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緡王還記得那人的音容笑貌。
應該說, 見過他的人都難以忘懷, 一身華貴的白裘大氅,俊美的臉上永遠帶著溫和的笑, 只有跟他交鋒過的人才知道, 在他溫和外表下, 吐出的每一個字有多麼鋒利, 殺人不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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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緡王很是妒忌他。
特別是在他的父王聽取大臣意見,向他示好, 並邀請他來封相被拒絕後更是對他恨之入骨。
齊緡王自負乃天下不出世的君主,楚國懦弱,趙國邊陲, 秦國更是蠻荒之地,其餘諸國均敗在他腳下,這世間,周天子之位,除他齊國之外,還有誰可擔當大統。
可他竟棄他齊國如棄敝履,轉投蠻荒秦國,害他父王一怒之下唆使大臣侮辱他, 大肆宣揚他張儀不過是齊國不要的一條狗, 偶然被秦國撿去了罷了。
後來如何?
嘔心瀝血, 不依舊在秦惠文王死後被趕出秦國,連個錢財都沒撈著,連喪家之犬亦比他神氣。
世人說他“一怒而諸侯懼, 安居而天下熄”,說他“天下不以多張子而以賢先王”,縱橫捭闔手到擒來,胸中丘壑無人可比,結果如何。
嬴駟是個什麼人?
即位後便誅殺商鞅,你張儀輔助他北掃義渠,西平巴蜀,東出函谷,南下商於又如何,下場能比為秦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商鞅好到哪裡去?
齊緡王笑他看不清形式,冷眼旁觀,等著看他笑話。
果不其然,秦惠文王死後,張儀便被秦武王趕了出來,輾轉到齊國時,已經登基的齊緡王特地詔他前來,瞅瞅曾經不肯紆尊降貴做他齊國丞相的張子落得哪般下場。
他依舊身披純白大氅,歷經風霜的臉上看不出什麼歲月深刻的痕跡,只不過人格外乾瘦,比起往日的豐神俊朗,他瘦的幾乎只剩下一把骨頭。
齊緡王雖看不慣他,卻不得不佩服他才華,請他入齊。
誰知他竟又是拒絕。
齊緡王還記得當日他說過的話,那時候他已經瘦的虛弱至極,連聲音都透著破敗之感,不過壯年之際,竟比七八十的老人還不如。
“張儀不過苟且偷生,還請大王另請高明。”
說罷,轉身便走,甚至直接離開齊國去了魏國。
這是讓齊緡王最為生氣的地方,他去了魏國後,竟然答應了魏王的要求,出任魏國丞相。
這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齊國比不過秦國,竟也比不上一個小小的魏國嗎!
齊緡王大怒,下令攻打魏國,一洩心頭之恨。
誰知道秦惠文王竟出兵車三十,護送張儀前往魏國,一副極盡護衛之態,甚至借用楚國使臣的口前來威脅他,“若大王出兵魏國,秦國便攻打韓國,打進三川,自函谷關起,不攻打其他國都,直接由韓國挺進周都,屆時兵臨周都,周天子一定會獻出祭器。秦王便能掌握天下的地圖戶籍,成就帝王的偉業。”
楚國使臣朗然一笑,勸他三思而後行。
齊緡王目瞪口呆,出兵不是,不出兵哽在心中難受至極,著實生了好大一場病。
在宮中修養了近半年,每每思及此,便破口大罵。
瘋子,都是瘋子!
他不敢出兵秦國,眼看著秦國日益強大,心中便更是對張儀恨之入骨。
直至秦惠文王瘋了,魏國傳來訊息,張儀瀕死。
他震驚,隨即暢懷大笑,聰明絕頂又如何,運籌帷幄又如何?
還不是逃不開生死之命二字。
據說張儀師從鬼谷子,且鬼谷子幽居之地據傳在齊國某一處無人深山。
齊緡王下令守株待兔,果不其然,張儀返回師門,還未曾進山,便被他的手下逮住了。
他終於可以下令殺了他,□□他。
終於可以報仇雪恨。
誰知逮住張儀的武士傳來訊息,張儀服毒自盡了。
齊緡王登時氣的口吐鮮血,竟一時昏厥了過去。
醒來第一件事便是不準張儀下葬,僅用草蓆包裹,丟在深山喂狼!
世人皆嘆可憐張子一生風光,最終竟暴屍荒野,僅以草蓆裹身。
直到隨後不久秦惠文王的死訊傳來,齊緡王才漸漸將這口氣吐了出來。
只是每每想起,依舊心口疼痛難忍。
過了這許多年,他幾乎快將這些個前人舊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直至今日,蘇秦提出來,齊緡王才猛然發現,他一直覺得蘇秦格外眼熟是為什麼,他眼角眉梢的神態,竟與張儀同出一轍。
只不過張儀溫和,蘇秦卻是有些陰冷。
一個絕不可能的荒誕想法在齊緡王的腦中騰空而已,他越發覺得震驚,震驚的他幾乎快要站不住腳。
“你,你是張儀的……”
蘇秦笑笑,白皙的手指拂過那一團汙血,猩紅的不正常的嘴唇吐出齊緡王絕不想聽到的話,“我是張儀的師弟。”
“我來替師兄報仇了。”
瘋子!
都是瘋子!
張儀是瘋子,嬴駟是瘋子,連這個蘇秦也是瘋子!
誰會為了一個被自己拋棄的男人又威脅別人不準傷害他!
誰會為了一個同門師兄佈下彌天大局引得六國混戰,齊國幾乎滅亡!
竟都是為了張儀!
只是為了張儀!
“你,你,瘋子,都是瘋子,哈哈哈哈哈,都是瘋子!”
看著眼前狀若癲狂的齊緡王,蘇秦不緊不慢的放下姬狐遞來的藥丸,漫不經心道,“是啊,我是瘋子,你當初是怎麼對我師兄的,今日我便如何對你。”
齊緡王驟然停下嘶啞的笑聲,死死盯著蘇秦,鮮血不斷地從嘴邊低落,落在汙泥上,霎時間與汙泥混成一團,分不清區別,“你便要如何對我?哈哈哈,笑話。齊國是沒了,可你別忘了,你的命還在我手上,只要我一聲令下,你便和你師兄一個下場!”
蘇秦看了他一眼,輕笑道,“是嗎?”
齊緡王面對他的笑容心中一顫,不安如潮水般襲來,可他看了看四周的親衛,這些都是他多年來只盡忠於他的死士,絕不會背叛他,心中頓時安心不少。
滔天的恨意讓他的雙目赤紅,只恨不得生吞了蘇秦,幾乎咬著牙,字字帶血,“是啊,我要讓你和你師兄一樣,暴屍荒野,任狼狗啃食,野獸撕裂,黃泉下,連快好肉都找不到,這輩子都無法入土為安,輪迴轉世!”
“恐怕要讓王上失望了。”蘇秦悚然一笑,竟比地獄勾魂使者還毛骨悚然,“王上都未身死,蘇秦怎敢先去一步。”
“什、什麼意思。”
“齊緡王多日不見,魏楚甚是想念啊!”
齊緡王雙目欲裂。
不知從何地,竟忽然冒出許多敵軍來,打頭一人,清雋雅緻溫潤如玉卻不失爽朗氣概,正是秦國丞相之子,魏楚。
對魏楚,齊緡王不甚了解,此時被他們逮住,不過就是為了回去領功。
此刻他已經不在乎逃命要緊,他只想殺了蘇秦,只要殺了蘇秦!
“寡人知道你想要寡人的命回去領功!等寡人殺了這叛賊,任憑你處置!”
魏楚沒理他。
利落下馬,行至蘇秦身前。
血色夕陽下,蘇秦的臉白的幾乎透明。
齊緡王心中登時升起不好的預感。
只見魏楚雙眸複雜,年輕的臉上似恍然似悲傷,忽然雙膝著地,跪在蘇秦面前,“老師。”
齊緡王如至冰窖。
蘇秦睫毛顫了顫,抬起手拂過魏楚愈發英俊的眼眉,“可曾記得,你當初多不願認我這個老師。”
魏楚鼻頭一酸,幾乎快落下淚來。
初見蘇秦時的光景對比如今,直教人唏噓哀嘆。
“老師,你該早早告訴我。”
“告訴你又如何?老師本就不想活啦,自從師兄死後,老師就不想活著啦……”
一旁的姬狐默默坐在蘇秦身邊,始終緩慢而堅持的擦著白裘上的血跡。
蘇秦的思緒彷彿飄回了當初在山中的日子,師兄總是溫和的,他帶著姬狐玩鬧,滾了一身泥回來,師兄總是點點他們的鼻子,無可奈何的替他們打理乾淨,然後再拿出竹簡,一字一句的教他們讀書。
印象中師兄總是清淡優雅的,從山中出來,便帶著他們遊歷山河,多少君主邀他入國為相,師兄都淡然拒絕。
蘇秦一直不懂為何,他們學習縱橫之術,觀天下大事,不就是尋得良主,然後再助他成就一番大業,自己是否名垂青史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成就自己的雄心壯志。
這是師傅教給他們的。
可師兄卻一直婉拒這些君主,難道他們都不是良主?
直到那個男人出現,狂妄,自大,渾身上下都透著驕矜之氣,一見師兄便恬不知恥的摟摟抱抱,看師兄掙脫不開便放肆大笑。
他曾以為師兄很討厭他。
直到師兄答應了做秦國的丞相。
蘇秦曾問他為什麼,為了情愛?
師兄回答說,“不僅為情為愛,更為偉業,他不僅是我心儀之人,更是能成就一番偉業之人,我的私情,我的壯志,都與他分不開了。”
蘇秦以前不懂,現在卻懂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