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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你可入局

隊伍停下了,馬文才知道他們要離開這裡。如今的梁國已經沒有崔廉容身之地, 但他找裴家的決定是對的。

擁有海船的裴家, 可以把崔廉和酈道元從海上送到魏國去。

如果是其他士族之家,做出這樣的選擇可能是個艱難的抉擇, 可對於崔廉來說卻沒那麼艱難。

崔家在齊朝時就已經被滅過門了, 他所有的家眷都在這裡,雖然吃了點苦, 但畢竟都好生生被裴家救了下來,在梁國,他是通緝犯, 是通敵賣國之人,又得罪了臨川王, 怎麼看都是死無葬身之地、抄家滅族的結局,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選擇北逃魏國。

但崔廉這“裡通外國”之罪,大概就要從此坐實了。

馬文才在車廂裡想著這崔廉的一生,忍不住一聲嗟嘆。這樣的事情這世間還不知道有多少, 崔廉不可謂不一心為民, 但落得這樣的下場, 實在讓人心寒。

“馬公子, 可否下車一敘?”

車前突然傳來了溫和的男聲。

聽出正是崔廉的聲音,馬文才不敢怠慢,可他低了低頭看了自己渾身浴血的模樣,擔心崔廉看了會誤會裴羅?些什麼, 只能清了清嗓子,咳嗽道:

“在下身體有些不適,怕過了病氣給使君,使君有什麼話要吩咐小子,就隔著車簾這麼說吧。”

那崔廉不知道馬文才不下車是因為他一身是血,顯然誤會了什麼,嘆氣道:“是在下的事情連累到了馬公子,也不怪馬公子有怨氣……”

“在下對崔使君並無怨氣,相反,在下極為敬佩崔使君。只是在下現在形容憔悴,實在不易見人,還望使君海涵。”

馬文才苦笑著為自己辯解。

他兩世都是守禮據節之人,會做出這種“隔簾傳話”的事情,自己也很尷尬。

誰料崔廉心細如髮,如此一聽,立刻上前幾步掀開了車簾,見到車裡的馬文才渾身血跡斑斑,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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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何以如此模樣!”

“只是些皮肉傷。”馬文才顧左右而言他:“崔公是要離開了嗎?”

也不知道崔廉腦子裡想了些什麼,看向馬文才的眼神越發內疚,“是在下連累了諸位,早知道裴公救我的法子是殺人放火,我就不會寄出那封信了。”

他眼神黯淡:“齊都尉其實是個好人,一路上照顧我的衣食住行都很盡心,其他押解官也明裡暗裡護著我的子女……”

崔廉臉上身上尚有傷痕,但疤痕已經不是很明顯了,顯然得到了妥善的治療,如果齊都尉一行人是那種苛刻無德之人,崔廉一家早就已經去掉了半條命。

馬文才大概知道他在想什麼,但他作為一個“局外人”不好多說,考慮到自己的師父還要送他離開,如果在路上起了什麼矛盾就得不償失,他思忖了一會兒,還是勸解著:

“對於裴家遊俠來說,也是冒著生命危險在救諸位,齊都尉代表官府,他們若要將你們救出來就是死罪,這原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崔公可惜齊都尉一行人的性命,而裴公考慮的是裴家莊上下近千人的性命,是崔公一家上下的性命,這種事,雖然令人遺憾,但眼下看來,也實在找不出什麼兩全其美的法子了……”

“我知道馬公子的意思,裴公出手救我全家是為了成全道義,若為我之事害了裴家全家,才叫連累……”

這一刻,崔廉倒有些希望齊都尉一行押解官是那種殘酷無德之人了。

外面突然有些吵鬧,是裴家人吆喝著準備上路了。

馬文才沒有出去,但看崔廉回了下頭後臉色毅然決然,就知道有些不好。

果不其然,只見崔廉從頸上摘下一枚成半月狀的玉?,遞給了面前的馬文才:“這枚玉?是前朝之物,是我一好友手下的門客從蕭寶夤那裡偷出來的,此物應該事關重大,所以我那好友才一路遭受追殺,即使受我庇護依舊被人找了出來……”

他那好友,自然便是酈道元。

這麼燙手的東西,馬文才根本不想接手,只看著它滿臉遲疑。

“我們都懷疑這是蕭寶夤的某種信物,沒人知道此物在我手裡,蕭寶夤在梁國有暗探,他們想將我那好友下獄,在搜出此物,他被我託付給裴家前留下了此物,希望我能找到妥當之人查出蕭寶夤勾連梁國官員的證據。”

崔廉知道馬文才不願接,神情越發懇切。

“這蕭寶夤野心勃勃,所圖非小,將魏、梁兩國玩弄與鼓掌之間,更不惜用蒼生百姓的命運做賭,無論是對魏國來說,還是梁國而言,都是巨大的威脅。我馬上就要投奔我那好友去魏國避難了,那是蕭寶夤的地方,也不知還有沒有迴歸故土的一日,只能將此物託付給公子……”

“子云先生在時,先生為何不把此物託付給子云先生?”

馬文才還是沒有伸手去接。

“陳慶之雖是御史,但只忠於陛下,而陛下庇護臨川王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怕此事最終不了了之,還犧牲了數條人命偷出來的這件東西。這東西一旦進了宮,到臨川王手裡實在太容易了。”

崔廉聽外面有人喊他,眼神更加焦急:“我原本想要將此物託付給裴公,可見裴公手段如此毒辣,實在是讓人擔憂,如今唯有將此物託付給公子了。我也不是讓公子一直留著此物……”

“若公子去了建康,請設法到烏衣巷的謝園,將此物交給謝園的主人謝舉。他是我昔年的好友,和臨川王有仇,而且一直在查蕭寶夤之事,你只要跟門子報上‘清河崔廉’的名字,便能見到他。”

烏衣巷,謝舉?

謝園的主人?

馬文才心中一凜,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接過了那枚玉?。

能和名動天下的“王謝”之家有所牽連,就算冒些危險也沒什麼。

如果他沒記錯,那位謝舉謝令公,後來是朝中的尚書令,地位尊貴。既然他能站了那麼久沒倒,說明臨川王也不能拿他如何。

見到馬文才接過了的玉?,崔廉才算松了口氣,對馬文才道了謝,便要轉身離開。

看著去意已決的崔廉,馬文才竟生出一種“風蕭蕭易水寒”之感,他有預感,自此之後,怕是再也見不到這位崔太守了。

“崔公竟情願去敵國,也不願留在梁國了嗎?”

情不自禁地,馬文才脫口而出。

崔廉詫異地抬起頭。

馬文才話說出口後才覺得不妥,他原本不是這麼莽撞的人。但也許是此情此景,也許是他鄭重託付的態度,都讓馬文才失了態,將原本不該問出口的話問了出來。

“故國雖好,卻已經容不下崔某了。”崔廉並沒有怨怪之意,反倒露出了瞭然的神情,“而且在我看來,如今的梁國和魏國,並什麼區別。”

“沒有區別?”

馬文才一怔。

“馬文才,你可知道為何我選擇保住百姓,而犧牲士族的田地家產?”

崔廉問他。

“難道不是因為人命關天……”

遠處的裴家人似乎焦躁了起來,想要過來催促,卻被裴家家主裴羅?按下,遠遠地帶著崔家人和裴家人在遠處相等。

馬文才所乘坐的青蓬馬車,竟隱隱成了獨立超然於眾人之外的一處所在。

於是乎,一人在車裡,一人在車下,看似應該是車下的人向車裡的人求教,卻怪異的反了過來,而無論車內的人還是車下的人似乎都不以為意,只關心著他們所說的話題。

“觀我南方,自十六國以來,一百三十餘年間歷經劉宋、蕭齊、蕭梁三朝。僅劉宋有九帝,蕭齊一朝不過二十三年,不算追認的兩位,換了七帝,但無論世道如何動亂,士族不見減少,卻日益增多,為何?”

崔廉感念馬文才相護之恩,又內疚將他牽扯到此事之中,有意讓他看清一些事情,故而時間緊迫,卻耐下性子和他談天。

“因為……”

饒是馬文才自認博聞強識,一時卻訥訥無語。

“人人都想當士族,兩晉之時,士族雖身份超然,卻依舊有品有序。訂立品級的中正人人都能背出當地士族的譜牒、族門,雖然士族不需服役,不用承擔賦稅,可比起百姓來,數量畢竟太少。”

崔廉看著表情木然的馬文才,溫聲道:“可如今每經歷一次動亂,或以軍功起家,或納資拜官,或賄賂官府、假冒軍功,或詐改戶籍,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新生士族也不知有多少,即便是最厲害的大中正和吏部官員,如今也背不全士族的《百家譜》,除非有意追尋舊譜,否則誰也不知道這些士族有幾個是真的傳承數代,有幾個是旁支冒認,又有幾個乾脆就是竊官假號……”

“你覺得士族超然,是因為你身在士族,從小受閥閱之教化,享士族之特權,可士族的超然,不是白白來的。”

“一個士族免稅,他的蔭戶門客皆受其庇護,原本該承受的賦稅、勞役,該由誰來承擔?無非是庶人罷了。對於百姓來說,一個士族的誕生,往往便是數十、甚至數百人的供養。一個士族的出現,便能按照律法圈地圍田,侵佔山澤,原本百姓還有田可種,有林木可用,如今卻都成了士族的私產……”

崔廉遭受劫難後一直藏在民間,見過的不知比馬文才這樣不知民間疾苦的公子要多多少。

馬文才漸漸明白過來他要向他說明的是什麼,表情也從木然變為震驚。

“若是兩晉之時,人口眾多,供養這麼多士族還算是勉強能以為濟,可五胡亂華之後,人口凋敝,士族雖受大劫,但豪族大多東遷,這麼多年來,士族人數只增不減。那麼,如何以這麼少的人口承擔這麼多士族的特權?又為何要去承擔這麼多士族的負擔?假以時日,終將沒人種田,沒人服役,沒人繳稅,沒人當兵,你看那麼多青壯情願去當僧人,當蔭戶,當奴隸,為何?”

崔廉冷笑。

“修浮山堰死了那麼多人,浮山堰崩又死了那麼多人,死的大多是軍民,揚州和兗州人口好不容易蓄養起來,經此一事,又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復元氣,可死了的士族有幾個?倒百姓養不起士族的時候,你當如何?”

“北朝自元魏文帝改革之後,也開始了門閥品定之制。魏國原本以武勳立國,不以出身論成敗英雄,只以功勳貢獻定高下,可如今卻也開始靠門第出身仕官為將,連酈兄這樣能文能武的實幹之人,都被罷官陷害流亡國外。你且看著,不出二十年,北朝必亂。”

在這一刻,崔廉有一種揮斥方遒的氣勢,似乎這個歷經磨難之人一直並未被擊倒的原因,正是因為他看到了將來的結果。

“而我國雖看似承平,積患卻早已久之,只要一有動亂,便是不死不休。”

“這……竟是無解嗎?”

馬文才從未聽過如此“殺氣騰騰”的預言,直聽的心驚肉跳。

“解?怎麼解?”

崔廉笑得有些涼薄。

“就算能揪出蕭寶夤,能扳倒臨川王,至多不過再維持個十來年罷了。你自己便是士族,你們心而論,即便你知道將來必出大亂,讓你散盡家財,還復與民,你做的到嗎?”

馬文才臉色明暗不定。

這……自然是做不到的。

“若士族自相殘殺,互相吞噬,將數量減少到極少的地步,又或者抑制住新生士族的產生源頭,再用各種手段剝奪掉大量士族的閥閱,也許還能再維持個幾十年表面的‘太平’。”

崔廉嘆了口氣。

“如果是十幾年前勵精圖治的陛下,也許還能做到,但現在嘛……”

他抬起頭,看向馬文才。

“所以我說,無論是南邊,還是北邊,都是一樣的,遲早有一天都要發生大亂。而總有一天,等這天下人發現已經供養不起這麼多的士族時,這世上便不會再有士族了。”

“你問我能不能解?”

崔廉笑得悲哀又絕望。

“除非有人能一朝踏盡公卿骨,否則這死局,永不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