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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岡仁波齊下的腳印

此時的徐致遠正一個人揹著重重的行囊穿越在阿里遼闊的戈壁荒灘,行進在世界上海拔最高、道路最遠、氣候最差的高原公路上。寸草不生的溝壑因缺少霧氣的遮掩,顯得猙獰而兇險。冬日遲緩流淌的江水在夏季變得脾氣暴躁,波濤洶湧。陰晴不定的天氣變化莫測,雨雪冰雹交替上演。只有谷地間靜臥的一湖碧水,始終保持著亙古不變的靜謐,靜觀滄海桑田。徐致遠無數次走過這裡的雪峰冰川,戈壁荒灘,但此行的心情卻異乎尋常的激動,和任何一次都不一樣。

已經出來一個多月了,身體雖然疲憊,但精神始終飽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再苦也覺得快樂。他深情地注視著蒼茫大地,怕錯過每一縷陽光、每一片雲彩、每一滴雪水。他用心傾聽著山谷裡的風聲、鳥叫、雷鳴,極盡全力想記住眼前的一切。

在白雲繚繞、霧氣濃重的岡仁波齊雪上路上,徐致遠和遠道而來的朝聖者一起行走在漫長的轉經路上,感受著這裡的寧靜祥和,呼吸著最純淨清新的空氣。他把撿了一路的垃圾放在一旁,坐在一塊石頭上掏出饅頭慢慢啃著。看著朝聖者懷揣夢想用額頭親叩神山,用身軀擁抱大地,朝著心中最神聖的地方匍匐前感慨萬千。徐致遠無數次經歷過這樣令人震撼、心生敬畏的朝聖場面。但這次,他感覺自己和他們一樣,也在以一個朝聖者的心態追逐心中的夢想,虔誠而執著。

在藏族人民的信念中,轉神山一圈可以洗盡一生的罪孽,轉十圈可以免下地域,轉一百圈就可以立地成佛。而自己來這裡不為轉世輪迴、不為涅槃重生、不為永生不死,只為心中一個小小的願望,只為那一個承諾、一份堅持和一絲慰藉。

一個外國人揹著幾乎和他身高一樣長的行李包走過來,高原的紫外線無情地改變著他的膚色。如果不是他深陷的眼窩和高挺的鼻樑,看不出他和當地人有什麼不同。徐致遠看著他從自己身邊快步走過,不由得想:他不遠萬里來到這裡,風餐露宿、千辛萬苦,只為看一眼、走一回。他來過,也就是來過,像風一樣來過。走了就走了,不會留下一個腳印,不會帶走一片雲彩。帶走的也不過是膠捲裡亙古不變的幾張景象和幾個碎片的回憶。而我和他們不同,這裡的一切都融入了我的血液、我的肌膚、我的靈魂。雪域高原改變了我,我也改變了它。雖然無法和那些匍匐在地的朝聖者相比,他們才是這塊土地上的真正主人,就像緊緊貼在高原土地上的星葉草,就像深深紮根在雪域冰層中的雪蓮花,但是,自己願意和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同呼吸共命運,願意用自己的力量和智慧讓這裡鮮花遍地、芬芳四溢。哪怕付出再多也矢志不移,心甘情願。這麼一想,徐致遠覺得自己突然高大起來,偉岸了許多。

饅頭太乾,口乾舌燥。徐致遠拿起水壺搖晃了一下,水不多了,也許就是最後一口。他淺淺喝了一小口,掏出筆記錄下轉經路上每一座雪山和峽谷的名字,標註每一處險坡和急彎的具體位置。寫下轉經路上要翻越的雪山、這些地方的海拔高度、氧氣含量和氣溫。哪裡是暴風雪和山體滑坡的事故多發點,應建立哪些安全管理制度和應急搶險措施,哪裡是朝聖者和遊客的食宿點和聚集地,哪裡是旅遊禁區,哪條線路可以避開動物活動區域,應建立多少垃圾回收點等等,他都一一寫下來,寫得很詳細。

徐致遠把最後一滴水倒進肚子站起來,背上包繼續前進。一隻小狗不知為何,見徐致遠起身突然離開主人隨他前行。神山的一切都有它特定的神奇和來由。徐致遠欣然接受了它,領著小狗朝一片經幡飄揚的山口走去。站在迎風的山坡,看見遠處巖壁上鋪天蓋地佈滿了經文,一旁還堆著刻著六字真言的牛羊頭骨和瑪尼石。五顏六色的經幡在風中獵獵作響,像在歌唱。徐致遠對此毫不陌生,但是今天的景象比他過去看見的任何一次都要隆重,場面盛大而震撼。徐致遠呆呆看了一會。小狗叫了兩聲。他繼續前行。

前方一處幽幽山谷,雨霧繚繞。一條細細的瀑布附著在黑黑的巖壁上,感覺流出來的水是濃濃的墨汁,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徐致遠很多次來過這裡,每次都看見那光禿禿的巖壁被太陽烤得火熱,沒有生氣,從沒有看見過細小的水流,哪怕是一潭淺淺的水坑也不曾遇到過。今天怎麼突然有水了,還飄著淡淡的霧氣?

徐致遠跑過去,看見的確是水,無比清亮的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無聲無息。他彎腰貼著巖壁喝了一口,很涼,還微微發甜。他捧在手上送給小狗。小狗伸出舌頭歡喜地舔著,連他手心裡的水氣都舔乾淨了。徐致遠接滿了水壺,感激地摸摸狗頭,回到主路上。

剛剛爬上一個山坡,拐了一個彎,岡仁波齊突然就從雲霧中跳了出來,一覽無餘。它圓圓的主峰覆蓋著皚皚白雪,在陽光的照耀下像灑滿了黃燦燦的金子。剛才擋住它的那片烏雲已經飄到了雪峰上方的天空,變成了七彩祥雲。來了這麼多次,他見到頂峰的全貌也屈指可數,今天真是太幸運了。徐致遠笑了一下。作為導遊,他知道氣度不凡、神秘高深的神山岡仁波齊不是這麼容易就讓你一睹尊容,每回都有這麼好的運氣的。今天,是受到了小狗的指引才得到神山的眷顧。他再次對小狗笑了笑。小狗含情脈脈仰望他。

離開岡仁波齊,徐致遠來到美麗清秀的班公湖。他看著藍得令人心醉的一池湖水輕輕拍打著湖岸,感覺這是湖水在親吻自己的雙腳,是在對自己表達感激之情,心中不免湧起一股豪情。忽然發現往日湖邊潔白如洗的石塊有些泛黃,他擔心湖水已經受到了汙染,便從挎包中取出玻璃瓶灌滿水,準備帶回去化驗。

站起來時,看見湖面星羅棋佈的島嶼上,有遊客正在追逐轟趕鳥群。野鴨、天鵝和水鷗驚恐尖叫,撲打著翅膀起起落落,潔白的羽毛一根根從深藍色的天空中緩緩落下,落在湖水裡、飄向岸邊的石縫間、鑽進低矮的灌木叢……徐致遠在思考日益增多的遊客對動物生存環境的影響,如何制定對策加以管理。

這時,他發現有人用魚竿垂釣湖中珍貴的裂腹裸魚。在高原河流水溫低、冰凍時間長的嚴峻環境下,裂腹裸魚成長緩慢,繁殖力極弱,一條一尺的魚至少要生長十年,對水質要求很高,高原上只有少數幾個湖泊可以見到。徐致遠心痛不已,急忙上前呵斥,並把他們抓住的魚放回湖中。轉身又看見一個遊客在岸邊追趕一隻受傷的紅嘴鷗,他又吼又叫衝過去制止。不一會,又看見一個孩子握著一枚鳥蛋,趕緊要求他送回原處。沒走多遠,又和一位往湖中扔糖紙的遊客爭執拉扯,差點打起來。一直跟隨他的小狗對著那人吼叫起來,並撲上去撕咬,徐致遠明顯佔了上風,那人知趣而逃。

徐致遠像一個班公湖的守護神在岸邊來回巡遊。突然遠處一縷青煙引起了他的注意。跑過去一看,是幾個背包族砍來一堆班公柳在鋁鍋中煮著一隻黑頸鶴,火堆旁散落著鶴的內臟和羽毛。班公柳是成長在海拔4600米以上的一種小喬木,對保護班公湖溼地脆弱的生態環境至關重要,而黑頸鶴是世界上唯一生長和繁衍在高原上的鶴。

徐致遠氣急敗壞,從地上掄起一根還未燃盡的班公柳就要打他們。背包族扔下還沒有煮熟的黑頸鶴,逃之夭夭。徐致望著他們的遠去的背影,怒氣難消,抬起腿一腳踢翻了鋁鍋,滾燙的湯水頃刻間把他的腳踝燙傷。小狗追著背包族跑了一陣,但是忍不住鍋裡美食的誘惑,很快折回來把黑頸鶴拖出來,迫不及待地撕咬起來。

徐致遠坐下來脫下打溼的鞋襪,小心清理著傷口,看著波光粼粼,風景宜人的班公湖憂心忡忡。看似景色迷人的班公湖其實生態環境十分脆弱,環境一旦遭到破壞就無法修復。遊客增多,管理制度又嚴重滯後,給環境保護帶來了諸多問題和壓力。如何保護好高原上這難得的淡水湖資源和溼地珍貴的動物、植物,成了他的心頭大事。

徐致遠拖著傷腿在班公湖溼地停留了整整三天。一會驕陽似火,一會傾盆大雨,一路上悽風苦雨、歷經磨難。想到就要完成自己夙願,他滿懷希望又無限喜悅。他深情地凝視這裡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認真記錄下這裡生活的每一種野生動物和植物,並就如何保護湖泊和溼地,維護生態平衡,建立遊客管理制度提出了一系列具體意見。當他在本上記錄完這一切時,發現自己燙傷的腳踝已經腫脹得和小腿一樣粗了。小狗可憐巴巴地看著他,深表同情。

得趕緊去醫院,徐致遠對自己說。看見一輛就要離開的客車,他掙扎著走過去,可是還沒等他走到跟前,客車就開跑了。

他斜躺在沙地上,脫下鞋子想仔細檢查一下傷情,突然,太陽沉下去,大雨傾盆而下。他趕緊穿上鞋子加快腳步,可還沒有走到公路上就一頭栽倒在草叢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醒了過來,發現小狗還躺在自己身邊不離不棄。他坐起來,感覺飢渴難忍,頭疼欲裂。不能就這麼死了!沒有人知道自己在遙遠的路上風雨兼程,也無人知曉自己在悽風苦雨中九死一生。但是,這都沒有關係,要緊的是要把自己收集來的資料和資料完好無損地送回去。他摸摸懷中打溼的記錄本,掙扎著站起來,艱難地走到公路上攔下一輛拉煤車,又朝下一景點奔去。

徐致遠和小狗穿行在身披萬道霞光、燦爛輝煌的土林中。他撫摸著被風雨侵蝕變得鬆動的巖壁,撿起一塊被遊客損壞的石塊,仔細觀察著景觀的損壞程度。土林作為一種罕見的自然地理現象,除了自然因素的影響外,人為的破壞也是一個不能忽視的力量。如果開發過度,不對遊人惡意破壞、隨意攀爬踐踏的行為嚴格制止,土林很快就變成土而不成林了。用不了多少年,我們就再也看不見雄偉多姿、變化萬千的千年奇觀了!

徐致遠這樣想著,眼光掃過土林每一處角落。忽明忽暗的光影和夢幻般的景色,使他分不清是景色令人眩暈還是自己在發燒。他想爬到高處去看看,可是力不從心。他喘了兩口氣,摸了摸滾燙的額頭,坐下來休息,清理了一下剛才的思緒,掏出筆記錄下自己的種種擔憂。

之後,他拖著沉重的雙腳來到託林寺。小狗幾天沒有吃東西,有氣無力地跟在後面。

託林寺像一顆明珠深藏於象泉河谷中,它享譽佛教國度,集佛像和異國建築風格於一體,是一座有著悠久歷史,凝結著多國工匠畢生心血和智慧的寺廟。看著昔日蜚聲整個藏區,被譽為藏族建築史上又一傑作的宏偉宮殿如今殘敗不堪,徐致遠的心情更加沉重。迦薩殿內所剩無幾的頂蓋和破破爛爛的樑架,無聲訴說著不堪回首的變遷歲月;集會殿的經堂佛殿,牆體剝落,壁畫受損,地面坑窪不平,房梁歪歪斜斜;白殿的立柱蟲蛀嚴重,殿堂裡那些精美的反映宗教活動和牧民日常生活的壁畫已黯淡失色,沒有光澤。整個建築群由於常年風吹雨淋,年久失修,加上人為的破壞已成殘牆斷壁,盡失風華。只有數座小塔串連而成的塔林依然在落日的餘暉中靜靜矗立,呈現著時光倒流的滄桑和悲壯。

徐致遠懷著沉痛的心情走出殿堂,站在佛塔下感慨萬分。雖然託林寺已經滿目瘡痍,但是就是幾尊殘破的佛像和幾面模糊不清的壁畫也讓人心生敬畏。這不僅僅是神的力量,也是後人對民族文化的敬仰和崇拜。如果那一天連這也看不見了,那我們只有憑空想象了。

徐致遠的心很痛,但是腳上的痛突然襲上心頭,中斷了他的思緒。他慢慢坐下來,解開鞋帶挽起褲腿,看見傷口已經紅腫潰爛,火熱灼痛。他揉了揉痠痛腫脹的小腿,把身體對著溫暖的陽光。小狗愛莫能助,圍著徐致遠轉了兩圈,半臥在他腿邊曬著太陽,時不時回頭用憐憫的眼神看他。有了溫暖,徐致遠感覺好點了,又掏出小本記著剛才思考的一切。

他合上筆記本,發現幾隻飛蟲正圍著自己化膿的傷口飛旋。他趕緊放下褲腿,可鞋子再也穿不上了。他感覺心很熱,身子卻很冷。血液凝固了,流速緩慢了,思維也變得遲鈍起來。他咬著牙把鞋子穿上,扶住佛塔慢慢站起來。眼前是眩暈的太陽,刺眼的藍天,夢幻的光束。徐致遠深吸一口氣邁開腿卻頓感天旋地轉,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

確定正處級後備幹部人選的會議馬上就要召開,周逸飛翹首以盼。他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年目標一個個都實現了,但內心並沒有得到滿足,**反而不斷膨脹、無法控制。就像坐火車,從最初只想有個立足之地到想要一個硬座,有了硬座還想要個臥鋪,有了臥鋪還想要個專列。**已經由過去的小蟲長成了蛇、變成了蠎。

他們在會上說些什麼呢?最後的結果又會怎麼?正處級後備幹部會有自己的名字嗎?周逸飛在辦公室坐立不安,走來走去。他決定去丁處長那裡緩解一下壓力。為了掩人耳目,他抓起桌上的資料夾走進丁主任的辦公室。

丁處長顯然知道他來的目的,還沒等他開口就說:“你也太沉不住氣了,這會還沒有開始,你急啥?把心態擺正!”

周逸飛笑著說:“是、是。一定把心態擺正!”然後坐下來故作輕鬆地往椅子上靠了靠,“一會還請處長你多費心,極力推薦喲。有了後備幹部這個資格我才好爭取更大的進步嘛!”

丁處長笑了笑,說:“你是我看著成長起來的,對你知根知底,我當然會盡心盡力,何況你……”他本想說“何況你老丈人在我女兒職務晉升中也出了大力”,但覺得過於露骨,笑了一下,“何況你年輕,又有專長,各方面條件都具備。我一定鼎力推薦!”

“你對我最瞭解,你的話有分量,他們一定會尊重你的意見!”

“回去耐心等結果吧!”丁處長把資料夾開啟一看是空的,把拿起的筆扔在桌上,“空的也拿來了,你也太心急了吧,回去回去!”

周逸飛拿起資料夾尷尬一笑,退了出去。

人是回去了,可周逸飛的心還在會場上。會議一開始他就走到會議室門邊,踮著腳尖貼在門邊偷聽。一陣小聲的議論響起來,他立刻像兔子一樣立起耳朵,整個身子貼成了相片。服務員開門出來差點撞在他身上,周逸飛不好意思地退後幾步。服務員走遠,周逸飛又重新貼上去,聽到委領導說:“此次正處級幹部的推薦,一定要嚴格執行規定,突出年輕化、專業化,同時還應具備相應的資格條件。現在我們就對以下人選進行討論,請大家發表意見。”

這是他最關心的內容,可還沒等到大家發言,服務員又回來了,而且進去之後還重重帶上了門,裡面一絲的風吹草動都聽不到。周逸飛懊惱地回到辦公室,感覺內心的燥熱就像溫度計的水銀急劇飆升。他來回走動,心神不寧,一遍遍預測著最後的結果。該送的送了、該跑的跑了、該說的說了。表決心、套近乎,八班招數全部用盡,但是最後的結果不出來,懸著的心永遠不會安寧。

他走了兩步又打開門朝走廊瞭望,走廊裡鴉雀無聲,時間好像靜止了一樣。為了好聽外面的動靜他有意留了半個門。轉身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滾燙的水讓他差點叫出聲來。他把開水吐在地上,又看看牆上懶洋洋跳動的石英鐘,恨不得爬上去旋轉幾圈。正當他的心七上八下的時候,會議室那邊有了響動,嘈雜的腳步聲和低聲的談話聲由遠及近。他趕緊關上門回到座位上,盯著電話機。和預料的一樣,電話很快想了起來,他一把抓起來,是丁處長的聲音:“祝賀你!”

成功了!周逸飛放下電話想歡呼,可是不能歡呼。他解開領帶跳了一下,端起凳子轉了兩圈,覺得這還不足以表達內心的喜悅,又把皮帶松了松,走到大鏡子前怪模怪樣地扭起屁股來。他覺得渾身的血液快速地流動著,心都在唱歌,連身體裡的膽固醇都變成荷爾蒙分泌了出來。他忍不住想:權和錢都喜歡,但是,說實話,還是當官舒服!

興奮勁終於過了,周逸飛走到鏡子前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心情,摸了摸油光發亮的頭髮,又繫上鮮豔的領帶走出門,準備去參加新聞發佈會。

周逸飛走進會場就看見張浩天和李小虎坐在記者席和梁主任侃侃而談,看起來他們表情輕鬆,氣氛融洽。周逸飛輕蔑地看了他們一眼,在中間靠前的位置上坐了下來。這比他以往小心謹慎,千挑萬選的座位又提前了兩排。他覺得這個位置更適合自己現在的身份和心情。他和所有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微笑、點頭、招手。他覺得會場每個人都在看他、議論他、讚美他。他感覺自己就像一隻放在油鍋裡的大龍蝦,想不紅都不行。他美滋滋地幻想著:這樣端莊的會場、這麼隆重的氣氛,如果今天是自己正處任命發佈會該有多好啊!不,什麼時候自己坐上了主席臺,成為講話發言的領導就更好了。在聚光燈下讓萬人矚目多過癮啊!不,這還不夠,哪一天自己要是成為主席臺上領導的領導那才叫真正的好。那時的我上電視、上報紙,每天的生活都可以新聞直播,多風光,多神氣啊!

正想入非非時,宣傳部領導走上臺前,站在“資訊發佈會”的會標下,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話:“珠峰昂首,雅江歡騰,在這格桑花盛開的美好時節,我們迎來了自治區成立三十周年紀念日。藉此機會向大家通報慶典活動的主要內容和籌備情況……”

張浩天在主持人宣佈記者提問後第一個舉手:“此次慶典活動空前隆重。請問代表團將參加哪些具體的慶典活動?”

部長回答:“代表團將抵達拉薩參加慶典活動並發表重要講話,並向大會贈送賀幛,同拉薩各族群眾在羅布林卡參加盛大遊園活動,看望離退休老同志,慰問駐藏幹部職工……”

部長回答完畢,張浩天又緊接著提了第二個問題:“剛剛竣工的布達拉宮廣場將成我們的重要活動場所,也是遊客觀光的主要景點之一。請問屆時將舉行哪些慶典活動?”

部長見他窮追不捨,又看看紛紛舉手的中外記者,猶豫一下,回答道:“布達拉宮廣場是世界海拔最高的城市廣場,集休閒、文化、集會等多功能為一體。屆時,領導將為廣場竣工剪綵並發表講話,拉薩市的幹部群眾將在廣場集會,舉行各類文化娛樂表演節目……”

張浩天剛坐下,來自各地的記者紛紛舉手提問。發佈會結束,記者們又進行個別採訪。周逸飛依依不捨地站起來,看見會場的人都陸續散去,張浩天他們也不知去向。他整理了一下壓皺的西服走出會場。出來就看見一輛檢察院的車停在一排柳樹下,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

兩位穿制服的人徑直走過來,問:“請問你是周逸飛嗎?”

周逸飛戰戰兢兢回答:“是……”

對方說:“跟我們走一趟!”然後不由分說把他架到車上。

周逸飛掙扎著喊叫:“抓我幹什麼,你們搞錯了!”

沒走遠的人都朝這邊看。張浩天和李小虎也看見周逸飛被推上了警車,倆人面面相覷。

周逸飛被帶到一間空蕩蕩的小屋內,一張沙發,兩個木凳,連個茶几也沒有。他朝沙發走去,被隨後跟過來的兩個辦案人員拉到木凳上坐下。沙發被他們佔據。周逸飛極不情願地坐到木凳上,還沒有調整好姿勢,其中一個胖子就問:“交代吧,你在股票上投了多少錢,都是哪來的?”直奔主題,沒有繞圈。

周逸飛還不習慣坐在這樣一個黑乎乎的地方,更不舒服有人用這種口氣和自己說話。他不屑地看了他們一眼,沒有說話。

胖子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說:“說,這麼多錢,哪來的?”

周逸飛這才開始正視他,慢慢想著他的問題,說:“我自己的工資,加上股市賺了一部分,不到十萬吧?”

大個子問:“你十年工資會有多少錢?你有啥特殊貢獻,國家給你發雙份工資嗎?”

周逸飛沒有想到一出口就被他抓住了把柄。雖然底氣不足,但他的口氣還是很硬:“我和我老婆兩個人的工資!”

大個子問:“你和你老婆都把工資放在股市了,難道你們不吃不喝不養孩子了?”

周逸飛也覺得漏洞百出。從結婚開始,黃菲菲每個月都把工資花得精光,兩個人常常是青黃不接,吃了上頓沒下頓,要常常去老丈人家蹭飯才能勉強度日,哪來的存款?對,有一部分是後來以權謀私的好處費,但由於自己膽小,收下的錢不是上交了,就是原封不動地退回去了,一分錢也沒有動過。這還得感謝梁主任,要不是他關鍵時候的提醒,今天自己還不能這麼理直氣壯坐在這裡,但這些不能原原本本給他們都說出來。他辯解道:“我們的日常開支很小,孩子也基本上花岳父岳母的。”

胖子問:“那你老婆的股票交易卡上怎麼會有那麼多錢?”

周逸飛的頭“嗡”一聲,問:“有多少錢?”

胖子大聲說:“比你說的數多五倍!”

周逸飛還沒來得及換算過來五倍是多少就從凳子上滑了下來。回顧了一下目前的股市行情,又添足了水分,還是湊不夠他說的五倍,想再找點理由,可絞盡腦汁也不能自圓其說,只好扶住凳子說:“不可能,你們一定是搞錯了!”

辦案人員把幾張紙抽出來遞給他:“自己看!”

周逸飛仔細辨認著股市交易卡上面的名字和交易記錄,的的確確是黃菲菲的,交易的錢進進出出,數不清後面有幾個零。他問:“她怎麼會有這麼多錢?”

胖子厲聲說:“問你呢!”

周逸飛實話實說:“我不知道!”

對方交換了一下眼神,說:“那好好想想吧,想清楚了,叫我們。”說完關上門走了。

周逸飛站起來追到門口,又打又敲,外面無人回應,只好回到凳子上坐下。冥思苦想了好一陣也沒有頭緒,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自己剛剛獲得的正處級後備幹部資格肯定沒戲了。不,有可能現在的職務都要抹到底,更有可能連公職、黨籍都會被開除。他沮喪地抱著頭,感覺自己就像一隻放在油鍋裡炸糊了的大龍蝦,紅色變色了黑色,香味變成了糊味。想著自己苦苦追求了十年的仕途就要毀於一旦,他肝腸欲斷。

天快黑了,肚子“咕咕”叫起來。他喊“渴”,沒人理會,又喊“餓”,沒人回應。當他扯著嗓子喊“尿”時,門開了。兩個持槍把門的武警戰士把他帶出去又帶回來,門再次“砰”一聲關上。周逸飛站了一會兒剛準備坐下,突然意識到沙發空了這麼久竟然忘了坐。他一屁股坐上去,感覺比硬凳子舒服多了,可沒堅持多久,腰痠起來、背也痛起來,乾脆側身躺在沙發上。

天色黑盡,屋裡的氣溫一點點降下去,他環視空蕩蕩的房間,躊躇了一會兒,站起來又去敲門。門開啟一條縫,有人問:“想好了嗎?”周逸飛回答:“沒有。”門“砰”一聲關上。周逸飛再次敲打,並大聲喊:“我想好了!”門又開了,剛才兩個辦案的人員走進來,坐在沙發上掏出筆記本看著他。周逸飛說:“你們就直接告訴我怎麼回事吧,我實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倆交換著眼神。胖子說:“有人舉報你用職務之變,向公司和個體老板索要錢物給黃菲菲炒股,有沒有這回事?”

周逸飛笑道:“我,要錢給她炒股?”見他倆盯著自己不說話,又解釋,“她會炒股?她只會打麻將!”說完立刻意識到什麼,“喔,明白了!是她打著我的旗號向別人索要錢物去炒股,再拿去打麻將!”

胖子說:“如果沒有你這層關係,她是要不來錢的!”

周逸飛慢慢低下頭不說話。原來以為和她結婚從此就攀上了高枝,沒想到這個黃菲菲是根絞殺植物,要把自己置於死地。他正在為自己感嘆惋惜時,又聽到胖子補充一句:“索要錢物,數目巨大,已構成犯罪!”周逸飛意識到自己成了跌到谷底的股票,永遠沒有反彈的機會,拼命推卸責任,“是她幹的,我不知情,和我不相干!”

胖子厲聲說:“怎麼說得清楚呢?”

周逸飛低下頭,說:“是啊,怎麼說得清楚呢?”

辦案人員第三次交換了眼神。胖子說:“至於你是否知情,我們還要繼續調查。這期間你不能隨意走動,保證隨叫隨到!”

第二天周逸飛才被放出來。出門就趕上傾盆大雨,回到家,大雨戛然而止,就像老天爺給他下了個專場。推開門一眼就看見黃菲菲抱著一堆衣服靠在沙發上哭泣,他怒火中燒,衝上去就扇了她兩個耳光,“你這個臭女人,是不是你幹的?”

黃菲菲低著頭不回答,把衣服抱得更緊了。

周逸飛把衣服從她懷中拖出來扔在空中,吼道:“問你!”

黃菲菲抬起紅腫的臉,說:“一點點!”

周逸飛一聽更來氣了,抓住她的手,幾乎要把她提起來:“什麼一點點,你說清楚!”

“一點點!”黃菲菲重複道。

“就像懷孕,懷了就懷了,沒懷就沒懷,一點點是什麼意思?”

黃菲菲不知怎麼回答,紅著眼睛說:“我只要了他們一點點!”

周逸飛把她扔在沙發上,罵道:“你這個臭女人,什麼事情都敢幹,受賄50萬,你不想活了也不要害我呀!”

“你就知道你的烏紗帽,你什麼時候關心過我要什麼?”

周逸飛勒住她的脖子吼道:“你還想要什麼?你這個貪得無厭的女人,如果你能上天,天上的星星早被你摘空了。”

黃菲菲被他勒得喘不過氣來,尖叫聲從卡住的嗓子縫隙中冒出來,像殺雞一樣難聽:“你殺死我吧,殺死我你也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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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逸飛依然不鬆手,大聲怪叫著,連門外的警笛聲都沒聽到。

這時,幾個公安衝進來把他推到一邊,向黃菲菲亮出逮捕證,戴上手銬就把她帶了出去。

周逸飛追到門口大聲喊:“把她抓進去,永遠不要再放出來!”

田笑雨反覆修改著李小虎攝影展的解說詞,儘量想完美無暇,不留遺憾。她把最後的定稿交給張浩天,說:“終於寫完了,你再看看!”

張浩天修改了幾個子,說:“不錯,情真意切,語言優美!”

此時,李小虎神色慌張地走進來,說:“不好了,聽說徐致遠出事了。他去阿里快三個月了,到現在也沒有回來,旅遊局派人去找了多次,至今下落不明!單位說他……”

“說他什麼?”張浩天的頭“嗡”一聲。

“說他有可能回不來了!”

“回不來了,是什麼意思?”張浩天不敢往下想。

“就是說,有可能死了!”李小虎說。

“胡說!”張浩天站起來。“走,去問問!”

李小虎和田笑雨跟著張浩天來到旅遊局。普佈局長告訴他們:“徐致遠去阿里搞調查,剛開始還和單位保持聯繫,過幾天就給單位來個電話,報告他的工作進度和行走路線。可是,後面一個多月再沒有訊息了,也沒有什麼人見過他。”

張浩天問:“你們派人去找了沒有?”

“怎麼沒找,找了多少遍了,不見蹤跡!”

“為什麼讓他一個人去搞調查?”李小虎問。

“剛開始是有人和他一起去的,後來就剩阿里一個地區了,他堅持說,大家的工作都很忙,他對這些地方又很熟,堅持一個人去完成最後的調查!也怪我們,粗心了!”普布說。

“真的找不到了?”張浩天問。

“該去的地方我們都找遍了,沒有任何訊息!”普布說。

張浩天重重地坐在椅子裡,確切地說是狠狠地摔倒在椅子裡。

死了,就這樣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張浩天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他清楚地記得是自己勉勵他去完成自己的夢想,鼓勵他一定要在離開西藏之前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留任何遺憾。還熱情鼓勵,不,是苦苦哀求楊丹丹支援他的事業,幫助他一起了卻心願。可是,今天,他卻一個人走了,不辭而別?

大家沉默著,不知再說些什麼。

“你們告訴他愛人楊丹丹了嗎?”田笑雨問。

“今天早上給她說了,她當場就昏過去了。我們把她送到了醫院,情緒穩定之後又送回家了!”普布說。

“我們去看看她!”張浩天懇請普布:“你們一定要繼續找他!”

普布說:“我們再派人去找!”

走出門,張浩天的淚水就在眼裡打轉。自己怎麼面對死去的徐致遠?怎麼面對痛不欲生的楊丹丹?怎麼面對可憐的蓉蓉呢?歉意、愧疚、自責,毫不留情地席捲過來。張浩天停下腳步,駐足不前,說:“是我害了致遠,是我堅持讓他留下來的。如果他和丹丹回去了,也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不能怪你,誰也不知道會這樣!”田笑雨安慰道。

“我無法原諒自己!”張浩天看著灰濛濛的天,後悔當初那麼堅定地支援徐致遠,那麼無情地說服楊丹丹。

“你沒有錯!”李小虎去拉他。

“我怎麼面對他們!”張浩天感到深深的自責刺痛著心。

“走吧,現在丹丹需要我們!”田笑雨拉著張浩天的手。

張浩天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到楊丹丹家,根本沒有勇氣敲門。

李小虎上前一步推開門,看見楊丹丹靠在床頭,無神的眼睛對著白牆。蓉蓉趴在床邊抓著媽媽的手。

田笑雨走過去拉起蓉蓉。蓉蓉一下子就撲過來喊道:“乾媽!”

李小虎說:“丹丹,不要難過……”

楊丹丹像個木雕動也不動,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丹丹。”田笑雨拉著楊丹丹的手,只說了兩個字就流出淚來。

張浩天走過去,說:“丹丹,對不起……”

楊丹丹突然抓起枕頭狠狠砸向張浩天,哭喊道:“你給我滾,滾出去……”接著,鋼筆、書本、剪刀接二連三地砸在張浩天身上。

張浩天站在原地沒有躲閃。他像是被釘子釘在了那裡, 又像是被水泥澆築在了地上,任憑那些東西飛過來砸在自己身上。他希望那些東西再硬一些、重一些、尖一些,最好能劃破自己的皮膚,切開自己的血管,刺破自己的胸膛,讓血流出來才好……

又過了幾天,旅遊局傳來訊息,說他們派去的人還是沒有找到徐致遠。經過研究,他們認定徐致遠已經犧牲,準備給他開追悼會。

徐致遠死了,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逝去了,像隕落的星辰一樣無聲無息。王雪梅、宋建華、徐致遠,失去、失去、再失去!張浩天的心靈再添一塊新傷!他痛苦地抱著頭,再次陷入深深的傷痛中。十年,經歷了那麼的的痛苦和挫折,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站起,一次次流淚一次次擦乾。現在,就要告別這塊揮灑青春的土地,就要離開這塊有過歡笑有過痛苦的地方,沒有想到還要失去、還要流血、還要死亡!老天爺,這是為什麼啊?

張浩天站在窗前,看著沒有星光的夜空,再一次苦苦思索死亡對人生的意義。他想起徐致遠最後一次對自己說過的話“過去的生活輕飄飄的,沒有重量!”現在不輕飄飄了,現在太沉重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書寫人生重重的一筆啊!

田笑雨走進來靠在張浩天身邊,說:“我再也不想看見死亡了!”

“為了避免結束,我們是不是就不應該開始?”張浩天說。

“開始是為了燦爛,為了芬芳,而不是凋零,死亡!”

苦難、痛苦、犧牲是不是我們追夢路上必然要遇到的風景!西藏的十年蹉跎歲月是對我們心靈最徹底的洗禮,還是人生最嚴酷重創?迷茫和憧憬,挫折和嚮往,痛苦和歡笑,失落和祈盼,為什麼它們始終交織前行,什麼時候才沒有悲傷,沒有流淚,沒有犧牲?

田笑雨看著張浩天,說:“我心好痛!”。

張浩天低下頭,說:“我也痛!深深的痛!”

“你說,我們值得嗎?”田笑雨問。

“我們……”張浩天無法回答。

李小虎輕輕推門進來,說:“我剛從旅遊局回來,他們已經把追悼會現場佈置好了。我們再去看看丹丹吧?”

“我知道自己沒有錯!可為什麼還是沒勇氣面對丹丹的眼睛?”這個念頭一閃,張浩天站起來的身子又坐下去。只一會,他又重新站起來,“我必須面對她的眼睛!”

李小虎和田笑雨看到張浩天不是故作堅強和勇敢,他表情平淡、釋然。是再一次“克服了”、“戰勝了”、“超越了”?他們想。

他們走進楊丹丹的家,看見楊丹丹坐在書桌前,握著“一刀兩斷”的那把小刀發呆。蓉蓉見他們進來,撲在田笑雨懷裡哭喊著:“乾媽,我想要爸爸!”田笑雨一陣哽咽,一句話未說淚水就滑落下來。

張浩天把蓉蓉拉過來,抱起來放在自己腿上,說:“以後,我和乾媽的家也是你的家!”

蓉蓉點點頭,摸摸肚子,說:“乾爹,我餓 !”

張浩天立刻放下蓉蓉,點起火下了一鍋麵。他給蓉蓉盛了一碗,又讓田笑雨給楊丹丹端過去一碗。楊丹丹捏著小刀不鬆手。田笑雨想取走她手中的小刀,可她抓得更緊了!田笑雨說:“丹丹,想開些!”楊丹丹像沒有聽見一樣,毫無反應。

蓉蓉吃完了,張浩天又把楊丹丹的面熱了一遍。李小虎把面端給楊丹丹,說:“丹丹,你還要為孩子想想,你這個樣子,蓉蓉怎麼辦?”

張浩天說:“要不,這兩天我們先把蓉蓉帶走,我送他上學?”

楊丹丹還是沉默不語。桌上的小鬧鐘“滴滴答答”像刀子一下一下扎每個人的心。張浩天看時間不早了,給蓉蓉收拾好書包,說:“笑雨,你留下來陪陪丹丹,我帶蓉蓉回去!

田笑雨點點頭,把他們送到門邊。

李小虎回頭看了一眼楊丹丹,說:“我們走了,你要想開些!”

張浩天說:“丹丹,讓笑雨好好陪陪你,明天……”明天就是徐致遠的追悼會,他不知道怎麼說。正準備去開門,卻看見徐致遠推門進來。張浩天還沒有搞清楚是怎麼回事,蓉蓉已經掙脫開他的手撲到徐致遠懷裡,喊起來:“爸爸、爸爸!”

楊丹丹抬頭看見徐致遠,一愣,然後趴在桌上大哭起來。

田笑雨捂住嘴差點叫出聲來,說:“致遠回來了,致遠回來了!”

張浩天把徐致遠背上的東西取下來放在桌上,激動得語無倫次:“怎麼回事,單位都要給你開追悼會了!”

徐致遠笑道:“我猜就是這個結果!”然後,走到楊丹丹跟前,拉起她的手,“我回來了,還哭什麼?”

楊丹丹還是淚流不止,不斷抽泣。徐致遠說:“你哭我也哭啊!”

楊丹丹一個勁捶徐致遠的背,說:“你就是要成心折磨我啊!

徐致遠說:”stay or to go?我的回答是go!馬上go!”

蓉蓉也拉住媽媽的手,說:“go!馬上go!”

張浩天感到一直壓在心頭的石頭終於搬開了,敞開胸懷深吸了一口氣,說:“致遠,說說你是怎麼死裡逃生的?”

徐致遠這才慢慢講起他九死一生的經過。

原來,他在託林寺傷口感染加劇,扶住佛塔慢慢站起來時,突然感到天旋地轉,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僧人的臥房裡。幾個年輕的僧人看見他終於醒了,圍在他身旁驚呼起來,一個個慈目善眼地看著他。一個僧人用酥油茶兌制的糌粑糊糊喂他。他們說是小狗把他們從屋裡拖出來,帶他們找到他的。

徐致遠看見小狗在床邊轉來轉去,對他搖頭擺尾。他掙扎著坐起來,看見自己受傷的腿已經包紮好。他抬抬腿,雖然很沉但疼痛明顯緩解了不少。他想下床,僧人們齊聲勸阻他。一個頗為英俊的僧人從床邊拿起他的筆記本,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我們看了你在本上記的東西,我們很高興你能為西藏想這麼多,做這麼多。菩薩會保佑你早日康復的。”隨後他們齊聲念了一些什麼。徐致遠雖然聽不懂,但知道這是在為自己祈求平安健康。他感激地看著他們,說:“我要儘快回去,把這一路發現的問題,補救整改措施和建議反饋給有關部門。”他想站起來,可幾雙大手一齊把他按回到床上。就這樣,他在寺院整整躺了一個月,等腿傷痊癒了才回到了拉薩。

第二天,徐致遠把整理出來的調查報告交給了普佈局長,如釋重負地說:“西藏這個純潔神秘的世界是文人墨客筆下的世外桃源,也是中外攝影家嚮往的美麗天堂,更是人們觸控歷史、品味文化、遊歷山水、感受風情的旅遊聖地。保護好這塊美麗的淨土,是我們的責任。終於在走之前完成了我最想做的事情,算是對自己一個交代!”

普布說:“你為西藏旅遊事業做了一件好事,為西藏人民做了一件好事,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你!”

張浩天和田笑雨一同去醫院接陳西平出院,去之前倆人商量給他買一身新衣服。田笑雨照著張浩天的身材挑了一件白色上衣和一條藍色長褲。張浩天比著自己的腳選了一雙皮鞋。路過花店田笑雨又選了幾隻粉色的康乃馨。陳西平接過花,看看他們,想說什麼,沒有出聲。

張浩天說:“還是笑雨想得周到,非要給你買束花!看你抱著鮮花的樣子還挺嫵媚的!”

陳西平看著田笑雨笑了一下,說:“謝謝!”

田笑雨看見陳西平久違的笑容,說:“我都好久沒見過你笑了!”

張浩天把新衣服開啟,說:“給你買了一身新衣服,快換上讓我們看看!”說完要去脫他身上那件溫暖了三個春秋的毛衣。

陳西平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緊緊抓住毛衣不鬆手。

張浩天指指窗外的陽光,說:“你看外面天氣多好,穿不上這個!”

陳西平固執地說:“我就想穿著它!”

張浩天這才發現陳西平的眼含淚花,知道這是王雪梅留給他最珍貴的禮物,是比他的生命還重要的東西,又把話題扯到他的婚姻上,說:“這件毛衣可以溫暖你的心,但是還有一顆心也等著你去溫暖呢!”

陳西平說:“我的心冷透了,溫暖不了任何人!”

張浩天說:“有了陽光就會一點點溫暖起來的!”

陳西平緊緊抓住毛衣,說:“別人會,而我不會!”

張浩天和田笑雨默默對視了一下,知道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張浩天清楚,他和陳西平之間始終站著一個人,這個人就是王雪梅。王雪梅在自己心裡永遠揮之不去,而在陳西平看來,王雪梅已經深入骨髓、融入血液,成為了身體的一部分,會伴隨他整個人生。陳西平對王雪梅的愛遠遠超出了張浩天的預期,他為陳西平的執著和守望感動,也為他的倔強和固執擔心。今後的路還那麼長,真的就這樣一個人走下去嗎?可是,誰又能說服他忘記過去面向未來呢?

田笑雨見氣氛突然尷尬起來,看了張浩天一眼,說:“我去給陳西平打點水,好好洗把臉,我們一起去看李小虎的攝影展!”

等她端水回來,張浩天已經幫陳西平換上了新衣服,只是那件舊毛衣還是固執地套在白襯衣外面。陳西平拄著柺杖在張浩天和田笑雨的攙扶下走進攝影展覽館。他們走到李小虎的展區前,見徐致遠一家已經在這裡了。李小虎把陳西平拉過來,說:“西平,你是我最尊貴的客人,讓我親自為你們解說。”

陳西平把柺棍一支,說:“解說啥,一看這都是笑雨為你寫的解說詞!一張好的照片再配上適合它的文字,就把那靜態的瞬間拉長了,放大了。正是她獨特細膩的情感和極富美感的語言,才使你無聲的作品有了力度和感動。”

大家驚訝地看著陳西平,好像頭一天認識他一樣。張浩天說:“土裡土氣的陳工今天怎麼變得文縐縐的,和過去判若兩人啊!”

陳西平說:“我從小就喜歡繪畫和攝影,有兩個人看過我畫的畫,一個是建華,一個是雪梅。可是他們都死了!”

大家一愣,空氣頓時凝固了。張浩天趕緊轉移話題,指著照片說:“拉薩河的落日,珠峰璀璨的夜空,納木錯湖的妖嬈、山南河岸的綠洲。這都是我再熟悉不過的風景,但今天看還是激動不已。”

徐致遠說:“是啊,我這次在阿里待了這麼久,發現照片上的阿里呈現出一種超現實的壯麗和美感。黎明中等待第一道曙光的雪山;銀色月光下雪花飛舞的山谷;浩渺起伏的山巒、流沙如瀉的荒漠,都讓我產生一種美麗的幻覺。”

張浩天說:“我們經歷了那麼多磨難和坎坷,不知為什麼,現在想起過去來怎麼這麼輕鬆。那些吃過的苦,受過的傷、流過的淚,不但雲淡風輕了,還比什麼時候都溫暖和美好!”

這時,有關部門的同志陪同代表團的領導走進展廳參觀。林江濤跟隨他們走到李小虎的攝影作品前介紹道:“這就是我們報社的資深記者李小虎的展區,這些都是他在藏工作期間採訪報道時拍攝下的作品。他用一個記者的眼光記錄下西藏近十年來的發展變化和歷史進程。讓人們看到一個欣欣向榮,繁榮昌盛的新西藏!”

領導們認真欣賞著每幅作品,讚美之情無以言表。林江濤把有些緊張的李小虎拉過來,向領導介紹:“他就是作品的作者,李小虎同志!”領導向李小虎微笑點頭,說:“可以看出,這十年你的足跡踏遍了西藏的山山水水,飽含深情地拍攝下你眼中最美的西藏。每一幅作品都那麼生動精彩,這可是我們瞭解西藏的視窗啊!”

李小虎激動得說不出話,頭上的汗都冒了出來。

宣傳部長向領導介紹:“這些作品從一個側面真實地反應了西藏改革開放的變化和人民的精神風貌,我們將從中選出一部分作品參加下個月在瑞士舉行的西藏文化交流活動。”

領導說:“希望你的作品能架起一座西藏與世界溝通的橋樑,讓全世界都能看到一個真實的西藏,美麗的西藏,奮進的西藏!”

李小虎顯然沒有做好成為名人的思想準備,憋紅了臉說:“不是我的攝影技術有多麼高超,是因為西藏的確太美了!”

蓉蓉小聲問張浩天:“乾爹,瑞士在哪裡?”

張浩天想了想,說:“瑞士是中歐一個美麗的國家。瑞士是歐洲的屋脊,我們這裡是世界的屋脊!”

蓉蓉問李小虎:“小虎叔叔也要去瑞士嗎?”

李小虎說:“那是自然,我要親口告訴世界,這是我眼中的西藏,我們共同生活過的地方!

布達拉宮廣場歡慶的人群走了,鑼鼓喧天的聲響遠去了,只有幾條紅燦燦的橫幅還在夜風中舞動。張浩天的目光始終盯著紅色綢布上“熱烈慶祝西藏自治區成立三十周年”幾個大字,感嘆道:“十年前也是這個金秋時節,我們揹著行囊來到拉薩,站在布達拉宮腳下合影,看到四處都懸掛著這樣的紅色橫幅。不過那時寫的是慶祝自治區成立二十周年!”

“我記得那時這裡有好多樹,還有一池秋水,水中倒影著美麗的格桑花。楊柳依依,微波盪漾,我們歡聲笑語,滿面春風。現在都沒有了!”田笑雨說。

張浩天抬起頭,看著夜色籠罩下的星空,努力尋找著他最為熟悉的那顆。星光依然閃爍,璀璨耀眼,可是,最亮的那顆星星已經不知去向。是隱退了、隕落了,還是完全融入了、徹底消失了?

“你在找什麼?”田笑雨抬起頭追尋張浩天的目光。

“我,在找自己!”張浩天的目光掃遍天際每一個角落,感到熟悉又陌生的星空有些夢幻、有些虛空。

“找到了嗎?”田笑雨問。

張浩天沒有回答,看見一道白光從東邊的天際一閃而過,留下的光影像長長的嘆息,又像不願熄滅的火焰。他朝著那個方向看了又看,渴望還能見到它的蹤影,可是望了許久,卻再也沒有等到亮光第二次閃現,鍍滿金輝的時刻一去不返,不會再來。

張浩天輕輕地說:“我們該回去了!”

田笑雨聽見他的聲音有些顫,禁不住看著他,重複道:“回去?”

“我想媽媽了,想家了!”張浩天望著天空,表情還是剛才的樣子,只不過淚水已悄悄滑落。

田笑雨怔怔看著他,拉起他的手輕輕依偎過來,說:“回去!”

第二天,張浩天就向單位提出了內返請求。社長很是意外,說:“浩天,你副主任的職務很快就要批下來了,等等再走吧?”

張浩天淡淡說:“ 我想好了,回去!”

“怎麼,是有情緒嗎?原來是因為幹部配備的指標限制,你才錯過了機會,現在已經是水到渠成的事,你卻要走?”社長疑惑不解。

“和其他沒有任何關係,我只是尊重了自己的選擇。義無反顧地來,毫不遲疑地走!”張浩天平淡而堅定。

社長看了他好半天,拍拍他的肩,說:“尊重你的選擇!”

決定了走,歸期也很快確定下來。張浩天和田笑雨開始收拾行李。曾經溫馨甜蜜的小屋變得有些凌亂。田笑雨把寫有宋建華和王雪梅先進事跡和幾份有著特別情感的《高原日報》塞進一個紙箱,說:“這些我都要帶回去!”

張浩天從牆上取下掛了十年的吉他,彈了“橄欖樹”前面幾個音符,思緒又回到從前,說:“想當初,我用身上所有的錢買了這把吉他,差點光著腳去西藏,那時是怎樣的情懷啊!”

田笑雨看著地上卷起來的被褥,說:“連行李都和來時一模一樣,終點又回到了起點,命運的軌跡就這麼簡簡單單畫了一個圓!”

“十年,我們沒有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也沒有成為自己當初想做的英雄,我們依然平凡、普通!”張浩天說。

“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像一朵小小的花!”

“做一個平凡、普通的人其實並不難,難的是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地做一個平凡、普通的人!”張浩天拿起跟了他十年的鋁製飯盒。

“十年的青春歲月,十年的難忘時光就這樣遠去了!”

“懷念過去,不僅僅是因為那個時候有多美好,是因為我們不願告別再也回不去的青春,不想忘卻永遠也無法複製的歲月。”

田笑雨放下報紙,問:“如果再讓你選擇一次,你還會來西藏嗎?”

張浩天答非所問:“到今天我才懂得,當初追逐的夢想已經不是一個具體的目標了,它是一種心態,一種精神,一個能真正看清自己的一面鏡子。不論我們將來到了哪裡,如何生活,西藏的這段經歷都將影響我們一生!”

田笑雨想想,問:“你說我們所做的一切有意義嗎?”

“一朵花是大是小、是紅是黃,並無什麼實質性的意義。它的意義就在於我們看它的態度!過去我是那麼在乎別人的評價,竭盡全力要得到世人的認可。可是,我現在不這麼想了!”

“你怎麼想?”田笑雨問。

“十年一瞬間,結果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從起點走到終點的開悟、解脫和釋然!”張浩天笑起來。

田笑雨仔細回味他的話,感覺今天的張浩天臉上再也沒有任何糾結和一絲掙扎,他一臉平靜,像是一條洶湧澎湃的激流縱身一躍高山峽谷,在經歷了無數義無反顧、粉身碎骨的碰撞終於歸於寬闊平緩的水面,呈現大開大合後的波瀾不驚,看盡風景後的從容淡定,看似走入低谷卻站在了人生最高處!田笑雨感到由衷的喜悅,問:“你知道回去我最想做什麼嗎?”

“為我們佈置一個新家,重新規劃一下未來的工作,寫一本關於西藏的書?”張浩天說。

田笑雨搖搖頭,說:“我要當媽媽,給你生一個健康的孩子。”

張浩天鼻子一酸,把田笑雨摟在懷裡:“會的,會有這一天的!”

“再不給你生個孩子,我就老了啊!”田笑雨輕聲說。

張浩天把田笑雨摟得更緊了,說:“我們一定會有一個健康聰明的孩子,一個眼睛又黑又亮的小精靈!”

田笑雨禁不住落下淚來,輕輕呢喃:“小精靈!”

“都十年了,還這麼愛哭!”張浩天抹去田笑雨眼角的淚水,“以後再不要哭了,聽見了沒有?”田笑雨點點頭。

張浩天站起來,把飯盒放進兜裡,轉身去收拾抽屜,突然看見王雪梅留下的那封信,一旁還有那張繡著紅梅的手絹。他愣了一下,拿起那封信慢慢開啟,讀完飽含深情的文字,又看了看手絹上殷紅的梅花。信中提及的畫面再一次浮現在眼前,覺得自己又騎上腳踏車帶著她穿行在布達拉宮腳下,再次和她跳上牛皮船蕩過拉薩河的清波,重見她滿懷深情地在白楊樹上一筆一劃刻著“天”字……

一切都過去了,像風吹過一樣不留痕跡,唯有思念留在心底。張浩天拿起火柴點燃了那封信。田笑雨回過身來,立刻伸手去抓,可已經晚了。信就是薄薄的一張紙,很快化成了灰燼。田笑雨見張浩天又準備點燃手絹,一把抓過來,顫抖著開啟仔細端詳了片刻,手指輕輕滑過每一朵血紅的梅花,說:“留下它吧,記住這段純真和美好!”

張浩天看著淚光閃動的田笑雨,再一次把她摟在懷中。

這時,李小虎和德吉推門進來。

李小虎說:“我們來幫忙!”

張浩天說:“都收拾好了,沒有什麼要做的。”說完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存摺遞給李小虎,“這是我這兩年在股市上賺的一些錢,雖然不多,但還是能為藏羚羊再做些事情。”

“這怎麼行,你們回去還要白手起家,用錢的地方很多!”

“雖然說現在志願者隊伍建立起來了,基金會的規模越來越大,羌塘自然保護區建立後政府採取了許多行之有效的保護措施,但是花錢的地方還很多,多一點資金就多解決一點問題。現在把它交給你,希望你能把這件事進行下去”張浩天把存摺塞給李小虎。

李小虎還是不接,說:“我決定把畫展上的作品進行義賣,所得的錢款全部用於藏羚羊的保護。你放心,拯救藏羚羊的行動不會停下來的,基金會的錢只會越來越多。你們回去後好好安個家,就不要掛念這裡的事情了。”

田笑雨走過來把存摺塞給李小虎,說:“你就收下吧,這是我們共同的事業。你要是不收,我們會很不安的!”

張浩天拍拍李小虎,說:“我們走了,你的擔子會更重,不管遇到多少困難都要堅持下去啊!”

李小虎覺得手中的存摺沉甸甸的,說:“放心吧!我們一定會將藏羚羊從瀕危動物名單中抹去的。”

張浩天拍拍他的手,說:“一定要堅持到底!”

李小虎看著地上熟悉的行李捲,說:“十年,好快啊!看到你們要走了,我心裡空落落的。當初來西藏只是想去遠方看看,喜馬拉雅山有多高,雅魯藏布江有多長。沒想到十年之後我會留在這裡。”

張浩天說:“西藏給我們的太多了,真摯的愛情、兄弟般的情義、藏漢之間的友誼!”

德吉說:“你們要走了,我真的捨不得!”

張浩天說:“到時來我家,給你做一頓地地道道的川菜!”

李小虎說:“笑雨,走時把那盆‘死不了’留給我!”

周逸飛在黃菲菲被抓後一直住在單位辦公室再沒回過家,在心裡和行動上都和那個家脫離了關係。此時,早晨的陽光從辦公室深灰色的窗簾布縫隙射進來,他翻了一個身,差點從沙發上滾下來,僅剩的一點睡意也蕩然無存,便睜開眼呆呆看著布簾上投下的光,想著歸零的人生。什麼也沒有了,官位、錢財、家庭、名譽,只剩下失落、懊惱、後悔、憤懣!前幾天還趾高氣揚、神氣十足的,見到誰都想貼上去打個招呼,有事沒事都想攀談幾句,今天碰到狗都想繞道躲過去。沒臉見人了啊!沒臉見領導、沒臉見同事,沒臉見朋友。昨天碰到梁主任從對面走過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儘管當時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可也覺得他狠狠抽了自己幾個嘴巴!他犀利的眼睛就好似兩把鋒利的尖刀扎在自己心上。他可是我的入黨介紹人啊!給黨旗抹黑了,給梁主任丟人了啊!

沒想到苦苦經營了十年的美夢頃刻就碎,大好的前程毀於一旦,家已經支離破碎,人生的一盤好棋也成了殘局。美好的青春、如水的年華!而今兩手空空,和十年前進藏一樣,不,不是一無所獲,是多了幾個黑點,幾道斑塊!

太陽的光移到棉布沙發上,周逸飛又拉上被子躺了一會兒。但是,再也睡不著,聽著牆上的石英鐘“滴答”轉動,這才想起該是送張浩天他們出發的時間了。

他坐起來,撿起地上的衣服穿上,可是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嗤之以鼻,他趕緊脫下來,聞了聞衣領上的酸味扔在一邊,又去椅子上翻翻一堆沒有洗的髒衣服,但是,每一件都臭氣熏天,不堪入目。別無選擇,他只得撿起地上的衣服重新穿上。他走到鏡子前,看見自己的西服皺巴巴的像酸菜罈子裡撈出來的泡菜。頭髮亂糟糟像個母雞下完蛋剛離開的雞窩。臉色灰暗、沒有光彩不說,還有點腫,像剛剛被人打了一頓。他用手沾了點水想把衣服壓平,但是衣服溼了一片,該翹的地方還是翹。他拿起黑黢黢的梳子在頭上扒拉了十幾下,怒髮衝冠的頭髮還是直衝雲霄。這哪像過去油頭粉面,趾高氣揚的年輕幹部嘛!他不忍心再看自己的形象,嘆口氣走出門去。

汽車站裡,張浩天和徐致遠爬上車頂捆綁好了行李,田笑雨和楊丹丹把幾個隨身攜帶的小包放在座位底下。張浩天從車上下來見陳西平還沒有到,看看手錶,問:“西平跑哪去了?”

田笑雨說:“會不會去學校了?”

此時,陳西平正獨自在中學的校園和過去告別,默默回顧那一段永生難忘的戀情。他來到王雪梅宿舍前,透過低垂的柳枝彷彿又看見屋內的王雪梅正伏案批改作業。想起那時自己曾無數次站在這裡,看著她一直保持固定的姿勢,自己卻始終沒有勇氣推門。

他又來到王雪梅的教室,趴在窗戶上朝裡面望了望。教室裡的學生正專注地看著臺上的老師,而那位年輕的女教師在自己凝神注目時突然變成了王雪梅,正面帶微笑深情地看著自己。再一細看,王雪梅又變成了年輕的女教師。陳西平傷心地轉過身去,突然看見王雪梅正站在牆邊拐角處,捧著一大捆向日葵向自己低頭含笑。他立刻喊著“雪梅”奔過去,伸出手去卻什麼也沒抓住,一股刺骨的冷氣從指尖滑過傳遍全身,他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慢慢朝食堂走去。

食堂還沒到開飯時間,空蕩蕩、靜悄悄的,只有一個服務員在清掃地面。服務員見陳西平表情異樣地走進來忙上前阻止。可陳西平推開他的手,徑直走到那個曾經坐了無數次的座位前,彷彿看見王雪梅早已坐在這裡,正微笑著等他到來。

陳西平覺得自己又把為她抄了幾個晚上的《汪國真詩集》推給她,順手端起她吃剩的半碗麵條,可是伸出的手什麼也沒抓住,王雪梅也不知去向。他無神地看著窗外,風中,夏日裡盛開過的玫瑰無精打采,殘花敗葉掛在枝頭,一枝折斷的枝幹搖搖欲墜……現實是冷冰冰的,唯有過去還溫熱。

張浩天看見陳西平慢騰騰地走過來,還沒有顧得上和他說話,報社的領導以及林江濤、洛桑兩家捧著哈達走進了汽車站。他們把手中的哈達掛在每個人肩上,報社領導握住了張浩天和田笑雨的手,說:“回去以後,繼續發揚老西藏精神,在新的工作崗位上努力工作,再創輝煌!希望以後一如既往關心西藏的發展和建設,有機會故地重遊,看看這裡美麗的山水,熱情的人們和日新月異的變化!”

林江濤拍拍張浩天的肩,說:“安置好了儘快來封信,我讓林雪放假去看你們!”

林雪臉上沒有父母離別的憂愁,笑嘻嘻地說:“我大學很快就畢業了,到時回西藏工作,做一個像我爸爸一樣的記者,和你們過去一樣,在這裡繼續譜寫青春,追逐夢想。對了,我還有一個願望,將來一定要把你們的故事寫進我的第一本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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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浩天說:“希望你的作品早日問世,我們盼望看到你書中我們另一個自己!”

羅靜千遍萬遍囑咐田笑雨:“回去後好好養養身體,快點胖起來,給浩天生個大胖小子。”

田笑雨不住地點頭,淚光盈盈。

洛桑一家迎上來。洛桑用力握住張浩天的手,說:“不論到了哪裡、什麼時候,都要記得我這個藏族兄弟。希望能時常回來看看我們,看看你們生活過的地方!”

梅朵說:“想吃犛牛肉、糌粑面了,給我說一聲,我給你們寄去!不過要喝洛桑阿爸的酥油茶,就只能回來了!”

張浩天和田笑雨看見洛桑的父母站在一旁,忙迎上去拉住老人的手,說:“阿爸,阿媽,這兩年沒少喝你們親手打的酥油茶。我們永遠不會忘記酥油茶香美的味道。”

兩位老人眼中含淚,不停地搖晃著他倆的手,用不流利的漢語千遍萬遍重複著三個字:“還來啊……”

田笑雨的心都快被他們搖碎了,幾次淚水要奪眶而出,說:“一想到要永遠離開這裡,心就像被挖走了一塊,空空的。”

張浩天說:“是啊,這種血脈裡的眷戀會伴隨著我們一生。”

李小虎和德吉走過來,雙雙向張浩天和田笑雨張開雙臂,四個人難分難捨地緊緊擁抱在一起。李小虎說:“就像笑雨說的,來,坦坦然然。走,從從容容。留,安安心心。什麼時候都遵從內心的呼喊,不糾結、不掙扎!”說完,掏出一張照片給田笑雨,好像做了一個重大決定似的,說:“你還沒看過吧,做給紀念!”

田笑雨拿起照片又回想起那天燦爛的陽光。

李小虎說:“分別只是暫時的,到時候我帶著兒子去看你們,說好了,你們就是我孩子的乾爹、乾媽!”田笑雨不由得再次想起自己永遠留在這塊土地上的孩子,心頭一緊,淚水終於噴薄而出。

張浩天撫摸她的肩頭不停地安慰:“好了,別哭了!”李小虎自知失言,趕緊拉起田笑雨的手,說:“不要難過,我們的孩子就是你們的孩子……”田笑雨的淚水不但沒有停止反倒趴在張浩天胸前哭出聲來。李小虎手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德吉輕輕拍著田笑雨的背,一遍遍地說:“不要哭了!”

張浩天問德吉:“孩子的名字起好了嗎?”

李小虎說:“起好了,就叫‘李扎西’,怎麼樣?”

張浩天笑道:“你這哪是取名字嘛,簡直就是簡單隨意的拼湊嘛!”

德吉說:“扎西是吉祥幸福的意思,我希望孩子在我們藏漢團結的大家庭裡永遠幸福安康,藏漢的情誼地久天長!”

田笑雨抹了一把淚,說:“記得到時將孩子的照片寄給我們!”

德吉點點頭:“一定!”

鄧安走過來擁抱完張浩天又握住田笑雨的手,說:“十年的光陰終生難忘,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和你們共同工作過的歲月!”說完,從提兜裡捧出“死不了”放在田笑雨手中,說:“李紅讓我交給你的,說這盆花到了內地,一定會開得更好!”

田笑雨接過來,說:“一定會的!”

大家還在擁抱話別,離別的情緒掛在每個人臉上。

張浩天轉身看見周逸飛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牆頭一棵柳樹下,翹起的一縷頭髮直指藍天,皺巴巴的西服扭曲變形,神情暗淡,躲躲閃閃的目光令人不安。他走過去,伸出手,說:“振作起來,重新開始!”

周逸飛低著頭不敢看張浩天的眼睛。過去,自己藐視他、嘲笑他、詆譭他。此時,覺得張浩天才是自己永遠無法超越的對手。他說:“十年就像一場夢,到現在也分不清是美夢還是噩夢?”

張浩天拍拍他肩,說:“不管是什麼夢,都應該快點醒來!”

“怕是來不及了,十年的青春歲月和金色年華都付之一炬了。”

張浩天說:“只要想站起來,什麼時候都不晚!”

周逸飛抬起頭,看著田笑雨,眼前閃過一絲微弱的光,對張浩天說:“我能去和笑雨說幾句嗎?”張浩天點點頭。周逸飛慢慢走過� �,表情複雜地看著田笑雨,說:“如果我周逸飛還有什麼僅存的真實,那就是對你這份沒有參雜半點虛假的感情,如果世上還有什麼讓我留念的,就是心底對你最深的思戀……哎,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一切都不可能重來,這都是上天對我的惡作劇……”

田笑雨說:“不要想太多,簡簡單單,從從容容才是最好。”

周逸飛重複道:“簡簡單單,從從容容……”

車徐徐開動,大家流著眼淚在笑,“再見”兩個字堵在每個人的胸口。張浩天朝他們不停揮手。田笑雨模糊了眼睛。楊丹丹不停地用徐致遠脖子上的哈達擦拭淚水……

汽車從汽車站緩緩駛出。繞過繁華的八廓街,手搖轉經筒的老人依然走在百年不變的轉經路上,平和安詳地搖動著幸福和吉祥。太陽的光輝一如既往地灑在布達拉宮每一個角落,整個紅山映在一片金色光芒中。拉薩河水翻動清波,沿著蜿蜒綿長的公路流淌……

汽車很快就駛入了廣袤的藏北草原。大家把目光投向草原。藍天如洗,白雲低垂,鮮花搖曳。十年的經歷像電影片段慢慢回放,思緒如清風在心頭纏繞。

張浩天走下車,找到了宋建華的墳塋。大家跟著他走過去。

草原上的風已將原來隆起的墳頭削平了,低矮的土堆已經差不多和草原連為一體,墓碑歪歪斜斜倒在地上,墳上長滿了荒草,四周瀰漫著陰冷的空氣。

陳西平一頭撲上去,跪在地上低聲哭泣:“你在這還有個碑,雪梅連屍首都找不到,想和她說說話,連個地方也沒有……”他的話悲悲慼戚的,一下子就把大家的淚眼開啟,所有人的眼睛都紅紅的。

張浩天把倒伏的墓碑扶正,用石塊重新固定好。

徐致遠把墳頭的野草清除掉,又從遠處刨些新土放在上面。

楊丹丹撿來一些小石頭圍在四周。

田笑雨俯身採擷野花放在墳前。

蓉蓉跟在田笑雨身後,把兔子放出來啃食青草。

陳西平半跪在地上,還在嘮嘮叨叨:“我們就要走了,可是你再也回不了家了……你看看這茫茫荒野,連棵樹都找不到……寂寞的時候你就和風說說話吧……”

張浩天從地上撿起幾塊石頭壘起一堆瑪尼石。大家跟著他往石堆上放了幾塊石頭,圍著宋建華的墳轉了三圈。

風撫平了大家的哀傷,也吹乾了所有人的眼淚。時間的潮水再一次退去,露出記憶的沙灘,往事貼著地面的青草蔓延過來。張浩天彷彿看見十年前宋建華撫摸過的那匹黃鬃馬正慢慢走過來,深情地注視著他們。壯志豪情,終有隨風而逝的一天,但我們曾經那樣地努力過,認真地追求過,那些過往就會成為永恆的感動。那些漫天飛舞的夢想和溫熱心底的情懷,只要輕叩心門就會泛起陣陣漣漪。

張浩天輕聲告別:“建華,我們就要走了,你就在這安心守護你的草原和羊群吧!現在草原已經大變樣了,你原來的夢想都一個個變成了現實,你想做的事也都有人在繼續。相信不久的將來,草原一定會像你期望的那樣開滿鮮花,牛羊成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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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浩天走過去,把長跪不起的陳西平拉起來扶上車。

蓉蓉突然想起吃草的兔子,說:“媽媽,兔子不見了!”

楊丹丹說:“走吧,就讓兔子在這裡陪著建華叔叔吧!”

汽車很快駛離茫茫藏北草原,翻過連綿不斷的雪山。

唐古拉山的太陽依舊光芒四射,五色的經幡還在風中“嘩嘩”作響。山路上和當年一樣的朝聖者從遠方匍匐而來,和他們擦肩而過,越走越遠……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