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劍聖慕湮
篝火燃起的時候,天色已經薄暮。
龍橫劍膝上,坐在火旁注視著自己的夥伴。孔雀在誦經,將銅缽託至額心,閉目合掌。聲音綿延而雄渾,面目莊嚴。相如秋滿月,眼似青蓮華,直如佛陀降世,完全不似白日裡那一副粗魯放肆相。
誦經聲越來越莊嚴,到最後竟隱隱有肅殺之意:“須菩提,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於一切法,應如是知、如是見、如是信解,不生法相。須菩提,所言法相者,如來說即非法相,是名法相……”
隨著他的祝誦,銅缽內那顆靈珠開始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彷彿活了一樣越轉越快,到最後,竟然沿著銅缽的內壁飛速滾動,幾乎要飛出缽去!
忽然間有風起,大漠上的篝火暗了一下,隨即陡然熄滅。
“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耶。婆吉帝。爍皤囉夜。娑婆訶——唵!悉殿都、漫多囉、跋陀耶,娑婆訶!”孔雀誦經,念到最後幾乎音如洪鐘,聲如獅吼。
聲音未落,缽中靈珠急速飛出,在暗夜裡劃出一道光。說時遲那時快,僧侶伸手往虛空裡一斬,大喝一聲:“咄!何處去?”隨著那凌空一斬,他左掌心中放出盛大的金光。那個金色的命輪在急速旋轉,形成了一個旋渦!黑暗裡有什麼東西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呼,那道紅色的血光在黑暗裡湮滅,再不復見。
大漠裡一片寂靜。許久,只聽咔的一聲,閃現的火光裡露出一雙深碧色的眼睛。
龍重新點燃了篝火,看著趺坐在佛前的僧侶,低聲:“結束了?”
孔雀點了點頭,臉色益發蒼白。他趺坐在佛前,左手手心裡的金光已經湮滅,身側那個銅缽裡也已經空無一物。他默默念著什麼,半晌才將佛珠掛回了頸中。那一串佛珠不知道是什麼材料製成,每顆都有寸許大,似珍珠又似象牙。然而奇異的是既無珍珠的光澤,又無象牙的潔白,暗淡無光,顯得有些陰慘慘。
法事完畢後,那一串佛珠本來有六十六顆,卻赫然又多出了一顆!
“已經被收服了,等我拿回千佛窟裡慢慢淨化。”孔雀喃喃,試圖將佛珠掛回頸中。然而不過片刻,那串小小的珠子似乎陡然間又重了幾分,他的手顫抖得厲害,竟無力抬起。
“怎麼?”龍有些吃驚,傾身過來,“要幫忙嗎?”
“不用。”孔雀要強,撐著站起身。
就在那一瞬間,那些珠子忽然齊齊一震,彷彿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扯著,從僧侶的手裡憑空跳了起來!只聽得輕微的嚓嚓裂響,有幾顆珠子在一瞬間開裂。龍親眼看到那些佛珠從線上斷落,裂開,墜向地面。不等落地,便在風裡化為一張張猙獰慘厲的臉,呼嘯著,爭先恐後地向外衝去!
“啊——哞尼訇!”孔雀發出了一聲大吼,雙手猛然一拍,重重合在一起,迅速結獅子印,雙目放光,眼神亮得嚇人。他急速念了一句什麼,猛然迎風張口一吸。那一瞬,大漠上憑空旋起了一股劇烈的氣流,彷彿風暴陡然捲來,篝火瞬間再度熄滅!
那些逃逸的惡靈慘呼一聲,竟在剎那間被一種巨大的力量倒吸了回去!
“不!”龍脫口低呼。
萬籟俱寂。片刻,黑暗裡響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咔嚓咔嚓”。那聲音,竟似是一頭魔獸在吞嚥著人的魂魄。然而等光線重新亮起來時,大漠上卻別無他人,只有白衣如雪的僧侶站在那,緊緊閉著嘴,嘴角緩緩流下一股殷紅的血來。
龍已經掠到了同伴的身側,臉上的神色有些奇怪,右手緊緊地握在劍柄上,指尖略微顫抖。在方才那一刻,他彷彿是用盡了全力,才壓下了拔劍阻攔的衝動。
是的,他知道,孔雀在剛才的一剎那,竟是將那些逃逸的惡靈給生吞了下去!
“阿彌陀佛,善哉。百年執念,一朝消解。魂飛魄散,不入輪迴,這樣倒也乾脆。”不知過了多久,孔雀停止了咀嚼。那一串佛珠終於不再躍動,平靜了下來。被壓低的篝火猛然一跳,再度明亮。
龍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孔雀看了看他的腰畔,“紫煙和她們是不一樣的。”
龍依舊沒有回答,眼睛裡卻露出了苦痛之色。僧侶看了他一眼,將佛珠掛回脖子上。那串念珠一落到肩頸,他便不由自主地往前踉蹌了一步,似是一座山直壓上來。那一串佛珠本來有六十七顆,如今只剩下了六十一顆,其餘皆化為齏粉。
龍靜靜地看著同伴。傳說中孔雀因雷聲而孕,十孕其九為鳥而一為人。性甚惡,好吃人,連佛祖如來亦曾被其一口吞下。如來無法,只好破其背而出。本欲殺之,為諸佛所勸阻,遂押至靈山,封為“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因為專吃毒蛇毒蟲之類,體內充滿毒素,故此孔雀明王又被稱為“汙穢神”。
這個來歷不明的僧人,似乎真和孔雀明王有著某種共通之處。
佛教源自天竺,盛行於中州,九百年前曾經一度隨著中州人的大舉遷徙入境,在雲荒傳播得如火如荼。然而,隨著兩百多年前的那一場動亂,佛教和中州人一起遭到了壓制。在整個雲荒大陸範圍內有過一次大規模的“毀佛”行動,無數的佛塔被摧毀,寺廟被焚燒,典籍也被付之一炬。那些在浩劫裡存活下來的僧侶失去了寺廟住所,成了居無定所的雲遊僧人,困頓而艱苦。
孔雀便是其中一員。
這個來自西域的僧侶加入命輪已經四百年,身為六大守護者之一,資歷甚至比鮫人更老。他說自己是中州的僧侶,曾被回鶻可汗封為護國法王。修成羅漢果位後,他發下心願傳播佛法,翻越慕士塔格來到這片陌生的大陸。一直在雲荒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裡苦修,以個人之力開鑿千佛窟,以鎮住那座山裡極重的陰氣。
然而他的真正來歷,卻一直是一個謎。
其實,命輪裡的每個人都是深不可測的吧?
即便整個命輪只有六個人,卻掌握了翻覆天下的力量——幾百年來,他們幾個天各一方,有著完全不同的人生,只有在每隔六十年一次天現異象、命運之輪開始轉動時,他們才會從天下各處奔赴而來,各自歸位,履行屬於自己的使命,合力扼住厄運的咽喉。
篝火重新燃起,映照著兩人的臉。然而,似乎都不知道該再說什麼,入夜的大漠忽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靜默。
孔雀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撥弄著火堆,在裡面放了幾個黑糊糊的糰子:“你吃過晚飯沒?這是前幾日牧民送來的沙芋,要不要來一個?”
龍搖了搖頭,挑了一個離火堆遠的地方坐下。
“也是,芋頭沒滋味。要是有個烤全羊就好了,可惜那些牧民太小氣。”孔雀也不多客氣,自顧自地俯下身,從火堆裡撿起了兩顆芋頭,吹了吹上面沾的灰,想了想,彷彿是好不容易下了決心,從懷裡摸出一物來:“對了,我這裡還有個羊棒子,要不要?”
龍再度搖了搖頭:“我不吃葷腥。”
“哦?”孔雀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你倒是比老子更像個和尚。”
他便不再理會同伴,徑直大嚼起來,吃得咂咂有聲。這個僧人看似普通,探手入火中取食卻面色不變,渾若無事。然而龍默默看著,並沒有露出多驚訝的表情來。
“我說,龍,這次你可做得有點過了。”孔雀一邊吹著芋頭上的灰,一邊頭也不抬地道,“我一直跟你說,殺人的時候要低調!沒事幹嗎要在奪羊大會上出風頭?你以為自己帥就要受萬眾矚目?”
龍卻還是那樣淡然:“沒事的。”
“怎麼會沒事?”孔雀蹙眉爆了粗口,將芋頭皮甩到他面前去,“我倒不是為你擔心,雲荒上能奈何你的人還不多。人多眼雜,我只是擔心會暴露了組織的秘密!”
被同伴呵斥,龍這才收起了臉上的恍惚表情:“不用擔心。我在離開的時候對齊木格的所有人施了術法,消去了他們的記憶。退一步來說,對於整個雲荒,一直住在北海的我根本是個陌生人,就算我出現,也沒有人認得我是誰。”
“哦……”孔雀想了一下,不得不點頭,“也是。等下一次你再回來,只怕整個雲荒上見過你的人也都已經死光了。你是鮫人嘛,和我們不一樣!”
龍也笑了一笑,然而那個笑容卻是隱隱悲傷。
鮫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嗎?或許是吧。
沙芋的香氣撲鼻而來,孔雀一邊吹著一邊啃,還是一如六十年前那樣的多話而粗魯,無非是抱怨這些年來的日子有多麼無趣,整天待在空寂之山開鑿佛窟,淨化那些怨靈,令人簡直快要憋死了。
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和衣在遠離篝火的地方側躺,漸漸睡去。
在他的世界裡,似乎永遠在下著一場不能終結的雪。
那一年冬天的雪很大,將去年剛種下的一棵雪楓都埋得只剩下一個尖兒。
“不會凍死吧?”他站在窗下看著,憂心忡忡地問。
簷下垂掛著晶瑩剔透的冰柱,長達丈餘,從屋簷的瓦當一直垂落到廊下的散水上,宛如水晶簾。這是北越郡數十年來罕見的一個寒冬,然而窗外雖是冰天雪地,房間裡卻很溫暖。重重帷幕遮擋著寒氣,地上兩個紫銅火爐一起燒著,混入了冰片和木樨,芬芳馥鬱。
然而,即使這樣,他還是忍不住從骨子裡透出寒意,咳嗽了幾聲。
“不會,雪楓在雪裡也能呼吸。等到了來年雪化,你便能看到它在雪里長高了至少一尺呢。”身後有人柔聲回答,將一件衣服披上他的肩頭,“倒是你得多加點衣服,鮫人天生怕冷,北越的冬天可不好過。”
帶著微香的衣服披在他肩膀上,令他全身瞬間溫暖起來。
“是啊,”他笑,自嘲,“好像血都被凍住了。”
她站在他身後,輕聲道:“等來年雪化了,還是回海國去吧。”
“太好了!紫煙,你總算答應和我回去見父王了?”他愉快地挑了挑眉,笑起來,“看來你還是心疼我的,不忍心看著我在這裡活活凍死,我可在這裡陪你挨了三個冬天了,總算等到了你這句話。”
身後的女子沒有說話,紫衣和銀髮在室內隨著氣流微微拂動。
他滿心愉悅,並沒有發現她眼神的變化。
很多很多年後,他才明白,原來那時候她的意思和他所領會的竟然完全相反。
他站在窗前,抬首遠眺不遠處的雪峰。千羽雪山是北越的最高峰,和東方盡頭的慕士塔格雪峰並稱雙絕。雪峰高聳入雲,頂端常年縈繞在一片灰白色的雲霧風雪裡,只有仲夏天氣好的時候才能有極短的時間看到真容。
傳說這座山的山頂上住著一位雪花女神,那個寂寞的人獨自居住在高而寒冷的地方,每日裡不停地剪著六稜的雪花,所以北越郡總是一年四季都在下雪。只有夏季,她才會稍微地休息一下,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飛上天宇,將最美麗的雪花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
所以,即便是在最溫暖的夏季,雪峰上還是會有零碎的雪花落下來。
那些雪非常脆弱,在空中落到一半就消融了,被溫暖的風一吹,便幻化成七彩的雨,環繞著皚皚雪峰,與明月同時盛放在夜幕裡。
那便是雲荒上享有盛名的“仲夏之雪”奇景。
據說它一年裡只在某一個夜晚才會出現,持續的時間不過一個時辰,短暫如夢,卻也美如夢幻。無數人聞名而來,那些人不惜在山下紮營露宿,徹夜不眠地望著雪峰,直到度過整個夏季。然而兩百多年來,看到過這一景象的人卻少之又少。
“為什麼只有那麼短短幾天,千羽雪山才會露出真容呢?”他望著被飛雪雲霧遮蔽的雪峰,“仲夏之雪更是接近於傳說,幾乎連長年住在這裡的北越居民也沒有幾個看到過。”
“嗯,所以說,傳說看到的人都會有好運。”她望著窗外冰雕雪砌的琉璃世界,唇角露出一絲微笑,喃喃,“你不是也看到過了嗎?”
“是啊,我的好運就是遇到了你。”他笑起來,眼裡有小小的得意。
她卻在他的笑容裡沉默下去,許久才輕聲道:“如果你不遇見我就好了……”
“嗯?”他終於注意到她的反常,轉過身去凝視著,被她奇異的神色所驚,卻還是不明所以。方才他們還是如世間所有的普通小兒女一樣親暱,耳鬢廝磨,設想著舉案齊眉的日子。然而只是一瞬,她彷彿又站在了離他極其遙遠的地方。
“紫煙,我覺得你很像這千羽雪山。”他嘆了口氣。
“嗯?”她卻心不在焉地想著什麼,抬手撫摸著耳後某處。
“常年被雲霧籠罩,一年也難得看到幾次真容。”
他的回答帶著幾分調侃和幾分認真的抱怨,然而她只是微微一笑,並沒有辯解什麼。
“你肯跟我回去,那可太好了!父皇一定樂壞了,要知道在海國時我可是個很驕傲的傢伙,整整一百年,無論對男人還是女人都沒有興趣。父皇一直催促我,要我早日脫離不男不女的狀態,不然,他真不知道該對外稱我為皇太子還是皇太女。”少年時的他愉快地說著,笑容明朗如青空,“不過他一定想不到我來了雲荒短短幾年,就完全脫胎換骨了!這次帶著你回去璇璣列島,還不嚇死他們了?”
鮫人少年說得愉快,她靜靜聽著,臉上卻沒有笑容。
與陸上人類不同,生於大海的鮫人在誕生時是沒有性別的,只有當成年後第一次愛上別人時,他們才會適時地轉化為相對應的性別,從此畢生不變。
在狷之原上遇到溯光時,他還是一個光芒奪目的少年,桀驁不馴,眼高於頂,有著超越性別之上的美。而如今,他已經完成了一生一次最重大的選擇,出落成如此俊美的男子,宛如星辰般光芒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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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人,的確不應該屬於這個人世,而只屬於那片藍天碧海。
他沒有留意到她眼裡的表情,只是一味幻想著將來,轉而想起了什麼,嘆了口氣:“不過有點可惜,我還沒去過南迦密林呢,南北西東都走遍,就差那兒沒去過了。”
“南迦密林?”她停住了撫摸耳後的手,微微一震,眼神裡有什麼一亮,脫口而出,“是啊……真想去那兒再看一眼。”
“你也想去?”他驚喜萬分,“聽說那邊有著萬古前形成的巨大森林,在青水流域裡居住著神秘的一族人,真的是很神奇的地方。”
她微微地笑,不置可否,凝望著雪峰:“天闕山巍峨千年,裡面有很多傳說。那些無人知曉的隱族女子,一定也很美麗吧……”
“世上不會有女子比紫煙更美了。”他笑,“要不,我們先去那兒,然後再回海國?”
“真的嗎?”她脫口低呼,沉靜的眼眸裡忽然躍出了一點歡喜和熱切。然而,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那一點小小的火星很快就散去了,她紫色的眸子裡又恢復到了平素的淡漠,遠得似乎看不清。
“不行啊……”她摸摸耳後,搖了搖頭,輕輕嘆了口氣,也沒有解釋為什麼,只是轉過身看著窗外雪霧之中的山,輕聲哼起了一首歌謠——
仲夏之雪,雲上之光。
簌簌飄零,積於北窗。
中夜思君,輾轉彷徨。
涕泣如雨,溼我裙裳。
如彼天闕,峨峨千年。
如彼青水,繾綣纏綿。
山窮水盡,地老天荒。
唯君與我,永隔一方!
蹇裳涉江,水深且廣。
脈脈不語,露凝為霜。
長路迢迢,滄浪滔滔。
吾生吾愛,永葬雲荒!
歌謠古樸,旋律簡單,三段都是一樣的音調,迴環往復,無窮無盡。多麼奇怪的歌謠啊……仲夏怎麼會有雪呢?夏季裡的雪,沒有落到地上就會融吧?暗夜消融的雪,不被任何人看見,短暫得就像是……愛。
他聽著,不知不覺輕聲地和著,忍不住伸手去握肩頭那隻手,然而她卻迅速而不露痕跡地躲開了。他沒有氣餒,回過身去擁抱她,她掙扎了一下,終究沒有躲開。他輕吻她的臉頰,她身上的氣息恬淡而芬芳,彷彿白芷花。
他沉溺於這種清雅的氣息裡,忽地看到她耳後白玉般的肌膚上有一顆硃砂痣,美麗非常,彷彿是一顆小小的紅寶石。
“好奇怪,你耳朵後怎麼有一顆痣?”他輕笑,去親吻那顆美麗的紅痣,“上次好像還沒有注意到它在這兒呢。”
他說得不經意,然而懷裡女子的身體忽地僵硬了。
她驀地睜開了眼睛,往後退了一步,捂住了耳根,脫口而出:“別碰!”
她的表情和語氣都非常古怪,一時間令柔情蜜意的情人吃了一驚。她離開了他的懷抱,捂住耳朵後的那顆紅痣,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面色蒼白如死。
“怎麼了?”他走過去,“你不舒服?”
“別過來!”她騰地在妝臺上抓起一把剪刀,厲聲,“別靠近我!”
他愕然站住,看著溫柔寧靜的戀人忽然變了一副模樣。她踉蹌著撲到了鏡子前,彷彿瘋了一樣扯下了外袍,露出了羊脂玉一樣的後背和脖頸,俯身在鏡子前細細看著什麼,抬起手指顫抖地撫摸著耳後。
他第一次看到戀人白皙的背部。上面赫然留有兩道深深的疤痕,呈八字形地留在左右肩胛上,彷彿遭受過什麼酷刑,被利刃狠狠剜過。他來不及問什麼,卻見她顫抖著,撫摸自己露出的後頸。忽地抬起手,瘋了一樣地鉸去了自己的長髮!
“紫煙!”在他的驚呼聲裡,她毫不顧惜地一刀刀剪下去,緞子般的長髮大片大片地齊根而斷,落了滿地。在露出的肌膚上,那一顆紅色的硃砂痣更加醒目,彷彿一滴血。
“已經到這裡了……已經到這裡了!”她撫摩著肌膚,喃喃著,眼神一變,手裡的剪刀忽地揚起,尖利的刀尖對準了耳後那一顆硃砂痣,猛然刺了下去!
“紫煙!”他再也忍不住,衝過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瘋了嗎?”
她那一刀又狠又快,在他阻攔之前,刀尖已經戳進了頸部,血流滿地。握在他手心裡的那隻手冰冷如雪,猛烈顫抖著,手心上忽然綻放出了奇異的光!
“怎麼了?你的手怎麼了?!”他震驚地拉過她的手,想看個究竟,然而她卻用力握緊了右手,死死不讓他掰開。在掙扎中,染血的尖利剪刀掉落在地上,她卻忽地伸出手,猛然拔出了那把懸在壁上的闢天劍,回過手腕,一劍便朝著自己耳後削了下去!
“紫煙!”他被她的反常驚住了,想也不想地騰出手,劈手一把奪過那把劍,死死按住不放。只是短短的一剎那,那個寧靜溫婉的女子彷彿忽然崩潰了,戰慄得說不出話。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但他瞭解紫煙的性格,在這種情況下也不敢再問什麼,只是緊緊抱住她,平息她身上的戰慄。
“不行了……溯光。”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平靜下來,手指還在劇烈地顫抖,“沒時間了。”
他震驚地看著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魔之血……我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沒有時間了……我不能和你去了。”她望著他,死死地捂著流血的頸部,眼神灰暗絕望如同灰燼,“我就快要……就快要……”
“快要怎麼?”他心痛莫名,“你病了嗎?”
“不,比病更可怕。”她用手壓著傷口,喃喃,“可是……為什麼會是我?為什麼?這、這實在是太諷刺了啊!我是一個命輪的守護者,卻……”
“守護者?”他不明所以。
“不要問,溯光。還不是時候。時間到了的時候,我會告訴你。”她沉默了許久,手指的顫抖漸漸平息,終於有些平靜,“如果到了那個時候,請你一定要原諒我。”
“原諒?”
“原諒我先你而去。”她輕聲喃喃,“原諒我留下你一個人。”
“不要說傻話,”他吃了一驚,“有什麼問題我們一起解決,總有辦法的!”
“不……沒有辦法,”她眼裡的淚水終於掉落下來,如晶瑩透明的水晶,一滴滴滑過臉頰,“就是海皇、龍神也不會有辦法!誰都沒有辦法!”
那還是相識多年後,他第一次看到這個堅強隱忍的女子對著他落淚。很快她就忍住了淚,忽地抬起頭,深深地凝視著他,一字一句:“溯光,我要拜託你一件事,務必要答應我。”
“說吧,”他很快地回答,“任何事我都答應你。”
她紫色的眸子裡彷彿有一團煙霧,縹緲深遠。沉默了片刻,她撫摩著滴血的後頸,終於開口了:“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你一定要殺了我!”
“什麼?!”他震驚地看著,不可思議。
“答應我!”她卻一步不讓,緊緊盯著他,“求求你!”
他遲疑著,終於忍不住心底多年來的疑惑,脫口而出:“紫煙,你到底是誰?在狷之原上相遇時,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為什麼你會有這把闢天劍?難道你是空桑皇室的人?又為什麼會住在這裡?”
她撫摩著那把黑色的長劍,手指微微顫抖,低頭不語。
“告訴我啊,紫煙!”他用力抓住她的肩膀,搖晃著,“我們在一起六年了,你還不肯告訴我?到底是什麼讓你這些年來如此吞吞吐吐?很重要嗎?”
她的肩膀單薄得只盈一握,好像一捏就會碎裂。
“溯光……我不是皇室的人,我是——”終於,她彷彿是屈服了,吐出一口氣來,抬起染滿鮮血的手,“看到這個了嗎?”
彷彿是幻覺,他看到她的手心裡浮凸出一個金色的轉輪!
“這是什麼?”他震驚無比。
“這就是命運的輪盤,”她低聲,“溯光,你我都在其中。”
命輪?他看著那個神奇的轉輪,視線不知不覺地跟著它一起轉動,那一枚金色的輪盤發出攝人心魄的光,旋轉得越來越快,幾乎化成了一道流光!她的容顏在金光裡漸漸湮沒,整個人化為虛無的霧氣,被那一道金色的渦流吸入其中。
“紫煙!”他不顧一切地伸出手去,“紫煙!”
然而,金色的光芒湮沒了她的身影,無論他怎樣用力,握在他手裡的那隻手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再也無法抓住。他看著自己空空蕩蕩的手,赫然發現那一個金色輪盤已經烙印般存在於自己的手上,同樣正在緩緩地轉動。
光芒湮沒了一切,彷彿彼岸之門轟然開啟,將靈魂攫去了另一邊。
遙遠的光裡,只有那一句囑託遙遙傳來——
“當我被吸入命運旋渦,身不由己的時候,求求你,務必要殺了我!”
“紫煙!紫煙!”他瘋狂地呼喊著,向著那一道光芒跑去。然而面前忽然出現了無形的屏障,令他再也無法往前一步——那是一道無形無質的牆,攔在了他的面前,看似巨大的水晶,卻是一道生死宿命的天塹,永遠不能跨越。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在遠處,失聲大呼,恨不得能追隨她而去。
那一瞬,一把黑色的劍忽然從天而降,落在了他的面前。劍身上赫然刻著“闢天”兩個字,他認得那是紫煙的遺物,驚喜交加地伸出手去。
然而不等他觸到劍柄,一道閃電從天擊落,將他震開!
“這把劍只屬於歷任的‘龍’,別人無法使用。你,是否願意握起闢天,繼紫煙之後加入命輪?”遙遙地,有一個聲音在說話,“如果你願意,她便與你同在。”
光芒深處忽然浮現出一個剪影,衣袖飄搖,面目莫測,似乎在雲端遙不可及。
“你是誰?”他愕然地問。
“我是眾星之主,”那個雲端的剪影回答,莫辨男女,“是雲荒大地的守護者。”
“星主?”他茫茫然地問。
“是的。”那個剪影回答,對他伸出手來,手心同樣有一個熠熠生輝的金色轉輪,聲音裡有一種令人折服的力量,“加入我們吧……守護她所守護的、追逐她所追逐的。和我們一起守望著這一片雲荒大地。你,願意嗎?”
“我……”他情不自禁地看著手心那個金色的轉輪,喃喃。
就在那一刻,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遙遙的梵唱——
“咄!苦海無邊,迷航知返!”
那是孔雀當頭棒喝的聲音,如滾滾春雷炸響耳際。
他霍然驚醒過來,冷汗溼透了重甲,一把握住了身邊的劍。
篝火還在跳躍,火旁的僧侶已經吃完了沙芋,手裡正拿著一根羊棒子,橫眉怒目地看過來。闢天劍不知何時已經彈出了劍鞘,劍柄上那一顆明珠閃著暗淡微弱的光芒,淡紫溫潤,彷彿一滴淚水。他只看了一眼,便如遇燙傷般移開了視線。
“紫煙,剛才是你嗎?”他低聲,戰慄地用手指輕撫,“是你來夢裡和我相見嗎?”
“和劍說話的人都是瘋子!”斜刺裡忽地有人冷冷嘲諷,孔雀的聲音如雷霆般有力,“龍,別傻了!人死了都上百年了,你還是醒醒吧!”
“閉嘴!”他忽地站起來,心裡捺不住的憤怒與煩躁。
“嗬。”孔雀冷笑了一聲,不再理會,“那你繼續做夢吧!”
那個食肉的僧侶一邊啃著羊腿,一邊卻在喃喃,念的是一首佛偈:
世人求愛,刀口舐蜜。初嘗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
世人得愛,如入火宅。煩惱自生,清涼不再。其步亦堅,其退亦難。
世人……
他再也不想聽下去,拄著劍踉蹌地站起。
本以為從殺掉紫煙開始,自己的心便已經徹底化為齏粉,再也感覺不到痛苦了。然而他低估了靈魂掙扎的時間長度。這一百多年來,每次殺一個人,那些無辜者的眼神都依舊能令他感覺到錐心刺骨的痛,深刻的罪惡感如跗骨之蛆一般無法甩脫。
昨夜之所以會做這樣的夢,也是因為那個新死在自己手上的薩仁琪琪格公主吧?
那個大漠公主,原本應該是一個多麼幸福的少女,美麗,受寵,深懷著對未來生活的憧憬。然而,一切都在他的手下化為冰冷的碎片。而她的情郎,那個西荒英俊驍勇的年輕人,從此必然也會被憎恨所摧毀。
“孔雀……”他回頭望向篝火,低低說了兩個字,“我一直在想……”
“嗯?”吃完羊棒子的僧侶抹了抹油嘴,“想什麼?”
龍沉默了很久,才問:“值得嗎?”
他並沒有說別的,然而同伴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肅然起身。
“龍,我們是暗夜裡的行者,不被世間所見。但我們所做的一切,絕不會是白白犧牲。”孔雀平日粗魯放肆的語調忽然變得分外莊嚴,低語,“記住,正因為有‘命輪’的存在,這片大陸才至今平安。這是確實存在的結果,無須懷疑。”
“是嗎?可我覺得我快要支援不下去了,”龍虛弱地喃喃,掩住了臉,“每殺一個人,都讓我覺得彷彿回到了當年不得不殺死紫煙的時候!太痛苦了,孔雀,我不能把這樣一個噩夢反覆做上幾百年!”
“你錯了!”孔雀陡然一聲斷喝,打斷了他,“正因為你們當年做了那麼大的犧牲,所以如今才更不能半路放棄,否則紫煙的死就毫無意義!”
龍握劍的手顫抖了一下,不再說話。沉默許久,似是屈服地長長嘆息了一聲:“那你多為我念幾遍經吧。”
“你沒有罪,”孔雀正色,“不需要祈禱。”
“那麼,就為那些冤死的亡靈多念幾遍經吧。”龍疲憊地笑了笑。此刻天已經微亮了,他握劍在朝陽裡站起,“我得走了。”
孔雀沒有挽留,沉默了一下,只是道:“如果有空,你還是去狷之原那邊看看明鶴吧……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不好的預感。”
“好。”龍再不遲疑,轉身離去。
天還沒有亮,大漠上晨風凜冽,半是暗夜半是明霞。天是一片靛青色,濃如黑墨,隱約透出一點點藍意。風呼嘯來去,猶如鬼哭,彷彿冥冥中有一根看不見的鞭子趕著幽靈們遷徙。黃沙千里,蒼茫雄渾,綠洲猶如一塊塊寶石鑲嵌在沙海里,成群的牛羊和牧人逐水草而居。所有這一切都是活著、動著、生長著的,和從極冰淵的蒼白冷寂全然不同。
已經多少年過去了……一切都面目全非,只有日月如舊升起。
年少輕狂的時候,鮮衣怒馬的鮫人貴族少年懷著對雲荒大陸的憧憬,從遙遠的碧落海迢迢而來,在雲荒度過了奢靡放縱的青春。在某一段時間,十年,或者二十年裡,他曾經四處遊歷,過著揮金如土、醉生夢死的生活,認識了許多所謂的朋友,參加過無數宴會歌舞,恣情放縱,熱鬧一時,風光無限。
少年的他迷戀陸上人類的生活,有一度甚至遺忘了自己其實並不屬於這裡。
可惜人世光景匆匆,人的生命太過短暫,無法和鮫人的漫長歲月相匹配,給他的心魂帶來太多的損耗。許多鮫人畢生才能經歷的,他在短短二三十年裡全部都經歷過了一遍。那時候他也不過剛剛一百七十歲,心卻蒼老得彷彿過了一生。
當仲夏雪逝、紫玉成煙
他才發現原來族裡自古相傳的訓導是對的:“鮫人最好不要離開自己的國度,更不要輕易愛上陸上的人類,因為人類可以用短短的一瞬,擊潰你漫長的一生。”
可惜,輕狂無知的少年往往要歷經挫折艱辛,才會明白老人們的諄諄教誨。
而那時候,往往又已經太遲。
“紫煙……”他仰起臉,在大漠的清晨裡凝望湛藍色的天空,右手溫柔地撫摩著劍柄,用一種奇特的聲音喃喃,“又要去殺人了……你會和我一起吧?”
劍柄上的那顆明珠閃爍著晶瑩的光華,沉默而溫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