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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猶記當年

從劉有助的懷裡掏出紙的時候開始,梁山伯的臉色就一直很是蒼白。

但這種蒼白並不是被戳穿了某種不堪或是被人當面職責而產生的蒼白, 而更像是明明看著悲劇再一次發生卻還是無法阻止的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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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歧在咆哮, 馬文才在沉默,祝英臺的手指緊緊地攥著自己的袖子, 將好好的衣袖絞的皺皺巴巴, 卻毫無所覺的繼續在絞著。

每個人都有對劉有助的不同看法。

看過所有人之後,梁山伯的目光還是放在了馬文才身上, 因為他知道在場這麼多人裡,只有馬文才的話才算數。

祝英臺年少心軟,若是將劉有助交給他, 肯定是偷偷放了。

馬文才的人費盡心思將他抓回來,並不是為了將他放掉的, 所以劉有助不會被交給祝英臺處置,哪怕他才是“苦主”。

傅歧現在吼得歡,那是因為剛剛祝英臺阻止他以“罪人”的身份給劉有助定罪,更攔著他不準他揍劉有助,被拂了面子。

他本身對這種人和這種事一點興趣都沒有, 在這裡為難劉有助, 也不過就是讓祝英臺看看, 他的這種“婦人之仁”有多麼愚蠢罷了。

他也是軟心腸, 真讓他把人送進官府斬手,怕是做不出來,最多把人揍個半死了事。

但他並不會攬下這事。

唯有馬文才,雖然年紀尚輕, 卻已經有了未來權貴上流的雛形,無論是從平時的一舉一動,還是他約束自己和他人的標準,都更像是個成年的士族高門,而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弟。

這是一種可怕的自律和自我要求,他的心中一定有著更廣闊的野心,所以像他這樣的人,想要改變他的想法,最是困難。

馬文才本來就是太守之子,他能用“殺人未遂”去詐劉有助,便必定早就知道劉有助最好不過是什麼下場。

比起被絞死,斬一隻手不知是更慘,還是更好一些。

但劉有助的罪過,真的大到需要被斬手、刺字,流放嗎?

真的重到需要連坐嗎?

他自己便是縣令之子,自然知道按律還是按例全看判案之人的決斷,真正會斷案又有憐憫之心的,便如當年傅歧的祖父傅琰曾任山陰令時一般,遇到情節惡劣的,自然是重罰以儆效尤;遇見情有可原的,便是小懲大誡。

但士族嚴苛,為了維護他們高高在上的統治,極少有從輕發落的時候,如果衝撞的是士族尤為甚之,更別說馬文才和祝英臺都算是官宦之後。

劉有助今日怎麼看,都在劫難逃。

劉有助哭訴和向傅歧求饒的時間裡,梁山伯在心中百轉千回,想出好幾種也許能救劉有助的辦法,又一一都被他自己推翻。

馬文才這樣的人,用情理法都是無法打動的。

他捍衛的是他自己那個階級的尊嚴和統治,劉有助這樣的人也許他過去看的太多已經麻木,你讓一個已經固化了想法的人,如何自己去推翻自己?

梁山伯腦子快速地轉動著,餘光從揪著手指的祝英臺身上一閃而過,心中有了主意。

馬文才自然是不會為劉有助震動的,他也不會為他梁山伯震動,能讓他改變心意甚至放下身段的,只有唯一被他承認是至交好友的祝英臺。

雖然他不明白馬文才看待這祝英臺為何與他人不同,但事實放在這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不會完全不顧祝英臺的情緒。

而祝英臺,又是個有著赤子之心的人。

他說不動馬文才,可也許能說得動祝英臺去求馬文才。

想到這裡,梁山伯也不再沉默,在劉有助哭叫過後,主動地承認了自己也曾偷過字。

“他沒有說謊。”

梁山伯沉重地點了點頭。

劉有助繼續哭求著,傅歧也依舊在咆哮,但馬文才和祝英臺卻已經將目光放到了他的身上。

在一片哭鬧咆哮的嘈雜聲中,梁山伯磁性的聲音越發顯得沉靜。

“我活到至今,最後悔的事,就是當年去偷過字。”

他一字一句地說著。

“非常,非常後悔。”

劉有助嚇傻了一般看向梁山伯,以為他也要置他於死地,眼神裡已經有了絕望之意。

“我年幼喪父,家中原本也有父親歷年來費心蒐集的手稿和書籍供我讀書,可我父親剛剛亡故後沒多久,家中便起了一場大火,我母親體弱,我當時人小力微,能把母親拖出來就已經是萬幸,那些手稿和書籍只能任其付之一炬。”

梁山伯的眼中隱隱帶著一絲恨意。

“所以我雖是縣令之子,但七歲之後,我和大部分寒生一般,無書可用,無字可看,無屋可住,無衣可穿,全靠父親的故交和族中善老扶助,才能熬到賀館主招我入館。”

“我剛入館時,和劉兄並無什麼不同,只是我開蒙早,識得的字和看過的書比其他剛入學的孩子多一些罷了,那時候賀館主要主持館務,還要親自授業,平日裡還要調節士庶矛盾,也實在是管不到我一個和剛剛開蒙沒什麼區別的孩子,所以在丙館讀書的我,劉兄所經歷過的一切,我也全部經歷過。”

梁山伯對此很是坦然。

“當年我為了練好字,也曾去偷過字。不過我偷的不是學生的字,而是專去偷明道樓前張榜公告上學官們的字。”

隨著梁山伯緩緩的敘述,傅歧的情緒已經平靜了下來,祝英臺和馬文才原本就沒有聲音,一時間,屋內只有劉有助低低的哭泣聲。

“現在明道樓前張榜後立刻糊去的規矩,便是我那時的莽撞造成的。”他說,“我撕去公告回去臨摹館主和其他助教的字,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道早就被有心人看在了眼裡。當時和我同居一室的同窗去助教那裡將此事告發,將我所偷的所有字都當眾搜了出來,更綁去了館主那裡,要逐我離館……”

“是老館主維護了我,對其他反對的助教說:‘我是此地的館主,負責主持這裡的學業,如果我在此開設丙科,教導學生識字,可我的學生依舊要靠去偷字才能學到想要的東西,那是我的恥辱,而不是他的。所以我不能罰他,只能罰我自己。’”

梁山伯頓了頓。

“而後,他命學官杖了他十杖。”

“小時候,我看的是聖賢之言,學的是聖賢之道,可世事的殘酷讓我已經不知道是不是還有聖賢存在,孔子的‘仁’、孟子的‘義’,對我來說只是書上勸人向善的虛假東西。”

梁山伯連聲音都在顫抖。

“可那一刻,我已經將賀老館主當成了我的‘聖賢’。”

祝英臺轉過臉去,臉上已經爬滿了淚痕。

她的心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滾燙了。

燙的幾乎要將整個胸腔都燃燒起來。

馬文才在入館之時曾說家人仰慕賀?的才華和人品,卻不是為了投賀革所好,當年他祖父在時,曾經誇獎佩服過的人,唯有賀?一人。

至今為止,會稽學館也好、其他學館也罷,仍有賀?和那些大儒們曾經的士族弟子在資助著,他們家也沒例外。

當時他來求學時,現任的賀館主會迎出門外,並不單單是因為他是故交之子,還因為他是吳興太守、五館的資助人之子。

然而他生的太晚,對於這位賀老館主的印象,也只留在祖父的隻言片語裡而已。賀家從西漢賀純開始,到東吳賀循,不停有大儒出世,賀?“才德兼備”的評價,似乎已經是理所當然。

對於他們這些來的已經太晚的士族子弟,賀?和賀革不過是一個掩飾他們必須要和庶人混雜的“名頭”,如果不是以名士為館主,哪怕天子下詔,他們也是要猶豫著來不來的。

可“名頭”這東西,又豈是平空得來?

馬文才心中有些覺得賀?館主做的不對,梁山伯的事這樣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應該是錯誤的,可又想不出到底哪裡錯了。

賀老館主沒罰梁山伯嗎?

他罰了,只是最終以身替之而已。

該送官嗎?

撕佈告這種事,之算得上是學務,並不算私事。

可此風一漲,又怎能有好處?

馬文才覺得賀老館主是對的,又覺得賀老館主是錯的,他的閱歷還遠沒有到那樣高遠的地步,是以腦子裡有些混亂,只覺得做出什麼決定都不太對。

梁山伯敘述的速度,卻沒有讓他有靜靜思考下去的時間。

“後來的事情便是劉兄所言,我被館主正式收歸了門下,可以被允許隨意翻看明道樓和他院內的書籍與來往信件,正是因為有他和他的弟子們來往的信件為摹本,我的字才漸漸像樣起來。”

梁山伯的語氣漸漸低落。

“但若有重來的機會,我情願不要這入室弟子的機遇,也情願字跡潦草難看,也不會再去偷那張榜的公告。”

“為何?”

祝英臺咬著下唇,難過地詢問。

“為何啊?”

“因為那代價,我根本承擔不起。”

梁山伯輕輕回答。

“老館主那時年事已高,他當年在山陰縣開設私學 教導士子讀書,我父親付不起束?,只能在窗外偷聽,他命人引我父親入內,在末座上給他添了一個蒲團,從未有過席位。可即便是如此,外人也算是預設了我父親入室弟子的身份。我父親後來當了主簿、縣丞乃至縣令,也未嘗沒有昔日那些一齊聽課‘同門’們提攜的情誼。”

梁山伯說:“只是那時我們都沒有到處宣揚這段關係,館中許多人並不知道老館主收我是為了照拂弟子的遺孤,只以為是我偷字求學的‘好學’之心打動了老館主,於是從那時起,學館裡便開始有人效仿,也去偷字。”

“啊?”

傅歧的驚訝之聲脫口而出。

“那要每次都打自己十下,豈不是要把自己打死?”

梁山伯沒有回答傅歧的話,可臉上卻浮現了悲哀之色,眼神中也俱是傷痛。

“……一開始只是偷張榜的公告,被抓到之後,因為我的先例,老館主也不能重罰。後來偷的人多了,學生們還要為那些公告打架,館中沒有辦法,便有了公告出來後命人看管,待一日之後立刻糊去的規矩。”

梁山伯苦笑道:“我那時內疚不安,自發去看守公告,卻每每被同窗諷刺譏笑,有些性子烈的更是直接動手,那段日子,我至今想來,背後依舊會冒冷汗。”

漸漸的,劉有助的抽泣聲也中止了,所有的少年都不發一言,靜靜的聽梁山伯說起過去的那段學館往事。

“我們都以為這件事會漸漸平淡下去,可誰也沒有料到,許多人偷不到佈告,便把主意打到了甲科生的身上。”他語氣澀然,“那時候五館剛立沒多久,國子學也還未下令廣招貴族官宦弟子,天子經常派特使和大儒巡視五館,東館裡隨處可見士族子弟,西館的人想起東館士子的試卷也可以拿來臨摹,沒有大大方方去求字,反倒想法子去偷那些卷子……”

“正如文才兄對劉兄所做一般,世家子弟的書法一道是有傳承的,外人輕易不可窺見,這事對於他們來說太過荒謬,便鬧到了館主那裡,要求嚴懲偷竊之人。”

梁山伯的右手漸漸捏緊成拳。

“他原本身體就已經不太硬朗了,因為我的事受了十杖,養了許久才好。會稽學館乃他建立,初建之時事務繁雜,他又兼授學業,天子還時時派人巡查,恩威並重之下,老館主連辭官休養都不行。他原本就憐憫寒生諸多照顧,對此早已經引起各方不滿,更因為維護我的一時之舉,催化著士庶生徒之間的矛盾,到了已經無法化解的地步。”

“他剛剛養好的身子,立刻就垮了。”

“我那時的惶恐和悔恨無以復加,一會兒覺得是我的錯,一會兒又覺得是西館那些面目可憎的同窗之錯,每日找他們廝鬥,恨他們不潔身自好,又恨自己開了個惡頭,可除了我頭破血流體無完膚以外並沒有改變什麼,犯事的人依舊屢犯不鮮,直到有一日……”

梁山伯抬起眼,看向屋角抱著膝蓋蜷作一團的劉有助,語氣森然。

“又有人去偷字,被當場抓住。那手跡的主人性子暴烈,命令自己的護衛將行竊之人的雙手,在眾人面前砍了。”

劉有助瑟縮了一下。

“有了這個頭,東館裡的士子紛紛放出話來,如果西館再有人用各種手段蒐集他們的手跡,被抓到了一律砍斷雙手,情願不再此處讀書,也不準西館學生再踏入東館一步。”

梁山伯笑的讓人膽戰心驚。

“好好的一雙手,直接被人全砍了,你說,能活,還是不能活?”

官府行斬手之刑,必定先命人紮緊手腕,直至整隻手青紫再無感覺方才行刑,行刑過後有醫者立刻止血,但即使如此,能活下來的不過十之二三。

即便活下來了,等流放千里,沒死在路上的又十不存一。

那被直接砍斷雙手的,當然是鮮血流盡、受盡痛苦折磨而死。

“他被砍手之時,我就在當場。”

梁山伯深吸口氣。

“在那之後,館中士庶之隔更加分明。”

他也學會了如何小心的隱藏起自己的不甘和憤怒,用有理有度的態度和圓滑的手段去對待這些“上位者”。

他從不用陰暗的手段去算計他們,而是更趨向與用溫和的手段化解矛盾,這不是世故也不是諂媚,而是親眼目睹過“人命如草芥”後的當有之道。

“士族隨意殺人與名聲有礙,更何況殺人的還是學習聖賢書的學生。那時陛下正大力推動五館,一絲一豪的醜聞都不能透露出去,彼時五館之中各自都發生了類似的事件,京中派來的學官和地方上的官員竭力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抹的一點痕跡也不剩,又嚴令我們這些知曉其中內幕之人不可外傳,但惡果還是種下了。”

梁山伯輕輕一嘆。

“當年,陛下一直按下遲遲沒有開課的國子學,下詔擇生。”

“五館從此開始,士族子弟逐漸減少,直至式微……國子學復開當年,建平學館的館主嚴植之仙去,國子學復開的第二年,賀老館主也病重仙去了。我常想,若他們還各自在家鄉做一普通儒生,閒暇時教教弟子,說不得時至今日,依舊還隱居在鄉野之間,著書立傳,豈不逍遙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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