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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君子

衣袖上的雲紋摩擦著食盒發出“沙沙”聲, 伴著原木車轍伊呀呀地碾過石板巷。

安嵐把下巴輕輕壓在糕點盒上, 內心竄著若隱若現的小火苗,一會升高一會落下, 她被這情緒拽得十分難受, 乾脆先聲奪人, 將俏白的臉伸過去,眯起眼質問:“三殿下,你為什麼臉紅了?”

李儋元自從上了車, 一直抿著唇看向窗外,彷彿一塊蒙著冰碴的榆木噶噠, 任何車廂如何晃動, 任何對面那人的目光如何逼人, 他自巋然不動。

可乍然而起的一聲喝問,驚得鐵樹都趕緊差點新枝, 李儋元黝黑的瞳仁轉過來,落在正滴溜轉著一雙大眼, 眉毛快擰成一字型的安嵐身上。

可只是一瞬的驚悚過後, 他便斜斜勾起唇角, 指尖往她額頭上輕按了下道:“你唬人的功夫還不到家。”

“真是無趣。”安嵐摸著額頭憤憤想著, 就這麼一會兒, 他又回到了那個滴水不漏的三皇子,看來自己怎麼試探也是無用了。

可他究竟有沒有買下那對玉佩,如果真的買下,他是要送給誰呢?

那麼貴的一對假玉佩, 若是送給別的姑娘,只怕是要笑話他的吧。

也許,她並不是要送給別的姑娘。

若不是顧及還在那人對面,安嵐簡直要為止不住的腦洞,捂住臉長嘆出聲了。可短短一條路走完,根本不夠她琢磨出個結果。黑褐色的馬蹄在侯府門外的石獅子前停下,李儋元彎腰替她將車門拉開,又為她將食盒全提了過來,仔細叮囑道:“若是拿不下,就叫個丫鬟來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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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嵐盯著他的手晃來轉去,根本沒流露出任何掏東西的意圖,內心莫名一陣沮喪,垂著頭隨口應道:“嗯,我知道了。”

抱著一堆糕點剛下了車,突然聽見背後又傳來他的喊聲,安嵐的心因此“噗通”跳起,轉過身,看見李儋元那張漂亮的臉蛋靠過來,卻盯著她懷中的食盒道:“你是不是忘了,這兩盒可是買給我的。”

安嵐被他氣得額角亂跳,輕哼一聲揶揄道:“三殿下什麼時候這麼愛吃甜食了,就為捨不得兩盒糕點,還特地把我叫住。”

李儋元低著頭在她懷裡挑出兩盒,用修長的小指勾起晃了晃,意味深長地回了句:“不是,不是為了糕點。”

不是為了糕點,那是什麼意思?

安嵐還沒想明白,可李儋元已經縮排了馬車裡,然後一個丫鬟從角門裡看見了她,連忙跑過來接過她手上的食盒。安嵐暈乎乎跟著她往裡走了一段路才突然想明白,不是為了糕點,不就是為了想叫她……

又過了兩日,秋風伴著渡鴉在梢頭鳴叫,正好到了秦放被流放出京的那日。

秦放戴著鐐銬,被兩名衙役押解著走到出城的小道上。路上經過家小小茶舍,兩名衙役吆喝著將他帶進去,然後便藉故內急離開。

秦放坐在桌旁,摸了摸擺在桌上的熱茶,略微皺了下眉,抬高了聲音道:“是誰要見我,何必如此遮掩,不如大方現身。”

茶舍的布簾被拉開,安嵐的臉埋在大大的黑色斗篷裡,見屋內再無外人,緩緩拉下帽子坐下道:“是我,我來送秦兄一程。”

秦放看到是她大感驚訝,喉結滾了滾,最終沒有問出一句話。兩人默默對視,彼此都從對方眼裡讀懂了一切。

安嵐用恭敬地態度面朝他站起,彎腰替他斟了杯茶,然後舉起自己面前的杯子,鄭重道:“此行山重水遠,沈某便以茶代酒,願秦兄一路珍重。崇山雖是苦寒蠻荒之地,但有人照拂,秦兄總不會太難過。此去經年,相信你我總還有重逢之日。”

秦放見她眼中已隱有淚光,笑著搖了搖頭,撩起早已磨白的袖口,仰頭喝光了面前的茶。

安嵐見他青衫早已破舊,原本清秀的臉上全是落魄的鬍渣,可笑容卻仍是那般的清拓灑逸,雙手合輯,由衷地對他深鞠一躬道:“上一次,全怪我什麼都不明白,才會那邊失言亂語,還望秦兄莫怪。”

秦放愣了愣,隨後想起是她說會看不起他,對他再無尊敬的話。正搖著頭想去扶她的胳膊,卻看見安嵐抬起頭,咬著唇角忍住淚意,一字一句道:“秦兄在我心裡,永遠都是頂天立地,皎皎如日月的君子!”

秦放身子一抖,眼眶竟也逼出些紅意,他輕託著安嵐的胳膊示意她莫要再多禮,又引她坐下淡淡道:“沈兄根本無需如此,我這麼做不是為了任何人,不過求一個心安而已。”

“不過求個心安嗎?”

在回程的馬車上,李儋元若有所思地將茶杯端到唇邊,吹拂著其上的熱氣道:“他為了讓太子露出錯處,不惜犧牲自己的前程,甚至差點送掉性命,竟只是想換得心安二字嗎?”

安嵐始終歪靠在錦墊上發呆,這時突然抬起通紅的眸子道:“三殿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前世,秦放一直留在太子身邊,雖換得享不盡的權勢富貴,卻被無數人在背後唾罵,他明明學識、才能都在百官之上,可到太子登基前,始終因私德被詬病,只能做到詹事府的三品官。那時她並不認得秦放,只是因豫王提起而有過淡淡的惋惜之感。

可到直到這一刻,她才開始懷疑,像秦放這樣傲直難折之人,怎麼會甘願如那般苟且地過一生。會不會,他前世也做了一顆棋子,只是因為沒有過早被點醒,成了狀元後才被豫王所用,故意讓他留在太子身邊,步步引太子走錯,再在最後一刻將他推上絕路。所以前世太子才會在大軍壓城時自縊,而秦放也不知所蹤。

所以,秦放忍辱十餘年,只是為了大越不至於落入昏庸無用的暴君之手,自己卻背上一身汙名,被史官寫成個弄臣,到死都沒能挽回清名。

她越說越覺得難過,如果真是像她推測的這般,那秦放的一生未免也過得太苦,太不值得。

李儋元彷彿看出她心中所想,默默為她遞上巾帕道:“你也不必為他不值。這世上總會有這樣的人,即使深陷淤泥,也難掩玉石質潔,他所知所行,為的是公義,是良心,是海晏河清的理想,至於自身榮辱,反而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他目光中透露出毫不掩飾的敬佩之色:“歷朝歷代,便是有了這樣的人,才有光明與希望。”

“可豫王他,卻利用了這樣的人,作為他玩弄權術的手段。”安嵐目中含淚,滿臉都是憤懣與不解。

李儋元輕輕嘆了口氣,“我早告訴過你,帝王之路,比你想象的要更加血腥和不擇手段。皇叔他,並不能說做錯。”

“如果是你,也會和他做一樣的事嗎?”安嵐捏著手指,實在拗不過內心的執念,對他問出這個問題。

李儋元被她問得愣住,低下頭,久久未發一言。

“你剛才說,歷朝歷代,便是有了這樣的人,才有光明與希望。”安嵐擦乾眼淚,目光漸轉堅定繼續道:“如果所有帝王都只知玩弄權術,任意踐踏人心,那這樣的時代怎麼能算是海晏河清?秦放的犧牲又有什麼意義呢?”

安嵐傾身過去,輕輕按住他的手腕,懇求道:“阿元哥哥,你能不能答應我,不要成為那樣的人。哪怕必須委身黑暗,也總要給自己留一線光,好不好。”

李儋元盯著她飽含期盼的眸子,彷彿看見一團火光自其中亮起,微弱卻堅定地為他照亮深淵,他伸手按住她的手背,承諾似的,重重點了下頭道:“我答應你。”

他突然又笑了起來道:“但你可得看著我才行。”

十月初八,安嵐如前世那般,掃了含煙眉,梳好垂桂髻,妝花褙子錦緞裙,看向銅鏡的那一刻,自己都有些怔忪。可再相似的裝扮,也扮不出前世那個天真柔弱的侯府小姐,眼角眉梢早添上倔強與堅毅,無論今日結果如何,她心念已定,絕不會再為任何人更改。

厚氈鞋底踩著迴廊往前走,安嵐懷著心事,便沒顧忌著身後跟著的瓊芝,腳步越走越快,正隨手撥弄著腕上纏的赤金瑪瑙珠踏進謝侯爺所在的正院,突然聽見遠遠傳來一聲巴掌聲。

安嵐皺起眉,腳步慢下來,扶著垂花門往裡看,只見一個嬌俏伶俐的背影站在謝侯爺對面,這時正捂著臉,發出難以置信的痛哭。

謝侯爺打出這巴掌也有些後悔,對這個二女兒,他一直懷著矛盾的心態。畢竟是自小看著長大的閨女,安晴又夠乖巧可愛,說不疼愛當然是假的。可甄夫人那件事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難以面對安晴。但安晴總是楚楚可憐地守在他房門外,說害怕,想讓爹爹陪伴。謝侯爺憐她年幼,想想那日她畢竟受驚過度,入了魘瘴才做出錯事,而且她也付出了孃親作為代價,漸漸也就找回以往的父女情誼。

可那日安嵐無意中提到,他才知道安晴竟然偷偷撞見和他和豫王的密會,甚至還對豫王動了不該有的情思。為此,他專門找了安晴含沙射影地發了通火,又罰了她禁足兩日不許出房門,原本以為此事就能過去,誰知今日安晴不知猜到什麼,非要纏著和長姐一起去寺裡上香,他氣得怒火中燒,才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安嵐遠遠看著這父女兩人,內心只覺得好笑,見安晴哭得雙肩都在抽搐,理好了裙襬走過去,故作驚訝地問道:“爹爹,這是怎麼回事?安晴怎麼哭了?”

謝侯爺有點尷尬,連忙掩飾地道:“沒什麼,她做了錯事,被我責罰而已。”

“哦?”安嵐瞪大了眼,又問道:“不知是什麼錯,能讓爹爹氣成這樣,以往,爹爹可是最疼安晴了吧。”

謝侯爺生怕安晴說出什麼,朝她狠狠瞪了眼,又看了眼天色道:“沒什麼大事,就是氣糊塗了,走吧,省的誤了時辰。”

安嵐哦了一聲,乖乖跟在謝侯爺身後往外走,經過安晴身邊時,淡淡往那邊瞥了一眼。

只見安晴捂著快要腫起的臉蛋,通紅的雙眸藏指縫中,露出一絲怨毒的光。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字數雖然不多,但是內容還是挺豐富的吧,作者寫的非常努力了,還自我感動了一把,捂臉。

明天要進入重頭戲了,真相會一點點解開,不要失約不要養肥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