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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何方神聖

夜色漸以深沉起來,鵝湖寺的飯堂之中,幾人吃得不亦樂乎,那夾雜在怪異米飯之中的燒酒開始起了作用。

對於劉渙師父、虛相和張老頭而言,這點微末酒力,倒是無甚大礙,醉不倒人不說,恍惚之間,盡讓人“牽腸掛肚”起來。

張老頭或許是個落榜的老儒生,胸中盡是仁義道德、君子大意,他此刻肚子蛔蟲被鉤了起來,偏偏又不好意思開口找酒喝,畢竟這是佛門清淨地,無論如何,萬萬不敢造次。

劉渙的師父卻是個直腸子,他抹了抹嘴,長嘆一聲,道:“這米飯是好吃,只是酒味淡得很,好不痛快!哎,此刻要是能有一壺濁酒相飲,那真是天大的幸福了,便是皇帝老兒、三清仙人,也全不放在眼底呢。你說呢?虛相大師……”他說完便直勾勾地盯著虛相,意思已然很明白了。

可惜他這話被張老頭聽到,言語之中有辱“皇帝”,突然間觸及了張老頭的底線神經,還不待虛相反駁,張老頭猛地站起身來,怒氣衝衝地道:“虛相大師,你這佛門清靜之地,是靠無數代高僧捍衛整修而得的,固然來之不易。我本凡塵俗世之輩,而今心中不忍,也要提醒你幾句,生平閒日,可得當心那些魑魅魍魎,宵小鬼怪作祟啊。一旦有妖魔觸及佛法、誹謗聖賢,你可是責無旁貸的……老丈人年老眼昏,恍惚間還以為到了骯髒不堪的地獄,這便要走了……”

虛相聞言,又見張老頭一臉怒色,哪裡會不知道,他這是在憤怒適才劉渙師父的言行。作為東道主,他固然不敢薄了張老頭的面子,當即起身而來,急道:“阿彌陀佛,張老施主嚴重了,所謂佛渡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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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未說完,卻被張老頭打斷,只見張老頭負手仰頭,嘆道:“‘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罷了罷了,小老兒確實是醉了,大師無需多言,我省得、我省得……”

大漢見得這張老頭無端起身,對虛相說些妖魔鬼怪的話,後又吟起詩來,也不曉得他是什麼意思,心底只是一陣厭惡,覺得自己好端端的要向虛相淘酒吃,還不見下文,就被這混蛋老頭打斷了。

他小聲問劉渙,道:“好徒兒,這兩人在說些什麼?中瘋魔病了麼?”

劉渙此刻真是無語至極,心中怒罵“沒文化、真可怕。”他也不回答師父,長身而起,一個箭步走到張老頭的跟前,只因年幼,個子尚矮,卻一不留神撞到了張老頭的腰部。

張老頭回神一驚,卻見劉渙尷尬地站在後面,其心中一怒,對這師徒二人的言行真是鄙夷得很。那絡腮大漢不學無術,口出狂言,侮辱皇帝便算了,怎地這被自己所救的小兒郎卻也這般冒失,到底是要幹什麼,難不成他今日還赴了一場鴻門宴麼?

他道:“哎,小哥兒這是為何,老夫膚淺,還請賜教!”說完盡拱手朝劉渙行禮。

劉渙見狀,覺得今朝真是弄巧成拙,都怨他那滿口胡言的師父。趕緊躬身答禮,道:“前輩勿怪,是小子失禮了,哪裡敢對前輩賜教,只是適才聽聞前輩吟出太白的《金陵酒肆留別》,小子一時間倒覺得有些合景合情,心神一顛,還來了興致……前輩稍後,小子以前曾胡亂做得一些歪詩,今日遇到前輩這等博學多才之人,豈能不請教一番,還請前輩應允,了了小子心願吧!”

幾人聽他說完,心中各有千秋,對絡腮大漢而言,自己的徒兒原來還會作詩,當下高興無比。

那虛相卻不曉得劉渙到底要幹什麼,按理說這張老頭要走,自己送他出去,打個圓場,靈活處理了適才絡腮大漢的胡言亂語便是了,又何必久留……他有些猜不透劉渙的想法。

張老頭聞言卻是一驚……在中華上下,難免文人相輕,這張老頭一介俗人,又怎能脫得了俗氣。他想:“縱然這劉渙小兒滿腹經綸,熟讀聖人經學,但不過一十三四歲的年紀,又哪裡能做出了不起的詩歌來,便聽上一聽也是極好的。”

張老頭道:“哦,小哥兒但有詩文,不如一一道來,小老二也要評鑑一番呢。”

劉渙道:“不敢不敢,小子輕狂,血氣方剛,現在就吟一首給前輩聽聽,若有不對,還請斧正!”

張老頭只是說了一個“請”字,復又氣勢洶洶地回到座椅上,但卻看也不看那大漢一眼。

劉渙道:“前輩,小子失禮,年幼時曾隨叔父南逃,不敢說歷經滄桑,但也去過許多地方,以前遊歷到昔日秦朝始皇派人入海求仙之地,心中感懷,做得一首‘浪淘沙’的長短句,還請前輩鑑證!”說完他乾咳兩聲,挺胸抬頭,道: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魚船。

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

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

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劉渙故意緊逼聲線,將自己的聲音儘量做得老氣渾厚,並接近前世普通話的水平,讀得抑揚頓挫。面部表情,雙臂舉止都是恰恰得當。寥寥幾十字之間,慷慨激揚,一副指點江山但又含有絲絲傷感的氣勢。

哪知道,虛相呆了、張老頭呆了……

沉默良久,卻是劉渙的師父拍案而起,道:“到底好是不好,你兩個說句話啊,莫非我這徒兒隨便做了一首長短句,嚇唬到你們了麼?”

二人這才回神過來,虛相長嘆一聲,不斷複述著上闋,久久說不出其他的話來,直到冷風透過縫隙破入屋中,他才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小哥兒,這真是你作的?”

劉渙道:“阿彌陀佛,小子狂妄,讓大師見笑了!”

虛相道:“哎……”

劉渙轉頭朝張老頭一看,只見他臉上陰晴不定,一派酡紅,還以為是適才那竹筍燜飯裡面的酒力所致呢。劉渙恭敬道:“前輩,你以為如何?”

張老頭顯得有些呆迷,道:“換了人間……換了人間……敢問……敢問……敢問公子,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劉渙等了他半天,卻只聽得這一句“何方神聖”的反問,當刻臉上一紅,謙遜道:“前輩何出此言?”

張老頭道:“哎……古有孫仲謀九歲領江東,今有你劉渙隨意揮手成絕句,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小老兒拜服、小老兒拜服,無話可說了,為適才的無禮給小哥賠個不是了……”說完深深一禮。

劉渙趕緊側身讓開,道:“不敢不敢,前輩這是折煞晚生了,那時晚生狂妄,不知深淺,隨意感慨而來的長短句,當不得真,當不得真……若前輩不嫌棄,晚生後來還作過許多,這便再複述一首吧……”

之後劉渙又緩緩道來,也是一首長短句,正是:

峰巒如聚,

波濤如怒,

山河表裡潼關路。

望西都,

意躊躇。

傷心秦漢經行處,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

劉渙所複述的這一首卻不是宋詞的規範,而是後來的元曲,體材和內容略有不同,但而今被這南宋初期的人聽來,倒是更有一番滋味。

那張老頭初始聽聞,微微皺眉,後來隨著劉渙的複述朗誦,眼睛一亮,再到後來聽到那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他便再也把持不住了,雙手握的緊緊的,青筋爆顯。

就連那絡腮大漢聽到此曲,細細一回味,竟然若有所悟,突然猛地起身,“砰”的一拳擊在飯桌之上,舉目北望,彷彿他的眼神能夠穿破這鵝湖寺的牆壁,能夠帶著怒火一路向北,滅了金人,復了河山……

後來的後來,張老頭無端地流出淚水來,絲絲淚痕掛在他那滄桑病態的臉龐,他想哭出聲來,忽又覺得嗓子沙啞,被什麼東西堵住了聲音,哭也哭不出來,一陣默默流淚……

劉渙道:“前輩、大師、師父,小子一時胡言亂語,你們不要和我一般見識……”

大漢回身過來,一看劉渙,卻還正是那張稚嫩而有些蒼白的臉,唇紅齒白,儒雅之中略顯滄桑。他一把抱起劉渙,抓住他的腰,舉在了空中。也不言語,只是“啊啊啊……”來回打轉,一陣狂叫……

虛相見狀,趕緊怒斥一聲,道:“魏施主,你休得放肆!”他這一吼用上了全部力量,中氣充沛,直傳到夜空之中。

大漢才猛地一怔,醒悟過來,將劉渙放在地上,關懷地道:“好徒兒,好徒兒,沒有傷到你吧?”

劉渙傻傻一笑,佯裝埋怨道:“師父,你這一癲狂,可嚇死徒兒了……”

張老頭趕緊搶步上前,嘆道:“天了,天佑我大宋啊,萬萬想不到,在這江南兩路,山間僻野之中,盡出了你這等人才。孩子,好孩子,但憑你今日所著兩首長短之句,其才華,已然超過了陸子靜先生了……好孩子,好孩子,你能不能將之寫下來,送給小老兒?算是小老兒求你了!”

劉渙一陣驚慌,道:“前輩萬萬不可,些許字句,能入前輩法眼,那是小子的福氣,前輩若不嫌棄,便請出筆墨紙硯來,小子一一寫出就是了!”

虛相趕緊把門外的靜能召進來,吩咐他把後堂的“經閣”亮了燈。

之後便帶著劉渙等人去了閣中,又取出筆墨紙硯,交給了劉渙。

劉渙握住毛筆,細細一看正是上好的狼毫,他彷彿又回到了前世的書法比賽之中。將衣袖一擼,蘸了墨水,筆尖垂直於宣紙之上,氣定神閒,狀若無人之境。

不消片刻,一副“仿宋”體的浪淘沙已然寫好!他才堪堪落好署名,正是“晚生劉渙狂妄而作,贈於恩人前輩,時大宋乾道六年。”

張老頭不言不語,只是“啪啪啪”地拍手,掌聲經久不歇。

虛相透過燭光一看,讚道:“筆力雄渾穩重、收放自如、自成一脈、真是大氣磅礴,堪稱大家,堪稱大家啊!小哥兒,你小小年紀,卻能寫出這等字來,實在是神童無疑,貧僧今日算是開了眼界了!”

劉渙師父見得虛相和張老頭誇讚自己的徒弟,那又不高興的道理,不過按他想來,這徒兒的字好不好,他看不出來,只是覺得字裡行間過於規規矩矩,有些文秀了。他道:“你們只是說好,到底有多好,我這粗鄙之人也看不出來,但我就是覺得過於娟秀沉靜了,像個姑娘家的繡花鞋,好看是好看,卻不和我的胃口。”

虛相和張老頭一聽,真是哭笑不得,這大漢實在是有傷風雅,半點不懂。

劉渙也呵呵一笑,道:“師父教誨,徒兒謹記,這便請師父稍安勿躁,弟子再寫一幅就是!”

說完也不待眾人回神,蘸了墨汁,鋪上宣紙,揮筆而就,一氣呵成。

幾個呼吸之間,那首元曲也躍然紙上。劉渙所用的正是張旭的狂草加上毛主席的草書風格,停頓收發之間,又蘊含了他的歷練和理解。突然有些四不像,但又自成一體,鶴然而立!

那大漢這才拍手叫好,道:“對了對了,這才是男人家應該寫的字嘛,好小子好小子,這幅我就很喜歡。”

張老頭細細端詳,又逐一對比,嘆道:“好孩子,筆勢縱橫、狀若驚鴻,一氣呵成,收發隨心,當真是霸氣外露!好字好字好字……”

幾人直把劉渙誇耀得上了天,他也覺得有些輕飄飄了,彷彿沉沁在虛偽的喜悅之中,有點找不到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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