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很多人來說,那不過是他們一生當中最平凡無奇的幾個月……”
郭小莉說話的時候, 眼珠呈現出一種軟弱的遊移。
“那時候有歌迷拿著把刀, 對阿貞說, ‘你把湯貞還給我!’”
“到底什麼才是‘湯貞’, ”郭小莉問曹醫生, “而我身邊的阿貞, 又是誰?”
“一度我們以為一切都會過去, 就像那起車禍之前,也有很多人以為,方曦和會解決他眼前的麻煩,還會東山再起……”
郭小莉說完這句話, 沉默了很久。
“阿貞找到我們的時候,傷得很重。那個時候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過他了。他頭髮長了, 整個人瘦了很多, 很憔悴, 嗓子也啞了。他什麼也不對我們說, 把自己關在家裡, 連我和助理都不能靠近。”
“他睡不著, 吃不下,長時間地失眠,每次剛閉上眼睛一會兒,就會忽然驚醒……”
“他是怎麼受的傷呢?”曹醫生輕聲問。
“受傷……”郭小莉回憶道,“那時候北京很不安全,每天都有人出事。外面也到處是風言風語。阿貞和他的搭檔, 梁丘雲住在一起”
“他是在他搭檔身邊受的傷?”曹醫生問。
郭小莉點頭。
“梁丘雲那時告訴我,阿貞在家裡看電視新聞,看到關於他的許許多多負面輿論,從那以後他的精神狀態就不太好,有一天失足從樓梯上摔了下去——”
“他想帶阿貞去美國治傷,”郭小莉說,“但我不同意,阿貞也不肯去。”
“阿貞回去以後,把他自己‘關在家裡’?”曹醫生問。
郭小莉點頭。
“他回來以後,很長時間沒出去工作,”郭小莉說,“以前公司什麼都要倚仗著他,但那段時間,梁丘雲的事業發展起來了。阿貞又不出現,這麼一來,公司的指望就都落在了梁丘雲身上。”
“那時我們想,無論外面輿論環境再怎麼差,再怎麼的不利,那些壞的新聞、謾罵、攻擊,過上一段時間總會煙消雲散。到那時候,阿貞就可以重新出來工作。以前他幫著梁丘雲,現在梁丘雲可以幫他一把。他那麼有魅力,有天賦,有那麼多歌迷、影迷。應該沒什麼事過不去的。”
“但是,阿貞那一年也只有二十一歲……是我們低估了這一切。”
“他那個時候已經開始有一些症狀了,”郭小莉回憶道,“工作上時不時犯錯,更落人口實。我也高估了梁丘雲這個人,”郭小莉深吸了一口氣,“他很快就去了美國,讓阿貞獨自一人面對國內的重重險境。”
“他自己走了?”曹醫生問。
“嗯。”
她並不善於對人傾訴。和曹醫生說這些話,也許是郭小莉生平第一次對人提起。
“因為那段時間我很懷疑,阿貞到底是怎麼受的這麼多的傷,說的好,好好照顧好好照顧,怎麼能照顧成這樣,”郭小莉說著,嘴唇顫抖了起來,“我就說了他幾句。”
“你們爭吵了?”
“也算不上爭吵。”郭小莉抿了抿自己乾裂的嘴唇。
“後來我很後悔……如果當初沒說過那些話,是不是梁丘雲就不會那麼走了。阿貞也……後來就不會過得那麼難。”
“這些事你告訴過阿貞嗎?”
“告訴他什麼。”
“你對於梁丘雲的懷疑。”
郭小莉點了點頭:“阿貞讓我不要和梁丘雲起爭執,讓我一定儘早和他解除誤會。”
曹醫生低頭看了看他的筆記。天色將晚,曹醫生只能再撿幾個小問題問一問了。
“你上次說,阿貞剛來北京的時候,曾看過幾個心理醫生?”
“是。”
“是為了什麼?”
郭小莉想了想。
“阿貞的父親早逝,母親待他也不好。可以說在情感上,他缺少許多關懷。等我們發覺他對於梁丘雲太過於依賴的時候,一切已經晚了。”
“那個時候阿貞多大?”
“十六七歲,”郭小莉感慨道,“看了好多醫生,沒起什麼作用。那時候阿貞對我說,雲哥不在,他就覺得雲哥也像他的爸爸媽媽一樣,不會要他了。”
曹醫生聽了這話,沉思了會兒。
“看來他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把他自己的人格和尊嚴,完全建立在別人對他的愛上了。”曹醫生說。
郭小莉坐在他對面,低著頭沉默。
“這樣的孩子,確實很適合你們這個行業。”曹醫生評價道。
夕陽從窗外籠罩過來了,照在女人粗生生的手背上,照在郭小莉溼潤的眼裡。私人診所的小花園鬱鬱蔥蔥,長滿了茂密的植被。
一片綠色的芭蕉葉從牆後垂下來,遮在小半面窗戶上。
曹醫生站起來給郭小莉泡茶的時候,抬起眼,正好瞧見那雅緻寬厚的葉片了。
“小莉,”他說,“你過來看。”
郭小莉聽見他的話,站起來,繞過了眼前的老酸枝茶几。
只聽曹醫生說:“這芭蕉葉子,形如絹緞,色若翡翠,不僅美麗,”曹醫生伸手推開了窗,“到風雨來臨之時,它還能擋在窗外,為我遮風擋雨。”
“它看起來高大、堅韌,不亞於任何一株最完美的樹。可你若是沿著它的葉片,一層層剝下去,就會發現它裡面其實是沒有莖的。這麼美麗,卻是一棵空心之樹。”
“上次你問我,你的孩子為什麼突然之間不說話了。像丟了魂兒,如同行屍走肉。”
“你可以當成是,他的靈魂生病了,”曹醫生告訴郭小莉,“很虛弱,無法再支撐他的身了。所以躲了起來,躲成一棵空心樹,再也不想見到你我。”
第五幕 芭蕉
湯貞只覺得鏡子裡的一切都很陌生。
“以前咱們幾個剛進化妝班的時候,就聽帶我們的師父提過,”嘉蘭劇院的化妝班子來了不少人,這會兒都湊在湯貞身邊為他忙碌,有位短頭髮的女化妝師高興道,“師父說他在嘉蘭劇院工作了三十多年啊,給那麼些劇組幫過忙,還是湯貞老師您當年,第一次演《梁祝》的時候,讓他印象最深了。”
一位年紀大些的女化妝師正為湯貞小心翼翼加重著眉色,好讓湯貞這張紙樣蒼白的臉孔看起來沒有那麼病怏怏的,不那麼缺乏生氣。
“師父還和我們說,說您本人當年比照片,比電影裡都好看多了!”那年輕些的女孩繼續說,“說他的妝怎麼化,都不頂您本人自己長得好看。他還感慨,他的妝是凡人畫的,您的臉,經的是老天爺造物主的手。”
“噓,”那個年紀大點的化妝師繞到了鏡子後面,仔細打量著鏡中湯貞的面孔。聽她的聲音,她此刻也是激動難抑:“湯貞老師才剛出院,不要吵他。”
湯貞在“湯貞老師,先閉上眼”的哄勸聲裡閉上眼睛了。
溫心從外面進來,她一身嶄新的職業套裝,一頭卷燙的短髮,活似個年輕十來歲的“小郭小莉”。她感慨道:“湯貞老師,我去外面轉了一圈,這嘉蘭劇院還是好幾年前的樣子,和你以前來演出的時候,一點兒都沒變!”
她蹲到了湯貞面前,像在湯貞膝下長大的女兒。她用雙手包裹住湯貞老師垂下去的單薄的手心。
湯貞的手指頭發冷,和上一回出院參加記者會時差不多。
“湯貞老師,你別怕,”溫心抬起眼,顫聲說,“你看,咱們到什麼地方了。今天的發佈會,你一定會很高——”
她話到一半,突然閉上了嘴,不知是想起了什麼,硬是把話噎回去。
化妝師在旁邊再度低頭哄勸著:“湯貞老師,現在把眼睛睜開吧。”
老裁縫葉師傅帶了整套班子風風火火來到嘉蘭劇院後臺。他昨夜已經加班一整宿了,就為了給湯貞改這麼一身衣裳。
湯貞現在太過於衰弱,整個身段輪廓都不似從前。闊別五年,葉師傅如今也拿捏不好這位老主顧的尺寸。若不是吉叔和嘉蘭劇院這邊千催萬催,葉師傅怎麼也沒那個魄力把手頭其他主顧的活兒都推了,專來趕周家小祖宗的這個場子。
昨天才第一次試衣,今天就要正式穿了。葉師傅走進湯貞的化妝間,他還是來晚了,化妝師早都忙活上了。
他叫他的徒弟們,和溫經紀人一起,陪湯貞去更衣室換衣裳。
闊別五年,葉師傅如今也有點認不得湯貞了。人還是那個人,容貌還是那個容貌,至多消瘦和憔悴了。可那個靈魂,那個人的精神氣,是真不見蹤影了。
如今聽湯貞開口叫他,也不會笑,不會出聲了。不會說衣裳哪兒不合適,哪兒還需要改,湯貞只會用嘴在空氣中捏出個字兒來,像蜻蜓在水面點過,稍不留神就看不見了。
葉師傅問了吉叔,湯貞到底生了什麼病。吉叔也說不清。他只叫葉師傅,一定幫湯貞做一身合體的,穿起來挺闊漂亮的衣裳,好在電視機鏡頭裡遮掩住他的病軀。
“子軻說,湯貞對上電視這事一貫特別慎重。葉師傅,這回可拜託你了!”
葉師傅搞不清楚周家那位小祖宗,那位混世魔王,現在搞這麼一出,拉著這麼多人陪著,到底是要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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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湯貞,他是那個湯貞啊,天縱英才,一代名伶,他萬萬不該就這麼住在療養院裡,被曾經喜愛他的那麼多觀眾遺忘。
葉師傅的徒弟們已經幫湯貞把改好的衣裳穿上了。到葉師傅這個級別的老裁縫,擱外邊都叫做“設計大師”“裁縫大師”的,一般主顧在他面前可不敢坐著試衣。
可湯貞實在站不穩,他就算一會兒在發佈會上露面,多半也要坐著。
“沒事,”葉師傅讓湯貞在沙發凳上坐下了,他打量著湯貞的模樣,“坐著罷!”
化妝間的門開了條縫,周子軻雙手揣在西褲口袋裡,站在門外抬眼朝裡面看。
湯貞背對著門坐,他的長頭髮很柔軟,被髮型師握在手裡,輕輕梳成了一把。
溫心在旁邊看,大約怕湯貞老師疼,她拿過髮型師的小剪刀,為她家老師小心剪去長出來的白髮。
周子軻看了一會兒,低下頭,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像是心焦得很。
門外走廊上站滿了人。今天按說是亞星娛樂主辦的新聞發佈會,可周子軻身邊卻沒有多少亞星娛樂的工作人員。朱塞在一旁陪著他,還有嘉蘭劇院經理辦公室的人,都是些助理和秘書。秘書們之外,又是嘉蘭劇院的保安,把走廊出入口擠得水洩不通。
這麼一群人都在這裡,就因為周子軻。
“子軻……”朱經理這時問,“發佈會快開始了,你還不進去?”
周子軻在原地來回徘徊,他眼睛直勾勾盯著皮鞋腳下的地板花紋,又抬起眼,望走廊盡頭那窗外的天空,不理朱塞的茬。
朱經理手裡拿著葉師傅改好的白色西裝外套——子軻一貫連個襯衫都不好好穿,讓他穿正裝,這實在強人所難。
再加上湯貞剛剛出院,怕冷,這後臺化妝間的中央空調開得又高。朱塞現在看,子軻的額頭鬢角都沁出汗來了。子軻這麼沒耐心的人,還這麼在湯貞這裡等。
時不時有亞星娛樂的工作人員過來,詢問湯貞老師和子軻準備得如何了。子軻站在門口,好像個緊張的新郎,叫他們別催。
確實,所有人等的時間都不短了。主會場裡已經坐滿大大小小級別的媒體,都是亞星娛樂方面挑選著邀請來的。記者們一個個身著正裝,在坐席裡安安靜靜地等待。
邀請函上沒寫明發佈會開始的確切時間,記者們喝著咖啡,嘗著嘉蘭劇院給泡的茶,就只能這麼一直等。
朱塞看著子軻這一頭汗,子軻襯衫袖子都挽起來了,好像從十五六歲的時候開始,朱塞見子軻穿校服襯衫就喜歡這麼穿。
他年紀小,不懂愛惜。葉師傅卻最心疼這一針一線。
“子軻,”朱塞勸道,“現在就進去吧,你也和阿貞見個面——”
朱塞話音未落,子軻直接說:“我不著急。”
湯貞望著鏡子裡,他穿著白色筆挺的襯衫,白色的西裝外套,裡外是不同的面料。他的頭髮梳齊整了,束在腦後,他的臉也有了點血色,像是很健康的一個人,體體面面的。
溫心在旁邊說:“湯貞老師,你感覺怎麼樣。”
湯貞說:“溫心……”
“嗯?”
“真的是開新聞發佈會嗎?”湯貞訥訥問。
他一直這麼乖乖坐著,聽話又安靜,讓人察覺不出他有什麼異狀。
可溫心明白,湯貞老師其實始終在害怕。
在療養院裡住了那麼長時間,每天面對醫生、護士,面對冰冷的醫療器械,面對日裡夜裡頻繁的扎針,反反覆覆的檢查和治療。
今天早上湯貞老師終於出院了,卻又被直接帶到嘉蘭劇院來,就要參加什麼新聞發佈會。
能一直保持現在這個狀態,溫心看得出,湯貞老師已經非常努力。
“你忘了嗎?”溫心說,“是郭姐親口說的。”
湯貞嘴唇張了張。
溫心說:“湯貞老師,不用怕。咱們這回不會再像上次那樣了!”
她補充道:“而且這次都是子——都是其他人講話,咱們只需要坐著,一句都不用說!”
溫心試探著問:“子軻他……不是之前去看你了嗎?”
湯貞抬起眼,悄悄看溫心。
溫心說:“他一句都沒和你說有關發佈會的事?”
溫心所說的“之前”,大約就是本月二十三日的傍晚了。
中國網際網路上鋪天蓋地,是亞洲頂級人氣偶像組合 kaiser 隊長周子軻二十三歲的生日應援。京城街頭巷尾,乃至全國大大小小城市,更有無數的粉絲和代言商家在搞聲勢浩大的慶祝活動。
就連子軻本家,周家老宅,也是一家人難得聚在了一起,要給他這個獨生子過生日。
吉叔卻給溫心打電話,說子軻吃飯臨了突然出門,開車下山揚長而去:“他在不在湯貞的療養院裡?”
溫心站在曹大夫辦公室門外,手裡握著手機。她抬眼去望,正好看到子軻在護士的帶領下,以“探視者”的身份,第一次走進湯貞老師的病房。
“他真的什麼都沒說?”溫心問。
湯貞還有點害怕似的,彷彿就是有,他也不敢對溫心講。
“有一位姓周的先生想來探望你。”
湯貞當時正努力拉開床上的小桌板,他問:“姓什麼?”
那護士羞紅了臉,對他笑道:“姓周。”
周子軻出現在門外的時候,湯貞已經換過了一身嶄新的病服,乾乾淨淨的,頭髮也梳了。他坐在床邊,不自覺就想站起來,又怕站不穩,會跌倒。
小周走過來,他有些輕微的氣喘,也許是來的路上匆忙。他看了一眼湯貞,便低下頭,在湯貞身邊的床沿子上坐下了。
湯貞便不用再想站不站起來的問題。
小周來的時候正是飯點,就是湯貞這樣生活在療養院封閉圍牆中的人,也知道護士快要給他送營養晚餐來了。
湯貞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他了。
如果換成是別的客人來探視,這時可能已經開始問湯貞問題了,像是,療養院的條件怎麼樣,或是,你恢復得如何,你的病好了嗎,什麼時候能出院,之類之類。
湯貞知道,小周不愛說話。
“小周。”他說。
小周的睫毛垂著,大概來時出汗了,他睫毛是溼的。
湯貞問:“你吃過飯了嗎。”
小周這時抬起眼來,轉頭看湯貞。
湯貞說:“你吃水果盒子嗎?”
也許是湯貞的嘴唇太過於蒼白,一張臉病怏怏的。小周的目光落下去,先瞧湯貞的嘴,又抬起來,凝視湯貞的眼睛。
“郭姐和你說了嗎,”他突然道,“你快要出院了。”
他冷不丁這麼說,讓湯貞一愣。
這是最近才發生在湯貞身邊的事。
湯貞在療養院住了這麼久。他以為,小周已經離他的生活很遙遠了。
小周說到這裡,抿了抿嘴唇。
好像有什麼話就在他喉嚨裡,很難現在就這麼講出來。
“你出院以後,”周子軻說,“要好好工作,別想太多。”
湯貞當時就沒聽明白。
“好好工作”?
“湯貞老師?”溫心蹲在湯貞膝蓋邊,輕聲喚他。
短暫的走神,讓湯貞冰冷的手指有些發熱。
“湯貞老師,你看……”溫心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用眼神示意湯貞身後。
化妝班子收拾好了化妝箱,集體離開湯貞所在的化妝間。門開合的一瞬,湯貞聽到身後有工作人員問:“湯貞老師化完妝了?衣服換好了嗎?都準備完了?”
湯貞沿著溫心的目光,轉回了頭去。透過那條門縫,湯貞看到黑壓壓的一群人,像一堵黑牆,圍在化妝間門外。
湯貞剛一動。溫心說:“你別害怕。”
最後一個化妝師風風火火地追出去了,把門往外推開。那漆漆的黑色中,驟然出現一條雪白的影子。
他穿著件白襯衫,白色西褲,和湯貞穿得好像一模一樣。他襯衫袖子挽起來了,雙手插在褲兜裡,在門外無意識地徘徊等待。
周子軻突然抬起頭,朝門裡望進來了。
哪怕隔得這麼遠,湯貞也彷彿看到小周眼裡出汗了。
溫心支撐著湯貞從沙發凳上站起來,旁邊有人趕緊過來幫忙。溫心說:“湯貞老師,子軻也準備好了,咱們去現場吧。”
與此同時,朱經理在門外問:“阿貞準備好了嗎?”
湯貞看到眼前的門開啟了。門外,朱經理急匆匆展開手裡的白色西裝,給也傻愣愣站在原地的子軻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