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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初冬時節,黃昏天色漸漸晦暗不清,一陣陣強烈的北風呼嘯而至,相思湖水泛出深沉的碧綠顏色,湖畔的花草樹木大部分都枝葉倦怠,惟有幾枝淡黃色秋菊依然傲霜盛放,在寒風中散發出縷縷幽香。

一陣幽怨動人的琴聲隨風輕輕落入我耳畔,且似有一女子伴隨著琴絃和聲,淺吟低唱道:“青關望斷,白日西斜。恬源靚霧,壟首暉霞。戒旋鷁,躍還波。情綿綿而方遠,思嫋嫋而遂多……”

此曲婉轉低迴,其中似乎潛藏著無限纏綿情思,那撫琴而歌的女子想必是多愁善感之人。

我循著那優美琴聲來處走到湖心長廊,發覺那琴聲並非發自蔡蘭曦所居住的金華宮,心中頓生疑惑,是誰黃昏之時在東宮內如此鳴琴奏歌?

小璃兒匆匆追趕而來,將一件鵝黃絲綢裡的大紅色羽緞披風輕輕覆蓋在我肩上,說道:“太子殿下不知何時才會回宮,娘娘還是回雲華殿內等候吧,若是受了風寒著涼了,殿下一定會心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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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頭示意無妨,佇立聆聽著美妙琴音,同時抬眸看向浮橋另一端,靜心等侯著蕭統的白衣身影出現的那一刻。可是,直至一輪新月如鉤,緩緩攀升上柳梢,東宮內的紅色宮燈紛紛燃起,我依然沒有見到蕭統歸來。

卻聽一聲“叮”地脆響,琴音隨之噶然而止,那撫琴女子歌聲頓止,“呀”地驚呼出聲,彷彿不小心勾斷了一根絲絃。

我心中不知為何隱隱不安,回頭向小璃兒說:“我去御書房看看,你就在此處等著我!”

小璃兒追趕不上我,急得直跺腳道:“娘娘等一等!不要丟下奴婢啊!”

我越過浮橋,恰好遇見一名太醫與幾名小內侍匆匆忙忙自東宮大門處行來,似乎欲前往蔡蘭曦所居住的金華宮。

那名太醫年約三十開外,身材形貌皆不出眾,身著一套藍青相間的典御官服,他見小內侍們齊聲向我行禮問候,當下亦恭聲說:“微臣太醫院尚藥典御徐士茂,叩見謝妃娘娘。”

我見他們神色憂急,問道:“金華宮內發生了何事?”

一名小內侍忙道:“奴才回稟娘娘,蔡妃娘娘今日午時突然動了胎氣,脈象浮躁不穩,徐典御奉貴嬪娘娘詔命前來請脈,親自前往御藥房配製好了一副湯藥,準備送往金華宮伺候蔡妃娘娘服用。”

我見金華宮內燈火通明,心中疑竇暗生。蔡蘭曦有孕之事明明是假,何來的胎氣?轉念一想,她當日本是為了穩固蕭統的太子地位堵住郗後喉舌才不得不如此做,如今郗後陰謀敗露被幽禁於冷宮,對太子威脅最大的四皇子蕭績業已薨逝,她完全沒有必要再繼續偽裝下去。

丁貴嬪與蕭統似乎一直對此事深信不疑,蔡蘭曦若是偽裝有孕,腹中胎兒迄今為止應有六個月大,她必定會儘快設法將這個並不存在的胎兒“處理”好。

我思及此處,問那小內侍道:“太子殿下現在何處?他知道此事麼?”

小內侍向金華宮內遙望,回答說:“殿下尚在御書房內與諸位太傅商議政事,丁貴嬪娘娘午時遣人告知殿下蔡妃娘娘身體不適,殿下回來探視過娘娘後又回御書房去了。”

他們有事在身,不敢耽擱怠慢,加速向金華宮而去。

我凝視著他們遠遠離去的身影,心中暗自思忖若明明知曉此事而不前去看望蔡蘭曦,恐怕丁貴嬪會心生不悅,責怪我身為侍妾卻對待正妃倨傲無禮,蕭統亦會覺得我是器量狹小之人。

不料剛剛走到金華宮門前,青蒿幾近耳畔的細碎低語之聲,伴隨著一陣濃郁誘人的玫瑰幽香襲來:“紫萱,我藏在你身後西側的芭蕉樹下!”

我見四面無人,尋到她所說的那株芭蕉樹,果然見到一隻慵懶可愛的小青狐蜷伏在樹下,這株大葉芭蕉地處偏僻,樹蔭雖然漸漸轉黃卻依然濃密,外人並不容易發覺我們的蹤跡。

青蒿的法術並不比我高深,如果真氣耗盡就會顯露原形,我急忙蹲下將她抱起,問道:“你怎麼了?怎麼變成這樣進皇宮來?”

她道:“我是來找你幫忙的……你還記得上次答應過幫我做的事情麼?我對付不了花妖女,不得不尋一個幫手了!”

我見她確實無限焦急,說道:“何事如此重大?你上次尚未對我詳說明白,究竟要我如何幫你?”

她不再隱瞞,將此事的來龍去脈向我和盤托出。

她在蘇州將我的記憶封存後,獨自一人在江湖遊歷,行至閩南一帶時,無意中發現了一顆奇珍“辟邪寶珠”的蹤跡,狐族內曾有傳說此珠不但能闢百毒,而且修煉時將其置於口內可達事半功倍之神奇效果,讓功力飛速猛進、縮短修行得道的時間,因此成為狐族中眾多小狐狸們夢寐以求的聖物。

她費盡心思從一名商人手中騙來“辟邪寶珠”,中秋月圓之夜在深山內一株梅花樹下含珠汲取日月精華修煉時,因寶珠神力過於巨大而暈厥過去,醒來後不見了寶珠。她心有不甘,輾轉打聽到寶珠落入梅花精之手,並在京都發現了她的蹤跡,誓要奪回寶珠才能甘心。

她假扮苗映香揭穿皇后真面目後曾經邀約我與她一起出宮誅殺梅花精,我雖然應允助她一臂之力,心中卻有所顧忌,惟恐蕭統得知此事。青蒿想必已與梅花精交過手,而且為她所傷,才會被迫顯現原形進宮來尋我,我萬萬不能再袖手旁觀了。

我問她道:“梅花精隱身在何處?你和她見過面麼?”

青蒿道:“豈止見過面?我天天守在邵陵王府,看著她將辟邪寶珠藏在王府內的密室中,今晚我本想趁他們出門遊玩的機會前往密室取回寶珠,那可恨的梅花精竟然設下烈火陷井,若非我逃得快,險些被她的機關暗算了!”

我見她提及“邵陵王府”,頓時失聲叫道:“難道梅花精藏身在六皇子的府邸中?她的名字是不是叫綠萼?”

青蒿恨恨道:“綠萼梅花,化身人形,她可不就叫這個名字麼!我恨不得立刻將她抓起來,捏碎她的幾片花瓣才好呢!”

昨晚六皇子蕭綸與侍妾綠萼的清麗容顏霎時在我眼前浮現,原來綠萼真是梅花精化身,難怪她身上會有一種冷豔高傲的氣質,似乎是從骨子裡發散出來一般,讓人為之震撼,亦怨不得蕭綸會被她迷惑、對她如此傾心鍾情,甚至不避嫌忌在蕭統面前直言誇讚她“機警善文、慧質蘭心”。

綠萼盜了青蒿的“辟邪寶珠”,此事本是她的錯。青蒿性情直率,一定會盡力追回本該屬於自己的寶物,看來我們與綠萼一戰誓不可免。

我對青蒿道:“你先消消氣,我一定幫你奪回那顆寶珠,不過你要先安心靜養恢復元氣。”

青蒿說:“你讓我在何處靜養?難道你敢帶我回東宮去麼?”

我眨眼微笑道:“只要你敢去,我就敢收留你。”

她忙道:“不用了!我自有我的去處。三日後午時,我在邵陵王府附近的燕雀湖東岸煙波亭內等你。”

我知道她昔日與蕭統有些心病,必定不願再與他碰面,不再逗她玩笑,點頭應允道:“三日之後,我一定準時前往。”

青蒿從我的懷抱中輕盈躍下,一道淡青色的小小身影立刻消失在皇宮的繁花密樹中,她藉著夜色掩蓋,迅速遁逸出宮而去。

我從芭蕉樹後轉出來,遠處依稀有幾個人影走進金華宮,似乎正是蕭統,我正欲大聲呼喚他,突然計上心頭,頓時改變了主意,利用隱身術悄悄潛入金華宮寢殿內,躲藏在帳幔輕紗之後。

蔡蘭曦身穿著一件秋香色的寬大宮裙,斜斜倚靠在床榻上,幾名侍女正接過她的藥碗,將柔軟的絹帕遞與她擦拭唇角,她面貌雖然端莊,眉間卻帶著隱隱焦慮之色。

太醫徐士茂遠遠垂手侍立在輕紗帳幔之外,他見蔡蘭曦將湯藥飲下,輕舒了一口氣,說道:“吉人自有天相,太子殿下宏德昭彰天下、惠澤萬民,小皇子一定能夠安然無恙,娘娘無須太過於擔憂。”

蔡蘭曦凝望了他一眼,眸光平靜如秋日的深潭碧水,應答道:“但願如徐太醫所言。今日有勞大人親手調製湯藥,本宮感覺已經好多了,大人不妨回太醫院去歇著。”

徐士茂依言告退,恰逢數名小內侍簇擁著蕭統走進殿內,他立刻向蕭統恭敬叩首行禮,稱道:“微臣徐士茂叩見太子殿下。”

蕭統賜他平身後,問:“娘娘情形如何?”

徐士茂斂眉沉聲,恭謹應答道:“娘娘日間脈象雖然浮躁,此時漸趨平靜,娘娘剛服用過一劑鎮定安胎之藥,必定無妨。請殿下寬心。”

蕭統微微頷首,向身後內侍道:“如此甚好,賜賞。”

徐士茂謝恩退下後,殿中侍女們見蕭統前來探視蔡蘭曦,識趣紛紛退出殿外,輕輕合攏殿門。

蕭統掀開輕紗帷幔,移步走到蔡蘭曦的臥榻之前,將徐士茂所開藥方看了一遍,對她說:“徐家五代皆為宮廷御醫,徐士茂系徐氏後裔中醫術精湛之人,他既已說無妨,你不要太過於擔心。”

蘭曦的一雙明眸卻並未注視蕭統,輕嘆了一聲,垂首說:“臣妾入宮多年皆無所出,實在愧對殿下。如今僥倖得有身孕卻遭遇此等劫難,想是臣妾命中福薄。好在東宮已有雲華殿中人,她若能真心以待殿下、安心相夫教子,便是殿下的福氣,臣妾只希望她不要是又一個沈妃才好。”

蕭統見她提及我,唇角微帶一絲笑意,說:“紫兒的性情與沈妃並不相同,她雖然偶爾會頑皮……”他無意說至此處,卻似乎有所顧忌,神色微斂接著道:“你不用擔心她。”

蘭曦何等聰慧,立刻應道:“她雖然偶爾會頑皮,在殿下眼中卻是嬌俏可愛,殿下情之所鍾、溢於言表,臣妾豈會不知?殿下又何須避諱……當年臣妾與殿下初識之時,何嘗不是如此無憂無慮,只可惜年華空飛逝、歲月催人老,臣妾在這華麗宮廷內住得太久,幾乎快要忘記父親的菜園菊圃了。”

蕭統在她榻旁坐下,態度極其溫和關切,說道:“蘭曦,這些年來你一直在東宮陪伴我、幫助我、維護我,如今又為我辛苦養育兒女,應是我愧對你。”

蘭曦怔怔看他一眼,眼眸中迅疾掠過一線光芒,卻又低垂下頭去,淡然應道:“臣妾既然是東宮太子妃,為殿下所做的一切皆是為*子份內之事。只恐臣妾力量微薄,並不能盡如殿下之意,令殿下心中有憾。”

蕭統側過身子,溫和詢問病情。

蘭曦低聲應答,她端莊秀美的容顏籠罩著一層淺淡紅暈,在宮燈映照下宛如一朵潔白嬌豔的玉蘭花,側影朦朧動人。

我躲藏在帷幔之後,靜靜凝視著他們。

蕭統對蔡蘭曦溫柔呵護的情景和他們夫妻之間默契關切的眼神,讓我的心頭突然泛起一陣清晰的痛楚感覺,我恨不得立刻撲入蕭統懷中,牢牢捕捉住他的清澈眸光,讓他眼中除了紫兒不再有任何其他女子。

雖然我知道蔡蘭曦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們曾經在東宮內相濡以沫、攜手度過數載光陰,可是,我還是不忍見到我最愛的蕭郎對別的女子如此關切,更無法容忍我與他之間依然有別人的芳容存在。

怨只怨,紫萱不曾與蕭郎相逢於他未娶時。

蔡蘭曦是他的妻子,他們迄今為止相依相隨整整十七年,只要她存在於人世間,蕭郎就必定要對她擔負起為人夫婿所應盡的責任,我所能夠得到的永遠都不可能是一個完整的蕭郎。

我更加強烈期盼能與他一起遠遠離開這喧囂塵世,在一個無憂無慮的清靜之地生活,除了天、地、山川、樹木,惟有我與他二人之時,我才能完全擁有他。

過了半晌,蕭統似有辭別之意,他站起時蔡蘭曦亦同時抬首,對他道:“時候不早了,殿下回雲華殿……”

他們二人眸光交匯一霎,又各自轉移開來。

蔡蘭曦輕聲道:“殿下回雲華殿去吧,以免謝妃在宮中掛念,殿下政務繁忙,閒暇時多加保重,不必為臣妾和皇兒擔憂。”

蕭統移步出殿,又細心叮囑宮中內侍等人用心照顧她。

我惟恐他回到雲華殿不見我的蹤影會擔心著急,悄悄走出金華宮,一路飛奔至浮橋中央的小亭內,等候著他從此處經過。

8 滅燭聽歸鴻

浮橋之上,黃葉飄零。

我手拈一枝海棠花,微笑倚欄而立,翠綠色絲綢長裙的衣袖與荷葉花邊的裙襬隨風輕揚。

蕭統沉穩的步履略帶幾分急切,匆匆行至我身邊,溫柔問道:“冷不冷?秋夜風涼,以後不可如此了,在雲華殿中等我就好。”

我投入他懷中,仰頭呢喃道:“不冷。蕭郎今日請那些太傅們入宮勸止皇上出家之念,他們可曾進宮來?皇上肯聽他們的勸說麼?”

蕭統輕輕點頭,卻並未詳細作答,我沒有急於追問,甜蜜依偎在他身旁,任由他攜著我的手沿著浮橋漫步回到雲華殿內。

寒風乍起,耳畔又傳來一陣熟悉的琴聲,似乎仍是黃昏之時彈奏琴曲的女子所奏,此番她並未撫琴而歌,只是獨自撫弄琴絃。

蕭統聽見那琴聲,頓時停下了腳步在橋畔佇立,不遠處一名東宮值守的小內侍匆匆而來,向他叩首道:“奴才奉丁貴嬪娘娘旨意前來,叩見太子殿下!”

他向琴聲傳來處凝望,問那小內侍道:“母妃將她接回來了?”

我立刻心生警覺,小內侍早在一旁應道:“貴嬪娘娘昨日遣人迎接沈妃娘娘回東宮,今日午時剛到。貴嬪娘娘說,太子殿下今晚若有閒暇,不妨先去凌華閣看望沈妃娘娘。”

我霎時明白過來,那撫琴而歌的女子果然是沈憶霜,我竟然沒有聽出她歌唱的聲音。可是,我嫁與蕭統新婚不過短短幾日,丁貴嬪為何要當我們新婚之時接她回來?沈憶霜此番歸來,丁貴嬪命小內侍前來宣旨,分明是要蕭統前去探望她,並不想讓他與我一起長居雲華殿內。

一個蔡蘭曦早已足夠讓我心痛,如今再加上一個沈憶霜,丁貴嬪並不喜歡我,卻十分有意袒護她們二人,如此一來,我的蕭郎還能夠全心全意待我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