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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雙人

她的嚴肅讓他有些詫異,忍不住伸手在她額頭彈了一下:“隨口說說你也相信。當今天子聖明,四海昇平,哪裡用得著我?”

她只覺得被他碰過的那一塊肌膚開始發燙,整個臉都紅了。夏衫單薄,她的身子不住冒汗,打溼了後背的一塊。

這屋子太悶,她待不下去了:“表哥可用完了?阿雲得去姑母那裡回話了。”說著便伸手去拿桌上的托盤。

誰知他也正好伸手,想將東西遞給她。兩個人的手碰到一起,他十指瘦長,覆在她纖纖柔荑之上,看起來竟是十足的親密。

她一驚,想也不想地掙開,手中的托盤和玉碗也隨之掉在地上,發出嚇人的響聲。他看看驚慌失措的她,又看看地上的一片狼藉,原本的尷尬散去,浮上一絲好笑和無奈:“怎麼嚇成這樣?我又不是有意的。”

……

那個午後的事情從此刻在了她心中,連同那鐵畫銀鉤般四個字。那時她尚未被姑母選中成為太子妃,以為自己與那高高在上的儲君註定無緣,好多次都一半甜蜜一半酸澀地在心裡說:雖然我不能陪著你,但是我會遠遠地看著你的。你的心願我都替你記著,好好地記著,跟你一起等著那一天到來。

海晏河清,天下承平。

流年轉瞬而逝,曾經胸懷大志的少年成為了這個國家年輕的君王,卻荒唐任性,不成體統。那個炎熱的午後似乎只有她一人記著,那個志向似乎也只有她還在執著。

她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感受。雖然對他已經不再存有那份心思,可到底是她託付終生的人,他可以不在意她,可以對她不好,但他這個人應當是好的。

不然,曾經對他一番痴戀的自己,也恁的可笑了。

“這些日子朕淨坐在朝堂上聽他們吵架了。那些個老頭子歲數一大把,嗓門倒大得很,嚷得朕頭疼。”他淡淡道,“還是雲娘你這裡安靜,沒人跟朕哭哭啼啼。”

她壓抑住心頭的黯然:“近來後宮是非多,臣妾喜靜,所以不願摻和。”

“後宮是非……”他輕笑,“說起來,有件事朕早想問你了。”

她抬頭,卻見他凝視著她,一臉似笑非笑:“朕記得,上回在頤湘殿,你跟朕說你會去梅園是為了替母後折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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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可那日長信殿,薄氏卻說是有人把你引出來的。”

她沉默。皇帝深深地看著她:“來,跟朕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清風穿堂而過,帶來院中淡淡的花香。那氣味清甜中帶著幾分澀意,一如她此刻落在皇帝眼中的神情。

顧雲羨慢慢道:“確實是有人把臣妾引到那裡去的。”

她的回答本在皇帝的預料之中,剛才之所以會問那個問題,不過是想聽顧雲羨自己承認:“那為何當日你不跟朕說實話?”

這一回她卻不肯吱聲了。

他用一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望進她湖水一樣的眼眸中:“不說?”

“陛下,臣妾欺君罔上,請陛下治罪!”她忽然後退,身子一彎就想磕頭請罪。

他在她磕下去之前一把拉住了她:“不過一個問題而已,朕不知道才來問你。你若不想答不答便是,動不動就磕頭做什麼?”

“陛下……”

“你不喜歡這個問題,那我們換一個吧。”他道,“當時那些人是用什麼訊息把你引去梅園的?”

他口氣雖然溫和,卻是一副“這個問題不說清楚今天咱們就沒完”的表情。顧雲羨低著頭,深吸口氣,彷彿破罐破摔了一般,毅然道:“臣妾會去梅園是因為,臣妾從一個宮娥處聽說,陛下那一日會去梅園。”

她本以為聽了她的話,他又會有什麼取笑。豈料他竟是神情不變,淡淡“唔”了一聲,右手無意識地撫摸她的鬢髮。

她心道他這又是什麼毛病?還好這會兒髮髻已經打散披下,不然被他這麼弄來弄去,梳得再精緻的髻子也得毀了。

“給朕彈首曲子吧。”

坐到琴案前時她尚有些忐忑,方才的對話是她算計好的,本以為這一招能哄得他開心,誰知看情形卻彷彿演砸了。

難道是她玩過頭了?

十指放上琴絃,她輕吸口氣,知道眼下這首曲子十分重要,不能出一絲差錯。

皇帝支著頭,看著那個窗邊撫琴的女子。臻首娥眉,烏髮如雲,纖纖十指撫過琴絃,悅耳的曲聲如水般流瀉而出。

他想起了盛夏時灼蕖池開到天際的紅蓮,一片片一層層,如火燒碧波。微風拂過,蓮花飄飄搖搖,遠遠看去,彷彿那團火在翻騰,在四處蔓延,張揚奪目到了嚇人的地步。

然後秋雨一幕幕一層層,落盡通宵,再如何紛繁熱烈的景色也煙消雲散,只留下滿池殘紅。

他忽然覺得這世間所有的東西都是這樣,風華易逝,美好難存。包括這淡靜如荷的女子,即使現在活鮮鮮地站在他面前,終歸是要離開的。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曲聲住,殿內安靜了很久,風中彷彿還有散不去的芙蕖清香。

他慢慢睜開眼睛,顧雲羨已經轉過頭,靜靜地看著他。他與她對視了一會兒,笑著鼓了鼓掌:“音起時熱烈繁華,音落時蕭索悲涼,聞之彷彿身臨其境。雲娘好琴藝,這一曲《朝露盡》彈得堪比貞淑皇后。”

他口中的貞淑皇后乃中宗皇帝髮妻,出身名門,以儀態端莊留名青史。據傳她琴藝非凡,十一歲是以一曲《朝露盡》技驚四座,被當時在位的孝宗皇帝稱讚可承宗師衣缽。

這是一個兆頭很好的評價。不僅在於皇帝誇獎了她的琴藝,更重要的是他拿來與她作比的人,是位皇后。

顧雲羨卻彷彿不曾察覺這一層,反而一臉不信任道:“陛下說得好像聽過貞淑皇后奏琴一般。”

皇帝挑眉:“朕若真聽過,豈不嚇死人了?”

顧雲羨一愣,忍不住笑了起來。確然,貞淑皇后已然薨逝數十年,皇帝若聽過她的琴聲,才真是活見鬼了。

“所以陛下不過拿好話唬臣妾開心而已。”她道。

“你若不信便算了。”皇帝也不介意,“朕只是好奇,朕從前也聽過雲娘你彈琴,那時候你琴技也算上佳,卻不曾有這般高妙的意境。怎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有了這樣大的長進?”

心底的一根弦被他的話觸動。他不明白,沒有人明白,這首曲子她能夠彈得那麼好,完全是因為《朝露盡》的曲意暗合了她的心境。這會兒看著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轉眼就是富貴成空、骨肉消弭,人生如夢,如此而已。

她沒有回答,然而皇帝似乎也不在意她的答案。他從身後擁住她,一隻修長的手從腋下探過,撫上她的胸前。

顧雲羨感覺到自己的衣帶已被他解開,身子不自覺有些僵。自從除夕那夜之後,這還是他第一次親近她。心中雖早已有了準備,但事到臨頭總有些彆扭。許是腦子太亂,她竟又莫名其妙地想起另一件事:方才命人去傳膳了,這會兒晚膳都還沒用,就安置好麼?

薄瑾柔在一個月後下葬。念及薄將軍鎮守西北之功,皇帝到底給了她最後一絲顏面,免去罪過,以從六品寶林之位下葬。

五日後,晉才人葉苓為美人,秩從四品。

三月初,御史陳良上疏,稱“中宮之位不宜長久虛懸”,請求陛下早冊皇后,緊接著便有三四名御史先後上疏,言道“顧氏之過陛下既已寬宥,且其誠心悔改,宜復立為後”。

幾乎是這幾封奏疏發出的同時,又有數封反對的奏疏呈上,以禮部尚書宋齊為首。他們在奏疏中稱“自古廢后,未聞有復立之事。且顧氏善妒成性,難堪國母大任,此事絕不可為。”

兩方人馬一壁一封接一封地上疏,一壁在每日的早朝上展開多場論戰,引經據典,從宗族禮法談到了家國天下。更要命的是,參與論戰的隊伍不僅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縮小,反而不斷壯大。最終,這場由後位歸屬而引發的爭論成為永嘉三年的第一大事。

外面鬧得天翻地覆,長信殿卻一如既往的清靜。這段日子太后精神一直不錯,某日興致來了,要親自為她煮茶。顧雲羨看著她十指纖纖、動作優雅,彷如年華正好的女子,半點不顯老態。

“最近前朝的事兒你都聽說了?”太后低垂眼眸,淡淡問。

“是。”她道。

“我看你倒從容得很,怎麼,你竟一點不擔心?”太后笑睨她一眼。

“阿雲若想復位,這些事原是要經歷一遍的。既有了準備,自然也就不擔心了。”

“哦,這麼說你都猜到是誰在從中作梗了?”

“想也知道。所有上疏反對復立的大臣,不是與沈淑儀之父有牽扯,便是與我顧氏有仇,再不然便是貞婕妤的朋黨。”顧雲羨道,“看來這一回,我們竟是把她們逼到了一起,這便要聯手先鬥垮我再說。”

“你可是怕了?”

“怕?”顧雲羨笑,“若是怕,阿雲便不配當顧氏的女兒、母后的兒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