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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紅妖

屋子以一架四扇屏風相隔, 一面繡著《鮮芳譜》所記載的三十九種芍藥, 有“冰容”、“鐵線紫”、“觀音面”、“蓮香白” 、“金玉交輝”、 “胭脂點玉”等等;另一面繡著四株 “素冠荷鼎”,此種連瓣蘭乃是蘭中稀世奇珍。

屏風兩面皆繡著一句題詞——“仔細思量,好追歡及早。遇酒逢花堪笑傲, 任玉山傾倒。對景且沈醉,人生似, 露垂芳草。幸新來,有酒如澠, 要結千秋歌笑。”不必猜, 自然是唐歡的手筆。

芍藥本為草本,故無堅硬之木質莖杆,形如弱柳扶風、豔若嬌柔少女, 故又有“沒骨花”之稱。莫熙望著那一片錦繡織成的絢爛繁花, 心道:你是王者天香的蘭,我卻並非花容綽約、嫵媚多姿的芍藥。

不過, 既來之則安之。莫熙方才坐下, 便有侍女過來送茶。竟是綠雲。她笑嘻嘻地走到莫熙身邊,放下茶盤,便道:“四少臨行前說姑娘要來,綠雲早已恭候多時。”便說邊替莫熙倒茶。

莫熙是真喜歡這個女孩子,笑道:“你也坐。”抿了一口茶, 果然芳香清洌。

不一會兒唐歡便帶著藥箱來了。

“我替你治傷吧。”

莫熙深知自己這只手比外科醫生的還金貴,是她保命的本錢,自然不敢怠慢。於是乖乖合作道:“好。”

唐歡輕輕拉起莫熙的手, 見手腕已經腫了起來,知她必定很痛,竟有些下不去手,只輕柔道:“忍一下,替你按摩化淤。”

莫熙點點頭,任他動作。

確實挺疼,不過這點痛楚較之莫熙從前經歷無數次刀光劍影所受的傷,根本算不得什麼。

唐歡一直留意她的神色,生怕自己下手重了。見她眉眼安詳,心中卻開始隱隱抽痛,她該是受過怎樣的苦,才會將尋常人不能忍耐的痛楚完全不當一回事。

按摩完畢,綠雲已將海桐皮煎的湯端了進來。唐歡親自替莫熙溫洗,足足洗了一盞茶的功夫,才取了布巾替她擦乾。輕聲囑咐道:“這段日子,什麼事都不要動手。都交代綠雲去辦,知道麼?”

綠雲立刻在一旁點頭配合,表忠心道:“綠雲願替四少,為姑娘赴湯蹈火。”

莫熙只有點頭的份。心道:這對主僕,要不要這麼默契啊……

晚宴設在崇遙臺。

綠雲領著三人入席。主位自然是唐歡的,旁邊依次是莫熙,仙翁,再是沐風亭。

從迎客的角度來說,菜色未免過於清淡。皆以清蒸、燉熬為主。

唐歡親自盛了一碗魚湯給莫熙道:“這是用鯽魚、花蛤、豆腐熬的,對你的傷有好處。”莫熙見到白似牛乳的魚湯頓時食指大動,嘗了一口,果然鮮美清滑。微微一笑,以示謝意。

席間唐歡一直照顧莫熙吃飯,自己反倒沒動幾筷子。

沐風亭一反常態地沉默,幾乎沒有說話。

撤席之後,幾人移步花廳清談。

仍舊由綠雲安排相同的座次。

唐歡是主人,自然首先開口道:“前輩還請直言不諱。”

仙翁道:“老夫也就不瞞各位了。我本是蜀山棄徒。這一切當從蜀山同唐門的宿怨說起。”

事關唐門,唐歡自然凝神傾聽。莫熙跟沐風亭二人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仙翁語聲平靜道:“唐掌門可知唐門四寶之一的琅琊杖本為蜀山至寶?”他瞧見各人神色驚訝,不待發問,便接著道:“自小我的師傅便跟我說琅琊杖本是蜀山至寶,其內藏有一門極其厲害的武功。師傅的師傅,也就是師祖,本是出家人,當年是整個蜀山年輕一輩中資質最佳的。掌門有意傳位予他,便早早將琅琊杖給了他,想讓他修習其中的武功,確保在競爭掌門的擂臺上一舉奪魁。”一頓,仙翁接著道:“不料,師祖到了比武的那天卻未現身,後來大夥才知道他跟唐門的大小姐私奔了。逝者已矣,老夫在此將名字隱去。再說,各位年輕,可能連唐掌門都未必聽過。但在當時是轟動武林的大事。”

莫熙端茶的時候無意中瞥見沐風亭的神色,知他這個江湖百事通怕是有所耳聞的。

“我所要拜祭的人便是他們唯一的女兒唐儀。”說到此處,仙翁的臉上緬懷之色漸濃,一雙眼睛卻神采奕奕,彷彿回到了青蔥歲月。

“師傅從小便跟著師祖,二人相差不到十歲,卻情同父子,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深恨師傅跟了唐門妖女去,將年幼的他棄之不顧。因為有一個叛出本門的師傅,他在蜀山受盡刁難。我從小聽從師傅教誨,耳濡目染,便生出了一個心思,立誓要取回琅琊杖,以助師傅解開心結。再說那本是蜀山之物,豈可流落在外。”

接下來的故事即使仙翁不說,眾人也可猜到七八分。莫熙心道:得,這只怕又是一個用美男計的。

仙翁的本名叫原清澤,在十八歲那年,劍法初成,便以獨自下山歷練為由,尋找琅琊杖的蹤跡。當時他初出茅廬,而唐儀已經二十七歲,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亦正亦邪的人物,人稱‘紅妖’。皆因她行事詭異,手段莫測,又喜穿紅色。且江湖傳言她風流成性,坐擁三千面首,是以至今未婚。

原清澤煞費苦心才打聽到她年年冬天都會去風露寺祭拜父母。便裝作香客,早早定了禪房,以便與她“偶遇”。

雪中初見,她果然穿著紅色的鴛鴦錦披風,領口滾了一圈雪1白的狐狸毛,素著巴掌大的一張臉,眉間一派冰雪冷色。眉心綴著一朵描金紅蓮,似一點金粉胭脂落雪,燒得人眼角灼痛。

千年古剎之前,天地素白之間,她清寒身影,猶似一枝紅梅帶雪。

即使多年以後,只要原清澤一閉上眼睛,那一抹雪中冷豔麗色,仍舊鮮亮如昔。

原清澤見唐儀神色這般冷絕,又畏她行事狠辣,便不敢輕易結識。只得默默等待機會。

那晚山風呼嘯,大雪紛飛,已過了二更天,她才由一個錦袍華服男子扶著回到寺中,一路腳步踉蹌,顯是喝醉了。

原清澤立在簷下,不一會兒便聽到屋內喘*息呻*吟之聲。一個未婚女子帶男人到寺廟莊嚴之地,行此苟且之事,他只覺心中厭惡,便不欲再聽。

原清澤正待舉步,門吱呀一聲開啟,那男人衣衫不整,神情尷尬地立在門口,顯是欲走還留。突然,一隻白瓷酒瓶徑直飛來,砰的一聲砸在門框上,屋中傳來女聲,道:“給我滾。滾……”那聲音尚帶著一絲媚,只是最後一字已作悲泣,似一曲清歌之尾音,撥得人心頭一顫。華服男子啐了一口:“晦氣”,一臉不甘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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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淡淡燭光,照著一地碎瓷,泛著雪一樣的華燦冷光。

只見唐儀踉蹌奔到門口,身上只穿了一件水紅色小衣,其上繡了數朵黃蕊白梅,寒風夾著素雪拂著她一頭青絲如瀑,露出尖尖的下巴,面上春*色未褪,卻掛著兩道斑駁淚痕。

原清澤一時僵了腳步,方知何謂面若桃李、冰肌玉骨。

她見了他絲毫不顯尷尬,反而嫣然一笑。那一笑當真媚色傾城,又如桃花落了一地殘紅,一片悽絕。剎時他只覺得魂魄都已不是自己的。

她卻將門砰的一關。他魂魄歸體,心中暗罵自己一個修道之人卻無一絲定力。便更加暗下決心,定要伺機奪回琅琊杖,方能證明自己心定身正。

過了三日,她又有如那夜般喝醉了酒,由一個男人送回來,卻並不是上次出現過的那個男人。原清澤待在自己的禪房,卻一直都側耳傾聽著院中動靜,幾乎徹夜未眠。第二天清晨,他從窗縫中窺見那男人才從她屋中出來。

他心中瞧她不起,想結識她的願望卻一日強過一日,無奈總無機會。

不料,過了兩天,她竟然提著一壺酒來敲他的房門,笑問:“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說罷,不待他回答,轉身便走。

他猶豫了片刻,快步跟了上去。唐儀竟徑直將他帶入房中。

本以為她這樣一個私生活放蕩的女人,住的地方即使是在寺廟也多少會帶一絲淫靡之氣。沒想到,她屋中如雪洞一般,殊無一絲豔色。

她只要他陪她喝酒,卻不需他說話。

她的酒喝得又快又急,素手芊芊執盞,豔豔紅唇沾杯。酒清、唇紅、瓷白,一抬手,一仰脖,道盡無邊麗色。

每灌一杯,她臉上桃李之色就重一分。整整一壺酒,她喝了大半,然後便對著他痴痴地笑。

他這才知何謂“眼色暗相勾,秋波橫欲流”。她身子倒向他的一瞬間,他以為會聞到脂粉豔香,卻原來是梅花一絲淡冷。

人都說溫香暖玉,她的身體卻似一捧雪,柔而無形,涼意滲懷,那眉間紅蓮卻似一把火,燒得他神思不屬手足無措。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蜀山常年縈繞不去的檀香,才猛然記起自己原不是這紅塵中人,於是將她奮力一推,急急奔出。身後傳來她低低笑聲,他只覺得聲聲是諷,是鄙。更覺被她戲弄,羞惱之下便越發定了心思,誓要將琅琊杖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