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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3、覺醒之始

元法僧稱帝, 為的就是名正言順的交出徐州,蕭衍的賞賜詔書一到, 他便連一刻都等不及的要把徐州獻給梁國,趕緊離開魏國這塊地。

經過徐州大捷這一役, 元法僧十分肯定自己已經是魏國眼中的死敵了,此番雖然僥倖得勝, 但只要他還留在這裡一刻,就覺得魏軍隨時會揮兵南下, 萬一城破, 到時候挫骨揚灰都是好的,就怕生不如死。

梁軍上下都知道這元法僧為什麼急著入朝,心裡雖不屑, 面上卻還要客客氣氣。派來的安撫使朱異完美的完成任務, 也急著一起入朝接受封賞,誰知道徐州能在梁國手裡撐幾天?

萬一人還沒走徐州就換了個主, 他的功勞也就飛了。

於是整個彭城的交接辦的極為倉促,元法僧不但帶走了自己嫡系人馬, 還要遷徙彭城三千多年輕力壯的衛戍士兵做奴僕,逼迫他們隨之南渡。

照理說彭城既然歸了梁國, 那彭城的守城士兵也就是梁國人了,就算為了防衛的安全遷徙也該是梁國安排官員來處理, 斷沒有將這些人從平民充作奴役的道理,但是二皇子蕭綜竟然就這麼同意了。

若是以往,馬文才可能並不會有多少觸動, 畢竟在本質上他和這些“貴人”沒有什麼不同,若換了他是元法僧,大約也會在彭城最精壯的男子裡精挑細選,取最年輕力壯的三千人作為自己的奴隸,畢竟是要投奔他國的,自己手中沒有力量,去了也只是給人輕賤。

可大概是因為親眼目睹的緣故,原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心硬如鐵的馬文才卻不得不承認,自己還不夠心狠。

從彭城軍中抽調出來的軍隊,精神緊繃地注視著不停湧來的人潮,而從街頭排去一望看不到頭的隊伍,是像豬狗一樣排隊等著在額頭上打烙印的人群。

衛戍的士兵同時也有其他的身份,他們很可能是別人的兒子、丈夫或是父親,然而今日之後,他們就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奴隸”。

火紅的烙鐵從炭盆中被不停取出,痛苦的嘶吼與空氣中焦臭的氣息說不上到底是哪一種更讓人膽寒,這樣痛苦的叫聲總是能讓滾滾向前的隊伍停頓那麼一瞬,然而隊伍兩側手持矛戈的士兵很快便會用手中的武器進行下一輪的驅趕,絕不給人退縮的機會。

偶然會有一兩個人滿臉驚惶地想要逃離隊伍,可惜跑不出幾步就會被硬生生拖拽回來,然後被送上隊伍的最前端,成為“成功插隊”到第一位的烙印之人,甚至連敷藥的程式都少了。

馬文才和陳慶之一身白衣,面無表情地站在不遠處的人群裡,用沉默的姿態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幕。

突然間,有人從馬文才身後使勁地推搡,想是要衝過馬文才和陳慶之之間的縫隙穿到對面去,馬文才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佩劍,卻發現衝出去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邊哭邊跑,連鞋子跑掉了都不知道。

“阿爺!阿爺!”

那孩子一邊跑一邊這麼喊著。

“阿爺,你說好了打完仗就回家的!”

人群中某個麻木的男人突然身子一震,像是不敢置信地回過頭來,嘶吼著朝著奔來的孩子大喊:

“宏兒,回去,你來幹嘛!回家去!”

“阿爺,阿爺!”

年幼的孩子只會連聲地嚎哭著,“阿爺,阿爺!”

孩子奔出去的時候,陳慶之下意識地撿起了孩子跑掉的鞋子,追出去幾步,卻又在那孩子嚎哭出露出一個瑟縮的表情,停住了腳步。

“阿爺,你也帶我走!我和阿孃跟你一起走!”

叫宏兒的孩子已經奔到了父親的眼前。

一根無情的棍棒伸了過來,將孩子掃了個仰面而倒,但動作還算柔和,並沒有傷人。

孩子的父親已經淚涕縱橫,連聲地向四周的士兵求饒:“差爺,差爺們饒了我兒子,他還是孩子,我去梁國,我沒想過逃的,你們放了他。”

邊求饒,邊對著兒子唾罵:“小兔崽子,你來幹什麼!我去梁國是去當奴隸的,你和你娘好日子不過當什麼奴隸!滾回家去,你娘呢?翠兒,翠兒,快把你兒子帶回去!”

男人的求饒和唾罵像是開啟了什麼開關,讓原本還只是喧鬧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

那孩子還在哭喊著要去找父親,可再來阻攔的已經不是那根棍棒,而是一根長矛。

“愣著幹嘛,要生亂了!還不把他拖走!”

七八歲的孩子力氣已經不小,那士卒用長矛的矛身蕩了幾下沒把人蕩開,面色鐵青的武官眼見著就要發火,只好作勢要捅那孩子,嚇他離開。

“快滾!快滾!留下來要做奴隸嘛!”

誰料孩子正要起身去奔向他的父親,原本下捅的姿勢變成了上迎,持矛的士卒也嚇傻了,竟沒有撒手。

“宏兒!”

“啊啊啊!”

一直注意著孩子的父親髮指呲裂,再也顧不上什麼,衝出陣來。

然而這時救人已經來不及了,眼見著那孩子就要被扎個窟窿,突有一人從側面狠狠踢來,將持矛的士卒踢得向一邊倒去,手裡的矛也脫了手。

踢人的是個身穿白衣的青年,衣冠勝雪,如今懷裡卻抱著淚涕直流的孩子,身後跟著個提著草鞋的中年人。

再一看,尚不知自己已經逃過一劫的孩子腳上,恰巧少了一隻鞋。

救人的,正是跟著陳慶之上前的馬文才。

經過此番,人群終於徹底暴動起來,原本因為恐懼還壓抑著自己的老弱婦孺們都跟著哭號,有的婦人不顧士卒圍起的人牆,奮不顧身地要奔向自己的丈夫,那槍林箭雨都視若無物。

婦人們身邊跟著的孩子見到母親離開,就哭得更加大聲,哭聲是會傳染的,孩子們的哭聲又引發了烙印隊伍裡男人的喊叫,一時間,哭喊聲、唾罵聲和喊叫聲四起。

戰亂平定的彭城,這一刻卻像是人間地獄。

哭喊聲中,還夾著對世道和皇帝的唾罵與詛咒,既詛咒魏國的皇帝,也詛咒梁國的皇帝。

這在平時是可以族誅的重罪,但此時局面太亂,想要從人群裡找出詛咒的人實在太難。

馬文才雖然懷抱著那個沒了鞋的孩子,臉上卻沒有太多的表情,彷彿在思考著什麼,而他一旁的陳慶之,卻因為這些詛咒,表情變得越來越悲痛。

原本就擔心出事的武官用武器格開已經混亂的人群,總算擠到了馬文才和陳慶之的面前,正準備命人將他拿下,可是一看到他的臉,卻嚇得咯噔一下跪了下來。

“殿,殿下?”

負責主持安全的正是之前護衛城門的城門官,那一日馬文才手持節仗被元法僧親自迎接入城的場景還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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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嚇得瑟瑟發抖。

“殿下,殿下怎能來這種骯髒的地方!”

那一日馬文才正是喬扮成蕭綜入的城,當時為了保密,並沒有幾個人知道馬文才不是什麼梁國二皇子、領五州兵馬的王爺,之後蕭綜入城便直接進了刺史府,出於安全目的更沒什麼機會讓這些城門官兒看見。

於是這誤會就這麼產生了。

馬文才剛皺著眉放下那個孩子,卻聽到別人喚他“殿下”,知道他們是誤會了,剛想解釋,孩子的父親便已經撲到了他的面前,叩倒在他的面前。

“謝殿下救了我的兒子!”

他咚咚咚直叩了七八個響頭,把腦門都磕破了才直起身,才一把撈過已經哭背了氣的兒子,父子二人在馬文才面前抱頭痛哭,那哭號聲也將馬文才那句“我不是什麼殿下”的解釋給蓋了下去。

元法僧本身是個殘酷暴虐的人,他在徐州任上時即使不是無惡不作,也稱得上是殺戮自任,威怒無恆,動輒便要人的性命。

此地的百姓被他盤剝壓迫已久,無奈州刺史手握重兵,即使想要反抗也沒有辦法。而他們原本都是魏國老老實實的百姓,誰能想到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一夜之間徐州就變了天,他們也從良民變成了反賊麾下?

對於這些百姓來說,誰是刺史、誰是皇帝都無所謂,只要坐上那個位置的人能讓他們吃飽飯、不會因為打仗而死就行了,所以當他們聽說那個可怕的刺史大人要被召去梁國,彭城從此由梁國人接管時,不少百姓還生出了感激之情。

換來的人再壞,也不會比元法僧更糟糕了。

所以當元法僧走時要挑選三千士兵充作奴隸時,大部分人還是選擇了冷眼旁觀,當兵的在哪兒打仗不是打仗,何況是從軍中挑選,又不是城裡的百姓。

然而每日在街頭烙印實在太慘了,這幾天彭城空氣裡都似乎瀰漫著那股焦臭的氣息,幾乎每時每刻都在上演著生離之別,哪怕再麻木、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生出不忍。

如今這些人聽到剛剛還兇巴巴要殺人的武官竟然跪倒在一個年輕人的腳下,口中還稱呼著“殿下”,原本已經熄滅的求生之心突然就這麼跳動了起來。

能出手救下孩子的“殿下”,應當是一位仁慈的殿下吧?

元法僧去梁國也只能當個臣子,但這位“殿下”,卻是梁國皇帝的兒子啊!那是也許以後能當皇帝的人!

於是剎那間,那一眼望不到頭的奴隸隊伍裡,有人帶頭跪了下來,用一種幾乎是吶喊的語氣,咆哮著發出他的哀求:

“仁慈的殿下,請救救我們!”

“嗚嗚嗚,請救救我們!”

“殿下,我們曾發誓保衛徐州,之前的大戰我們也都拼命守了城,即使不是英雄,我們也不願做奴隸!”

“殿下,我家中還有老母和幼子,我走了他們就要餓死啊殿下!”

啪嗒、啪嗒。

那些佇列的人跟隨著帶頭的人跪了下來,那些被精心挑選、在戰場上曾奮勇殺敵的男人們,此時卻彎下了他們的脊樑,向著馬文才跪下請命。

隨著青壯們的跪下,青壯的家人和圍觀的百姓也一個個跟著跪下。

之後,大概是覺得害怕,負責看守和維護秩序的士卒們,竟然也跟著他們的武官一起跪了下來。

跪下的人越來越多,有些人看起來純粹是來看熱鬧的,但被這樣的氣氛所攝,竟然也用一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似的表情跪了下來。

百姓的哀求聲和那些對自身痛苦的控訴,全部化成了這重重地一跪,向著面前不過弱冠的少年俯身。

然而得遇“仁主”的喜悅使得這跪拜的心情也是歡樂的,哭號的人明明臉上還有眼淚,可那破碎著、結結巴巴的聲音,卻充滿對新生的渴望和希望。

“蒼天啊……”

站在馬文才身側的陳慶之,從喉間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呻//吟。

見到面前的一幕,馬文才的表情沉重到可怕,既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得意洋洋,他只是用盡全力地、看著面前的人群。

他的目光從炭盆邊跪倒的酷吏上掃過。

他的目光從人群中跪倒的青壯上掃過。

他的目光從擁抱著哭泣的婦孺上掃過。

這些人,現在根本不是梁國的百姓,也不是魏國的。

即便此刻蕭綜真在這裡,也不過是不屑一顧地給他們烙上奴印而已。他們只不過是上位者眼中的“口”和“丁”。

現在他們懷著對未來的惶恐和渴望,一齊跪倒在這裡,等候著他這個冒牌貨一句對“生”的“宣判”。

他們以為他是梁國至高無上的掌權者,是這世界上最具有力量的那一群人。

可他卻只能立在這裡,卻無法說出一句可以安撫他們的話。

“比任何時候都想成為那個人。”

馬文才眨了下眼睛,將心中那越來越熱燙的洶湧野心強行壓下去。

他害怕身邊的陳慶之會從他的表情、他的眼睛裡察覺到一些不該出現的東西,那是足以讓山河傾覆的東西。

“比任何時候,都想要得到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