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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黑口子

本該培訓一個月才能下礦,卻硬減至三天,可見礦下有多缺人。

第四天早晨,培訓室集合。

講課老師手裡拿著名單,挨個找每一位參加培訓的工人簽字。

這張紙除去大家的名字,其實什麼都沒有。

但是已經簽過字的人,名字後邊會標註“前”或“後”。

只一眼,張上就懂了。

這波工人幾乎全是“前”,說明大夥都不想去後山黑口子賣命,除去一個叫“巴六林”的人。

張上和陳連尉當然也是“前”,得先去前邊摸清楚最基本的東西,不然冒冒失失去後山,被人陰死都不知什麼原因。

等簽完字,門口來了兩人,其中一位看得大夥毛骨悚然。

刀疤從側臉延伸到頸脖裡邊,直到被衣領遮住,一看就是亡命之徒,渾身散發一股兇惡氣息。

腦袋一毛不拔,還有頭皮蘚花斑,上身穿黑皮夾克,下身黑皮褲,腳上是漆黑勞保鞋,一身裝束泛油光,整個人顯得臃腫,像穿了植物裝甲似的。

不免令人眼前產生幻覺,好像只有屎殼螂才會這樣渾身華麗吧……

見這刀疤臉過來,培訓師手抖了抖,趕緊迎接。

劉禿子理都不理,只是一把搶過名單看了看,聲音如刀銼,像被毀了聲道,卻又強行開口講話。

“章弓長。”

“程車走。”

“巴六林。”

“你們跟我來。”說完,把名單遞給另一位和他一起來的礦工,“其餘人跟他走。”

張上霎時變了臉,沉聲問:“我和程車走也是去前邊的,怎麼不跟大夥一起?”

“他們是下礦的一線工人,你們倆是技術崗位,有問題?”劉禿子回答得滴水不漏。

這話說出來,其他培訓工人立馬露出羨慕嫉妒恨的表情。

本來大夥一起培訓,每天閒聊胡侃,都混熟了,可這一句話,瞬息之間,張上感覺到了其他人的疏遠。

“厲害!厲害!”他不得不嘆。

心不甘情不願,被人家堵住了嘴,“理”不在你這邊了。

不佔理,只好見機行事,走一步看一步。

被劉禿子帶著,去後勤部領了厚厚的礦工服,安全帽,勞保鞋,口罩,耳塞,手套。

然後來到一輛蹦蹦車旁邊,從車斗裡拿出Z字形實鐵,將一頭插到卡槽裡,左手再按住壓縮器,雙腳跨步站穩,重心在腰上,偏著身子,右手用力攪動。

“突突突……”

三人很自覺地上車,被載著往後山走。

山路顛簸,比坐過山車還過癮,嘣得人東倒西歪,隨時可能翻車,但就是沒有翻掉……

張上心裡焦急,眉心擰成一疙瘩,一旦去了後山,生死不由己。

對面的巴六林卻坐得很穩。

這傢伙是個大胖子,二十來歲,人高馬大嬰兒肥,和智升祥很像,憨憨的樣子一看就沒心眼。

大概是被高工資吸引,不知自己將面臨什麼樣的生活。

這時的陳連尉面孔愈發深沉了,猶如孤狼。

練拳多年,功力深厚,他身上使了千斤墜一樣,穩穩地坐車鬥兩邊的沿臺上,屁股動也不動,看上去有些詭異。

巴六林坐得穩是人家的體重在那擺著,顛不起來。

而陳連尉也這樣,完全超出常理。

這情況,把六林兄弟看直了眼,驚天為人,“武林高手啊……”

顛了一陣,來到山裡,竟然出現機耕路,張上也變得焦躁起來,又心生逃跑的心思。

如果現在裝肚子疼,不想當礦工了,也還有反悔的餘地。

而陳連尉面無表情,指尖夾了針……注視劉禿子的後腦勺。

張上大驚失色,連忙捂住他的手,光天化日下行兇殺人,眼前又有人證,一旦報警,後果不堪設想。

狗蛋就是榜樣,身上揹著通緝,這輩子都去不了陽光處,除非去牢裡蹲幾年,接受法律制裁。

最後,心裡劇烈掙扎,張上還是沒有跑,就這樣走掉,實在不甘心。

昨天還說要鬥倒呂治歌,今兒就當逃兵,賊他媽慫……

足足走了二十分鍾,蹦蹦車“突突突”喘著粗氣,地下終於出現了碎煤。

目過之處,黑霧遮空……宛如將大山開腸破肚,自黑洞洞的血口子裡,挖出來一些黑東西,就那麼散亂無序地堆在山上。

山後頭有一條U型山路,一輛輛卡車排著隊,先過泵,把卡車稱了重,然後兩輛大剷車,兩剷鬥就能把卡車裝滿,明顯能看到半掛車陡地矮了一截,之後再過泵稱重,交錢,走人。

程式如此簡單。

稅票是什麼,我不知道。

超不超重,無關緊要。

環境如此惡劣,沒人在乎。

只有瘋狂的黑金,被紅了眼的人們一車一車拉出去,換來源源不斷的財富,製造一夜暴富的神話。

不只開黑煤窯能暴富,販煤,也是這個年代最掙錢的營生。

這種毫無秩序可言的場面,令人觸目驚心……

又往前走了一段,繞過一座山頭,來到礦井入口處,已經有好多工人等候,大部分人臉色麻木,冷酷異常。

各班組得在隊長的主持下開班前會,主要講今天的任務分配,還要做思想工作,說安全事項。

能不死人當然是不死人地好,即便是黑口子,出了事故也沒那麼好交代,誰還沒幾個親戚,鬧將起來不是好玩的。

蹦蹦車停了,有副礦長過來迎接劉禿子,兩人低語一番,叫過來三位老礦工。

下井前會給每個新人安排一位師傅,沒有他們帶你熟悉井下的環境,死都不知道怎麼死。

煤礦上有句銘言,“黑口子打斷腿……小嚓嚓。”

在黑煤窯當礦工,斷腿只是小意思,頭破血流都屬於微不足道的事情。

“煙鬼,你帶這個胖子。”劉禿子指著巴六林說。

又看看張上和陳連尉,眯眼想了想,有如毒蛇覓物,令人心裡發抖,然後指著張上對一個皮包骨頭,矮小瘦弱的人說:“武二郎,你帶他。”

剩下那個當然帶陳連尉。

只是,身處異地,張上小心謹慎到極致,眼神敏銳,這兩位師傅不是一個班組走出來的。

一旦和陳連尉分開,憑他自己的能耐,性命堪憂。

“我們倆不在一個班組?”皺眉問。

“你是綜放隊的裝置管理員,不用受苦還不好?”劉禿子冷笑了一聲,“老子要不是看你是個小娃娃,這好處能輪到你?”

又指著陳連尉說:“他是通防隊的瓦斯檢測員,也是玩著拿錢的活兒,怎麼地,不滿意?”

這話絲毫挑不出毛病,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劉禿子不懷好意,你還真得對人家感恩戴德。

但張上不準備就範。

“我們倆來這只是為了掙錢,不想送命,我們選的是前山,你硬把人硬拉來,還不給安排到一塊,你覺得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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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作勢要走,相比小命,脾氣還是先放一放吧。

果然……劉禿子眸光緊了緊,突兀地服軟,“你們倆一塊當裝置管理員,夠意思了吧?”

張上沒回話,只是和陳連尉站一塊,眼簾低垂,心情沉重,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時,各隊長開完班前會,武二郎招呼兩人迴歸班組。

劉禿子看著張上的背影,側臉到脖子裡的刀疤似毒蛇蜿蜒,其間有血液流動,宛如復活了一般。

“隊長,這倆是新來的,劉禿子讓他們跟我一起當裝置管理員。”武二郎說。

隊長周秋實瞄了兩人一眼,點點頭,沒說什麼。

黑口子之所以叫“黑口子”,是因為煤窯之簡陋,不能保證礦工們半絲安全。

這是一座斜井,沒有水泥埋牆,也沒有鋼筋鑄吊頂。

巷道雖然寬敞,兩邊卻只是用木墩子撐著,上邊再搭一層木柱子,僅此而已。

萬一頂板破碎,隨時可能有大煤塊從木柱子中間漏下來,就算有安全帽,砸著也是非死即傷。

這礦洞好像吞天巨獸嚼穿了山體,張開黑盆大口,嘴巴從山裡邊長出來,等獵物自己送上門。

按照工序的不同,各班組魚貫而入,張上他們是最後一波。

“一會兒跟緊我,別亂走。”武二郎頭也不回地說。

說實話,張上也算經歷過不少事情,可真要下礦井,還是心驚膽戰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