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UU看書 > 現代 > 滄月:羽最新章節列表 > 羽·青空之藍_第三章 孔雀明王
選擇背景顏色: 選擇字體: 選擇字體大小:

羽·青空之藍_第三章 孔雀明王

第三章 孔雀明王

空桑白帝十八年十月二日,雲荒大地上一片繁榮景象。

自從九百年前那一場空前的戰亂結束後,冰族戰敗遠避西海,空桑人重新奪回了這片土地。然而令人遺憾的是,作為開創了光明王朝的一代明君,光華皇帝真嵐卻沒有子嗣,帝王之血至此斷絕。為了保證新生帝國的平穩延續,光華皇帝在駕崩前留下遺詔,將王位傳給了輔政重臣、中州人慕容修和紫族公主所生之子慕容朔望。

因其封地在西荒,被後世稱為西恭帝。

繼任的西恭帝也是一位難得的明君,在位期間,承前啟後,延續了光華皇帝開創的盛世局面,將雲荒帶向了進一步的繁榮。他鞏固了空桑人的統治,與碧落海上的海國修好,在狷之原上豎起了綿延九百裡的“迷牆”,阻斷了冰族人從西海重返大陸的企圖,並且將在戰火中攔腰折斷的伽藍白塔重新修繕一新。

當那座矗立在雲荒大陸心臟上的巨塔重新聳立時,所有仰望的空桑人都不由得淚流滿面——經過冰族入侵亡國的百年困厄,昔年的榮光終於又完全復現了。

一切都欣欣向榮,沒有絲毫差錯。

然而,在西恭帝年老時,關於王位傳承的問題再一次被提了出來——西恭帝慕容朔望雖然育有一子一女,然而他畢竟是中州人的兒子,不是身負純正帝王之血的人,他的子嗣也不能理所應當地成為王位繼承人。

於是,空桑的六部再度為誰來成為第三任帝王而爭執不休。

在長達接近十年的爭執後,西恭帝漸漸年老,王位的繼承人卻遲遲無法決定:因為無論怎麼決定,都必然會引起天下的動盪。

眼看這個分歧將不可避免地擴大成一場內戰,為了挽救天下於戰火邊緣,西恭帝強撐著病體,獨自來到了伽藍白塔頂上的神殿,徹夜向著神明祈禱,希望九天之上的雲荒三女神能降下旨意,讓這片大地不至於再一次陷入分裂和戰爭。

經過三日三夜的祈禱,在一個月食之夜,神諭真的降臨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道白色的光芒從天宇直射而落,籠罩著伽藍白塔,塔頂的神廟折射出熠熠的光芒。那一道光柱裡,似乎有什麼從九天翩然而落,宛如白羽一般炫麗非凡。

第四日清晨,神廟的門轟然開啟,西恭帝從門內走出。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原本已經垂死的老人在連續三日三夜的祈禱後居然毫無倦意,彷彿迴光返照般神采奕奕。西恭帝疾步走出,宣稱自己已經得到了神諭,並迅速召集文武百官、六部藩王,齊集在白塔頂的神殿外,聽候他宣佈最後的決定。

那是光明王朝第二任皇帝一生中最後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詔書。

詔書的意思非常簡單,內容卻令天下震動:

其一,西恭帝將主動退位,並且要求自己的後代也放棄帝位。他的兒子慕容洙被封為葉城城主,從此終身不得回到帝都插手政局;年輕的小女兒則成了女祭司,被封為空桑大司命,入住伽藍白塔頂的神廟。

其二,選擇白王長子白璧作為下一任帝君,即日起入住紫宸殿。

其三,預選青王長子青矛作為王儲,於二十年後成為下下一任帝君。

這一道詔書不啻石破天驚。

當第一條宣佈的時候,藩王都喜動顏色,紛紛覺得王冕已經落入了自己手裡。然而,緊接著的第二條一出來,除了白王青王,其他四位王者又個個面露不悅,甚至殺機湧動。當第三條頒佈的時候,六王徹底糊塗了,不明白垂死的西恭帝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安排。

哪有人在選擇了下一任皇帝後,連下下任的都一併指定呢?還是這個皇帝已經病入膏肓,糊塗了嗎?

“肅靜!”彷彿知道下面人心湧動,西恭帝在王座上開口,回答了諸王的疑惑,“自從光華皇帝死後,空桑純正的帝王之血已絕。朕為先帝親自指定之繼承人,而朕若駕崩,如讓任何一族登上帝位都不能服眾,只怕會引起天下動盪。”底下的六部藩王紛紛噤口,發現垂死的皇帝心裡竟然明晰如鏡。

頓了頓,西恭帝又開口,語氣低沉而威嚴:“幸虧天佑雲荒,聽到了朕的祈禱,昨夜,三女神從九天而降。神諭說既然朕的帝位乃自光華皇帝禪讓而來,因此,在朕身後,帝冕也應在六部之間繼續傳遞,輪轉不息,而不應由任何一族獨霸!”

什麼?輪轉?六部之王一時均大出意料,相顧無言。

是的。這的確是一個巧妙無比的方法,平衡了諸方的力量和慾望,幾乎接近完美。加之以西恭帝宣稱這道詔書出自於神諭,更是令人無法違抗。

畢竟皇帝輪流做,二十年後到我家。既然權杖被分成了六份,每族都有份,總好過貿然輕啟戰端發動一場沒有多少勝算的內亂。於是,短暫的猶豫和商議後,六部藩王齊齊跪在神殿外,叩首領命,山呼萬歲。

那一道詔書,奠定了之後九百年空桑的政局,被後世稱之為“神授的權杖”。空桑全新的帝位傳承規則,也就是“禪讓”制度,從此一舉建立。

當然,空桑的“禪讓”不是如中州上古那樣,只要徹底的唯賢者便可居之。按照新的規則,帝冕將在六部之間傳遞,由白、青、藍、紫、赤、玄各自從族中推出人選來就任,二十年一輪換。若是在位期間王者死去,則由他的直系繼承人繼位,直至期滿。

在西恭帝的主持下,空桑六部相互妥協,共同在伽藍白塔頂上刻下了著名的“誓碑”。由堅硬無比的黑曜石製成,上面記錄了三條簡單的誓約:

一、六王共政,帝冕傳遞,有意圖獨霸天下者,共誅之。

二、空海之盟,並世長存,兩族永不得開戰。

三、慕容氏永鎮葉城,不得參政。諸王應善待其後人,若有謀逆大罪,亦不得株連九族。

以上三條,凡不遵者,天人共誅。

這三條簡單的約定在那之後支配了這個大陸九百年。

每任登上紫宸殿的帝君,即位前都必須來到誓碑前,在女祭司的陪伴下跪誦碑上的條款三遍,對天發誓絕不違反。

沒有人知道,這區區一塊石碑、三條誓約,是否真的具有約束力。然而,天下百姓都以為是因為這塊誓碑的存在,才令雲荒維持了九百年的平安。於是,這塊被豎立在白塔頂端的黑曜石石碑,漸漸地便在民間有了神一樣的傳奇色彩。

而和誓碑同時入住伽藍白塔頂的,還有新上任的空桑大司命。

西恭帝將自己綺年玉貌的女兒封為空桑最高的神官,送進了神廟,並且在駕崩時將代表空桑最高王權的神戒“皇天”交給其保管,囑咐她直到下任帝君順利即位時,再在登基大典上親手給新帝戴上。

但是,除此之外,這位空桑大司命沒有任何實權,除了每二十年出現一次,在短短的權力交接儀式裡擔任祭司之外,她甚至沒有再走出神廟一步的權力。沒有人知道西恭帝為何要把女兒留在神廟深處,做一個名義上的宗教領袖。

光陰如箭,瞬忽九百年。

空桑帝王一任任地即位,又一任任地駕崩。白塔頂上,誓碑前,來來去去走過了數十位皇帝。如今,已經是光明王朝開創後的八百九十九年,帝冕已經在六部之間傳遞了七輪。

然而神奇的是,彷彿這區區一塊石碑真的有某種驚人的力量,那麼長的傳遞過程中,帝冕的交接居然從未出現過一次失控。

如同受到詛咒一般,九百年間,每個曾經心懷不軌、想要獨佔王位的帝君都因為各種原因遭到了失敗,有些甚至是一夜之間毫無預兆地橫死在地,全身上下不見傷痕,只有手指上的皇天神戒流出血來。

在這樣的噩兆之下,想要挑戰誓碑制度的人都開始膽怯,收斂了鋒芒。

當今在位的是白帝白燁,空桑光明王朝的第四十五任帝君,時年四十有二,好色而陰毒。有傳言說在十年前,身為白族嫡系裡排行第二的皇子,白燁是靠著暗殺了剛當了八年皇帝的長兄白煊才接過王位的。甚至有人說,為了保證自己的繼位沒有阻礙,他甚至連長兄兩個不滿十歲的孩子都一手清除。

然而,即便是有聲名狼藉的帝君,也無礙於這片大地的富庶安寧。

這位白帝雖然好色而奢靡,後宮之多遠遠超過前四十四位皇帝,然而在治理國務上卻並不昏庸。他起用了文武兩位肱股大臣:把軍隊交給了名將白墨宸,將國務託付給了宰輔素問,緹騎和驍騎兩軍也由心腹牢牢控制,一切有條不紊。

十年來,天下倒也是太平無事。

不過,在最和平的時代裡,也難免有偶爾出現的刺耳聲音——

不出數日,齊木格的血案便風一樣地在大漠上流傳開來。西荒最負盛名的薩仁琪琪格公主當眾被殺,兇手在無數人面前行兇後揚長而去,這樣囂張血腥的行為不但令西荒四大部落為之震驚,甚至統領沙之國的紫之一族都被驚動。

然而,不等帝都有旨意返回,第二日黃昏,三行黃塵便飛馳而來,在村寨口翻身下馬。那一行人齊齊的暗紅勁裝,談吐沉穩,眼神凌厲,一望便知非同常人。

“諸位……是帝都來的老爺嗎?”族裡長老將令牌看了又看,有些敬畏地問。

那塊令牌是純金製成,入手沉甸甸的。上面雕刻著展開的雙翅,雙翅中間有一顆藍色的寶石,隆重精美,不像是統治沙之國的紫王的令牌,倒是像帝都大內的物件。

“我們是緹騎。”來人解釋了一句,“為查公主之死而來。”

“啊?諸位真的是帝都來的使者?太好了!”部族長者明白過來,連忙將其迎入,抹了一把眼淚,語音顫抖地喃喃,“這次大難來得突然,頭人病倒了,可憐的拉曼也瘋了,不知去了哪裡。如今大人們來了,公主的復仇就有望了!”

“先帶我們四處看看吧。”來人卻是聲色不動,“這裡我們不熟。”

一行人跟隨長者來到村寨中央的廣場上,看到了高臺上的靈柩。

周圍的牧民們正在哭祭,紛紛從家裡背來乾柴墊在公主的靈柩下。三人到來時柴堆已經堆得很高,居中的少女屍體被供奉在最頂端,彷彿祭獻的潔白羔羊。他們在高臺下停留了許久,走入牧民群裡問了詳細的情況,然後借了一架木梯攀行上去。

“是‘他’做的嗎?”其中一人一看遺體的模樣,蹙眉。

“沒錯了。”另一個人低聲,抬起手虛指著少女的臉龐,“你看她的表情。”

女子的臉因為失血而蒼白,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全無一絲痛苦,反而在嘴角露出奇特的微笑來,彷彿看到了什麼令人恍然的答案。

“嗯……的確,和前頭四個死去的女人一模一樣。”領頭的人微微蹙眉,用絲絹蓋住手掌,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托起了女子的身體。那具軀體輕得可怕,背後脊椎正中有一個洞,五臟六腑都似被一種奇特的火焰焚燒,只剩下了一個空空的軀殼!

“你們看。”領頭的人用左手託著屍體,右手探入了背後的那個洞裡,直至沒腕,“從背後掏進去,裡面全空了……一模一樣。”

他抬起頭,看著一個同僚:“前面那幾個人也都是這樣死的吧?”

“不錯,”另一位緹騎回答,從懷裡拿出一本冊子翻開,照著念,“七個月之內,一共發生了四起案子,死去的女子全部都是這樣的情狀。所有死者均為未曾出嫁的年輕女性,年紀在十八到二十五之間。然而相互之間距離遙遠,身份懸殊,沒有任何共同之處。”

“那四個人裡,有望海郡的漁家女,息風郡的賣酒女,蓬門小家碧玉,還有官宦人家的千金。”另一個同伴苦笑幾聲,搖了搖頭,“千奇百怪,沒有絲毫規律,讓人根本找不出頭緒來……或者那個下手之人只是一時興起挑了些年輕美貌的?”

頭領面沉如水,冷然:“怎麼可能?”

他再仔細看了一眼,放下了薩仁琪琪格的屍體,從胸臆裡吐出一口氣來:“下手之人狠毒決絕,無論守衛如何嚴密,在千萬人中取人性命易如反掌。每個死去的人都毫無關聯,唯一相同的,就是死後都成為一具空空的軀殼。這樣奇怪的情況,我在緹騎幹了三十幾年,只在老一輩嘴裡聽說過一個孤例……”

“啊?!”兩位同僚脫口驚呼,彷彿被人敲了一悶棍。

如果老大不提,他們幾乎就已經忘了。不錯,在緹騎卷宗記載裡,六十年前,雲荒大地也曾經在短時間內接連發生過一連串不可思議的怪事!

六十年前的某一天,桃源郡郡守家的小姐慘死在自家後院的秋千架上,背後一個窟窿,五臟六腑都被吸走了,只剩下一個空殼。陪著她去後院看花的丫頭說,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小姐坐在鞦韆上,蕩入花叢裡時還是活潑的,然而等落下來時便成了這副模樣,根本看不清到底是誰下的手。

一個月後白川郡出現了相似的案子:大白日裡,一戶村民去鄰村迎娶新婦,鼓吹炮仗裡,無數人親眼看著新娘子上了花轎,然而下轎之時,在滿堂賓客的眼皮子底下新娘卻死在了轎子裡,一滴血也沒有流,身子只剩了一層薄殼。

而更可怕的是這些兇案都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然而從頭到尾,居然沒有一人見到過兇手的模樣!

當時雲荒還處於青帝執政的時期,天下承平安定,一年下來整個大陸也沒有幾起人命案子。所以那些恐怖至極的怪事在幾個月內密集地發生,登時震驚了整個國家。民間都說是出了一個吃人心肝血肉的邪魔,專挑年輕美貌的女子下手,使整個大陸人心惶惶。

朝廷驚動,宰輔下令嚴查,緹騎統領岑寂也為此焦頭爛額,不得不放下面子四處尋訪高人指點。也不知是他真的找到了什麼高人,或者是兇手忽然興致闌珊,在這連續的六起命案發生後,雲荒大地忽然又重新恢復了安寧,兇手從此銷聲匿跡。而宰輔彷彿也從此忘了這起大案,沒有再督促緹騎將此事追查到底。

上頭沒了音訊,那一系列血案便作為懸案一直存留了下來。

那之後,也曾有年輕能幹的緹騎想要繼續追查,解開這個謎團,好給自己尋得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然而不知為何,這些想要立功的年輕人卻接二連三地出了事,不是莫名其妙地被殺,就是從此下落不明,居然沒有一個人得了善終。

就這樣,到了後來,便再也沒有人敢去觸碰這個詭秘的案子。

如今,時間已經過去了太久,當年轟動一時的案子也已經逐漸被人遺忘。但此刻在西荒的村寨裡,面對著一具美豔少女的空殼,昔年的陳案又忽然跳到了幾個人的心頭。

帝都來的一行人看著彼此,臉色都不大好。

是的。如果這次又是類似的情況,遇到了一樣的對手,那麼,這個六十年前連老前輩們都無法破解的案子,他們遇上了只怕也無力解決,免不了要受到嚴厲的懲處。

“不可能!”許久,其中一個人忽地重重擊了一下靈柩邊緣,脫口,“已經六十年了,那個兇手也該老得不像話了,怎麼還能重新出來犯案?”

“不,你漏了一個最大的可能性。”頭領嘆了口氣,屈指敲擊著木板——

“那個人,或許是個鮫人。”

“鮫人?”另外兩個人倒吸了一口氣,面面相覷。不錯,鮫人的生命是陸上人類的十倍,六十年對他們而言不過是短暫的時光。如果說那個兇手當年還是個年輕人,那到如今也不過剛到而立的年紀而已!

“只可惜那些牧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像是中了邪。”頭領嘆了口氣,“這事情很奇怪,好像在場的所有人都被催眠或失憶了一般。”

另外一人沉吟了一下:“莫不是那個兇手精通術法?”

同僚嘆了口氣:“這樣倒麻煩了。兇手可能是鮫人,難道還要去海國請求幫忙?”

“不,不必麻煩海國了,”頭領卻抬起手,毫不猶豫地阻攔,“目下兩國關係也說不上不好,皇上估計也不願為了區區幾起命案而興師動眾。而且這件事不簡單,我們還是到此為止,不要再輕率追查下去為好。”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他合上了靈柩,臉色冷肅地下了斷語:“先回去向都鐸大人稟告吧!”

“可是,”其中一個同僚顯然不服氣,“這些女人就白白死了嗎?”

“這不是我們能管得了的。交給上頭來處理吧!”頭領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最後回顧了一眼少女的遺體,再度露出惋惜的神情,“這麼美的女子,年紀輕輕就死了……可惜,可惜!”

他喃喃說著,跳下地來,回頭將火把投入柴堆。

烈烈的火焰騰空而起,吞沒了少女空洞而美麗的軀殼。

“立刻回葉城稟告指揮使大人!日夜兼程,一路不許休息!”頭領翻身上馬,一揚鞭,一路黃塵地飛馳而去,“如果去得晚了,一過十月十五,只怕又要出事!”

在那些緹騎來到村寨的時候,那個神秘的旅人早已經離開了齊木格。

此時萬籟俱寂,黎明裡只有風聲和他相伴。

旅人沿著沙丘蜿蜒的脊走著,沙土簌簌在腳邊作響。走出兩裡路,他看到黃沙堆裡露出一角青色石板——顯然那便是娜仁所說的坎兒井,然而這方圓百里唯一的泉眼,看來也已經在這一場沙暴裡被完全掩埋了。

這裡離空寂之山還有數十裡,要找到第二個水源還很遠。

一路上,旅人用手不停地擦拭著衣襟上的血跡,卻怎麼也無法將濺上去的少女之血抹去。他搖了搖頭,彷彿再也無法忍受,忽然反手拔出長劍刺入地下。凌厲的劍風裡,黃沙如同爆裂般飛了起來,紛紛四散。那一擊直刺地底,居然深達數十丈!

一劍後,有清泉順著劍底汩汩湧出,轉瞬會聚成一個深潭。

那個人只用一擊便穿透了地底泉脈,俯下身去,用泉水細細地洗了一遍自己的劍。清澈的水滑過純黑的劍脊,上面的那顆明珠光潔如新。

“紫煙,這一路讓你受苦了。”他喃喃地對著劍說話,解下身上的斗篷將新洗好的長劍裹了起來,放到岸上,然後將一身衣服全數脫了下來。

大漠的初冬已經很冷,然而他卻穿得不多:斗篷下是一件長袍,冰綃織成,極素淡的顏色裡隱著極繁複的花紋。長袍下卻是一件金色的甲冑,不知道什麼質地,一片一片如鱗般疊著,隱隱有金鐵的冷光,卻又柔軟如鮫綃。

那個人赤身步入了冷泉,站在齊腰深的水中,沖洗著濺上去的血痕,在那一眼泉水裡拼命擦洗著自己的左手,一直到皮膚出血。然而,即使這冰冷而潔淨的水,還是無法洗去手上那個金色的烙印,更無法洗去那種如影隨形的罪惡感。

他頹然跪倒在水邊,忽然間爆發似的低喊了一聲,握起了漆黑的長劍。

啪的一聲鈍響,是利器重重抽在血肉上的聲音。

一下,又一下,飛濺的水花濡溼了他蒼白的臉。跪在水裡的人緊咬著嘴唇,眼裡湧動著壓抑的光,狠狠用長劍抽打著自己的背,鼻息沉重。

他下手很重,背上衣衫轉瞬縱橫碎裂開來,血從淤青的傷痕下沁出。然而他卻一聲不吭地承受著,用闢天劍毫不留情地抽打著自己的背,緊緊咬著牙。一直到抽打了上百下,整個背部佈滿血,他眼裡那種可怕的光才熄滅下去。

血濺滿了漆黑的劍鞘,也濺上了那一粒明珠。

他鬆開劍,捂著臉將頭埋入冰冷的水下,一動不動,身體在瑟瑟發抖,蒼白的背裂開了,血滲入荒漠冷泉,彷彿殷紅色的霧氣蔓延。

又是一個無辜的犧牲者。琪琪格公主臨死前的眼神在他腦海裡反覆浮現,如此年輕,卻如此薄命,怒視著這個從天而降的殺人兇手。那種目光和記憶裡其他的眼睛重合了,遠遠近近地注視著他,滿含憎恨和不甘。

紫煙……又是六十年過去了。距離我們定下的生死之約,已經一百二十年了。

我一直在堅守著約定。

可是,這種在黑暗裡追逐和屠戮的歲月,到底還要過上多久?會持續到孤獨死去的那一天嗎?如果到了那一天,你,會在天上迎接我的到來嗎?

衣物和佩劍放在水邊,沉默中,周圍的沙子簌簌一動,似有滑下來的趨勢,地底湧出的水流忽然間有些異常,似乎有一股微小的力量擾亂了泉流。

彷彿感覺到了什麼不祥,在那一個瞬間,他身子一動,探手去拿那把擱在水邊的黑色長劍。然而,就在同一剎那,地底忽然裂開,血紅色的泉水洶湧而出!

手還沒觸及那把劍,腳底忽然便是一空。

他墜入不見底的深淵。耳邊風聲大起,殷紅色的泉水伴隨著狂暴的風沙湧起,遮蔽了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什麼巨大可怖的東西從地底猛然躍起!

他提氣飛掠,足尖卻踏不到實地,頭頂的光線在一瞬間消失,彷彿什麼鐵壁在頭頂轟然閉合。水潭在沸騰,幻化成了一張巨大的血盆巨口,將涉入其中的人吞噬!

風沙重新席捲而來,魔物的聲音響徹了天地,痛快殘忍地狂笑著。在齊木格受重創後,經過漫長的一路尾隨,蟄伏於地下靜待時機的它終於一舉雪了仇恨!

然而,那個笑聲沒有持續多久,就戛然而止。

黃沙在劇烈地翻湧,彷彿地底有什麼東西因為劇痛而拼命掙扎。一聲慘烈的叫喊後,沙漠裡爆發出一陣炸開的風沙,大地忽然裂開,一個龐大無比的東西從地底翻了上來,不停滾動著,竟將連綿數十裡的沙丘夷為平地!

片刻後,劇烈的掙扎終於緩了下來。

清晨的日光照耀在大漠上,疏疏朗朗落下的飛沙裡,只見那個叫作薩特爾的魔物尚自抽搐,混濁腥臭的血如同瀑布一樣從破碎的軀殼裡流出。那個旅人劈開了魔物,破體而出,赤身跪在巨獸的頂心,右手探出,中食二指深深探入了魔物的顱腦裡,猛然一拔,只聽噗的一聲輕響,竟赤手從魔物的腦裡扯出了一物!

魔物發出最後一聲嘶喊,在劇烈的飛沙裡翻騰了一下,再也不動。

那個人跳下地來,赤足踩著黃沙大步走開,手指微微握緊,不知道念著什麼咒語。轉眼間一粒赤紅色的珠子在手心凝固成形,足足有拳頭大,散發出濃烈的血腥味。旅人蹙眉,看也不看地捏碎了那顆珠子。在珠子化為齏粉的一剎那,黃沙上躺著的巨大魔物忽然間四分五裂。

在一眨眼間就做完了這些驚心動魄的舉動,那個人的臉色卻絲毫不動,厭惡地隨手扔掉了那顆碎裂的血珠,轉頭四處尋找。

“是在找這個嗎?”忽然間,風沙裡有人哈哈一笑。

他驀然抬頭,眼神倏地凝聚起來。風初定,黃沙徐徐落下。透過清晨的日光,這片面目全非的大漠上不知何時坐著一個人。白衣白襪,足踏芒鞋,左手託缽,右手握著一串念珠,竟是一個佛教的雲遊僧。

雲荒大陸上並存著諸多不同的宗教:空桑人信仰孿生的創造神和破壞神,西荒的牧民們信仰自然神,而那些從中州遷徙過來的人裡流傳著外來的宗教。信仰佛教者多半集中在中州人居多的澤之國一帶,曾經風靡一時,然而在兩百多年前那一場中州人的動亂後,連帶著佛教也遭到了帝都的抑止,一場浩大的“毀佛”行動後,漸漸衰微。

所以這裡乍然出現一個僧侶,實在是一件頗為奇特的事情。

等塵沙漸漸散去,才看清那僧侶正當壯年,相貌堂堂,長眉高鼻,膚色如蜜,看上去端的是法相莊嚴,大有龍象之姿。他盤膝趺坐在沙丘上,初晨的太陽正從背後升起,將僧侶的輪廓湮沒在一片晶瑩的幻光裡,炫目無比,彷彿不屬於這個塵世。

只可惜他一開口,高僧的形象便立刻完全崩塌。

“等了六十年,你終於來了!”他大聲招呼著,言辭粗魯,跳下沙丘向著旅人走去,熱情地伸出手去,“老子一個人待在沙漠裡,可真的是快憋出病來了!”

在僧人張開的手心裡,赫然也有著一個金色的命輪!

看到這個同樣的標記,那個旅人終於微微一笑,放鬆了戒備。他走上前去,伸出了左手和僧侶相握。彷彿相互感應一般,在相握的一剎那,兩人手心的命輪忽然間一震,同時放出光芒來!

僧侶大笑起來,重重拍了一下同伴的肩膀:“龍,你可來了!”

“六十年不見了,”旅人道,“孔雀。”

“‘孔雀’?這個娘娘腔的鳥名字讓人一聽就起雞皮疙瘩。”撓了撓光頭,那個僧侶顯然不滿意這個名字,“為什麼你從來不肯叫我的全名?”

“孔雀明王?”龍搖搖頭,“太拗口。”

“那你也可以和牧民一樣叫我‘明王’嘛!”僧侶提議,“多簡潔。”

龍再度搖頭:“名字不過是個代號而已,在命輪裡大家用的也都不是真名——”他顯然不想繼續談下去,轉過了話題,“你怎麼不在空寂之山,卻跑到這兒來了?”

“你以為老子願意在大漠裡跑遠路?”孔雀攤了攤手,無可奈何,“這幾天老有薩特爾從狷之原出來,真是搞得天翻地覆啊!那些膽小的牧民嚇得屁滾尿流,紛紛來向老子求救,結果才趕到這裡,你居然已經把它給收拾了。”

“原來如此。”龍點了點頭,眼神又恢復到淡然。

“殺個把沙魔,對你來說小菜一碟吧?我也不謝你了。”孔雀搖晃著手裡的東西,“喏,上古神兵闢天劍和龍鱗做成的黃金甲,都在這裡。你洗澡時也不看著點,萬一沒了衣服,看你光著身子怎麼到處跑?這裡大漠上的婆姨都剽悍得緊,兄弟你長得太俊,小心要被人直接按倒在地上。”

龍似乎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樣粗野的葷話,眉梢動了動。

“好了好了,六十年了,還是一點玩笑也開不起。”孔雀看到他的表情,把手裡的衣物扔給對方,“快穿起來,否則被別人看到我和一個光著身子的男人在一起,不知道會怎麼想呢!”

“不是開不起玩笑,只是有時候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而已。”龍的語氣溫暖而空無,彷彿站在這裡說話的只是一個幻影,他真正的心思卻遊離在萬里之外,“一百多年來,我待在北海,很少和人接觸,這些都早已經忘記了。”

孔雀嘆了口氣,指了指那把闢天:“都一百多年了,你還帶著個死人到處走?”

“我不會留下紫煙一個人在北海。”龍淡淡回答,躍入了一邊的清泉裡,再度仔細地將染了血汙的劍洗了一遍,這才開始給自己洗去滿身的血和沙。他洗得很快,片刻便從水中站起,重新穿起外套跳上平地來。

孔雀無話可說,只是合起雙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原來,這一百多年來他都活在那一場夢裡,始終不曾走出分毫。

龍轉過頭,問:“靈珠已經被你拿了吧?”

“嗯。”孔雀攤開手掌,手心一顆純白色的靈珠綻放出柔美的光芒,半透明的珠子核心隱約浮動著一點殷紅,豔麗非常,透出一種妖異的魔一樣的力量。

“阿彌陀佛,好重的怨氣!”孔雀小心翼翼地將珠子放入託著的銅缽內,“真是罪過,又是一條人命。”

“薩仁琪琪格,沙之國曼爾戈部的公主。”龍垂下頭,看了一眼自己掌心的命輪,聲音帶著深深的悲憫和哀傷,“已經是第五個了。”

“那還有兩個。”僧侶又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看著銅缽裡的那顆蠢蠢欲動的珠子,“不行,得趕快舉行收魂的儀式,等不得趕回空寂之山了。”

“那就在這兒開始吧。”龍點頭,握緊了闢天,“我為你護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