下水游泳。”
“關哥哥……”瓦兒拉長聲調,施展撒嬌的獨門秘技——裝可憐加講條件,“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同意讓我游泳好不好?爸爸去市裡開會,聽說是和人事任命有關。”
瓦兒真是一個心眼兒多、心思快的小女孩,耍賴的水平也是一流。現在倒好,又得寸進尺,在關允陪她之後,又將條件升級成准許她下水游泳的前提。
有一套,關允卻不為所動,堅定立場:“不行,就是不行!”不只是因為下水游泳有危險,而且他和瓦兒孤男寡女,多有不便,傳了出去,說不定會讓李逸風認為他人品多麼敗壞。
李逸風是不可能壓制他一輩子,但如果李逸風在孔縣再幹三年,三年之內始終壓制得他不能前進一步,再給他下一個“不能重用”的結論寫進檔案,他不能說一輩子進步不了,但背了一個沉重的汙點在官場行走,鐵定走不了多遠。
等等,關允心中一跳,瓦兒說李逸風到市裡開會事關人事任命,莫非真是有關冷楓調走一事?
正尋思間,忽然聽到山下有人高喊:“關允,你在嗎?”
“溫琳,我在平丘潭。”關允答了一聲,心中突然閃過強烈的不安,溫琳怎麼來了?她不是陪李永昌去處理用水糾紛,怎麼找到平丘山來了,莫非出了什麼意外……
溫琳幾乎是一路小跑上山。
跑得急了一些,天氣又熱,溫琳的汗水順著頭髮如雨珠一樣向下滴,絲絲縷縷。關允向前接了溫琳一把,伸手拉了她:“別急,看你累的。”
溫琳一擦額頭上的汗,雙頰白裡透紅,明豔照人,展現出天然的健康之美。
“出事了。”溫琳連喘了幾口氣,才說出一句話。
“出什麼事了?”關允一驚,“是不是飛馬鎮和古營城的人又打起來了?”
“是打起來了,還打傷了李書記。”溫琳跑到潭水邊,彎腰洗了一把臉,呼吸才不急促,說道,“打傷李書記的事情是小事……啊,說錯了,不是,我的意思不是說李書記不重要……”
關允笑了:“沒外人,沒人傳話。”話一說完,又想起身後的瓦兒,他回身看了瓦兒一眼。
瓦兒無所謂地搖搖頭:“我沒聽見。”
關允安撫溫琳:“好了,可以說正事了。”
溫琳才又急急地說道:“李書記被人打破了頭,正要回縣醫院包紮,突然就接到市委來電,然後連醫院也沒顧上去,就急忙去市裡了。”
孔縣距離黃梁市八十公里,沒有高速,到市委開會開車要一個小時。算算時間,李逸風和冷楓到市委也有一個多小時了。書記和縣長沒有回來,又緊急召集縣委副書記到市委開會,可見事關重大。而李永昌被打破頭也顧不上包紮,說明事態緊急。
“你來平丘山又做什麼?”關允的思路一時無法理順,而且事態的變化之大之快也超出了他的認知,他也慌亂了。
“我,我來找你商量一下……對策!”溫琳話說一半,目光不經意落在瓦兒的身上,然後又迅速收回,朝關允眨了眨眼。
瓦兒別看才十五六歲,卻聰明得很,她擺擺手:“關哥哥,你不用管我,我去游泳了,你們商量完事情再叫我。”
“不行,你不能下水,太危險了。”關允想要攔住瓦兒,瓦兒卻做了一個鬼臉,跑到樹林茂密之處。
溫琳拉住關允,衝他搖了搖頭,意思是隨她去,不要緊。關允想了想,也沒再堅持,就隨溫琳來到一棵大樹的後面。
“縣委班子可能真要調整了,關允,你有沒有想好下一步怎麼辦?”溫琳心裡有一團火在燃燒,直覺告訴她,冷楓調走的可能性有百分之八十。冷楓一走,本來就已經在縣委吃了夾生飯的關允,更是會吊在半空。
新上任的縣長必定不會沿用前任的通訊員,關允到時就得被打回秘書科當一個閒人了。
“能怎麼辦?吃不了夾生飯,就吃生飯算了,反正餓不死。”關允一副無所謂的口氣。
“你氣死人了!”溫琳真生氣了,用力一指關允的額頭,“你怎麼就那麼死心眼兒,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以你京城大學的學歷,不管是去京城還是去南方,哪裡會沒有你的廣闊天地?幹嗎非要賴在縣委不走?”
“縣委不是有你嗎?我舍不得你。”關允嬉皮笑臉地說了一句。
溫琳一腳踢在關允的腿上:“我打不死你!別鬧了,說正經的。你要是去京城,我幫不上你什麼忙,你要是去南方,我同學挺多,替你找一個好工作不算什麼難事……你倒是說話呀,成不成你總得吭個聲。”
溫琳心急火燎,關允反倒氣定神閒,而且還背靠大樹好乘涼,眯著眼睛要睡著一樣,可把溫琳氣得夠嗆,她急了,伸手去擰關允的耳朵。
手伸到一半,關允一下睜開眼睛:“你先別急,要是我說冷縣長調不走呢?”
峰迴路轉
溫琳的手舉在關允的臉前,看上去似乎她要摸關允的臉一樣,她愣了一愣:“你別瞎猜了,冷縣長肯定要動地方了,要不市委也不會讓書記和縣長都去市委開會,而且後面還叫上李永昌。為什麼要讓李永昌去市委?別忘了,他是副書記,市委要定新任的縣長人選,要徵求一下縣委的意見。誰最能代表縣委的意見?當然是李逸風和李永昌了。”
溫琳分析得也不無道理,但關允還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還有心情開玩笑:“溫琳,要不你也下水游泳?你的身材肯定比瓦兒順溜多了。”
“你……”溫琳臉紅了,不是羞紅,是氣紅了,她生氣地推了關允一把,轉身就走,“你真是沒救了,爛泥扶不上牆,我何苦管你的事情?我是傻瓜、笨蛋,我是吃飽了撐的……”
溫琳轉身的瞬間,關允看清了她眼中的淚花,一下觸動了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他向前一步拉住溫琳:“溫琳,你先別走,聽我把話說完……”
“不聽!我以後不理你了!”溫琳掙脫關允的手,捂住耳朵。
溫琳對他的感覺,關允心裡有數,倒不是他認為自己一表人才,又有名牌大學的文憑,而是他和溫琳在一起共事久了,他的穩重得到了溫琳的認可。別看溫琳似乎是大大咧咧的性格,而且喜歡鬧,但實際上她是一個能坐得住、能沉下心的女孩。
但他和溫琳又不可能發展戀情,不提他在京城的初戀女友,就是他的理想和志向,也不可能一輩子留在縣城。況且他始終認為溫琳在表面的直爽之下,性格太過要強,骨子裡總有強烈的控制欲。
要不是關允經歷過一次刻骨銘心的戀愛,以他年輕的身心,早就被溫琳的熱情和青春融化了。
“我的看法和你正好相反,李永昌緊急被召到市委開會,恰恰說明一點,市委暫時還不想調整縣委班子。”關允說話時的表情很嚴肅,也很自信,“你想,要是市委準備調整縣委班子,肯定會分別和李書記、冷縣長談話,怎麼可能讓書記、縣長還有副書記都到市委開會?再說就算市委想徵求李永昌對下任縣長人選的意見,也不會突然要求他到市委開會,而是市委組織部派人來縣委走過場,人事調整不是什麼刻不容緩的急事,有的是運作的時間。”
溫琳的雙手慢慢地從耳朵上放下來,臉上的表情先是疑惑,又漸漸變成認可:“你說的還真有幾分道理,不過我就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急事能讓李永昌頭也不包就上車走了?”
“今年一月份,京城分別召開農村工作會議和全國金融會議。七月份,京城召開全國農村金融體制改革會議。一年之中有兩次全國級別的會議涉及農村工作和農村金融,農村工作和農村金融是縣級黨政班子的工作重點,市委召開的緊急會議,說不定是傳達中央和省委的什麼內部指示精神……”
關允一開始也認為冷楓和李逸風緊急去市委開會是事關人事任命,也一直陷在縣委有可能面臨的人事調整的困境之中不能自拔。直到溫琳急急跑來說李永昌也被召集到市委開會,他心中的困擾才一下打通,對當前的局勢又有了全新的認識。
如果不是溫琳剛才的表現讓他十分感動,他也不會在溫琳的面前高談闊論。
“你,你……”溫琳被關允的一番高談闊論驚呆了,“你怎麼對京城的政策走向瞭解得這麼清楚?還能具體落實到市委的動向上,你也太了不起了。關允,你是不是在京城真有什麼厲害的後臺?”
關允嘿嘿地笑了起來,並不正面回答溫琳的問題:“如果我在京城真有後臺,也不至於在縣委被人欺負得抬不起頭來。”
“我不相信,你騙人。”溫琳攏了攏頭髮,向前邁了一步,離關允只有半米,“你在京城沒有後臺,怎麼可能對國家政策瞭解得這麼清楚?”
“我背後有高人指點。”關允想後退一步,可惜他背靠大樹,無路可退。他的話半真半假,有高人指點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天天都看從京城到省市的日報,所有的政策走向全在報紙上。
“又騙人!吹牛皮!”溫琳對關允的說法嗤之以鼻,用手指捅了捅關允的胸口,“你拍著良心說說,該不該對我說實話?我大老遠頂著日頭跑過來告訴你,還不是關心你愛護你?你倒好,就會睜著眼睛說瞎話,我真傷心。”
關允不是非要騙溫琳不說真話,而是事關他的秘密,不能說。他被溫琳逼得退無可退,正愁怎麼解圍時,忽然聽到瓦兒的哭喊聲。
“快救我,我腿抽筋了!”
關允大驚,只顧和溫琳說話了,忘了瓦兒還在平丘潭中游泳,萬一瓦兒出了什麼意外,是誰也承擔不起的天大的責任!
溫琳比關允反應還快,主要是她將關允逼靠在樹上,關允動彈不得。她一聽到瓦兒的呼救,立刻飛奔而去,三步並成兩步來到潭邊,顧不上脫掉衣服,一頭就跳進平丘潭。
潭水中,穿一身泳衣的瓦兒如一塊白玉,靜靜地浮在水面之上,一動不動。她潔白如羊脂美玉的肌膚和綠如翡翠的潭水相映成趣,就如在一大塊碧綠天成的潭水之中,有一朵潔白的雲朵飄蕩其間,呈現一種驚心動魄之美。
“撲通”一聲,溫琳魚躍一般的入水打破了潭水的平靜和美感,由於她的動作過快,關允想喊她一聲也沒有來得及。不過他知道,溫琳的水性極好,他都有所不如,所以並不擔心她的安危。
溫琳一入水,漂浮在水面上的瓦兒忽然就如一條美人魚一樣沉到水底。只見她在水中擺動腰肢,輕妙如流雲,轉眼間就來到岸邊。“嘩啦”一聲,她從水中一躍而出,伸出白嫩的小手:“關哥哥,拉我一把。”
關允暗歎一聲,小壞蛋一個,又騙人。他握住瓦兒的小手,用力一拉,瓦兒就嘻嘻一笑,就勢跳到岸上,一下撲入關允的懷中,弄得關允前身溼了一大片。
瓦兒撲入關允懷中,可不是為了投懷送抱,她一是為了發壞,二是為了說悄悄話:“關哥哥,你可要謝謝我呀,你不是想看溫姐姐的身材是不是比我的身材順溜,現在你可以睜大眼睛看了。哼,我還以為你是一個好哥哥,沒想到,也很色。”
關允鬧了個大紅臉,被一個小女孩說色還是有生以來頭一回,不由嘿嘿一笑,又不好解釋什麼,只好假裝去關心溫琳。
溫琳撲了一個空,一入水發現瓦兒從水底遊向岸邊,就知道上當了,不由又氣又急。她當下也不多想,三下兩下遊到岸上,一上岸就要走過去罵瓦兒。
不想才走兩步,卻見關允的目光直直落在她的身上,她低頭一看,不由大羞——夏天穿得單薄,只有一層衣物,經水一溼,緊緊地貼在身上,讓她成熟而飽滿的身材纖毫畢現,如同沒穿衣服一般。
如果是穿了三點式泳衣還好,至少該露的地方露了,不該露的地方保留,還會自然一些,但現在是穿著衣服溼身,含而不露反而比露了更顯誘惑。
溫琳剛才還以為瓦兒只是為了騙她下水,現在才明白過來,敢情小丫頭是為了讓她溼身,好讓關允乘機看景……瓦兒才多大,怎麼發壞的時候,鬼主意讓人防不勝防?
關允欣賞夠了溫琳健美而勻稱的身材,就假扮好人說道:“溫琳,你快去陽光下曬一曬,別感冒了。時間不早了,回縣委看看,別有什麼事情。”
夕陽西斜,倦鳥歸巢,林中開始了喧囂。溫琳氣歸氣,卻拿瓦兒無可奈何,就是她想罵瓦兒也罵不著,瓦兒辦了壞事之後,早就不知躲到了何處。
等溫琳從背人處擰乾了衣服出來時,瓦兒早就穿戴整齊,小鳥依人一般挨著關允坐在一塊青石上,也不知在說些什麼,眉飛色舞。顯然,瓦兒對剛才騙她下水害她丟醜的事情,早就拋到九霄雲外,而且還沒有絲毫愧疚之意。
溫琳心裡來氣,上前說道:“關允,你回不回縣委?反正我要回去了。還有……瓦兒,我給你訂了飛馬賓館的房間三一二,就在縣委對面。”
飛馬賓館是縣政府招待所,設施雖然一般,卻是孔縣最好的賓館了。
“哼,不要你管。”瓦兒拉了拉關允的胳膊,“我跟著關哥哥,他不會不管我。”
“隨你!”溫琳更生氣了,好嘛,害她落水不說,還衝她耍性子,她才不管瓦兒是不是縣委書記的千金,轉身就走,“反正我該做的事情做到了,就這樣!”
關允一行三人回到縣委的時候,天色已經昏黃了。一進縣委大門,關允就感覺氣氛不對,總覺得哪裡和平常不太一樣,但又實在看不出來哪裡不同。走到停車場的時候,他終於明白了什麼。
縣委一號二號的車並排停在停車場!
關允往事
李逸風和冷楓從市委回來了?關允心中一驚一喜。驚的是,孔縣離市委雖然不遠,但也不近,來回得三個小時。從李逸風和冷楓突然前往市委到現在,一共才過了四個多小時,就是說,二人馬不停蹄地到市委也就開了一個多小時的會。
喜的是,李逸風和冷楓來去匆匆,就說明有關冷楓調離的傳言不真。只要冷楓不走,他在隨後決定命運的一局,就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不過關允又發現了一個異常,李逸風和冷楓的車都沒有停在原位——縣委的停車場雖然沒有標註號碼,但卻有約定俗成的規矩,一號位置是縣委書記的車,二號位置是縣長的車。但現在李逸風和冷楓的車分別停在二號和三號車位,讓出了一號車位,而三號車位原本是李永昌的專用車位,但李永昌的專車不在。
官場之上處處皆學問,很多時候細枝末節決定成敗。許多人認為官場之上全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其實不然。官場上的大事也是由無數小事累積而成,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不留心身邊的每一件小事每一個細節,終究幹不成大事。
細節,有時往往最考驗一個人的眼力。
關允由車位的排序得出兩個結論:一是李永昌還沒有回來;二是李永昌應該正在向回趕,而且他還不是一個人,還有市委領導隨行,否則李逸風一號車位也不會空出來,虛位以待。
再往深處一想的話,現在到了飯點上,書記和縣長都不出去吃飯,就說明市委領導快到了……
書記和縣長先回來,市委領導和縣委副書記李永昌隨後一同來孔縣,既然不調離冷楓卻又如此興師動眾,而且驚動市委領導連夜趕來,怕還是和流沙河事件有關。
關允有一種山雨欲來之前的興奮和期待,他骨子裡好戰的性格讓他十分渴望在即將到來的大潮之中搏擊風浪。整整一年,他在縣委夾縫中生存,早就盼望著有一天能突破困境,借勢而起。
其實關允對於他不被李逸風所喜又不為冷楓信任重用,更被李永昌打壓的處境,心裡多少有幾分明白,知道背後深層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如果說李永昌對他的打壓是基於不想讓他崛起,並讓他為王車軍讓路的出發點,那麼李逸風和冷楓作為外來者,本應對他一視同仁,卻同時對他漠然而冷落,多半還和他所謂的未來岳父有關。
京城大學四年,關允有一個相愛的女友,名叫夏萊。夏萊是地地道道的京城人,是關允的同班同學,從大二時起,關允捕獲了夏萊的芳心,二人開始了三年的戀愛。從戀愛時起,二人的關係就遭到夏萊父親夏德長的強烈反對。夏德長的態度很明確,夏萊只能找門當戶對的男朋友。
門當戶對的含義就是,作為小縣城農民家庭出身的關允,他的成績再好,品學再優異,也無法彌補出身低下的先天不足。而夏萊可是堂堂正正的京城大戶人家的女兒,其父夏德長是國家教委的一名副司長。
夏德長的反對雖然強烈,夏萊對關允的愛情卻更加熱烈而執著。由於愛女心切,夏德長採取了退讓的懷柔政策,表面上不再反對關允和夏萊的來往,暗中卻在用他的手腕謀劃長遠之計。
作為一九九五年京城大學的畢業生,雖然留京的指標十分珍貴和稀少,但品學兼優的關允還是憑藉出色的口才和機靈的頭腦,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個留京指標!
關允喜不自禁,認為從此就可以留在京城名正言順地和夏萊在一起了。他的夢想就是用十年時間升到副處,然後外放從縣委書記做起,不信有朝一日不能和夏德長比肩。
出乎關允意料的是,在得知他憑藉自身能力留京之後,夏德長親自出面邀請關允到家中做客。關允大喜,認為夏德長總算認可了他,他幻想著夏德長約他見面,是要答應他和夏萊的婚事。
關允和夏萊戀愛三年,第一次邁進夏家之門。在夏家,夏德長先是對關允透過自己的努力留在京城表示讚賞,並對他和夏萊的愛情表示理解,隨後話題一轉,指出,雖然他可以接受關允和夏萊的愛情,但並不表示他可以允許關允和夏萊結婚。
如果關允能在三十歲之前走到處級的工作崗位,他一定會放下以前所有的成見,親手將女兒交到關允的手中。
關允到底年輕,沒有聽出來夏德長話中意味深長的部分,以為夏德長已經改變了對他的看法,當即表示一定好好工作,努力進步,不會辜負夏德長的期望。
夏德長握著關允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小關,你還年輕,路還很長,留在京城發展,就我個人認為,前進的空間很小,發展的局限性很大。你可以轉變一下思路,到更需要你的地方鍛鍊一段時間,然後再調進京城,在履歷上也會更好看一些……你是孔縣人,如果主動要求回孔縣縣委工作,等於是京城大學生畢業後放棄留京指標,甘願到最艱苦的地方支援家鄉建設,不但行為高尚,在以後提拔時,會是很濃重的一筆履歷。”
關允正沉浸在關德長同意他和夏萊交往的興奮之中,並沒有深思夏德長話裡話外深藏不露的用意,答應著說道:“我還年輕,許多事情還不懂,夏叔叔的意思是,我不留在京城,主動要求回孔縣工作?”
“你在孔縣幹上兩三年,解決了正科,縣裡好提拔,又有了基層的經歷,我再幫你調回京城。一回來就能提副處,曲線升遷,要比留京熬資歷快多了。”夏德長笑得很開心,拍了拍關允的肩膀,“年輕人,不要怕苦也不要怕累,要有長遠的目光。”
關允一下就熱血沸騰了:“好,我聽夏叔叔的話,請夏叔叔為我安排!”
夏德長開懷一笑:“好,孺子可教,我就著手安排了,你的留京名額就由我全權處理。”
關允對夏德長的用心絲毫沒有懷疑,並沒有意識到初出茅廬的他,和在官場之中浮沉了十幾年的夏德長相比,稚嫩渺小得如一棵小草。
離開夏家的時候,夏德長親自送關允下樓,夏萊挽著夏德長的胳膊,笑得十分甜蜜。她無限期待地看著關允,站在盛夏的陽光下,就如一朵向日葵一樣熠熠生輝。
為了夏萊,一切的付出和等待都值!關允默默地為自己打氣,卻沒想到,只是一個轉身的距離,他和夏萊就天各一方了。
回到孔縣之後,最開始關允還夢想自己真可以有朝一日重返京城,然後平步青雲,並且和夏萊在一起幸福地生活。最初,夏萊的電話和來信不斷,讓他對未來充滿嚮往,但在其後不久,他就發現自己在縣委的處境十分不妙——不但沒有受到期望中的重用,而且還被領導刻意冷落,並最終成為縣委最邊緣化的一人。
關允並不理解為什麼自己一個京城大學的高才生在書記和縣長眼中,還不如學歷和能力都明顯不如自己的王車軍。最初他還認為王車軍受到重用是因為李永昌的緣故,雖然早就有人提醒過他,說他當初回到孔縣其實是被人賣了,說他太年輕,心思太單純。當時他還據理力爭,認為夏德長不會騙他,在他付出了無數努力卻始終得不到李逸風和冷楓的認可後,他終於明白一個殘酷的事實,有人不想他前進一步,想讓他在孔縣原地踏步,就是要將他困死在孔縣!
能是誰?關允才大學畢業一年,既無背景又無複雜的關系網,除了夏德長之外,再無別人會對他如此用心!關允在經歷一年多的碰壁和彷徨之後,才終於撥雲見日,理順了思路,明白了他目前的困境,只有放手一搏,只有破釜沉舟,才有突圍的可能。
他並不知道夏德長到底有多大的影響力,卻能猜到李逸風排斥他冷楓冷落他,原因就在於肯定有人跟他們打了招呼。否則,李逸風和冷楓與他無冤無仇,就算不重用他,也不必事事針對他,他也不夠資格被一二把手處處提防!
是時候了,關允深吸一口氣,因為流沙河的水壩問題,讓李逸風和冷楓爭執不下,甚至還驚動了市委領導,可見問題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流沙河事件,將會成為他在孔縣的一個支點,他將借勢而起,一掃以前的頹勢。只要冷楓給他一個機會,他就要藉機在孔縣站穩腳跟開啟局面,然後終有一日要殺回京城站在夏德長面前,還他一個冷笑和驚訝!
至於瓦兒……她其實就是一個既狡黠又聰明的小女孩,她來孔縣就是為了遊玩,對政治和官場才不感興趣。但她到來的時機巧了,無意中成了關允的助力,讓他在孔縣即將到來的動盪之中多了一個支點。
看了一眼身旁的瓦兒,關允暗想,他這一次能不能抓住機遇趁勢而起,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女孩,說不定會是一個關鍵因素。
冷楓的背景
還沒有邁進東院和西院中間的內門(縣委大院的大門人稱外門,而大院之中的小院是縣委領導辦公的場所,有一個小門,人稱內門),就見王車軍急匆匆從裡面出來,和關允、溫琳、李瓦兒正好走了個面對面。
王車軍一抬頭看到關允走在中間,瓦兒走在右邊,溫琳走在左邊。溫琳還好,離關允有半米遠,保持了安全的同事距離,而瓦兒幾乎緊挨著關允,笑得開心甜蜜。他的好心情頓時沉重了幾分,臉色一下就陰了起來。
真是顧此失彼,陪了領導顧不上陪瓦兒,還真讓關允得了機會。王車軍不敢想,越想越是窩火,直想衝關允白淨英俊的臉啐上一口。
不過又想到剛剛在市裡開的通氣會,以及縣委即將發生的變故,他心中又平衡了幾分,哼,關允就算陪好瓦兒又有什麼用?副科人選沒有他,好事輪不上他,但壞事馬上就落到他的頭上了。想到得意處,王車軍差點笑出聲來。
不過他終究還是沒敢笑,別說笑出聲,連笑容都沒敢露一下,而是十分嚴肅地說道:“溫琳、關允,市委領導馬上就到,今晚得加班,你們趕緊回秘書科,不一定哪個領導隨時會有事叫你們。”王車軍又對瓦兒說道:“瓦兒,你先去飛馬賓館休息,等忙完了,再去看你,好不好?”
“要你管!”瓦兒衝王車軍做了個鬼臉,“我不喜歡你油頭粉面的樣子。”
王車軍最得意的就是他一頭烏黑鋥亮的頭髮,他雖然沒有關允長得帥氣,但也自認不差多少,卻當面被瓦兒說成油頭粉面,換了別人他早翻臉了,偏偏是瓦兒,他惹不起,只好訕訕一笑:“瓦兒,李書記說了……”
“我不聽!”瓦兒耍賴捂住了耳朵。
一陣嘈雜的聲音傳來,以李逸風為首的縣委主要領導,從內門出來,急步朝外面走出。王車軍見狀,顧不上理會瓦兒和關允,急忙朝李逸風跑去。
市委領導來了?關允一眼看到緊跟李逸風身後的冷楓,正要向前去履行一個通訊員的職責,忽然感覺胳膊一緊,卻是被瓦兒抱住了。他心中一驚,糟了,瓦兒要害他。
幾乎同時,李逸風和冷楓向關允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
十五六歲的女孩兒正是青春叛逆期的年紀,瓦兒早不抱晚不抱他的胳膊,偏偏在李逸風和冷楓同時出現的一刻,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抱。如果非要從政治、官場或是有意讓關允難堪的角度分析,未免對瓦兒太不公平,她充其量只是一個好玩、狡黠的小女孩,不會也不可能要害關允在李逸風和冷楓面前兩頭不落好。
就關允猜想,瓦兒這麼做恐怕還是為了故意氣一氣李逸風。她一個人偷偷從省城跑來孔縣,事先並沒有徵得李逸風的同意,中間肯定有什麼事情發生。
但不管瓦兒的出發點是什麼,她好奇而賭氣地一抱,讓包括李逸風和冷楓在內的縣委主要領導的目光,一時間全部落在關允的身上。
關允只覺如芒在背,心中七上八下,生怕瓦兒再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還好李逸風和冷楓幾乎同時收回目光,沒在關允面前停留,大步朝外走去。
溫琳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小聲問道:“出什麼事了?”
“市委來人了。”關允回了一聲,正要叮囑瓦兒幾句,不許在縣委大院胡鬧,瓦兒卻主動鬆開他的胳膊,悶悶不樂地一個人向前走去。
關允顧不上理會瓦兒的小心思,他身為縣長的通訊員,此時如果不是緊跟在縣長身邊,就得在秘書科隨時待命。
到了秘書科,關允和溫琳都忙起來,整理房間、收拾檔案、打來熱水,等等。一切準備就緒,就等領導隨時吩咐。瓦兒坐在一旁,百無聊賴地翻報紙,把報紙弄得嘩嘩響,其實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
電話響了,是李永昌讓溫琳過去。溫琳同情地看了關允一眼,想安慰關允幾句,一開口卻變成:“照顧好瓦兒……”
關允知道溫琳的心意,默默地點了點頭。三個通訊員,兩個都跟在領導身邊忙著迎接市委領導,只有關允坐在辦公室接聽電話,誰看不出他坐了冷板凳?
不過關允卻沒有灰心喪氣,他知道,現在就算他跟在冷楓後面忙得團團轉,也不會讓冷楓對他多加多少印象分。與李逸風喜歡務虛不一樣的是,冷楓很務實,以冷楓現在在縣委的處境,他需要的是一個秘書型的助手,而不是跑前跑後只幹雜事小事的通訊員。
“關哥哥,還是你好,只有你一直陪我。”瓦兒扔了報紙,好像下了多大決心一樣,“好吧,我現在完全當你是我的好哥哥了,我就告訴你一件十分秘密的事情……爸爸上次在家裡不知道和誰通話,好像是京城的電話,他說冷楓為人深不可測,不能等閒視之,還說冷楓來孔縣,不是鍍金來了,是要實幹……反正他說的話是很官腔的那種,我學不來,但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
關允的眼睛驀然亮了!
瓦兒果然給他帶來了好運氣,以前,關允對觀察到冷楓的秘密雖然肯定,但畢竟只是自己猜測,不敢百分之百確定。畢竟官場中許多事情只有傳聞而沒有真相,現在,他在心中大喊,他對冷楓的判斷完全正確!
孔縣雖然是農業小縣,在黃梁市所轄的四區十四縣及一個縣級市中,很不起眼,但孔縣的縣委書記和縣長都是由省裡空降,也算是孔縣怪現象之一。其實從省裡空降,並不是省委對孔縣的重視,而是省委拿孔縣當跳板來歷練幹部。
誰都知道空降幹部通常不會安心在地方上工作,都是鍍一層金撈點政績就拍屁股走人。當初關允剛分配到縣委時,他就奇怪怎麼一個既無工業資源又無旅遊優勢的平原小縣,書記和縣長全部由省裡空降?當時,以他對官場現象的認識和初入官場的淺薄,還以為孔縣在省領導心中的分量重,直接在省裡掛號了,孔縣以後會有更好的發展機遇。
而後隨著李逸風和冷楓之間的矛盾越來越突出,最後鬧到不可開交而影響到工作的開展時,市委卻無動於衷,關允才從中悟出一點什麼,原來孔縣不是省裡的重點縣,只是省領導眼中的一個練兵場。
關允從上大學時就開始讀史書,到縣委後又開始每天讀報,讀了幾年史書和一年報紙,他的眼光才開闊許多,境界也提升不少。
說來還得感謝李逸風和冷楓之間的較量讓他吃了夾生飯,不至於被指揮得團團轉只忙一些事務性的雜事,從而有了大量空閒時間讀書看報,才讓他學會冷靜、客觀地思索問題,並且能夠從許多細微之處發現從明面上看不到的微妙的東西。
當然,關允能夠舉一反三,還得益於他背後一個高人的指點。
高人究竟是不是真的高人,關允不敢肯定,他只知道,高人的一言一行看似平常,微微一想卻又讓人浮想聯翩,在無形中就教會了他許多察言觀色的本領。
比別人都能搶先一步察覺冷楓的秘密,就是他在受到高人的潛移默化之後,才學會從細微處見功夫的眼力。
比如從冷楓說話時微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以及對誰都會客氣地說一聲“請進”,還有他抽菸的姿勢、愛吃米飯不愛吃麵食等細微之處,關允得出一個結論——冷楓的背景和來歷十分復雜,絕非外界傳聞他不管是個人資歷還是後臺背景都遠遠比不上李逸風那麼簡單!
縣委中的傳言是,李逸風不但有省裡的背景,還有京城的背景,而冷楓只是省裡一個不得志的副處長,下放到孔縣當縣長,明是升了一級,其實就是放任他自生自滅。
也正是不少人都相信了這種說法,在李逸風和冷楓的交鋒中,絕大多數人都站在李逸風的一邊。冷楓在縣委如此被孤立,身為冷楓的通訊員,關允的日子能好過才怪。
而且關允還不受冷楓的信任,他吃的夾生飯中,除了一半是生飯之外,還經常有沙子硌牙。
關允的當務之急,是取得冷楓的信任,但如果冷楓真的沒有什麼背景和實力,就算他成為冷楓的親信也無用。在此時,在所有人都在外面運作的時候,他卻無所事事地坐在秘書科碰運氣。人在官場之中,有運氣的成分,但三分運氣不敵七分運作,官運官運,運氣是輔助,運作才是王道和主題。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運氣沒來,想運作也是不得其門。瓦兒的到來,莫非預示著自己運氣來了?運氣是不是真來了,關允不敢肯定,他只是心中篤定,他對冷楓的判斷不但正確,而且冷楓甚至比他預想中更大有來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