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裡開外的山谷中, 有股騎兵行在夜幕下,密密麻麻,人數眾多。這些人的長相與中原人不太相同, 眉目更為凸出,體格也更為強健,他們像是士兵,腰間配著彎刀, 卻沒有穿著統的軍服, 有人甚至袒胸露臂,行進在黑夜中。
他們來到一片開闊的谷地,有人喊了聲, 隊伍停了下來,在溪邊點燃了篝火。
如果由一個會領兵打仗的人來看這支隊伍,會覺得漏洞百出。支訓練有素的軍隊,應該在日落之前扎好營,而且該離河道如此近, 他們該有多放哨的士兵,並且在佈置好營地之前, 該起明火。
這隊伍每一樣都是相反的。
這夥人便是從柞津離開的丹木基的軍隊。
根據前線的訊息, 郭技正帶著兩萬人馬搜尋他們,但從他們的神色狀態裡,完全感受出正在被人追擊, 他們甚至還悠閒地在溪邊喝水玩樂。
這是一個不管從哪個方面看,都很奇怪的軍隊。
山坡上,瓢帶著個村民趴在樹叢中,著下方望去。
久前,幻樂提醒了他們, 說東邊有軍隊要來,瓢大驚。
“軍隊?什麼軍隊?是大黎的守軍嗎?”
幻樂:“,是青州軍。”
瓢:“你怎麼知道?”
幻樂沒有回答。
瓢以為是他無意中發現了什麼線索,也顧不得問了,轉頭看謝凝,目光逐漸兇惡。
謝凝知道他的想法,後退了半步。
“你……”
倒是薛嬸一愣之下,站到謝凝面前,問老瓢道:“這還沒親眼見到人呢,就這麼帶她去,這太穩妥吧……”
瓢聽進了薛嬸的話,琢磨道:“也有道理,那我們先去看看情況,東邊,東邊……”他隨即叫了三四個人,跟著起走了。
謝凝緊張得雙手發涼,偶然間與幻樂對視,他衝她溫和笑,道:“郡主莫怕,小僧答應過護你周全,定會遵守諾言。”
以前謝凝對幻樂的話都當作胡言亂語,但知從哪一刻起,她對他的看改變了,再聽他的言論,又有了另一番感受。
幻樂來到一棵老樹旁,盤膝打坐,謝凝待在他身邊靜靜看著他。看得久了些,她忽然感覺幻樂周身好像生出一層淡淡的光。等她定睛再瞧,光芒又見了。
“這……”
幻樂睜開眼,這次謝凝沒有看錯,他的眼眸的確呈現出一種幽深的紺青色,看得她心緒一輕,神靈通透。他並不避諱謝凝的目光,面帶微笑,坦然而視。謝凝被那抹藍吸引,只覺得比天還高,比湖還深。她喃喃道:“我聽過個異域的傳說,有個神明幻化成孩童,託生人間,有次他在田地裡吃土,他的母親制止他,結果他張開嘴,她母親從中見到了整個宇宙。你的眼睛,也像……”
幻樂道:“這是《往事書》裡的故事,這位神明是克裡希納,他想告知世人,認知本身即是幻。”
謝凝道:“前我想找一個叫大靈師的人,他厲害,在天京城裡紅得,好多人都信他。但我身邊的卻告訴我,那人是得道人。”她頓了頓,輕聲道:“你是嗎?”
幻樂:“是。”
他的回答平平無波,又容半點質疑。
謝凝心神震盪,好像有人在天邊敲響了巨鼓,使她胸口空空。她感覺自己耳根很熱,她剛還在擔心瓢會把自己交給青州軍,現在卻徹底把這事給忘了。她像個好奇的孩子,有點激動地問道:“那大靈師會幫人實現願望呢,你呢?你也有神通嗎?啊……對了,你是怎麼知道青州軍來了的?”
幻樂道:“我看見的,他們在四裡外紮營。”
謝凝瞪大眼睛。
“四裡?那麼遠你也能看見?”
幻樂:“修禪定,可得六通,分別為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盡通。其中,天眼通又稱天眼智證通,可看透世間所有遠近苦樂。”
謝凝:“有這麼厲害?那修得全部神通,豈是要成神了,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幻樂笑道:“這些過是修行路上的方便門,只是工具而已。若不證大法,只是一味追求這些所謂‘神通’,那是徹底的本末倒置,永遠見到真如。”他抬起頭看東方,臉上笑意漸漸消失,眼中的紺青越發深邃。“如果有人修得了神通,卻背離我佛,墮入魔道,那麼他必將受到最嚴厲的懲罰。”
林中飛起一隻驚夜的鳥。
四里地外的大軍中央,男子回過頭來。跟周圍那些強壯的士兵不同,他瘦得離奇,好像一具行走的枯骨,他的年紀約莫二十歲,眉骨突出,眼睛細長,額心有個紅色的符號,中央畫著個金色原點。因為身材消瘦,嘴唇顏色又極淺,他看起來很是衰弱。但他的眼神又十分野性,像是林間的獸,他微微躬腰,頭也垂著,整個人呈現一種病態的兇狠。
此人便是丹木基。
他看過來的眼眸,也是紺青色的,但與幻樂同,他的顏色要淡一些,也沒有維持得那麼長久穩定,而是斷斷續續,明不白。
看清……
山坡上好像有什麼東西?
又好像沒有。
這些日子他消耗了少體力,此時視線頗為模糊……
丹木基凝神靜氣,注視片刻,還是覺得無有大礙,便又轉了回去。
山坡上潛伏的正是老瓢等人,他們並知曉,死亡剛與他們擦肩而過,他們也感受到,他們藏身的這方寸地帶,正被高人作護持。他們趴在樹叢中往下看,丹木基的軍隊扎好了營,生了數十處火堆,照亮了深夜。
瓢跟周圍的人悄聲說話。
“這就是青州軍?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
“扎了那麼長的營,少說也有千人……”
“他們是要休息了?看著像是準備吃飯。”
“他們領頭的在哪?”
“清楚……欸?你看他們拉來了好多人。”
下方,有人拉來一串綁在一起的俘虜。
“這些人穿著大黎的軍服,是大黎的守軍?”
這些俘虜,就是負責“追擊”丹木基的郭技的士兵。
郭技的“追擊”可謂是一場笑話,他就像個沒頭蒼蠅,根本摸不清丹木基的路數,次進攻都失敗了,還有數次遭到對方的偷襲,損兵折將。但郭技也敢違抗楊亥的軍令,擅自班師,只能亦步亦趨跟在丹木基部隊附近,敢上前,也敢退後。
“……他們打算幹什麼?”瓢道,“為何要撥他們的衣服?這是想要拷問嗎?”
這些異族人剝掉俘虜的衣裳後,將他們丟到溪水中清洗,而後一個個砍掉了腦袋。又有人上前,拿著刀子刨開屍首的肚子,取出贓物,熟練地用一根長矛將人穿起,裹上鹽巴,架在篝火上烤了起來。
山坡上,瓢等人看到這幕,驚得喘上氣。那張貴更怕得兩腿一抖,竟尿了出來。
“他們在吃人……他們在吃人!我去找他們,要找你去找,我、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瓢雖不至像張貴那麼慌張,但也是目瞪口呆,災荒時節,是沒有過易子而食的慘劇,但是吃得如此自然而開心的,他還是第次碰到。
他敏銳感覺到,這夥人跟他事先想得太一樣,若是貿然下去,沒準也成了盤中餐了。
“……走,先走!”瓢抓起腳軟的張貴,瘸一拐回走。
篝火旁,丹木基再次抬頭,望那個山坡。
還是看清楚……
怎麼回事?難道真是近期消耗太大,有些吃消了?
有屬下拿來烤好的人肉遞給他。
丹木基看著烤得滋滋作響的人肉,片刻後,他那部下說了些話,並不是大黎的語言,部下聽後,點頭回應。
他話中的意思是——“我覺得有些對,我們先解決掉跟在後面的那些蠢貨,然後回到胡西,修養一段時間,再來向大黎的這群臭蟲報仇。”
瓢他們回到隊伍裡,村民們圍上來,七嘴八舌問了起來。瓢將剛剛發生的事告知他們,眾人大驚失色。
“這、這可如何是好?”
瓢也有些猶豫,他們原定的路線,是先路向南,繞過戰場,再前往青州。現在馬上該向東了,可有這千凶神惡煞的食人兵在東邊,他們怎麼過得去?
這時,幻樂忽然開口道:“再往南走一段路,有座叫洛水的小城,我們可以前往那裡暫避。”
瓢擺擺手道:“小師父有所知,我們沒有路引,進了別的城。”
幻樂:“那是一座荒廢的城池,需要路引,大家可以在那休息一段時間,再做商議。”
他們的確走得太久了,風雨飄搖下,個個都沒了人樣。瓢環顧四周,最後一嘆道:“好吧,就這麼定了,我們去洛水。”
因為懼怕丹木基,他們趁夜趕路,又走了兩天,在第三日清晨,來到洛水城。
就如幻樂所言,這是一座荒廢的小城,城不大,裡見頭,唯一的特色是城中有條貫通的小河,寬也深,但是清澈見底,緩緩流淌。此河為洛河,洛水城就是因此河而得。
城已空了大半,只剩下千八百名走不動的弱病殘,在城中苟延殘喘。
他們先找了處破舊的民宅,將孩子們安頓好,然後眾人出門找尋食物。尋了圈回來,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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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城,這是一座死城,什麼都沒有。”
瓢讓人清點食物,也所剩無了。原本他們的帶的東西就多,幸而南方山林茂密,瓢又經驗豐富,採摘山林裡的果實野菜,供了這路的口糧。
“此城離山很近,要我們白天去外面尋食,晚上再回來?”
“也只得如此了……”
就這樣,個男人白天去找吃的,晚上回來,眾人勒緊腰帶,勉強也活了下來。
這日,天氣晴朗,萬里無雲,謝凝從房子裡出來,看到薛嬸和其他的女人們都躬著腰,正埋頭苦幹。
謝凝問薛嬸。
“你們在做什麼?”
“翻地。”
“那是要做什麼?”
薛嬸笑道:“翻地當然是為了種東西。現在這個時候,種春豆角最合適了。”
謝凝走過去看,薛嬸身邊有個袋子。這袋子她見過,薛嬸一直帶在身邊。現下袋子開啟,裡面又分著各個小袋子,謝凝有些好奇,問道:“這裡裝著什麼?”
“種子。”薛嬸道,“這是家裡最後一點種子了,我直帶著,我想著將來若能尋到一處安身的好地方,就把它們種下來。”
這些女人相互配合默契,大片地很快就規整好了。謝凝只見過種花,從沒見過種地,她甚至都不知道“春豆角”是什麼,長在哪裡,什麼樣子。她在旁邊瞧了好一會,又道:“這裡這麼荒涼,什麼都沒有,也稱得上是好地方嗎?”
薛嬸扶著腰起身,擦了擦頭上的汗。
“這地不如我們老家的肥,但也錯了。我們本就只想得到田地和房屋,這裡剛好都有。”她轉謝凝,小聲說道,“你放心,瓢最喜歡看莊稼發芽了,等這批苗長起來,我就勸他把你放了。過你可千萬能告發我們。瓢不是壞人,那時候冬官病得重,他真是走投無路了出了這昏招。”說完,嘆了口氣,又回頭弄起地來。
這時,張貴忽然跑了進來,衝院裡大喊道:“壞了壞了!軍隊來了!軍隊來了!”
薛嬸驚道:“軍隊?那吃人的軍隊過來了?!”
張貴道:“是他們,是大黎的兵!”
“大黎的兵?!”
眾人在經過短暫的震驚後,忽然看謝凝。
對啊,謝凝心想,大黎的將士來了,她就可以他們呼救了。
薛嬸一改之前春風和煦的神色,緊張地跑過來,想要把她的嘴堵住。
“快把她關起來!”馬芙跺著腳喊道,“被人知道我們抓了郡主就全完了!”
薛嬸的手在抖,唸叨著:“對對對,關起來,得先給你關起來才行……”
謝凝忽生感慨,這些人真是太簡單了,他們的心就像風中的草,脆弱而飄搖。順風時,他們無比善良,旦逆風,又變得陰險惡毒。
遠處,幻樂依然笑著看著她。
謝凝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好像沒有前那麼怕了。她握住薛嬸那男人樣粗糙乾硬的手,說道:“你把種子撿起來,你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