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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人卑言輕

馬文才當然知道他不是來殺人放火的。

甲舍空曠,但主體卻是磚石所築, 為了以防萬一, 牆壁和屋頂又有各種防火設計,要想讓甲舍裡點起火來, 恐怕要上百隻火箭一起射出才能奏效, 和丙舍那些木屋完全不同。

但劉有助不會知曉,他一天都沒在甲舍住過, 而且他的性子又懦弱,馬文才將事情故意說得嚴重些,給他扣了個“殺人未遂”的嫌疑。

庶族對於官府有天然的畏懼, 對於這種“官府式”的問話方式更是害怕,馬文才的父親是太守, 掌管一郡的刑獄和民生,他從小在他祖父和父親的膝蓋上長大,對於這樣審犯人的事情看的太多太多。

不過是略施點手段,連十分之一的本事都沒拿出來,劉有助已經嚇得涕淚縱橫, 跪在地上求“饒命”了。

等傅歧從他懷中抓出一大把紙團時, 就連祝英臺也沉默了。

顯然, 半夏和馬家的下人在盤點東西的時候, 是不把這些“垃圾”當做貴重物品的,甚至連物品都不算。

所以才有“什麼都沒少”的定論。

傅歧得意地瞟了祝英臺一眼。

“你還說我沒問清楚就上去搜不對,你看看,是不是偷了東西?”

祝英臺已經沒有心思和他分辨這個了, 她情緒低落地喃喃:“那是他自己供認不諱後求你們看的,和剛剛你上去直接揍人不一樣,算了,我和你們爭這個做什麼呢,總是吃力不討好的……”

“這些是什麼?”

傅歧隨手開啟一個紙團,低頭看了一眼。

“儒行?”

聽到傅歧的話,梁山伯的眼中升起濃濃的悲哀,這個一貫善於開解別人的少年,似乎在這一刻也陷入了深深的心結之中,愁眉不展。

“是我的字。”

祝英臺緩緩閉上眼睛,像是已經不堪重負。

“是我前天寫廢的字。”

劉有助已經被徹底嚇瘋了,他本就不是膽大包天的性子,在這漆黑一片的深夜裡穿過大半個學館,翻牆入舍,冒著被發現可能要有可怕結局的危險,才來到了這裡。

他雖然已經知道了被抓住後的結局,可這結局真的降臨在他面前時,他又悔不當初,恨不得時光再來一遍,好去終止自己這愚蠢的行為。

笑他懦弱也罷,笑他無用也行,現在只要有人能幫幫他,讓他以後做牛做馬都成!

“到底是怎麼回事,說吧!”

馬文才難以忍受地看著地上跪著的劉有助,只覺得他簡直讓人作嘔。

他千辛萬苦奪下一張祝英臺的手跡,結果這人晚上就偷了一堆回去?

得不到,就去偷?

也幸虧他奪下了,否則這樣的人品,未來能做出什麼誰可得知?!

馬文才的語氣實在太過駭人,身邊又有個打死人也不怕償命的傅歧,劉有助跪伏在地上,哽咽幾近不能言語,在眾人幾乎要耐性失盡的情況下,方顛三倒四的將來意說了個明白。

會稽學館的館主和助教們其實一直在幫丙科優秀的學生推薦差事,很多丙科書算俱佳的士子雖然最終沒有正經進入仕途,但在地方上為某個主官做書吏或算吏卻是足夠。

才華好又上過乙科的,甚至能做到一縣的主簿。

雖說學寫字算數更多的是當賬房先生或寫字的書童伴讀,但這些差事許多都要放棄自由之身,有的要籤賣身契約,有的便是別人的下人,但凡有些野心的,寒窗數載,都希望能出人頭地。

這些官在真正的士族看起來都是不入品也不入流的芝麻官,可已經足夠他們養活家人,並且在鄉間得到極好的名望。他們可以藉此擺脫貧困無知的生活,在縣城裡娶妻生子,過著他們雖然依舊微寒但卻比過去更好的生活。

丙科裡成百的弟子,無論是小孩還是已經年過弱冠的學生,都是懷著這樣的期望,日復一日的在會稽學館裡學習著。

他和伏安原本也被推薦給了周圍杞縣的縣令做書吏,但他們兩個乙科不佳,只會書算,所以那杞縣的縣令一直允諾一旦有空缺就會讓他們補缺,卻一直沒有徵召他們。

可即便如此,他們也不敢離開書院,只能望眼欲穿地等候著那渺茫的補缺機會,靠學館裡補貼食宿和生活所需蹉跎至今。

去年年前,杞縣的縣令高升,要帶自己所有的雜吏和主簿一起走,機會又一次落在他們的身上,可館中去了人推薦以後,杞縣新任的縣令卻帶回來一句話。

他嫌他們的字太醜。

伏安和劉有助都是十二歲入學,學字學算從未有一天鬆懈,兩人一筆隸書工整極了,就算學館裡講士有時候做卷也常叫他們去抄卷,所以當時兩人就徹底懵了。

官府裡發布公告、謄抄縣治,用的向來是隸書。

可那縣令不是寒門出身,而是個末等士族出身,即便是即將除品的士族,他也好楷,嫌棄兩個學生的字匠氣太重,沒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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楷書所謂的“風骨”,不是一朝一夕養成的,那是無數練字者日日夜夜的鍛鍊。在書之一道上,無論士庶都沒有捷徑,憑的不過是眼界、天賦和努力。

伏安和劉有助能練好隸書,天賦和努力自然是有的,他們的手上因為日日練字早已經磨出了厚厚的筆繭,可“眼界”這種東西,丙館裡許多書學講士尚且沒有,更何況這兩個家世普通的寒生?

但凡有點身份的講士和助教,都不會去丙館教書,像是祖家這樣不懷門第之見的門庭,整個學館裡也找不出幾個。

學館裡的講士們都把伏安和劉有助這幾年的等待和努力看在眼裡,多次去信推薦後,杞縣新任的縣令總算松了口,說是只要這兩個學生能把楷書練得像樣點,在丙科又確實出類拔萃,就召他們進書班,做書吏和賬吏。

這原本已經是確定了的事情,因為伏安和劉有助在丙館多年,成績本來就出類拔萃,伏安算學最優,劉有助字寫的更好,也沒有什麼競爭矛盾,只要兩人拿下當年丙科第一、第二,順理成章的就可以去“上任”了。

誰知天子詔書一下,會稽乃至周邊數地的生徒士子全都湧向了會稽學館,一場入科考,劉有助和伏安連前三都沒拿下,一個第五,一個第六。

派來打探到訊息的杞縣差吏卻沒管那麼多,聽聞兩人只排六七,那縣令再看字依舊還是那麼匠氣後,便回絕了兩人的差事。

這件原本板上釘釘的事情,就這麼黃了。

在那之後,伏安就對後來的祝英臺等人心有怨懟,他雖不敢生出憤怒仇恨之心,可心裡也卯著一團火,想要將楷書練好,兼通楷隸,讓日後瞧不起他字的人都閉嘴。

但當祝英臺和馬文才的字在明道樓上被高高糊起時,劉有助心中的火就被撲了一半。

因為杞縣縣令說的沒錯,他的字,比起他們的,就是難看。

那是一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感覺,看著馬文才和祝英臺的字,就像是有風霜雪雨一般的氣勢迎面撲來,而看他們的字,就像是打扮的很漂亮的小姑娘,可再細細看去,不過就是脂粉的功勞罷了。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劉有助想練好字的想法越發強烈,但字帖從何而來就成了關鍵。祝英臺和馬文才的卷子在那之後早已經被全部糊,而他不是甲科生,也沒辦法接觸到他們的字跡。

再後來,祝英臺出人意料的來了西館,劉有助心中鼓起十二分的勇氣求字卻被拒,再到祝英臺特意贈字又被馬文才奪走,心情之起伏可想而知。

他悲憤欲絕下跑出門去,只覺得士族都是冷漠無情的怪物,可等他遠遠地看著馬文才負氣出走、梁山伯和祝英臺聯袂而出時,他卻鬼使神差地跟在了梁、祝身後,一直跟在遠處。

起先他的想法很是簡單,不過是想要尋覓個四下無人的機會,趁著祝英臺心中還有愧疚,再去向他求一幅字,這一次他必定萬分小心,不讓馬文才和其他人知道。

誰料他一直跟著祝英臺,眼見著他們進了一間屋子,又等了半晌,倒是等到祝英臺了,可他卻一頭扎進了隔壁的院子,再也沒有出來。

他記得馬文才和祝英臺是同住的,在門口盤旋了一會兒,卻發現馬文才似乎不住在這裡,連下人都在隔壁的院子,心中就有了祝英臺其實獨住的猜測。

他在院門前盤旋了許久,又不敢堂堂正正登門求字,在久久等不到祝英臺出門之後,惆悵地離開了。

劉有助又一次在其他人或同情或嘲諷的表情中,回到了丙舍。

白天的經歷實在太過屈辱,哪怕夜色已深,還是無法入睡,腦子裡不停的回顧著白日的一切,直到他突然回想起來祝英臺的話……

“我怕自己寫的不好,寫廢了好多紙,這一張寫的最好。”

是的,那一夜,祝英臺曾寫廢了好多張紙。

只要找到那些廢紙……

只是丟了點廢紙,應該不會被發現吧?

就算被發現了,也不會被下人當做什麼大事的。

懷揣著這樣的想法,劉有助鬼使神差的爬起身,強忍著心頭的恐懼,穿越過大半個學館,趁夜摸入了甲舍。

他在甲舍的陰暗處等了足足一個時辰,等到所有舍院都沒有了動靜,也沒有了燈火,這才重新摸到了祝英臺的屋子裡。

院子裡沒人值夜,他也不敢去正房,只在明堂裡到處摸了一會兒,便順利在書案邊的紙筒裡找到了那些廢紙,胡亂塞入懷裡,爬出了屋子。

而後的經歷便和馬文才推測的一樣,他準備離開的時候隔壁卻燈火大亮,他的眼睛被乍然亮起的光芒所眩,腳步反倒比在黑暗中抹黑走路更是不穩,在傅歧院外莫名其妙踢到了一堆散碎的木頭腿和木件後,弄出了聲響。

而後就被抓住了。

劉有助抽泣的氣若游絲,說話間自然也是顛三倒四,但大致過程都能聽得明白。

他心中有悔,希望他們能夠網開一面,便把前因後果說了個清楚,特別是自己為什麼要來偷字……

然而他的這番解釋,大部分人是聽不進去的。

“還跟他??履敲炊喔陝錚??約憾脊┤喜換淞耍?苯鈾凸偃ィ ?br>  傅歧最煩這種哭的像是傻子一樣的懦夫。

要是劉有助脖子一梗直接說“給我一個痛快”,說不定他還敬佩他是條漢子,真饒他一次。

但他跪著哭求眾人可憐他,就讓他心中不齒了。

聽到說將劉有助送官,梁山伯面露不忍:“這,這也有點太過了,不過是幾張廢紙……”

“廢紙?昔日王羲之的字一字千金,有人要偷了他的字去賣,可不是跟偷了千金一樣?!”

傅歧彎腰就要去拉地上的劉有助。

“走走走,看我把他拎出去,馬兄你找個人把他綁了去見官!”

“見官?”

祝英臺知道劉有助可憐,心中也著實不忍,但他入室偷盜卻是不假,而且她畢竟是女子,半夜裡真有人摸到她房裡,再心寬也有些後怕,可一聽到要見官,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擔心。

她記得這劉有助還有弟弟妹妹……

“他只偷了些紙,送官也沒有什麼吧?”

祝英臺的律學基本跟白紙一張沒什麼區別,只能寄希望於別人,她看向梁山伯。“你早上說那孩子偷了我琉璃子要刺字流放,可這就是紙啊,我的字也不值千金的,不,連一文都不值!”

“沒見過這麼貶低自己的……”

梁山伯沉重的心情被祝英臺自貶的話引得稍微好過了一點。“偷了紙當然沒有多大事,可他現在是入室偷盜,屋子裡住的還是你這樣的士族……”

“他深夜入室,觸犯宵禁;以下犯上,偷盜士族,視同大逆;被人發現卻畏罪潛逃,罪加一等,三罪並罰之下……”

梁山伯臉上的不忍,讓祝英臺心中像是壓了一塊石頭。

“斬右手,黥面,流放千里以充苦役。其父其兄連坐流放千里,家中女眷充作官婢。”

馬文才的《楚律》簡直是倒背如流,板著臉接上了梁山伯的話。

祝英臺的臉色刷白。

那石頭,終於重重地砸了下去。

聽到祝英臺說自己的字一文不值時,劉有助的心中原本還有些希望,可聽到馬文才的“宣判”,劉有助恐懼地流著眼淚,難以自持地尖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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