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午時。查鈺睜開眼睛，看見一張被放大了無數倍的臉。
陸驍。
側躺在查鈺身邊的陸驍早已穿戴整齊。頭髮一絲不苟地綰在頭頂，身上除了一件黑色長袍再無長物。他的眉眼愈發精緻，比半年前的他少了幾分稚氣，多了幾分冷峻。
他就那麼用手撐著側臉，一動不動地看著查鈺。
查鈺想伸手去撫摸陸驍的臉。
“噝——”
查鈺皺著眉頭痛呼出聲。
“孟掌門現在的身子可禁不住這樣的動作。”
陸驍似是笑了一聲。
他抬手抓住查鈺的手腕，將查鈺未完成的動作定格在空中。
“不過……現在也顧不得孟掌門受的住受不住了。”
陸驍一把將查鈺從床上拉起，然後帶著他走到梳妝檯前。
查鈺此刻幾乎是站立不穩，這短短的幾步路與其說是走過去的，倒不如說是被陸驍拖著過去的。然後陸驍站到他的身後，雙手扶著他的肩膀讓他看著銅鏡裡的自己。
臉色憔悴蒼白絕無半點血色，身上斑斑駁駁盡是點點青紫。
而身後，是那張對查鈺來說最熟悉不過的臉。
陸驍閉著眼睛躺在查鈺的脖頸，像是在聞他身上的味道，他的手離開查鈺的肩膀慢慢下移，手指流連處引起身下人的陣陣輕顫，然後他的手慢慢停下，環住了查鈺的腰。
“你昨天晚上特別乖。”
“……”
查鈺不知該如果回答。
他只是沒有拒絕。也許是因為心疼陸驍，也許是因為自己心裡頭愧疚，也許。
是因為一些別的原因。
“你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也這麼乖嗎？”
鏡子裡的陸驍突然睜開了眼睛。
查鈺搖搖頭。
不是回答乖不乖。而是說他從來沒有和楚翡在一起過。他想回頭去和陸驍解釋，但陸驍的表情告訴他無論他說什麼陸驍都不會信。
查鈺咧著嘴。苦笑一聲。
陸驍的確不會信。至少現在不會信。他引著查鈺讓他坐在梳妝檯前，然後從梳妝檯上拿起一把木梳。
“我爹爹就是這麼給我孃親梳頭的。”
陸驍拿起那把木梳，在查鈺頭上一疏到底。他的動作很輕也很慢，眼睛裡頭好像除了查鈺再沒有別人。
查鈺突然想起來。很久很久之前，在紅日初生的不鹹山頂峰上，陸驍也曾這麼看著他跟他說過他父親母親的事。
“我這一生最羨慕的人就是他們兩個，我也一直以為我也會同他們一樣。”
陸驍將查鈺的頭髮一半綰起一半放下。他喜歡看查鈺把頭髮披起來的樣子。然後擺正查鈺的頭，看著鏡子裡的查鈺。
那樣一張清秀如水溫文爾雅的臉。那樣一張他一見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臉。
然後陸驍一笑，從椅子上拿來一件紅色長袍，披在查鈺身上，蹲在查鈺身前，仔細替他打好衣服上的結。
“我喜歡你穿紅色的衣服，因為你穿著好看。而且……這會給我一種錯覺，讓我以為與你在一起的每一日都是你我成親的日子。”
陸驍的語調沒有變化。查鈺卻覺得莫名心疼。他反手握住陸驍的手放置在他的心口，想告訴陸驍他從未有一刻想要傷害他。
只是他除了熱切地看著陸驍之外，別的什麼都不能做。
“我曾在不鹹山上備好鳳冠霞帔十里紅妝，就像逐日歲歲年年裡為追雲做的那樣，我也曾想過當著蒼幕教上上下下幾百人的面與你三拜天地此生此世再不分離，就像那日我在大殿上與你許諾的一般……可這一切，就在你帶著正道盟一幹人等上山的那日，化作那年冬天裡最大的一個笑話。”
不是的。不是的！
查鈺用另一只手撫摸著陸驍的臉頰，捧起他的臉想親吻他安慰他。可當他閉著眼睛湊到陸驍身前時，陸驍卻用他的手掌阻擋了查鈺的親吻。
他站起身來，拍拍了袍子上並不存在灰塵。
然後轉回身子去，對查鈺說。
“孟掌門果然是聰明人，才一晚上就知道怎麼討好我了……”
“還是說，孟掌門……又想再騙我一次？”
陸驍唇邊還是帶著那種似有若無的笑容。查鈺明白。那是嘲諷。
所以查鈺自己也只能尷尬地笑笑。
“走吧，再晚，我們怕是趕不上楚翡的晚宴了。”
是天夜裡，正道盟裡紅燈高掛。楚翡昨日當選正道盟盟主，今日便大擺筵席宴請五湖四方賓客。
只是他現在還不知道，今日的客人裡，還有幾位不怎麼受歡迎的人。
陸驍帶著查鈺坐在最角落最不起眼的地方。
“他現在早該知道你不在了，可你看看他，推杯交盞好不快活，哪裡有半點擔心你的樣子。”
陸驍坐在查鈺身邊，右手死死地扣著他的腰。
查鈺隨著陸驍的眼神往楚翡那邊看了一眼，此刻的楚翡的確是壯志滿懷瀟灑異常。
他還是穿著一件月白長袍，好像自查鈺見他起，他就沒有換過別的顏色。不過那個顏色也真的襯他，一股子名門正派的俠士風流，更顯得那人公子如蘭溫文如玉。
“怎麼，這就看呆了？”
查鈺忽而覺得腰間一緊。
回頭看去，便就見著一張不見喜怒的臉。
“可你也不想想，是誰放出風聲說你我有染？又是誰讓你無臉見人不得不辭去武當派掌門，又是誰此時此刻站在這裡受盡萬人敬仰當上了這原本屬於你的正道盟盟主之位？”
陸驍轉動查鈺的頭，讓他看著此刻正處在眾人中心處的楚翡，而他則是探在查鈺的耳邊，呼吸之間便與查鈺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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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的嘴唇輕輕地靠近查鈺的耳垂。
“孟掌門，你就沒有一點點恨意？”
同桌的人沒有注意到陸驍查鈺兩人的動作，他們已經拿起杯盞起身準備向楚翡敬酒，整張桌子就只剩下了陸驍和查鈺兩個人。
所以陸驍就毫無顧忌地從背後抱住了查鈺。
“被自己愛的人背叛……這種感覺，很難過吧？”
被自己愛的人背叛。
陸驍，這就是你此時此刻的所思所想罷。
“去吧，在這麼多名門俠士之中揭穿他，告訴他們這個深受他們敬仰的正道盟盟主實際上是個背叛愛人的無恥小人，告訴他們你們曾經有過怎樣的山盟海誓他卻又將你推入怎樣的境地，既然兩個人不能廝守一生——”
“那就一同墜入地獄好了。”
陸驍猛地一推，將查鈺推到了眾人中間。
這日他穿著一身紅袍，立在這裡當即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茫然環顧四周，看著周圍眾人漸漸匯聚的各式眼神。
“你是……孟玉孟子恆！”
終是有人把查鈺認了出來。
“你這樣的正道叛徒，還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裡！”
短暫的沉靜之後，迎接查鈺的便是無窮無盡的指責與謾罵。
只是這又如何，查鈺看著那些伸著指頭對他指指點點的人，心中除了好笑還是好笑，就算這些人將他罵出花來又能如何，他們與他查鈺有何干係？
查鈺倒是看了看不遠處的楚翡，那人也正看著他。這個人囚禁了他半年困了他半年。
可查鈺卻不為此恨他。
楚翡囚的、困的是孟玉孟子恆，與他查鈺何干？只是這人機關算盡太聰明。
這樣的人。往往難得如意。
最後查鈺回頭。看向了陸驍。
他現在能說話了。陸驍在推他離開的那一刻解了他的啞穴。
“我是為歸元丹去的。從知道你會煉歸元丹的那一刻起，我留在不鹹山上的唯一理由就是歸元丹。”
查鈺的神色很平靜。他只是想把這個故事完完整整地告訴陸驍。
而聽到查鈺如此說的陸驍，則是不由地緊緊攥住自己的袍子。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正道盟的打算，不知道他們會在那天……攻上不鹹山。我從來沒有想過傷害你，更沒有想過滅你蒼幕教滿門，這一切的一切，我都毫不知情。”
“另外……”
查鈺轉過頭去，用手一個一個指著在場諸人，
“這個人……這個人……這些人……”
他慢慢回頭，看向陸驍。
“都跟我沒有關係，他們如何都跟我沒有關係，可是你不同……你與我有關係。”
查鈺突然露出一個極燦爛極燦爛的笑容。
“陸驍，我好像，有點兒喜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