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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天倫之樂

烏衣巷,謝園。

“你說什麼?”

一直在等候訊息的侍中謝舉猛然站了起來。

“都死了?”

“是, 都死了。言揚公, 臨川王設了刀斧手和弓/弩/手,那些百姓還沒靠近同泰寺, 就已經被射死了。非但如此, 他滅了口後,還不知道從哪弄來了火油, 把那些屍體堆在同泰寺門口一把燒了,大喊著他們‘自盡’了……”

回答謝舉問話的心腹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屬下躲在樹上,直到建康府的尉衛們來了, 方才敢下來。若是當時暴露了行藏,大概屬下也活不成了。”

“謝十八呢?”

謝舉將牙齒咬得嘎嘎作響。

“十八郎帶人去轉移那些流民的遺屬了, 他擔心怕那些人裡有知情的,會把我們供出來,也怕臨川王斬草除根。”

謝舉的心腹說著說著,眼中直欲噴火。

“臨川王簡直不是人,他早就準備好了刀斧手和弓弩手, 就是怕有人闖寺。今日若來的不是叩門陳情的災民, 而是朝中臣子, 或是……還不知明天是不是就有了‘忠臣義士死諫寺門之前’的訊息。”

“他會做這樣的準備很正常, 浮山堰的計劃就是在他府裡定下來的,現在出了事,自然是要粉飾太平。只是我沒想到他這麼狠,將那麼多人都滅口了。”

謝舉是個典型的謝家子, 白麵微須,衣冠鮮麗,風儀舉止皆是士族之典範,可這件事干係太大了,由不得他不“色變”。

他緩緩的在廳中踱著步子,腳下卻悄然無聲。

“既然都尉衛出動了,傅?可有被懷疑?”

謝舉不敢再輕忽蕭宏的喪心病狂,此子若是個聰明人,他們反倒會輕鬆點,就因為他狠毒而無智,行事全憑自己的喜好隨心所欲,沒有人知道他下一步會做出什麼事來。

這就是個典型的瘋子,因為和皇帝一母同胞,又仗著已故的太后三令五申讓皇帝照顧好弟弟,越發心狠手辣。

皇帝對宗室的寬容,已經到了“溺愛無道”的地步。

就連太子對他都退避三舍,朝中也人人聞“臨川王”而色變。

如今他把持了朝政,又握有揚州兵馬,簡直就像是小孩子突然有了神力在揮動大錘,觸之皆死,阻擋之人無不心寒。

“建康令應該沒有被臨川王懷疑,但流民居然能衝到同泰寺前,而且都尉來的如此之慢,就擔心有人在臨川王耳邊挑唆。”

那心腹臉色也不太好。

“傅大人自己長子都失蹤在浮山堰,家中卻不敢表現出一點悲拗,就是怕引起臨川王不快。他一直韜光養晦,生怕被臨川王抓到什麼把柄,現在若真因此得罪了臨川王……”

他頓了頓,擔心道:“建康四門和京中衛戍都由傅大人掌管,若是有誰建議臨川王趁此拿下建康令,由此掌握建康四門,屬下擔心臺城有失。宮中不少皇子尚且年幼,太子殿下也還在東宮禁足……”

建康只是都城,再往內是臺城。

自晉時謝安主持改建臺城,自東晉起,臺城均為國家政治中心所在,由多重城垣構成。百官議政的尚書朝堂區、皇帝朝宴的太極殿區以及後宮內殿區、東宮等,都在臺城之中。

“不會,臺城裡尚有羽林衛和禁軍把守,何況還有三道城牆環繞,蕭宏就是有通天的本事,除非能買通揚州所有的將領陪他去做這大不韙之事,否則就算給他上萬人馬,也攻不到臺城裡。”

謝舉推測著:“以蕭宏的愚蠢,就算被人慫恿,大概也就是拿一支人馬試著闖闖宮城,能騙開城門就好,騙不開就找個藉口撤了,真要再往裡,烽火臺必定要起烽火召集將士護城。陛下人出宮了,守城的將領和羽林衛卻沒帶走,原本就是防著有人趁此亂了宮……等等!”

謝舉腦子裡有什麼一閃而過,他生怕那一絲靈光跑了,立刻停止了和心腹的談話,蹙眉苦苦思索。

謝家人大多有這樣的“靈光”,每每在談玄之時、在讀書之時,在閒聊之時,莫名就會陷入這種“頓悟”的狀態。

身為謝家的門人,他們早已經習慣了主子們思考時緘默就好,反正要不了多久,主公就會給出他們答案。

“陛下也許心裡早知北面肯定要大亂,只不過始終存著僥倖之心。自他一意孤行修了那浮山堰,朝中文武百官除了臨川王和一些佞臣,沒人對浮山堰看好。如今浮山堰果然出事,以陛下那好面子的性格,避居同泰寺不出是正常的。”

謝舉心想,“況且這兩年修建浮山堰、鎮壓淮水蛟龍,幾次施捨佛寺,早已經讓國庫空虛,現在淮河以南被水淹沒顆粒無收,賑災的糧食和來年的糧種朝中大概都出不了,再這麼下去,連百官俸祿都發不出了,陛下自詡以‘仁厚’治國,如今進退為難,恐怕要等有誰收拾了這個爛攤子,他才會出寺。”

“太子性子太過仁善,他若此時監國,一定會不顧百官的俸祿和來年的糧種直接派出使臣賑災,甚至有可能下令各地官府開倉放糧,陛下不願太子藉此收買人心,又不願出來直面錯誤自己賑災,現在已經陷入死局。所以即便臨川王殺了那些‘上諫’的災民,陛下也不會覺得他太過跋扈,反倒感謝臨川王使他不必陷入兩難之中,好繼續裝聾作啞。”

他越想越是心急如焚。

“沒有人,沒有人能把那寺門敲開,因為沒有人能夠叫醒裝睡的人。”

哪怕是太子親自來了,那門也不會開啟,連有人燒死在門前那些僧人都不敢開門,若不是天子下令,有誰能這麼漠視人命?

“陛下不會因為別人而開,那就只有讓他自己出來……”

謝舉的思路漸漸清晰,手指無意識地把玩著腰間的玉佩,“傅?,建康令,四門,臺城,守將,烽火臺,剛剛究竟是哪一個讓我突然有了觸動?”

他反覆地思索著,終於恍然大悟。

“是了!是這樣!”

謝舉大笑,撫掌而嘆。

“既然流民分量不夠,那就加重分量,讓他自己走出來!”

雖然知道主公是有了辦法而狂狷大笑,但謝家那心腹還是被他笑得雞皮疙瘩滿身,這位謝家的言揚公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突然像是得了癔症一樣,說哭就哭,說笑就笑,即使見了無數次,心裡還是發憷。

謝舉大笑過後,輕輕招手讓心腹上來,對他附耳說道:“你去找傅令公,讓他不必為自己辯解,相反,要這樣……”

他細細吩咐,心腹聽得連連點頭。

謝舉將計劃說清,又說:“請傅令公暫時容忍一二,以臨川王的性子,最多三日,宮城就有動亂,太子便可趁此藉口出東宮。陛下不會放心其他人任這建康令,之後定會讓他官復原職。”

心腹一一記住,臉上有著遲疑。

“這樣是不是太險了?萬一真的……”

“所以,我們不能給臨川王時間,一定要讓他急著出手,倉促之下必會生亂,想假戲真做也要看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

謝舉厭惡那蕭宏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了,此時說起蕭宏更是滿臉怒意。

“他身邊阿諛奉承、膽大妄為之人那麼多,讓十八郎去找些歌姬舞女,浪蕩之子,給那些人吹吹風。他們既然敢在京中殺人滅口,不妨膽子再肥一點,我看出了事,臨川王是保他們,還是將他們做了替罪羊。”

說罷,他冷冷一笑,目光湛然若神。

“此時不趁機剪除臨川王的羽翼,更待何時?”

“是,屬下這就去佈置。”

此人也是謝舉手下得力之人,可調動著不知幾百,既然家主有了辦法,謝家這些精銳立刻便活動起來,各司其職,要將計策完全。

雖然已經定下了計策,但謝舉深諳“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心中絲毫沒有放鬆,只能邁出屋子散散心。

此時已經是深秋,謝舉在院中負手而立,看著廊下空空的燕巢,便想到那些逃難的災民。

那些災民便如南下避寒的燕子一樣,本能的奔向印象中溫暖又安寧的地方,以圖度過人生中的嚴寒,卻不知到了“安寧”之地,卻有比嚴冬更酷寒的一切在等著他們。

試圖以流民的苦楚叫醒裝睡的皇帝,是他思慮不周。

錯估了臨川王的心狠手辣和恣意妄為,是他太過輕敵。

那些流民雖是為了家小親人而涉險,可若不是他趁勢煽動,他們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這筆血債,他謝家勢必要背下了。

但總有一天,他要那臨川王血債血償。

“會回去的。”

謝舉凝望著燕巢,眼神漸漸堅定。

一定會回去!

***

徐之敬在曲阿縣遭遇危險的時候,傅歧也在承受著煎熬。

建康城的情況比他想象的要可怕的多。

如果說流民真的大部分都被阻攔在建康以北,那城裡還有這麼多一看便是逃難而來的百姓,傅歧很難想象北方現在是什麼樣子。

還有些家財的,有門路的災民,最終都設法到了建康,這座梁國最大的城市,也是都城所在之地,人人都以為到了這裡便會安全。

但無論多有家財的人,只要想要進城,都要傷筋動骨一番。

北方南下的道路被封,沿路城門設有路障禁止流民進入,但建康裡不知哪個衙門發了一種“舉薦作保引”,只要有持有這種路引,再有士人作保,便可一路通暢的進入建康城中。

不少士人大肆以此斂財,弄的原本還有家資的災民到了建康時已經赤貧如洗,沒有家資的,只好賣兒鬻女,換取能夠入城的“買路錢”。

不是沒有人對這種情況引起警覺,朝中屢屢有大臣求見臨川王,上折、寫信,希望臨川王蕭宏能以揚州刺史的身份禁止這種斂財的手段。

然而御史臺的人很快就查出了真相,所有人絕望的發現,在京中賣那“舉薦作保引”給士族,再讓士族轉手賣給難民進城的,正是蕭宏本人。

蕭宏在斂財的手段上,簡直殘酷的令人髮指。

他以揚州刺史的許可權封閉了浮山堰地區災民進入揚州的道路,在沿路的官道及城門設卡,使長途跋涉奔波勞累的難民無處容身。在漫長的奔波之下,災民也無力再回返離開,只能咬牙設法高價買那“舉薦作保引”,進城安身。

一旦流民入了城,各種苛捐雜稅隨之而來,入城有“入城費”,進了城還要按人頭算“耗錢”,就連無處安身躺臥在地,都要收“買地錢”。

流民沒有建康城的戶籍,連找活兒幹都比別人更賤,到後來連工錢都不要了,能有個不需要“買地錢”的地方睡,有口飯吃,便已經是萬幸。

東宮太子蕭統因為月前為浮山堰諫言之事被禁足三月,至今不能離開東宮,在皇帝還在同泰寺“修行”的關頭,誰也不知道蕭統若抗旨出宮之後會發生什麼,朝中有志的大臣都在焦急的等待著三月之期屆滿,由太子去同泰寺迎回皇帝,可流民已經不能再等了。

那些已經熬到生存艱難的災民,也不知道在哪兒聽說皇帝不是不管他們,而是現在正在同泰寺“修行”,並不知道外面流民的難處,朝中是有小人在弄權,便聚集在一起,堵了去同泰寺的路,要去“告御狀”。

他們的訴求很簡單,只是想讓同泰寺裡的皇帝出來,聽一聽外面百姓的苦難,像佛寺裡的菩薩一樣發發慈悲,救救他們這些可憐的災民而已。

然而沒有人的聲音最終能傳進寺裡,因為他們根本連皇帝的面都沒有見到。

傅歧從城門官那的得到的訊息,是那些人“死諫”在同泰寺門口,京中出了這樣的大事,怕是要追究身為建康令的傅?責任。

但流民會如何不是建康令能完全掌控的,傅歧不擔心父親會因為這樣無稽的猜測而有什麼事。

他焦慮的,是那麼多插標賣首的孩子。

傅歧這人,說魯莽是真魯莽,說傲慢也是真傲慢,平時也不是會隨便心軟的人,唯有一點,他見不得小孩受苦。

他曾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均在三四歲之前便已夭折,這是他全家心中的痛。弟弟夭折後兩年,父母又為他添了個妹妹,他曾經非常喜歡自己的幼妹,小時候給她當過馬,陪她胡鬧,像是珍珠寶貝一樣哄著……

可三歲那年,不過一場高燒,她就沒了。

再那之後,他娘再也沒有為他添過弟弟妹妹,他每每想到自己的胞弟胞妹,心中便猶如被刀剜過,見到長得漂亮可愛的小孩,就老是駐足多看一會兒,幻想著自己的弟弟妹妹還在。

後來他兄長添了長女,可他已經離家去了會稽學館,每年只有過年能回去看望那個侄女,她今年已經三歲,想來被母親和嫂子照顧著,一定比他那沒福氣的胞妹還要乖巧可愛。

傅歧原本聽說兄長沒找到是不想回家的,可看到集市的那番慘烈,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想要回家問一問父親。

問一問父親,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沒人救人,為什麼……

為什麼會讓這種事發生。

傅歧敲開後門的時候,家中的下人表情像是見了鬼。

“誰啊,都快宵禁了,這時候上門,敲敲敲什麼!”

後門一般是讓丫頭奴僕們出門方便的,真有貴人都走正門,所以後門的門子喊的毫無心理負擔。

“有事明天……天啊!小郎君!小郎君回來了?!”

門子驚喜地開啟後門,看著傅歧和他身後跟著的幾個護衛。

“郎君怎麼回來了?終於沒有用度肯回來了嗎?天啊,為什麼不來個信讓家裡派人去借您,我們也好早點準備……”

“?老三,我偷偷回來的,別到處傳。”傅歧警覺地往門裡看了一眼,發現沒人注意這邊,帶著幾個護衛擠了進來。

“找個地方安排下我這兩個護衛,我娘在後院嗎?”

“夫人現在應該在後院和大娘子準備晚飯,老爺還沒有從衙門裡回來,中午傳了話好像有什麼事耽擱了,要回來的晚一點。”

那門子忙不迭的說了家裡的事情。

“要不要我去通報一聲?”

“得了吧,這府裡還有哪裡我不認路的,我只是出去讀書,何必回來跟做客一樣?”

傅歧一邊說,一邊徑直往後遠走。

“我去找阿孃和大嫂,你看你的門,照顧好我的侍衛,別亂傳我回來了啊!”

傅歧知道中午在同泰寺發生了什麼,估計這他父親是因為這個事晚回。但他父親但凡沒有應酬,晚飯一定是在後院和母親一起吃的,所以他只要去母親那裡“守株待兔”就好。

想到他娘的嘮叨和“手段”,傅歧一陣頭皮發麻,不過既然嫂子在,那大概也不會有多“可怕”。

傅歧抱著這樣的僥幸心理,低著頭一路穿堂過院,沿著偏僻小道直奔主院。

他熟悉京中的宅邸,還知道許多小道,但傅家不比其他,看家的護院和部曲特別多,路上不免會遇見幾個盤查之人,不過只要他抬起頭刷一下臉便是最好的通行證,誰也不敢攔著這傅家的小霸王,傅歧惹了一路雞飛狗跳,根本不算“隱蔽”的進了主院。

主院裡看門的婆子都是會武的,要不是傅歧提早喊了一聲,說不定大棒子就要打下來,那幾個婆子也擔心小郎君記仇,腆著臉討好地直接把傅歧送到了後院正堂門口,機靈的下去了。

知道母親就在門後,傅歧反倒“近鄉情怯”,有點不敢進門。

門口守著傅母陪嫁的兩個滕妾,雖都被傅?收入房中,但一直無子,也還做著服侍主母的工作。

兩人幾乎是看著傅歧長大的,也照顧過傅異和傅歧兩兄弟,見傅歧回來了,淚珠子直滾。

“小郎君怎麼回來了也不通知一聲,也好讓家人去接,現在外面這麼亂……”

“張娘子,趕緊別哭了,不知道還以為我一回家就惹人生氣。”傅歧做賊一樣四處看了看,“我娘在裡面?”

“在在在,主母要知道你回來了,還不知道多高興。您是不知道,自從大郎……嗚嗚嗚,算了,這大喜的時候,張娘子就不惹大家都不高興了……”

“雪娘,誰在外面?”

裡面大概聽到了什麼動靜,突然傳出一聲詢問。

“是……”

另一位娘子正準備回答,傅歧已經硬著頭皮往前踏了一步。

“阿孃,是我!”

他掀開幔帳進了屋。

此處並不是用膳的地方,只是個起居之所,但晚飯如何佈置,皆是由這裡發號施令,因為白天傅?都在衙門裡,所以晚飯才是傅家的重頭戲。

主持中饋是當家婦人的重中之重,這幾年傅異的妻子也跟在婆母身邊學這個,所以一到下午,兩個傅家最重要的女人都要圍著供膳諸事忙碌。

傅母起先還以為是來奏事的家人,結果幔帳一掀,進來個人高馬大的少年,再抬頭一看,不是他們家的小兒子還有誰?

“傅歧!”

傅母驚喜地站起身子,剛剛露出笑意,突然又把臉一垮,指著傅歧大罵:“你這小畜生,還知道回來?我還以為你餓死在外面都不回來呢!”

她已經斷了傅歧的用度三個月,還把家裡所有護院、武師、家將、小廝、下人,總共十來個人都召了回家,連一個粗使灑掃的都沒給他留下,她原本想著哪怕他再倔骨頭撐死半個月就要寫信回家求饒要錢,卻沒想三個月了,莫說家信,連個口信都沒有。

要不是會稽學館的賀革還經常寫信過來告知一聲,她早就親自去會稽學館看看,看看她這個小兒子是不是死在外面了。

“你現在才回來!你現在才回來!”

傅母罵完已經到了傅歧身前,食指在兒子的胸前使勁戳著。

“你可知道我們家出了大事,我在家裡日夜難眠……等等?”

傅母發現有什麼不對,變指為掌,在兒子衣襟上細細摩挲著。

“這不是我給你準備的衣服,你自己的衣服呢?”

家裡所有男人大到衣冠鞋履,小到襪子汗巾全是她準備的,他們家有桑園,從不缺絲綢絹練這樣的布料,針線娘子也是出了名的好手藝,如今伸手一摸,見掌下粗糙不整,明顯針腳不細,再退後幾步看看,越見端倪。

“連衣服都是不合身的!你是怎麼回來的,逃難回來的嗎?”

傅母說著說著眼淚就要掉。

“堂堂傅家的公子,連合身的衣服都不能穿了?是不是那些刁鑽的下人回家時卷走了你的衣服?為什麼你穿的這麼破敗?”

哪裡破敗了?

傅歧納悶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他出門偷偷跟著馬文才的隊伍,出來的太急,只夠帶著祝英臺給的那些金銀,衣衫鞋帽這些累贅根本沒帶,後來這些衣衫都是臨時添置的,買的也是成衣,雖然是新的,當然不如量體裁衣的合身。

不管怎麼說,也還算是好料子,怎麼給他娘一說,就跟衣衫襤褸似的?

看見自家兒子一點都沒有覺得委屈自己,傅母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傅歧“手裡捧著窩窩頭,菜裡沒有一滴油”的可憐場景,原本想要把自家小畜生狠狠罵上一通的,現在只顧著抹眼淚,一下子氣自己為什麼用這種手段逼孩子回家,一下子又氣傅歧不早點服軟回來。

她想岔了,以為傅歧把自己衣衫鞋履和值錢的東西都當了,換了盤纏才能回家。

“嗚嗚嗚,早知道這樣……嗚嗚嗚……”

傅母拽著兒子的衣襟,泣不成聲。

無論是小兒子不聽話,還是大兒子的失蹤,都給這位傅家的女主人壓下了沉重的負擔,想到自己的長媳還年輕,肚子裡還有孩子,自己的孫女才三歲,她就越發覺得日子煎熬。

要不是還有丈夫頂著,她早就垮了。

傅歧自是不知道母親心裡有這麼多心事,但也知道自己肯定不是讓母親哭成這樣的唯一原因,只好抬起頭向嫂子求助。

這嫂子出身平原劉氏,嫁來不久,他一年就回家一回,和她不熟,可一抬頭嚇了一跳。

劉氏原本是個鵝蛋臉盤,豐腴白皙,人人見了都說有福相,可現在已經瘦的下巴尖尖,身材也削瘦了不少,一個肚子大的可怕,頂的整個人都像是隨時回倒下似的。

也因為這個原因,她沒辦法跪坐,傅母給她找了個石鼓裹上繡布,加了坐墊,讓她在屋裡坐著。

此時她也在抹著眼淚,見傅歧看她,便讓身邊的侍女將她扶了起來,顫著聲勸著婆婆:

“阿家,小郎回家,應該高興才是。”

她聲音婉轉,語氣溫柔:“您看小郎風塵僕僕,臉上還有疲憊之色,應該一路舟車勞頓到現在也沒有好好休息過。不如現在讓他在後面睡一會兒,等會睡好了正好可以起來吃飯。等小郎養足了精神、吃飽了肚子,才有力氣說閒……”

“阿家覺得呢?”

劉氏的話成功讓傅母哭泣漸停,慢慢抬起頭來。

看到兒子眼下黑青,頭髮也亂的很,身上還有些不知在哪裡蹭的泥跡,劉氏鼻中又酸。

“歧兒,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劉氏見她終於恢復了平靜,連忙上前去攙她。

她一個大肚子的孕婦扶著嬌小的婆婆,看著兩個人都像是隨時會倒一樣,反倒讓傅歧擔心的扶住了自己的孃親,硬著頭皮說:

“我還好,不太困。”

他越是說不太困,劉氏就越覺得兒子又在犯倔,親自扯著他去後面自己小憩的地方,硬是讓屋裡的侍女把他外袍都扒了,強讓他到榻上去睡一會兒。

傅歧雖然力氣大人又魯莽,可對家裡的女眷一點粗都不敢使,他又擔心大肚子的嫂子在前面一個人應付不過來,只能苦笑著任由他娘折騰,擦了擦臉脫了靴就上榻睡了。

也許是太累了,也許是回到熟悉的地方終於可以鬆懈下來,傅歧一躺平了眼皮子就漸沉。他能安心休息,傅家伺候的下人卻在給他擦腳、按摩、捶腿,想讓他睡得舒服些。

“窮日子過久了,都快忘了我也是紈絝子弟出身了。”

感覺到有人在給他揉腳捏肩捶背,更覺放鬆的傅歧迷迷糊糊的想。

“等阿爺回來,問完了事,是不是乾脆多住幾天算了?”

他實在太困了,根本不需要怎麼多“伺候”,就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這一路上他經歷的不少,此時放鬆睡著,不免有些亂七八糟的夢,他睡得不是很死,這些亂七八糟的夢都是一閃而過,他也懶得去深入這些夢。

直到那些夢魘又出現在他的面前。

“阿兄,我怕死。”

年幼的妹妹握著他的手,聲音細細的哭著。

“這位貴人,你要買人嗎?”

咧著嘴的小女孩正對傅歧笑著。

剎那間,妹妹稚嫩的臉龐和插標賣首的小女孩似乎合二為一,一會兒在哭,一會兒又似笑非笑,她/她們都睜著大大的眼睛,嘴裡缺了的那顆門牙像是一個黑黝黝的大洞,越變越大,越變越大,大到最後能把他整個人都包下去。

“嗬!”

傅歧身子劇烈一震,嚇醒了過來,猛地推開被子坐起身。

他的面前跪坐著一個小女孩,見他醒了,也跳了起來。

“阿叔?”

“妍兒?”

傅歧喘著粗氣,看著面前侄女圓圓的臉龐和好奇的眼睛,才明白過來自己剛剛是做噩夢。

“阿叔怎麼了?”

妍兒仰著頭,奶聲奶氣的問。

“阿叔做了個噩夢。”

傅歧接過下人遞來的熱帕子,擦了把汗,彎下腰一把抱起侄女。

“阿叔臭臭的。”

妍兒先窩在傅歧懷裡,而後捂著鼻子往後仰。

“哈哈哈!”

傅歧終於能夠開懷大笑起來。

“臭臭好,臭臭說明你鼻子沒問題。”

小小妍苦著一張臉,想下去又不敢下去,又惹得傅歧一陣開懷大笑。

“我睡了多久?”

傅歧問身邊的侍女。

“不到半個時辰。”

那侍女看了看屋子裡點著的盤香,估摸著說。

才睡這麼點時間?

他還以為自己睡了一晚上了。

“我阿爺回來了嗎?”

“還沒,夫人吩咐了,若小郎君醒了,先到前面喝碗粥墊一墊。”

“好,先伺候我更衣。”

傅歧親了親侄女兒,將她放下地,小姑娘一落地滿臉如釋重負,一溜煙跑到前面找孃親去了。

傅歧剛剛為了睡得舒服,脫得就剩中衣,他娘之前嫌他穿得破爛,此時自然是將家裡原本就為他準備的秋衣送了來,就擺在榻邊。

侍女們忙前忙後為他穿衣,他就伸著手等著,一時間恍惚的猶如隔世。

我這是回家了?

現在該享福了?

不不不,我可不是為了享福回家的。

傅歧驀地搖了搖頭,將腦子裡生出的安逸想法甩掉。

“小郎君,可是有哪裡不好?”

見他搖頭,侍女擔憂地問。

“沒,你穿吧。”

傅歧隨口回答,見侍女跪在地上要給他穿絲履,連忙彎下腰。

“算了,這個我自己穿吧!”

他都快忘了別人給自己穿鞋要怎麼抬腳了。

等他穿好鞋,再抬起頭,只見一屋子侍女都露出“我們家公子在外面到底吃了多少苦”的複雜表情,忍不住一哂,乾脆連外袍也自己穿了,清爽利落地往外走去。

“起來了?”

傅母剛剛從孫女那裡知道兒子醒了,之前那股驚慌傷心的心情也在兒子睡著的時間裡得到了排解,此時見傅歧出來,再也沒那種兇惡的表情。

“果然是人要衣裝,這麼一看不像叫花子了。”

見自己母親臉上有了笑意,傅歧心裡也是一鬆。

“孃親,嫂嫂。”

傅歧隨便行了個禮,找了個案幾坐下。

沒一會兒,侍女端著雞茸粥來了,他接過雞茸粥,對侄女擠了擠眼。

“要不要來點?”

回答是侄女慌得躲到了自家孃親的裙子後面。

傅歧也不勉強,笑了笑,正準備喝粥……

“夫人,夫人!”

前院跑來幾個小廝,在門外幔帳前跪下了。

“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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