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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燃眉之急

姚華牽著大黑來到馬文才身前的時候,可謂是神清氣爽, 龍行虎步, 幾乎人人都能感受到他那種從四肢五骸裡散發出的痛快。

雖說南朝輕鄙武人,但那只是在婚嫁和一些社會活動中出現歧視, 在私交時大部分人不會明面上去得罪侮辱他們, 並不是因為怕他們出手打人,而是他們的身上有一種和當下社會完全相反的“氣”, 他們明明白白知道這種“氣”是支撐他們繼續存亡的關鍵,卻又得不避之不及。

就像是人性都趨向光明,卻又怕被火焰灼燒了身體。

時人清談, 武人務實;

時人隱居,武人拼搏;

時人重文, 武人尚武;

時人頹喪,武人熱情;

牽著馬走在會稽學館裡的姚華,身上有一種傅歧都沒有的俊爽風姿。

在南朝的許多大家公子,包括馬文才甚至比馬文才地位更高之人,都像是姚華身邊的馬一樣, 周身被無形的籠頭所束縛, 這是他們生來帶來的束縛, 輕易不可解開。

但姚華策馬賓士的氣質卻如松下颯颯之風, 清俊悠長,讓人不由得生出嚮往,也想如此恣意放達一回。

馬文才已經血脈齎張,為姚華, 也為自己,但他還是強忍著胸中噴薄而出的豪情,強逼著自己正常地對待面前的牽馬之人。

姚華也感受到馬文才有哪裡不太一樣了,這種不一樣,讓他給人的感覺從之前彬彬有禮猶如“樣板式”造出來的大家公子,變成了讓人覺得有些鮮活的可以相交之人。

所以姚華真心實意的撫摸著身側的“火伴”,向著馬文才道謝。

“真的是萬分感謝,我一觸碰到大黑就知道你所言不虛,它被照顧的極好,半點也沒有折損往日的銳氣。僅此一條,你便是我的恩人,我欠你一個極大的人情,他日必定奉還!”

“那在下就先腆著臉謝過了。”

馬文才雖解開了往日的心結,但本性卻沒有改變,只要是便宜,哪怕是口頭承諾那也是不會放過的,更別說武人欠了他人情比士子欠他有更多好處,立刻喜滋滋地受了。

“若是以後有需要的地方,必不會假意客氣的。”

姚華笑了笑。

“這是自然。”

看他這麼好說話,馬文才也笑了:“其實看到象龍如此肆意奔跑的樣子,我往日許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也因此解開了死結,這是匹寶馬,遇見它是我的緣分,倒不僅僅是我對它有照顧之恩了。”

他實在喜歡它,在它身上看到了許多自己往日的影子,所以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摸了摸它的鬃毛。

大概知道自己的主人會順利回來找到它是因為馬文才的緣故,大黑難得溫馴地毫不動彈,任由馬文才將它光滑的皮毛和飄揚的鬃毛摸了一遍又一遍。

看到馬文才對大黑的喜愛,又聽到他剛剛說的話,姚華不由得生出一絲僥倖之心,厚著臉皮開口:

“既然馬兄如此愛它,就這樣養在廊廄中對它來說也實在是憋悶,能不能……”

“不能。”

馬文才一口打斷了姚華的“妄想”,“現在這馬,還是我的。”

所以它還叫象龍,大黑什麼鬼,他才不要喊!

“那五萬錢,也……”

姚華面露羞澀,依然還是問了。

他背後的兩位家將都露出不忍直視的表情。

“是,不能減少。”

馬文才硬著心腸,撫摸著大黑濃密的馬鬃,“姚參軍,並不是我貪錢,而是我有不得不在意錢的理由。這十萬錢對你們來說萬分寶貴,對我來說也不是可以一擲千金的資財。你們因為疏忽而造成的錯誤,總不能由我來揹負損失,你們說,是不是?”

他們馬家雖然是大戶人家,公中也富裕,但他迫於身份所限,並不能大肆斂財,也不能無緣無故伸手向父母要太多的金錢。

一直以來,他一直只能依仗著前世的回憶,用一些機遇賺錢。因為怕被父母知道私底下經商或做其他有辱家門的事情,從去年開始,他就以“遊學”的名義出門做自己謀劃的事情,但是也不能做的太出格。

所以他雖沒有一擲千金,也不能奢豪的過日子。他的每一分錢都要花在鋼刃上,為的是日後累積更多的資本。

若逢亂世,多大的世家門閥也會瞬間家破人亡,靠錢買不來安全,但買來一群亡命之徒為他效命卻是可以的。

所以他真沒有一擲千金為一匹自己欣賞的馬大方的本錢。

姚華也沒想過會有那麼順利,若不是擔心兩位家將日後不會跟著她流落街頭,她連厚著臉皮問一問都不會。

見馬文才堅持債務不可減少,更不能提早帶走大黑,姚華有些失望地上前,抱住了大黑的脖子,輕輕地安撫著它。

“好孩子,我知道你想要快點跑起來,可是我現在沒錢把你贖回去,只能麻煩馬公子暫時照顧你……”

“噗嚕嚕嚕嚕?”

大黑猶如聽懂了一般,鼻子一噴氣,雙耳豎起,扭頭看向姚華。

“誰叫你自己咬爛繩子跑了!”姚華恨鐵不成鋼地捏了下它的耳朵。“給我惹了這麼多麻煩!”

她將大黑放在驛站裡寄養,只騎了替馬小紅出去,原本想著三五天就回,沒想到就這一下子功夫,大黑在廊廄裡住的不耐,竟咬爛繩子跳出了馬廄。

雖然很快就被找了回來,但也因此引起了那驛官的貪心,想要假戲真做,咬實了是大黑趁夜跑了。

姚華瞭解大黑的性格,說它咬爛了繩子跑出馬廄到處亂晃是可能的,但是跑的沒影卻不可能,因為她走之前讓它耐心等他來接它,它就必不會跑遠。

聽到姚華的訓斥,大黑剛剛才立起的耳朵馬上就塌了下去,只是垂頭喪氣,像是脖子有千鈞重一般。

看到愛馬這個樣子,姚華也心有不捨,但這種事越拖越是難受,他抱了抱大黑,滿是眷念依依不捨地將韁繩又遞於了馬文才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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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有勞馬兄多照看大黑了。”

“好說好說,象龍畢竟現在還是我的馬嘛,哪有糟蹋自己東西的道理。”

馬文才皮笑肉不笑。

你才大黑!

你才象龍!

兩人不甘心的眼神一觸而收,而後又若無其事的各自告辭,渾然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那姚華還了馬,約好錢籌到後相見的細則,便轉身離開。

此時已經是正午時分,一行三人從早上起便在趕路,眼看著會稽學館來去匆匆,有不少富戶出身的學子手中捧著胡餅乾糧,就在廊下或樹下隨意三三兩兩坐下,邊閒聊邊填飽肚子。

他們看著看著,突然也生出飢腸轆轆之感……

學武之人一日三四餐都有的,他們又是正在長身體的時候,更容易餓。

出門在外辛苦就算了,現在卻有許多人當著他們面前吃著東西,當然是有些架不住。

他們直走到一處空曠無人之處,才算是勉強忍住了腹中的火燒火灼之感。

“陳思,我們的乾糧還有嗎?”

阿單可憐巴巴地摸了摸肚子。

“我餓啊……”

“吃完了!你今早一個人吃了五個餅,還說反正把馬買回來就可以騎馬去會稽城吃飯,不必留那麼多乾糧。”

陳思硬邦邦回答。

“現在連主公都沒的吃了!”

姚華聞言,耳朵有些發熱,出聲制止陳思再訓阿單:“不怪阿單,是我的錯,一股腦把錢全給了馬文才,現在才囊中羞澀,連吃飯住宿都是個麻煩……”

“哎,一文錢憋死英雄漢啊!”

陳思仰頭嘆出祖上的名言。

“現在無論是去會稽城住宿,還是我去壽陽籌錢贖馬,主公都要在這裡盤桓數月。如今你們身無分文,我也只剩一貫錢了,該怎麼勉強度日?”

陳思反手摸了下背後的行囊,只覺得前途一片黑暗。

“都怪那胡太後,依仗著陛下年幼禍亂朝綱,還想要招攬我們家主公為她訓練什麼娘子軍!她堂堂太后之尊,高坐後宮之中,要什麼軍隊,明明就是野心勃勃,想要謀朝篡位!”

阿單氣的雙手握拳,“她也不看看她是什麼身份,能夠苟延殘喘不‘子貴母死’都已經是靠了漢臣相護,還真當自己有世祖的雄斷威豪,以為我們家又出了女將軍就一定要效忠於她,竟把主意打到您身上來!”

“子貴母死並不合理,世祖時,花將軍也曾反對過,但胡太後……哎……”陳思也是一言難盡之態,“現在只能希望任城王能夠說動賢臣良將一同勸諫,熄了胡太後的心思,否則我們有家不能歸,實在是憋屈。”

“有家不能歸,也比助紂為虐好。花家軍要真成了亂臣賊子,世祖和大將軍一定從土裡爬起來掐死我們!”

阿單瞪著眼睛說。

“不必等到家祖從土裡爬起來。”姚華冷著臉,肅然道:“若真有這一天,避無可避,我先掐死我自己。”

“主公休要胡言!任城王既然能提前得到訊息,發信讓你避開,必定是已經有了主意,我們只要等就行了。”

“就是,將軍不要氣餒,任城王現在已經是司徒了,我們總能回去的!”

陳思和阿單心中害怕,連忙相勸。

“大魏累世強盛,所謂盛極而衰,如今國中宗室權幸之臣爭比豪奢,太后又好佛,營建諸寺,無復窮已,施僧物動以萬計,賞賜左右無節,所費不貲,而未嘗施惠及民,民間早已怨聲載道。”

姚華生長在民間,又是六鎮之後,從小遠離京城。

只是她年歲越大,武力日盛,名氣也越來越大,任城王是景穆帝拓跋晃的孫子,也是她家先祖鎮西將軍曾經效忠之人,受到王帳軍帖徵召,姚華便去了京城。

可到了京城,幼帝懦弱,胡太後臨朝稱制,肆意妄為,賣官鬻爵已成常事,橫徵暴虐修建佛寺供養僧人,魏風已經大壞。

人人逐利而行,洛陽富貴,六鎮軍戶卻像是被人遺忘而日漸艱難,柔然又早被平定,武人們斷了升遷的道路,可謂是難以為繼。

從胡太後臨朝稱制起,又壓迫諸族百姓,魏國接連有亂部起義,她受徵召女扮男裝協助平亂,漸漸已經看到了亂世的跡象,卻無法如同先祖一般力挽狂瀾,只能眼看魏人自相殘殺,心中越發悲愴。

如今與其說是南下避禍,不如說是實在無法承受,藉故逃避那樣的命運。

“世祖便是預見到後宮干政後戚獨大之禍,雖心有不忍卻依舊實行舊制,為不使日後有佞佛之禍甚至下令滅佛。若他見到如今這幅景象,不知又有何感想,想必……哎!”

陳思心中也是憋悶,他一大好男兒只能在南地東躲西藏,實在是痛苦。

“我等不過是位卑言輕之人,對得起天地良心便是。”姚華拍了拍陳思的肩膀,勸慰他也是勸慰自己。

“只要不愧對祖宗先人,便是做好了我們的本分。”

“是!”

兩位家將均是精神一震。

姚華擔心的還不遠止這個。

她父親是懷朔校尉,教授懷朔軍戶武藝,她最傑出的弟子,後來任了官的賀六渾卻在洛陽仕宦一陣後,又回到了懷朔。

她瞭解賀六渾的性格,他深沉而有大志,必不是甘於人下之人,果不其然,等他回到家之後,就傾盡財物來結識賓客。

她父親曾給在洛陽的她寫信,說自己問過這個弟子為什麼這樣做,賀六渾回答:“洛陽之亂,已經到了讓人無法睜眼再看的局面。執政到了這種地步,事態如何便可想而知了,豈可死守著這些財物而過一輩子呢?”

從那只後,他和雲中人司馬子如、秀容人劉貴、中山人賈顯智、咸陽人孫騰、懷朔人侯景、善無人尉景、廣寧人蔡俊,特別友好親密,均以仗義任氣而稱雄於鄉里。

這些人三教九流什麼都有,於是六鎮之中有了麻煩爭執都去找賀六渾解決,懷朔軍戶子弟大半是她父親教授武藝,於是賀六渾對他父親也越來越是恭敬。

賀六渾一旦想要交好一個人來,幾乎是無微不至,人人都不由得心折,她父親本來就喜愛這個弟子,希望他能早日飛黃騰達,卻不想他走這種路子,所以他對她父親越恭謹,她父親就越擔心這弟子日後會走差了道路,心中憋悶之下,也只能和在洛陽的女兒寫信紓解。

她那時很少留在京中,回信也是有一封沒一封,最後一次接到信的時候,她已經得了任城王的報訊,讓他在太后下詔之前,以出城捉拿流寇的名義趕快離開,她連信都來不及回,便一路南下躲避胡太後的耳目。

而那封信的內容,是那位在她幼年時經常抱她的師兄賀六渾,和洛陽改姓的大族一般,改回了漢人姓名的訊息。

他雖是漢人,卻世居懷朔,早已鮮卑化了,連名都用了賀六渾。而鮮卑人裡改了漢人族姓的大族均是文帝時定下的門閥高姓,他改鮮卑名為漢名,其中有何志向,自然一望便知。

賀六渾成了高歡,她父親心焦如焚,只覺得幾年之內,六鎮的動亂就要出現在眼前。

種種壓力之下,姚華倒覺得現在囊中羞澀,已經算不得什麼難關了。

只是她可以忍飢挨餓,兩位家將卻要跟著她餓肚子,倒有些過意不去。

“罷了,我們快點下山,早點趕到山下縣城,說不定能找到些差事餬口。”

就以她的力氣,賣賣苦力都能支撐月餘。

“怎可讓主公操勞,還是我二人代勞吧!”

陳思連忙開口。

“我,我們?”

阿單傻眼。

姚華笑笑,並不出聲反駁或同意,心中已經有了自己的決定。

三人一路出了會稽學館,和門衛道過謝,正準備離開這裡,姚華卻眼尖地看見門衛的案臺上放著一張公告,似是馬上要張糊在門口,好奇掃了一眼。

這一眼,卻讓她微微一愣。

“敢問一聲,這張榜的公告……”姚華看著榜上的內容,試探著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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