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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死而復生

蕭寶夤在截肢之前,履行了自己可以任由部下離去的允諾。

當時伺候蕭寶夤的老宮人王內侍以自己年邁為由, 也請求去, 除此之外, 還有幾位年輕的中層將領生出了去意, 蕭寶夤都非常君子地讓他們離開了, 並沒有出爾反爾。

這些人要離開, 自然要清理自己的隨身物品、收拾家當,並且妥善安排好家人和從人, 然而他們卻不知道,就在他們以為離去有望而鬆懈了精神的時候, 他們的所作所為也都全部被嚴密控制了起來。

那些將領中生出去意的, 大多是被齊軍造反裹挾的魏人, 本身在魏國有親朋投靠或乾脆就是魏國的將領調派到蕭寶夤帳下的, 這時候求去也算正常,要離開長安前也都是遣散下人、收拾金銀細軟之類的行裝,他們拿下長安不久,也就沒有什麼田地私宅之類的處理, 要走也走的很快。

可王內侍行跡就很是可疑了, 他跟隨蕭寶夤這麼多年, 又是心腹親信, 光收受的賄賂好處就不少,但要走之前卻沒有多少金銀細軟收撿,好似這幾年都兩袖清風似的。

而且臨要走之前,他不但遣散了伺候的人, 還鬼鬼祟祟一個人找個偏僻地方燒東西,大多是布匹、木簪木勺之類的東西。

這時候布匹糧食就是錢,燒布實在太可疑,蕭寶夤顧念舊情,褚向卻不會,帶人將他一把拿下,在燒的東西一回去檢查,立刻查出了不對。

木簪是中空的,能容藏藥粉,看似潔白如新的布匹查出被做過手腳,經過腐爛汙穢之物的漿洗和燻蒸,只是看起來乾淨而已。

這下人贓並獲,哪怕蕭寶夤再怎麼不想承認這位老人是謀害他的人,也無法面對這些確鑿的證據,還未做截肢手術,就已經受了一次打擊。

王內侍被抓、要走的將領被追了回來,重新投效了褚向,長安舊臣之中雖然議論紛紛,但因為蕭寶夤後繼有人,其實也沒有幾個人真的離開,這些紛擾影響不到他們,也就刻意避開了這些事情。

現在褚向將蕭綜一攔,又突然說出王內侍的事情,蕭綜哪裡還不知道事情已經暴露了。

哪怕他帶了不少侍衛前來,可靈堂之前不能帶兵入內,那些人都在廳外,而刀斧手就在眼前,蕭綜只能選擇被這些刀斧手捆走以換取安全。

蕭綜一被綁走,其餘老臣都以為是褚向為了“排除異己”的手段,頗有些不滿。

畢竟這裡是蕭寶夤的靈堂,蕭寶夤剛走,他的繼任者居然在靈堂這種地方埋伏兵馬,可謂既不仁又不義,還有違禮數。

“殿下何必如此?”

陳珂最為不是滋味,算起來他也有“勾結外人”的嫌疑,只是在知道蕭寶夤有後人之後立刻承認了,如今也怕他秋後算賬。

“剛剛那蕭綜獻策之時殿下就在堂後,應當聽到了他的整個謀劃。此計精妙毒辣,若能和蕭綜聯手,何愁齊國大業不成?”

這些人能夠理解褚向急於在根基不穩時剷除競爭者的想法,卻還是想勸說褚向以大局為重,和蕭綜攜手合作。

“畢竟殿下與他是同根兄弟,有什麼恩怨都可以暫時放下。他日殿下成事,就憑他為您光復齊國獻策獻力,封他個郡王又能如何?”

其他幾個老臣也不由得一起勸說。

“若沒有蕭綜的協助,透過潼關就是一場硬仗,更別說還有陳慶之的白袍軍……”

“我與他,並不是什麼同根兄弟,而是有殺父滅門的不共戴天之仇。”

褚向表情冷漠,語氣森然。

“父皇的傷勢並不是突然惡化的,而是有人在他捆紮傷口的布條敷料上做了手腳。行刺那人目的根本就不在刺死父皇,而是要為他造成傷口,再趁機將腐物侵入父皇的傷口。”

他一想到蕭寶夤受的苦就怒火中燒,咬牙切齒道:

“王內侍也是外忠內奸之人。他雖然是伺候我父皇的老人,卻原本就是東昏侯安插在我父皇身邊的耳目。齊國破滅之後,他的家人被褚皇后作為人質,逼得他不得不北上投奔蕭寶夤,繼續行這細作之事,向南朝傳遞父皇身邊的訊息……”

這麼多年來,蕭寶夤身邊早就已經建起了一條暗線,褚皇后將蕭綜當做蕭寶卷的遺子,這所有的暗子都給了他,當然也包括了這王內侍。

要不是雙方都在對方身邊有內應,蕭綜哪裡能先是逼反了蕭寶夤,又成功實施這惡毒的計策?

眾人聽到這有關前朝的宮闈秘聞,均是心驚膽寒,不知該如何接話。

“這殺父滅門的仇是指?”

幾個老臣遍體生寒,顫巍巍地問。

“父皇的傷、我在洛陽的兄長,都是蕭綜的人設計加害的。”

褚向眼眶含淚,“王內侍什麼都招了,蕭綜招攬了一群亡命之徒,先是刺傷了父皇,又指派王內侍用術士送來的腐毒侵蝕父皇的傷口,使其一點點傷勢過重、不治身亡。”

蕭綜需要時間謀劃佈置一切,蕭寶夤就不能立刻就死,中毒沒有傷口感染方便控制病情,他需要蕭寶夤活的久點就用幾天乾淨的敷料,需要他病的更重傷口的藥就換得勤點。

蕭寶夤從來沒有疑心過王內侍,換藥都是他和醫官共同伺候,連如廁翻身都是他親力親為,下手腳根本不會讓人起疑。

“至於齊王府的內訌,根本就不是什麼‘失手’所傷,是喬扮成二弟隨扈的刺客趁著混亂,用三弟的匕首刺死了二弟……”

蕭寶夤的幼子弒殺親母有違人倫,原本就活不了,可世子蕭權卻可以逃過一劫,偏偏也牽涉其中,死於非命。

即便這只是褚向如今的“片面之詞”,聽完這一切,這些老臣們也面色凝重,心頭巨震。

“這,這是為了什麼……那位殿下自入魏以來,無論是主公還是公主,都對他照顧有加……”

陳珂將軍滿臉驚疑,他曾親自去徐州將他護送上京,知道蕭寶夤對他如何禮遇,此刻最為不解。

“這般弒兄殺叔的可怕手段,為何要用在僅剩的親人身上?”

“因為他根本就不是我皇兄的什麼遺腹子!”

一道虛弱卻熟悉的聲音從棺木裡傳來。

“主公!”

“陛下?!”

“這,這?快,快,陛下死而復生了!”

褚向第一個飛奔到停靈的棺木前,伸手推開虛虛蓋著的棺木,將虛弱的蕭寶夤扶了起來。

棺材寬大結實,裡面墊了厚厚的絲綿,並不覺得逼仄。為了不讓棺木中蕭寶夤的傷口有血腥味傳出,棺中放了不少味重的薰香,一開啟棺木那香味兒就撲鼻而來。

只見被褚向扶起的蕭寶夤面色蒼白嘴唇無色,根本不需喬裝改扮就已經像足了個死人,再加上左半邊身子自肩部以下空空蕩蕩,看起來更是蕭瑟可憐、奄奄一息,隨時都可能斷氣。

這群大臣都被矇在鼓裡,沒人知道蕭寶夤沒死。

他們這時才終於意會過來,為什麼褚向遲遲不願將喪禮辦下去,之前他們以為是在等蕭綜這個手足過來一起替蕭寶夤送葬,現在想想,主公既然沒死,辦什麼大喪?

尤其是陳珂、崔司徒二人,越發為自己沒有選擇朝向蕭綜慶幸。如果剛剛他們因為蕭綜的“計策”動搖而選擇支援蕭綜,那些埋伏的刀斧手大概就會砍向他們了。

蕭寶夤哪怕奄奄一息,餘威尚存,就是這麼一個“蕭瑟可憐”的病人,這時卻打量著這些“託孤”的老臣,目光如同利刃般從他們的面上掃過,要將他們的心思看的一清二楚。

“蕭綜自稱是我皇兄的遺腹子,皆因他未滿足月而生,然而梁帝多疑,又年過三十而無子,後宮中有侍寢前先用虎狼之藥滋養身體再侍寢的習慣,這些藥易於讓女子受孕,卻對女子的身體有害。如果吳美人真有身孕,當年侍寢之前便早已經被這些虎狼之藥弄到流產,哪裡會能活下來?”

蕭寶夤閉目養神,嘆息道,“我原本並不知道有這個規矩,還是大郎和徐之敬交好,聽聞宮中有這樣的習慣,徐家世代為太醫,他說的自然不假。”

說到此時,這些老臣們對蕭綜最後一絲不忍也蕩然無存了。

“這麼說,那蕭綜不是陛下皇兄的遺腹子,而千真萬確是梁帝蕭衍的兒子,只是早產?”

崔司徒瞠目結舌,“那,那他北逃魏國是為了……”

“也是我心繫復國,又可憐皇兄無後,讓此子有了可趁之機、養虎為患。”

蕭寶夤才截肢不久,他身體本就虛弱,又受了這樣的大難,能活著都是萬幸,此時也沒有了什麼精神,沒辦法回答臣子的疑問。

“也許蕭綜起先認為自己是皇伯之子,也許此事從頭到尾就是梁國預留的一步暗棋,又或者連他北逃魏國,都是看著魏國大亂想要從中謀劃江山,現在真相如何,也只有拷問那蕭綜才知道了。”

褚向替蕭寶夤回答。

“此人心狠手辣,又陰險狡詐,父皇中了他的奸計,把他當成自己的親生侄兒,才釀成此番大禍。也是蒼天在上,有心庇護齊國社稷,才讓我們揭穿了此人的陰謀詭計。”

幾個老臣面面相覷,早就被這連番的變故搞懵了。

但無論結果如何,既然蕭寶夤沒死,蕭寶夤流落在外的親子又回來了,如何處置這蕭綜就是蕭寶夤的家事,他們剛剛經過這一番“起死回生”,心中早有後怕,對這蕭綜的態度就有所迴避。

幾人對蕭寶夤的身體詢問了一番,得知他元氣大傷,這番就算保住了命也活不了幾年了,餘生更要纏綿病榻,一介梟雄落到如此地步,都不由得在棺木前嚎啕大哭,外面不知道的還以為又開始哭靈了。

“愛卿們有什麼好哭的!”

到了現在,蕭寶夤卻已經有了奮鬥的目標,早將生死拋在了腦後。

“我此番大難不死,還親手抓住了暗害我的奸人與我的仇人,為社稷掃除了魑魅魍魎之輩,從此便只有一片通途,明明是因禍得福,又為何要做這小女兒狀?!”

“可是主公,主公現在……”

陳珂悲痛欲絕。

“我是不頂事了,可我的兒子還在。你們盡心輔佐他便是!”

“那蕭綜雖然可恨,但他至少有一件事作對了,就是攪動中原大亂,也算給我們鋪了路……”

蕭寶夤不緊不慢地囑託著,“你們照著他的路子走下去,待得了洛陽,大郎告祭宗廟,我就算死了,也能瞑目了!”

“陛下!”

霎時間,又是哭聲一片。

蕭寶夤假死將蕭綜“降服”,已經是疲累不堪,不願再聽這些人哭喪,氣息薄弱道:

“外界都以為我死了,你們也得保守這個秘密。大郎的存在是個秘密,蕭綜在外招攬了不少奇人異士,既然能刺傷我,難保不會謀害大郎,你們現在秘不發喪,也不要那麼快公佈大郎是我的太子,先打著為我復仇的名號,拿下洛陽再說。”

蕭寶夤還活著,他們當然不急著發喪。

再說歷來先報仇後入土為安以慰在天之靈的比比皆是,這時候不大辦喪事也是合情合理。

“陛下,我們還要繼續起兵?可是那潼關是支援蕭綜的……”

崔司徒思忖著,猶豫道:“還有陳慶之,未必會聽從我們的安排,一起合擊魏國的餘部……”

“所以我們才要你們保守大郎身份的秘密!那蕭綜身份不實,可現在做個幌子卻是無妨,總歸軍中掛的都是‘蕭’字旗,誰知道這蕭是蕭綜的蕭還是蕭向的蕭?”

蕭寶夤擺擺手。

“就對外宣稱蕭綜接收了長安,要去洛陽復國好了,陳慶之會接應的。”

“萬萬不可啊陛下,那蕭綜詭計多端,一有機會就會趁勢而起,怎能再讓他得了齊軍的名號?!”

崔司徒大驚失色,連聲反對,“非但不能用,此人陰險狡詐又心狠手辣,還與陛下有滅門之仇,理應直接殺了,以免後患無窮!”

剛剛聽過了蕭綜的計策謀劃,這些人都被他的手段驚嚇到了,再知道蕭寶夤一介堂堂諸侯被蕭綜弄的族滅,誰還敢留這麼個禍害在軍中?

偏偏蕭寶夤拒絕了他們殺人的提議,而說另有用處。

待蕭寶夤疲累不堪,終於在老臣們依依不捨的目光中秘密回到後堂休息時,褚向猶豫了片刻,還是開了口。

“舅舅,我覺得您還是休養好身體,再留下個嗣子為好。像我這樣的子孫,只怕入了宗廟祭祀,也只是侮辱了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

他聲音低落,表情不似作偽。

“還有崔司徒的話,其實很有一番道理……”

“還喊我舅舅!現在你是我名正言順的兒子,待我百年之後,你繼承的也是我的香火、祭祀的是我的宗廟!”

蕭寶夤氣急,差點昏厥過去。

褚向嚇了一跳,連忙安撫告罪。

蕭寶夤抓著褚向的手,氣喘如牛道:“我的兒子、我的妻子都已經死了,殺了蕭綜除了讓我快慰一點外,毫無益處,不如留著他為你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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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要做的是快點拿下洛陽,這時和馬文才的盟約不能輕易撕破,否則要如何透過潼關?”

畢竟現在人人都以為馬文才投效了蕭綜,將蕭綜還給馬文才,便是將他平安“送遣”。

“你留著蕭綜也是人心動盪,不知情者反倒覺得你沒有容人之量、急於剷除異己,馬文才既然要蕭綜,你就將他送給馬文才,還落了個‘寬待宗親’的名聲。”

“這也未免太便宜了那蕭綜!”

褚向咬牙切齒,滿臉不甘。

他雖不知馬文才要蕭綜何用,但也知道馬文才必然不會繞個這麼大的圈子把他殺了。

“答應我,有朝一日,你必要親手報了這大仇!”

蕭寶夤目光緊緊看著褚向。

“但在那之前,你得先拿下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