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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除夕

熱敷好的帕子被遞到皇帝手中,他凝視著那處青紫半晌,不客氣地將帕子按了上去。

顧雲羨疼得倒抽一口冷氣。天啦,他下手也太狠了吧!

“忍著。”餘光瞥到她的神情,皇帝慢吞吞道,“敢躲的話,朕就吩咐太醫不用在藥里加甘草調劑了。”

他的話讓她身子微僵。

她從前當皇后時,總是時刻不忘保持主母氣度,唯一比較孩子氣的恐怕就是喝藥怕苦,每回都要吃好多蜜餞。偶爾有一回被他撞上了,惹得他詫異不已,很是笑話了她幾天。

他竟還記得這些事?

她覺得自己心跳得很快,必須做決斷了。不能再拖了。

“其實,”她低聲道,“臣妾如今已不那麼怕苦了。”

皇帝聞言手一頓,目光淡淡地落在她的臉上:“噢?”

“住在靜生閣的時候,臣妾曾病了一場,足足喝了大半個月的藥。那些湯藥都不曾加過甘草蜂蜜,苦得連舌頭都要麻掉,不過臣妾還是喝下去了。”她笑了笑,“那時候臣妾便知道,原來有些事只要習慣了,也沒什麼大不了。”

皇帝沉默片刻,唇邊露出一抹笑意,可那笑卻帶著幾分冷。沒有絲毫預兆的,他伸手卡住了她的下巴,微眯起眼睛仔仔細細地審視她。

顧雲羨睜大了眼睛,努力做出無所畏懼的樣子,可是慢慢的,那雙清亮的眼眸微微發紅,一滴淚滴下,落在他的指尖。

皇帝微微一愣,鬆開了她:“你哭什麼?”

她卻低下頭,並不回答。

他看著這個與他相處了四年的結髮妻子,忽然覺得自己根本搞不明白她在想些什麼。

他起身,一句話也沒留下便轉身離去。呂川有些擔憂地看她一眼,卻也不敢多說什麼。

等到人都走了,阿瓷才湊到顧雲羨身旁,憂慮道:“剛才可嚇死奴婢了,小姐你怎麼這麼大膽呢?那般駁陛下的面子,難怪陛下會惱!”頓了頓,“就算小姐如今無意承寵,也不能這麼衝撞陛下啊!”

顧雲羨默默看著前方,唇邊卻揚起一抹笑,似是淒涼,更多的卻是認命:“無意承寵?你以為我如今還有別的退路嗎?”

阿瓷愣住。

“我原本只想服侍好太后,躲開那些紛爭。可這些日子因為太后,我已然再次引起了那些女人的嫉恨,今日薄氏的事情一出,我便再也不可能避開了。要麼坐以待斃,要麼殺出一條血路,沒有第三個選擇。”她的聲音切金斷玉,彷彿判決。

“您是說?”阿瓷愣愣道。

“太后希望我能重新去爭奪陛下的心,為了顧氏、為了自己奮力一搏。”顧雲羨低聲道,“如今,我只能答應她了。”

說完這句話,她心中無法控制地生冷。原來什麼都是註定好了的,她還以為她可以逃掉,可以不用再去討那個男人歡心。可命就是命。從她嫁給他那天起,這一生就註定了要靠著他生存,無從改變。

阿瓷足足呆了半晌,這才反應過來:“既然您決定去……那方才為何要那般對陛下?”

“因為……”顧雲羨看向窗外,此刻又已經開始飄雪了,碎瓊亂玉、紛紛揚揚,和自己飲下毒酒那天一般無二,“太后想明白了的事情,我也想明白了。”

顧雲羨在當天傍晚去了長信殿,太后由著她默不作聲給自己磕了三個響頭,才問道:“你想好了?”

“想好了。”顧雲羨抬頭,“母后的希望便是阿雲的希望。這一次,阿雲定不會讓母后失望。”

太后聽到她的稱呼,唇畔露出一絲笑意。她朝她伸出手,顧雲羨沒有猶豫,也將自己的手交了出去。兩隻纖手緊緊握在一起,彷彿某種約定。

除夕將近,各宮各院都貼上了桃符,張燈結綵、喜氣洋洋。然而在一派祥和之下,暗潮湧動卻無法忽視。薄氏從從四品美人降到正八品采女,原因竟是冒犯了廢后,而廢后也從原來領正八品份例提到了領從六品份例,位同寶林。

份例並不算什麼,重要的是從這件事透露出來的訊息:不僅太后對廢后心存憐惜,就連陛下竟也有回心轉意的可能!

大年三十當天,六宮齊聚長樂宮晨省,因是過年,人來得格外齊,就連那些排不上號的低位宮嬪也來湊了個熱鬧。本以為會在那裡見到正春風得意的廢后,誰料人家居然連面都沒有露一下,眾人不由大為失望。

晨省完後,葉才人陪著貞婕妤步行走回成安殿。見四下無人,葉才人才低聲道:“娘娘,今日未曾見到顧氏,您說她躲起來在暗中做些什麼?”

“還能做什麼?靠著太后的庇佑,一門心思琢磨怎麼吸引陛下的注意唄。”貞婕妤似譏似嘲。

“那薄氏那邊……”

“她已然是廢了,本宮也沒興致去救她。不過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等到年後她應該會派上大用場。到那時我還得託她的福呢。”貞婕妤淺笑道,帶幾分神秘。

葉才人略一思索,也明白過來,不由笑道:“娘娘高明。”

除夕當晚照例有家宴,太后因身體欠佳不曾出席,顧雲羨便在長信殿陪著她一起守歲。宮人準備了金銀飯,象徵“金銀滿盆”,還有棗、柿餅、杏仁、長生果和年糕,全部都討了十分吉利的口彩。難得過年,太后心情也甚為愉悅,準了長樂宮的宮人各自玩樂,滿殿熱熱鬧鬧,喜氣十足。

顧雲羨剪完一朵窗花,抬頭便看到外面的漫天飛雪,不由輕聲念道:“寒辭去冬雪,暖帶入春風”。

“階馥舒梅素,盤花捲燭紅。”一個清朗的聲音適時接道,“母後這裡好熱鬧,兒子不曾來晚吧?”

宮人沒料到陛下會突然過來,全都拘謹地立在那裡,殿內一時變得十分安靜。太后笑道:“不晚,雲娘和柳色比賽剪窗花,如今勝負未分,你還來得及當個仲裁。”

“比賽剪窗花?”皇帝挑眉,“你們玩得倒是有趣。”

他走近了顧雲羨才看清,他臉頰微紅,應是適才席上飲了酒,雖然乘了輦,可到底在風雪裡凍了一會兒,殿內地龍又燒得太旺,眉毛上的冰雪遇熱即化,留下一片溼意。

宮娥接過他脫下的大氅,又想伸手為他擦拭面色的水跡,他卻不耐煩地別過頭。太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又不顧惜自個兒身子,小心回頭染了風寒。”

他在太后對面坐下,笑道:“瞧母後說的,哪裡就那麼金貴了?兒子竟是個紙糊的不成?”

太后被他給逗樂了,卻還硬是板著臉一本正經道:“憑你怎麼說,龍體安危關係社稷,半點輕忽不得。你既嫌那些婢子粗笨,那麼雲娘,你去為陛下拭臉。”

顧雲羨微驚,似乎沒料到太后會突然這麼說。

皇帝剛想拒絕,聽到後半句又將話頭咽了下去。也不看她,反而拈起一片案上的窗花打量起來。

顧雲羨緩緩起身,走至皇帝身旁跪下,抽出絹子拭上他的眉宇。他的眉骨生的高,眉毛黑而濃密,真如劍鋒一般英挺。她想起新婚時期,兩人感情正好,某一次她半夜醒來,盯著他的眉毛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撫了上去,卻被他一把攥住,逮了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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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往事,她有些恍惚,反應過來才發現自己的手似乎停留得過久,以致太后和宮人都看著她,就連皇帝也垂下了視線,瞅著她若有所思。

臉漲紅,她迅速收手:“臣妾失態了。”

“在想什麼?”皇帝隨口問道。

“沒,沒什麼。”

她回答得敷衍,皇帝卻沒有再追問下去,而是揚揚手中的那朵窗花:“這是你剪的?”

“是。”

“唔,這是單瓣梅花,這是垂絲海棠,這個是……”他疑惑地看著手中的窗花。

顧雲羨慢吞吞道:“那個還沒剪完。”

皇帝一愣,太后卻先沒繃住,笑出了聲。他默了片刻,也笑了起來。

接下來的時間過得飛快,顧雲羨和柳色的剪窗花比賽繼續進行,最終柳色以微妙的優勢勝出。顧雲羨低聲埋怨道:“柳尚宮比阿雲大那麼多,竟也不知道讓一讓晚輩。”

柳色笑眯眯:“太后吩咐,這剪窗花雖是個遊戲,但也需得認真,不然便沒趣了。更何況,奴婢可從不敢把娘子當作晚輩。”

太后笑睨顧雲羨一眼:“你對這事倒執著得很。”

“但凡放在心上的事情,哪有不執著的呢?”顧雲羨似乎當真因為輸了比賽而十分失落,竟還嘆了口氣。

柳尚宮道:“太后您瞧瞧,娘子這是在拿話嚇唬奴婢呢!大不了,奴婢便將那彩頭讓給娘子好了,免得娘子來年一整年都看奴婢不順眼!”一席話逗得殿內又是一陣大笑。

皇帝在聽到顧雲羨那句嘆息時神情微動,黑曜石般的眸子瞅著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說是守歲,可明天還有元日大朝會,皇帝必然是得早起的,所以子時一到太后便催著他去安置了。這麼晚了自然不能再回大正宮,太后於是命人在長樂宮收拾出了一間寢殿,讓顧雲羨陪著他過去。

皇帝方才又飲了幾杯酒,倒顯出幾分醉態來,進了寢殿便半歪在榻上。顧雲羨吩咐宮娥上去替陛下洗漱,卻被他不耐地推開。呂川輕咳一聲:“娘子,您看陛下醉成這樣,還是您親自去吧。”見顧雲羨不動,又道,“太后派您過來伺候陛下,您也得盡心盡力不是?”

顧雲羨這才緩步上前,坐在榻沿,將皇帝扶起來。他半眯著眼睛,靠在她肩上。接過宮娥遞上的熱帕子,她小心地給他擦臉,眼看就要完工,卻忽然被她攥住手腕。

“陛下,”她掙扎,“陛下,您鬆手,臣妾動不了了……”

皇帝卻將她攥得更緊,一用力就把她攬到懷中。榻前原本跪了三四個宮娥捧著銅盆、巾帕等洗漱用品,見到這個情狀嚇得把頭埋得死死的,看也不敢看一下。

“跟朕說說,先前你在想什麼?”是皇帝慵懶而帶三分醉意的聲音。

“什、什麼?”

“在母後殿中,你給朕拭臉的時候。朕知道你走神了。”

“臣妾沒想什麼……啊——”

宮娥們被驚呼嚇得抬起頭,卻見陛下已經擁著顧娘子倒在了榻上。呂川神情不變,從牙縫裡擠出一句:“還不快退下。”

眾人如奉綸旨,忙不迭起身退至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