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UU看書 > 次元 > 朝聖者的追逐最新章節列表 > 88.一個神對我說
選擇背景顏色: 選擇字體: 選擇字體大小:

88.一個神對我說

舉辦個人攝影展是李小虎最大的心願,在完成了孔繁森的採訪報道任務後,這個願望更加迫切。

他抱著一個大紙箱走進辦公室,說:“我說的咋樣,我們的報道引起了轟動,現在全國人民都在學習孔繁森。正事做完了,現在該忙我的事了。我一直想辦個人攝影展,了卻我多年的夙願,你們可不能坐視不管啊!”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張浩天翻看著他紙箱裡的照片,有迷人的雪域風光、原生態的藏區生活場景、濃厚的寺廟佛教文化……僅布達拉宮的照片就有幾百張。從清晨到日落,從春夏到秋冬,風霜雨雪,日出月落,不同的背景,流光溢彩。

李小虎說:“這只是其中一部分,家裡還存著好幾箱呢!”

田笑雨拿起一張藏東原始森林的照片,說:“晨霧濃淡相宜,樹枝疏密有致。”又看著一張牧區老人的照片,“密佈的皺紋、純樸的微笑、真誠的眼神。真想把這些美好的瞬間變成永恆。”

李小虎說:“我只會用畫面寫詩,而不會用文字寫詩。笑雨,你來為我的作品撰文怎麼樣?”

張浩天說:“我看可以,小虎賞心悅目的照片配上笑雨的激情飛揚的文字,一定能抓住觀眾的心。”

田笑雨說:“我行嗎?”

李小虎說:“行,就這麼定了!”

張浩天說:“說什麼就這麼定了!我給你說,辦攝影展可沒有這麼簡單!你以為就拿兩張這些照片往牆上一貼就行了?要做的事情數也數不過來!”

李小虎問:“你說說,要幹些啥?”

“首先,你要明確一個主題,你想要表達什麼,想讓人們看什麼。其次,需要好好整理一下照片,要挑選出風格一致、主題統一,最能體現你意圖和內心世界的照片。再就是如何定位你的風格……”

聽張浩天說得頭頭是道,李小虎乾脆拉過凳子坐在他身旁,說:“你說得太好了,再給我講講!”

張浩天說:“在什麼地方辦個展,和什麼人合作也很重要,這些都要事先想好,這對你的成敗至關重要。”

田笑雨問:“快說說?”

張浩天說:“最好能和眾多藝術家同臺競技,雖然有壓力,但也是提高你知名度最好的機會。因為那些已經形成主流風格的藝術家、攝影師能提高你的人氣指數,助推你的成功……”

李小虎說:“我的媽呀,你咋懂得比我還多!”

田笑雨說:“我看就利用自治區大慶的機會!”

李小虎說:“人家說文字記者和攝影記者是天敵。你看我們怎麼配合得這麼好?就這命定了,笑雨撰文,浩天總策劃。”

張浩天瞪著眼,說:“我就隨便說兩句,你就全推給我們了?”

李小虎說:“怎麼是隨便說兩句?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你剛才說的那些已經如雷貫耳了,非你莫屬!”

張浩天說:“不是我故弄玄虛嚇唬你。下面的事還多著呢!辦個展必須得到有關部門的批准,還有這麼多照片要沖洗、放大、製作相框,而且時間也不多……”

正說著,洛桑走了進來。他見三人圍著大紙箱愁眉苦臉,便隨手抽出一張看起來,驚叫起來:“這不是我阿爸嗎?”

李小虎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說:“那天早上我去拍布達拉宮的雪景,空氣清新,氣氛寧靜。看見一個老人輕輕搖動經筒走在布達拉宮長長的轉經道上,腳下留下一排深深淺淺的腳印。我就做好準備等候在那裡,當他走過我身旁,就輕輕按下了快門。”

洛桑把照片塞進兜裡,說:“都去林主任辦公室開會。”

李小虎抓住他的手,說:“不能給你,這是我辦攝影展用的。”

洛桑說:“辦攝影展,我怎麼沒聽說?”

李小虎說:“這不正醞釀嘛,還沒找到展廳,也不知道政府批不批,正發愁呢!”

“前幾天我去政府開會,聽籌委會的工作人員說正在籌劃‘自治區成立三十周年發展成就展’,我去幫你問問。”洛桑看李小虎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又拍了他一下,“這是好事,我們應該支援。”

會上,林江濤開門見山地說:“62個工程是繼1985年43項工程之後,全國又一次大規模集中支援西藏經濟建設的工程。目前這些工程都陸續竣工,62個工程就是62座豐碑。為及時報道工程進展情況,為慶祝自治區成立三十周年獻上一份厚禮,我們要加緊做好宣傳報道工作……”

林江濤在講話。張浩天感覺又回到了十年前採訪43項工程的情景。那時,西藏在全國人民的支援下,建設起一大批涉及交通、電力、文化、醫療等重大民生工程,使西藏的基礎設施和人民的生活質量有了大幅度提高。而今,西藏在中央的關心支援和兄弟省市區的無私幫助下再次迎來發展機遇,經歷著一場史無前例的跨越式發展。張浩天為再次見證西藏發展變化感到欣慰。

回到辦公室,李小虎卻垂頭喪氣,說:“這個林江濤真會選時候。讓我們三個各奔東西去採訪,我的攝影展不就泡湯了?”

張浩天想了想,說:“我們現在就開始行動,爭取在走之前把照片細分一下,確定幾個主題,一邊採訪一邊構思。”

三個人熬了整整一夜才把幾箱照片理出頭緒。天快亮了,張浩天揉揉腰看看表,說:“不早了,一會就要出發了,我回家下鍋麵條,我們吃了再走。”

田笑雨說:“我去下面,你倆休息一會。”

他倆回來,田笑雨已做好了一鍋雞蛋西紅柿面。

李小虎美滋滋地吃著,說:“沒想到你的廚藝突飛猛進啊!”

田笑雨笑道:“你是酥油糌粑吃多了,換一種口味啥都香。”

李小虎說:“德吉也給我做過米飯麵條,可總有股酥油味。”

張浩天說:“有人給你做就不要挑了,有本事你自己做!”

“從小我就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到西藏先是吃食堂,後來就到你家混吃混喝,什麼時候自己做過飯?”李小虎說完環視了一下溫馨的小屋,感嘆道:“多麼熟悉的環境啊,我在這整整住了七年,二千五百個日日夜夜。原來這是我的床,現在變成了你們兩個的窩,多想回來睡一覺啊!”

張浩天把碗一放,說:“別做美夢了,快吃,吃了走人。”

李小虎說:“看你兇的,我觸景生情,懷念一下都不行嗎?”

張浩天瞪了他一眼,說:“你這是懷念嗎?簡直是胡思亂想!”

李小虎笑笑,說:“不知為什麼,知道你們快走了,我總是情不自禁要回憶過去,好像我要告別這個世界了一樣!”

張浩天說:“我們不是還沒走嘛,別多愁善感!”

田笑雨說:“我們不走這還是你的家,想回來就回來,想吃啥說。”

李小虎說:“還是笑雨好,不像有些人,就愛耍大男子主義。”

張浩天不止一次聽他這樣說過,今天聽了還是感覺很刺耳,問:“我有大男子主義嗎?”

李小虎說:“大男子主義是你的一貫作風。”

張浩天又把目光轉向田笑雨,問:“是嗎?”

田笑雨看了他一眼,說:“是的!”見張浩天瞪著自己,又笑了,“不過有時候,還覺得你的大男子主義挺可愛的。”

李小虎“喲喲喲”叫起來:“真是肉麻,還喜歡大男子主義,你是被他奴役慣了吧!”

田笑雨拍拍桌子,說:“快吃,吃了走人!”

李小虎慢騰騰地喝著湯,說:“急啥?”

張浩天指指表:“看幾點了!”

按照洛桑的安排,張浩天來到日喀則市對剛剛通上自來水的居民小區進行採訪,這也是他離開西藏前最後一次採訪。由於前年去胡坤家,親眼看見了當地居民的生活條件和環境衛生狀況,張浩天隨後進行了專題報道,又向市政府多次建議和呼籲,持續跟蹤和連續報道,終於在多方努力下,把日喀則市城市改造專案列入建設工程。今天就要看到成果了,他迫不及待趕去採訪。

他先來到自來水廠採訪。一個操著濃濃上海口音的技術員領他來到廠房參觀,說:“過去整個日喀則市僅有一個小型自來水廠,生產出的飲用水不達標,水量也不能滿足一個城市的基本需求,許多人還去河裡取水。沒想到他們就這樣堅持了這麼多年。”

張浩天問:“西藏地處青藏高原,到處是冰川河流,水質清純,人類活動又少,為什麼水還要經過水廠處理後才能飲用?”

技術員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是這麼簡單的,看起來很純淨的河水,但不一定適合人飲用。比如,人畜共飲一個水源,水就會受到汙染。加上水的硬度、礦物離子的數量不達標,水中的有害成分不經過處理,人喝了是會生病的。過去的水廠由於裝置落後,輸送過程中機器油汙、管道鏽蝕又造成了二次汙染。”

張浩天點點頭,問:“現在這些裝置都是最好的?”

“我們用的所有裝置和材料都是國內一流的。這項工程原計劃投資二千多萬元,實際上增加了一倍。從施工建設到投入使用只用了短短十一個月的時間。速度之快,質量之高都是我們上海自來水廠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

張浩天摸了摸嶄新的水泵,又看了看粗大的輸水管,說:“聽說你們還鋪設了十五公裡的城市下水管道。今後市區的環境衛生和市容市貌會得到很大改觀啊!”

“現在市區百分之八十的地區都用上了我們廠的自來水,凡是五保戶和特困戶,我們一律免費供應,這些費用都由我們廠家來承擔。”技術員面帶微笑。

“你們不光投入鉅額資金和裝置,還帶來了新技術,免費為當地培養了一批管理人才和技術人員。日喀則人民感謝你們啊!”

“新建的水廠可滿足日喀則市未來二十年的生產生活用水。而且我們還充分考慮到城市規模和未來的發展,留有足夠的空間。”

“經濟在發展,城市人口也在不斷增加。你們考慮得很長遠啊!”

“是要用發展的有眼光看世界嘛!”技術員說。

從自來水廠出來,張浩天在居委會主任的陪同下走進社群採訪。剛進社區,就聽見居民奔走相告:“來水了,來水了。”看到居民立刻回到家中開啟水龍頭,把盆盆罐罐放在嘩嘩流淌的水管下。他們蓄完了自家的水又跑到鄰居家幫忙,分享著用上自來水的喜悅。

張浩天來到一戶居民家,看見女主人正手忙腳亂地指揮著自己的孩子翻出所有能盛水的器具蓄水。張浩天向她解釋:“通了自來水,隨時都會有水流出來,再不用存水了。”女主人毫不理會,依然和她一群孩子跑進跑出。直到水桶、鐵鍋、鍋盆、塑料桶全部裝滿了水,再也找不到可盛水的工具,一家人才停下來,心滿意足地看著居委會主任和張浩天。

張浩天正要問她此時的心情,女主人又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拿起一個銅勺舀出一瓢水嘗了一口,舔了舔舌頭,笑了一下,又舀出一瓢水逐個餵給大大小小的孩子。孩子們的表情和她驚人的一致,舔舔舌頭笑了。一個調皮的孩子趁大家不注意,又跑去擰開水龍頭,好奇地看著水“嘩嘩”流出來。其他孩子也奔過去開開關關,不亦樂乎。女主人見流出的水轉瞬即逝,大惑不解。她四處看看,又彎腰在地下摸了摸。孩子們也順著水流的方向追尋到院外,左瞧右看,一家人的樣子既滑稽又好笑。

居委會主任哈哈大笑起來,指著白色上水管和灰色下水管,耐心地給他們解釋來龍去脈。張浩天也開啟水管給他們講解其中的原理,一遍遍示範給他們看。可等他們離開,她還對著水龍頭和她的孩子們咬著手指頭遐想。

張浩天又來到一個藏族大爺家。院內陽光明媚、鮮花盛開,太陽灶把一壺剛從自來水管接來的水燒得“嗡嗡”響。老人正和孫女抬水澆花,見張浩天揹著相機走過來,就指著紅色塑料桶裡的自來水不停唸叨“上海”。

主任告訴張浩天,當大家知道是上海自來水廠幫助我們用上自來水後,每個人都記住了這個城市的名字。老人說:“自己就愛養花弄草,可是過去需要到井邊去抬水,吃飯洗衣都捨不得用,哪還捨得給花澆水。澆一次花要費不少力氣,基本上是全家總動員。現在用水方便了,準備再多養些花,把院子都種滿花花草草。”

張浩天在盛開的格桑花前為他們拍了一張照片。大爺又拉著張浩天來到院子外一口深井旁,執意要在這留影紀念。他說:“沒有自來水之前,周圍幾里遠的居民都要到這裡打水,每天早上天不亮,人們就揹著水桶從四面八方趕過來。冬天井邊結了冰,又溼又滑,不小心就會滑到井下去,有的還在這裡摔斷了腿……”

主任接著他的話說:“家中有勞力的還可以到井邊打水,沒有辦法的就只能就近到河裡取水,不方便又不衛生。”

老人說:“我家地勢低,過去,一下雨汙水就倒灌進來,門都出不了,我們只好抬土來墊,可沒多久又被水衝平了。”

張浩天環視著整齊的街道和乾淨的小區,想起過去在汙水橫流的街道艱難行走的情形,笑了起來:“這下好了,排出的汙水都順著地下管道流走了,再也看不見汙水橫流,垃圾遍地了。”

大爺說:“用上自來水,吃上幹淨水,這是做夢也沒想到的事啊!”

做一個有溫度,有力度的記者!這是張浩天到西藏在自己職業生涯最初定下的目標。在就要離開這塊土地之時,他為自己又向這個目標邁進一步感到由衷的欣慰。

從自來水廠出來,張浩天看時間還早,就對洛布頓珠說想去看看尼木大橋上的同學胡坤。洛布頓珠說:“我本來想去甜茶館喝碗茶的,但是,一個神對我說,必須去江邊轉一圈!”

張浩天問:“一個神對你說?”

洛布頓珠說:“快走,快走!”

經過幾個小時的顛簸,車終於開到了尼木大橋。張浩天遠遠看見幾個橋墩立在雅魯藏布江寬闊的河面上,東邊一側已有部分橋面延伸到了江中。大橋輝映著夕陽的光芒,美好寧靜,沒有什麼可疑的啊?張浩天探頭向大橋方向張望,尋找著胡坤的身影。這時,見七八個戴著安全帽的工人沿著公路朝他們奔來,對著奔騰的江水又喊又叫。

張浩天立刻喊洛布頓珠停車。他跳下車走到江邊,看見河中一個人抱著一塊碩大的膠版隨波逐流。那人幾次想劃到岸邊又被江水沖走,眼看體力漸漸不支。張浩天朝下游看了看,發現不遠有一處沙洲,便朝水中的人大喊:“不要急,再往下飄三十米有一個淺灘,一定要想法在那裡靠岸。”說完,邊脫衣服邊跑。

待那人接近,張浩天搶先跳下水中撲上去,緊緊抓住了他的衣服。那人的速度立刻慢下來,但隨著慣性還是帶著張浩天繼續漂流了一段,膠版不斷撞擊著那人的臉和頭。前面十多米遠的狹窄地帶佈滿了礁石,如果撞上去,後果不堪設想。張浩天大聲喊:“把板子扔掉。”那人已沒多少力氣,但聽了他的話,不但不鬆手反倒把板子抓得更緊了。張浩天只能死死抓住他的衣服順水飄,再次尋找機會。當一個大浪把他們推向岸邊時,張浩天抓住了一塊岩石。他把身體靠過去,這才脫離了湍急的主河道。趕來的工人把他倆拖上了岸。

工人們喊著“胡工”,七手八腳地對救上來的人慌亂施救。張浩天扭頭一看,地上躺著的人果然是胡坤,便掙扎著站起來,把已有些虛脫的胡坤拉到斜坡上,用力拍打著他的後背。不一會胡坤吐了幾口水看著周圍的人,大家這才松了口氣。

洛布頓珠把張浩天剛才扔在路邊的衣服拿來給他披上。張浩天拉下來蓋在胡坤身上。慢慢恢復神志的胡坤坐起來,看著身邊溼漉漉的張浩天,有氣無力地說:“不是在做夢吧,你怎麼來了?”

工人七嘴八舌說起來:

“要不是他跳下去一把抓住你,你早就去找馬克思了。”

“我眼睜睜看著,就差兩秒鐘你就被江水卷走了。”

“我們也想跳下去救你,可沒一個會水的,只能順著河水跑。”

胡坤抓住張浩天的手,說:“你是專門從拉薩跑來救我的?”

張浩天看看洛布頓珠,想起他說的“一個神對我說”,驚訝不已。

洛布頓珠第一次和張浩天去日喀則就見過胡坤,當時看見他在修涵洞就很感動。在草原送給宋建華一把藏刀時,也想給胡坤一把,可後來遲遲沒有找到好工匠就放棄了。聽張浩天要來看胡坤,也很想來見見他。“神對我說”只是洛布頓珠的即興發揮,沒想到發生了奇蹟。此時,洛布頓珠順水推舟,說:“我們就是接到了神的旨意才趕來救你的。我們馬不停蹄地跑來,剛走到這就發現了你!”

工人聽了他的話,添油加醋。

“西藏這個地方就是神,什麼怪事都有可能發生。”

“一定是天神顯靈了,通知了一個會游泳的趕來救你。”

“不差毫分剛剛趕到,不是神安排的還能是誰?”

胡坤問張浩天:“你真的聽到了神的召喚?”

張浩天說:“我有那麼神嗎?我就不明白,命都快沒有了,你還死死抱住這塊破板子幹啥?”

工人們又說開了。

“他就是為了搶這塊模板才跳進江裡的。”

“為了撈這塊模板他連命都不要了,你還讓他鬆手?”

張浩天看看模板,問:“什麼主貴東西,連命都不要?”

一個手上纏著紗布的工人說:“這是我們建橋用的,離不了。”

胡坤朝他們揮揮手,說:“都走吧,我要脫衣服曬太陽了。”見工人們還圍著他,就站起來松褲帶,“聽見沒有,別說我當眾耍流氓啊!”

一個工人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扔給胡坤,把大家推上公路。

見他們都走了,張浩天也站起來脫光了衣服,把自己和胡坤的溼衣服鋪在滾燙的沙土上。倆人面朝太陽躺在沙地上,不一會兒,在太陽的烤照下,他們的身體和衣服都騰起一縷縷青煙。

胡坤問他到底來幹什麼。張浩天把在日喀則採訪的情況告訴他。胡坤說:“有自來水用了,再也不用擔心婆姨把我兒子倒進井裡了!”

大橋方向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響,河谷裡風沙瀰漫,陽光刺眼。張浩天說:“沒想到你們的環境這麼艱苦,工作這麼危險。”

“尼木大橋是西藏地區單孔最大跨徑的拱橋。為了完成這座橋的拆模任務,我們幾個工人在冰冷的江水中泡了整整一個多星期,每次上來都渾身哆嗦,高燒不止。在沉井施工澆築混凝土時,我們都是連續施工,不能休息。尤其是石料封底填心期間,我們晝夜作業、通宵達旦,工地上燈火通明,分不清白天黑夜。”胡坤把熱沙撒在肚皮上。

張浩天坐起來,看著夕陽中的大橋,說:“建一座橋太不容易了!”

“剛才手上纏著紗布的那個工人,前天作業時被滑車咬掉了一根手指頭,可他硬是不肯休息,堅持在工地上幹活。還有一個和我很要好的技術員,去年修橋時被炮炸死了。年輕的生命永遠定格在那個陽光四射的早晨,他再也聽不到大橋竣工的禮炮聲了!”

“自從到了西藏,你就在中尼公路上摸爬滾打。十年的青春和光陰都獻給了這條永遠也修不完的公路啊!”張浩天說。

“我曾經很多次想去中尼公路起點的大都市上海去看看那裡的繁華,去過幾天他們那樣燈紅酒綠的舒適生活!可是一想到那頭的咖啡和香檳同這裡的酥油和糌粑隔得那麼遠,我就沒有了勇氣!”胡坤拍拍自己有些變形的膝關節,“看我原來壯得像頭牛,現在走路都打顫。這腿,一變天就痛。都是這河風吹的,雪水泡的!”

張浩天看了看他紅腫的腿,說:“剛才在冰水中又泡了那麼久,更痛了吧?”

“你應該問我值得嗎?”胡坤看了一眼身後剛剛鋪上柏油路面的公路,自問自答,“不管那頭的上海人是否理解我們高原人的情懷,但是想到我們把路修好了,你從拉薩來找我比過去容易多了,就覺得值!可是青春就這樣一點點被高原的風沙吞噬掉,我又在想,如果哪一天我死在這條公路上,會不會有人還記得我?如果人生還有一次選擇,我會不會再來西藏?”

流淌的江水泛著太陽的餘暉,像是永遠也講述不完的故事。張浩天看著突然深沉起來的胡坤,說:“人生就是一條河,我們不要試圖去改變河流的方向,而是要讓自己在這條河裡流得歡暢、自由和快樂。追求夢想,就是順從內心的**和渴求,就是得到精神和情感的愉悅和滿足。從這個意義上講,我以為我們得到了想要的。”

“是的,這樣想,又覺得沒有什麼好遺憾的了!”

張浩天一笑,把目光投向江面,說:“時間像流水一樣。當年,我們在拉薩河暢遊彷彿就在昨天的事情,轉眼十年就過去了!”

“其實,我最懷念的,還是在你駐村建的那座無名小橋。新橋建成那天,全村人都來給我獻哈達、敬青稞酒。我從頭喝到尾,醉到第二天下午才醒。那一次,我把我後半輩子的酒全喝光了。”

張浩天笑了,說:“能不醉嗎?那可是全村人送來的酒啊!”

胡坤把腿埋在溫熱的沙土裡,說:“還有那條羊腿,後來才知道,你為什麼打死都不吃鍋裡的肉。原來你們是用長蛆的肉給我燉的湯。”

張浩天忍不住笑了起來,抓起一把沙撒在胡坤的大肚皮上,說:“你是建橋的功臣,那是專門犒勞你的,我怎麼敢和你搶。”

“夠壞的。”胡坤捶了張浩天一拳,看著他“你們什麼時候走?”

張浩天看著晚霞,深深吸了一口清涼涼的河風,說:“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執行採訪任務了,回去幫小虎舉行完攝影展就走。”

胡坤扯過地上快乾的衣服,說:“是該回去了,你看我兒女成雙,大的都上學了,小的也滿地亂跑。你和笑雨也該回去要個孩子了。”

胡坤不經意的話再次盪滌起張浩天沉積在心底的痛,傷口又汩汩流出血來。他盯著江面,彷彿看見江水中的魚正在撕扯、啃咬、吞嚥自己的孩子。他低著頭在沙堆裡搓著自己的腳。

胡坤頓感到慌亂,急忙解釋道:“我是說你倆是多麼令人羨慕的一對啊,要是有了孩子就更好了!”說完又感不妥,“我是說,你兒子如果還在的話都三歲了!”這更不合適,他打了一下臉,語無倫次起來,“我是說孩子……我……”

張浩天抬起頭,重重拍了他一下,說:“好了,我該回去了。跑這麼遠,就是想看你一眼。”

胡坤站起來,說:“天都快黑了,走什麼走。去我工地,我親自給你燉條雅魯藏布江的無鱗魚!”

張浩天還在推辭,但已被胡坤推上了公路朝大橋走去。

胡坤說是給張浩天親自燉魚,可是回到工地就身不由己。他一會跑去研究圖紙,一會組織工人施工,這個叫那個喊的,忙得不亦樂乎。張浩天和洛布頓珠在江邊洗魚。張浩天突然想起洛布頓珠折斷人家魚竿的事情,問:“今天我們要吃這麼多魚,你不會把鍋給我們端了吧?”

洛布頓珠看看還泡在冰冷江水中的胡坤和工人,說:“幹這麼重的活,難道就給他們喝幾口江水?吃魚算什麼,我要是有頭牛就給他們牽過來!”

洗完魚,張浩天見胡坤還不回來,就走進廚房準備做飯。看見一個菜盆裡放著一棵酸白菜,就按照自己的想法燉了一鍋酸菜魚。可天已經黑了,一鍋魚都涼透了,胡坤還沒有回來的意思。張浩天就跑到橋下去找他們。

燈光照射下的工地如白天一樣,紅旗招展、寒風呼嘯。由於設備簡陋,許多工序都是人工操作。胡坤和工人們泡在齊腰深的水裡灌注水泥柱。他們滿臉是汗,渾身是土,水中的光影寒冷而婆娑。難以想象長時間泡在高山雪水融化的冰水中幹這麼重的體力活,上半身在出汗,下半身在結冰,是什麼滋味。

張浩天坐在江邊看著他們,內心難以平靜。

洛布頓珠站起來,說:“我去給他們準備點酒!”

酒菜都涼了,胡坤他們終於回來了。胡坤走進帳篷就喝了一大口酒。張浩天把一床被子披在他身上。胡坤還不停發抖,說:“快凍僵了,暖和暖和!”張浩天把一鍋魚端上來,工人們一哄而上。

胡坤邊喝邊說:“建橋是一個復雜程度極高的工作,尤其是我們剛才對設計方案進行的一次測試,需要許多人通力合作,一鼓作氣。各個專案的工程師都齊聚這裡,每一個部件都要在要求的時間擺放在精確的位置。只有一次機會,不能有任何差錯,失敗了就會前功盡棄。”見張浩天認真地看著自己,胡坤喝了一口酒,“你知道我又創造了幾個第一嗎?在西藏能做這個技術的橋樑工程師可不多,我能成為其中的佼佼者,感到很自豪。我是一個推動西藏歷史進程的人……”

張浩天覺得胡坤的豪言壯語不是酒話,也不是自吹自擂。他端起酒杯和胡坤碰了一下,說:“今天西藏的交通正一點點改變著大地的面貌,改變著群眾的生活。你們是功臣!”

胡坤給他夾了一塊魚肉,說:“記者也是功臣,沒有你們的宣傳,誰知道我在幹啥!”

張浩天看見魚肉,愣了一下。這幾年,他幾乎把魚肉戒得徹徹底底,原因很簡單,因為它總會勾起痛苦的回憶。但今晚他不知是浴火重生了還是破繭化碟了,不但吃了雅江原汁原味的無鱗魚,還喝了酒,而且喝得酩酊大醉。最後竟然走不動路,被胡坤找人抬進了帳篷。

張浩天迷迷糊糊睡著了,但整夜都在做夢,時而夢見自己在泥濘中艱難掙扎,時而又在暴雨中奮勇前進,時而在荒灘上四處奔跑,時而在雪峰上頂風冒雪……

當胡坤把他搖醒時,太陽已把橋下的江水照得金光閃閃了。張浩天站在橋頭和胡坤深情擁抱,依依惜別。車開出了很遠,張浩天還看見胡坤立在晨風吹拂的橋頭,不停揮手……

臨近中午,張浩天的車穿過曲水大橋賓士在拉薩河谷的公路上。看見路旁高大整齊的白楊林從身旁一一閃過,張浩天忽然想起了王雪梅,想起了她種下的那棵樹,還有樹上刻著自己名字的那個“天”字。張浩天示意洛布頓珠停車。

他走下公路,踩著亂石頭行走在寬闊的河谷中,憑著記憶很快找到了那棵白楊樹。和上一次相比,白楊樹已經高了許多,粗壯了不少,樹葉茂密,樹幹挺拔,每一根枝條都筆直地指向蔚藍的天空。

他輕輕撫摸著刻在樹杆上的“天”字,眼前又浮現出和王雪梅一起種下這棵樹時的情形,耳旁再次回想起她滿懷希望的聲音——“我要讓這個‘天‘字長到天上去。”這意味深長的一句話,當時自己根本不懂,還胡亂聯想猜測,只有她自己知道寄託了多大的一個心願啊!時至今日,張浩天依然無法定義自己和王雪梅的這份感情,只覺得什麼時候想起來都像這拉薩河谷的微風,輕柔而溫熱!

秋日的拉薩河畔很美,事實上什麼季節都很美。河水泛著亮光,微波盪漾,和那年同王雪梅一起乘坐牛皮船盪漾拉薩河時一模一樣;河中央的沙洲一片一片,上面的枯草依然紅的緋紅、黃的金黃、綠的深綠,明媚耀眼。水鳥還在河面飛翔,起起落落,扇動輕盈的翅膀。只是河岸上桃紅色的影子沒有了,坐在土坡講童年故事的人沒有了,迎著霞光飄動的歌聲也沒有了!

太陽落下去了,但是,拉薩河畔依舊那麼迷人,就連灰濛濛的天、光禿禿的山和亮晶晶的石頭都散發出有誘人的光彩。張浩天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對這裡的山、這裡的水、對河中沖刷過千年萬年的石頭深藏一份眷戀。

秋風陣陣,金黃的樹葉一片片落下。張浩天再回頭,看見河谷依舊灑滿了太陽的餘輝,靜靜流淌的河水帶著情意綿綿的情感,像是在述說塵封的往事,那棵參天的白楊樹在風中沙沙作響,已經變成了對王雪梅的深情道別和那段往事的不捨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