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全場寂靜。
只剩下夏國衛士們發出的幾聲氣若游絲的哀鳴。
程洲乾咳了一下，算是給覺魯思打個底：“高昌王殿下？”
“您看，事已至此，追究責任好像也沒有什麼意義了。您和夏國之間的誤會已經無法解除，如果您放其他三個院子裡的夏國人回國的話······那可是對您一點好處也沒有的啊！”
程洲嘆了一口氣，仰頭觀月，眼神悠遠。他悲天憫人的說道：“不如，都算作是我大宋使團殺的吧。”
說完，程洲就走了、回驛館。
覺魯思伸了伸手，似乎想要攔住他，可最終還是放棄了。
安可緹對覺魯思深施一禮：“高昌王殿下，是不是馬上就去調兵過來？”
安可緹說完還作了一個割喉的動作。
覺魯思看向安可緹，很是不滿的瞪了他一眼。
無有他法，覺魯思苦笑了一下，一攤手：“孤也是被逼無奈啊！”
他臉上萬般不忍的神情，連安可緹也為之動容：“小臣明白殿下您的苦心，還有一個時辰天就亮了；我這就抓緊時間去把剩下的夏國人處理乾淨。之後我會叫下屬在西州四處散發訊息、還會給夏國發出外事帖子，就說是大宋使團在半夜突然發難把夏國人都殺了。”
覺魯思的表情波瀾不驚：“也只好如此了。”
“安可緹，這件事是你自作主張，內情我一概不知！今晚我也沒有到過這裡，你懂嗎？”
安可緹“啪”的一聲拍響胸脯：“安可緹明白，我現在就去‘辦事’了。”
——
第二天清晨，紅殿。
“高昌王早，王子們好、眾位王宮屬臣好！”
程洲矜持的微笑著，向覺魯思和他的七個兒子、幕僚們打招呼。
覺魯思今天把家人展示出來招待程洲，這就算是正式‘接見’大宋使團了。不過女人在西州的地位比中原還低，覺魯思的二十八個侍妾是不可能出現在公眾面前的。
“今日程少卿精神飽滿、容光煥發，想必孤的驛館住的還算舒適？”
覺魯思開始適應稱孤道寡的滋味了，擺明已經接受大宋的高昌王封號。
只是，他還要嘴硬一下：“今天有件事得提醒程少卿，你們給西州造成的損失，你看該怎麼賠償啊？”
程洲看著這個渾身皮革鑲滿了和田玉珠子、手指戴著紅寶石扳指、脖子掛著大金鏈子、腰間挎著純銀刀子的大土豪：您這一身行頭，得有三十多斤吧？
“哈哈，高昌王真是隨和可親啊！還那麼愛開玩笑。”
“不繞彎子了，咱們把話說透了吧。”
“這次史進和夏國人打架，雖然只是個偶然事件，可是夏國國內不知道這裡的內情啊！他們只會覺得是您沒保護好夏國人。那張易欣的死，您還可以說是被我們突然襲擊殺死的，您來不及反應；可這使團駐地的血案，您怎麼向夏國交代？”
“西州還在遊移不定嗎？”
“現在大宋和夏國都很需要您的支援，你們西州回鶻真的以為可以保持中立、兩不相幫就行了？你們這樣作只會兩邊都得罪、兩邊不討好！”
“不管過程如何，夏國那邊對您我都必然恨之入骨，夏國都會以為西州已經合大宋結盟了。我看你們還是痛快一點，堅決的加入大宋一方，這樣可以獲得巨大的利益。”
“越是早作決斷，就能趁著夏國還沒有反應過來，咱們······”
程洲說到這裡，停了。
以前西州只跟夏國接壤，與大宋之間還隔著青塘，所以只能承認是的西夏屬國以求自保。自從程洲和韓世忠平定青塘、大宋佔據大盆地裡面的若羌縣之後，西州就有得選了。
在座的西州回鶻眾人其實也知道，這幾天被程洲搞出的這種狀況，也只能倒向大宋了。
——
覺魯思又是一揮手，將眾人遣出，只留下最喜歡的大兒子和五兒子。
程洲一看：只留下這兩個兒子參與核心機密的討論？那意思此二子就是覺魯思重點培養的物件咯。
覺魯思主動介紹：“呵呵，這個長得和我特別像的胖怪，是我的大兒子彼勒格。西州和中原一樣，也是長子繼承制，彼勒格將來是必定會繼承我的王位的，知道吧？”
他說著還愛憐的摸摸大兒子的胖腦袋，天下父母都是一樣的啊，為子女操碎了心！
程洲對大王子彼勒格點頭微笑了一下。
他不知道的是：這個彼勒格，在後來耶律大石敗退到西域建立‘西遼’的過程中幫了大忙。
“哈，旁邊那個白淨秀氣的書生，是我家老五玉羅珊。程少卿你看看，他是不是長得和中原人一模一樣？”
程洲仔細一看：還真是！
他這第五子玉羅珊，倒真是個細皮嫩肉的帥哥；外貌和衣著裝扮也都和大宋士子完全一樣。
只是這個玉羅珊的表情一直冷冰冰的、對誰都愛理不理，沒有中原士子那種謙謙君子之風。
覺魯思這時候卻以一種愛惜又沉痛的眼神看著玉羅珊：“玉羅珊的母親是中原漢人，是個有情有義的奇女子，是我十分疼愛的女人。可惜，在一場兵變中故去了······”
“我給他取名也隨他母親帶個‘玉’字，以示紀念。玉羅珊受母親影響特別喜愛中原文化、崇尚大宋風物，自小學的都是名家典籍、琴棋書畫，論才華可算是一等一的出眾。在我七個兒子裡，只有他能威脅到彼勒格的的地位，哈哈！”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程洲：······
我剛才還被你的親情打動呢，你最後這句話怕不是失了智？看你覺魯思還滿臉自豪的樣，你是生怕兒子之間不互相捅刀子是吧？那有你這種在兒子之間挑撥的父親？
奇葩！
可覺魯思接下來的話就解答了程洲的疑問。
“程少卿，你當我是蠢人？”
“唉！玉羅珊真的是才智出眾啊。十四歲的時候就主動申請治理家務，他能把這一家子幾百口人安排的明明白白。其他的例子就不用舉太多了，我有時候真的感覺愧對玉羅珊。”
“可惜，玉羅珊的母親本來就是孤兒，而他太像漢人又沒有任何家族依仗。”
“其他的兒子們已經有聯合起來排擠他的傾向了，我不能眼看著家裡發生‘不好的事’。”
覺魯思走到程洲面前，拉著他的手：“程少卿，我覺得冥冥中自有天意！”
“玉羅珊在這裡生活的不快樂，我也沒辦法要求哥哥們都喜歡他。玉羅珊一直想回到中原去看看故土、完成他母親的心願；而這次你正好出現，孤就拜託你了。”
“孤請你帶玉羅珊一起回中原，保護他的安全。”
程洲聽了這話，差點忍不住要仰天狂笑：——天助我也！
——
“眾兄弟都整理好了麼，再清查一遍，以防疏漏！”
張憲負責這支隊伍的一切籌備瑣碎事宜，這個只能他來幹，完全不能指望楊再興、陸文隆這倆憨大。
史進？他是夜貓子，似乎整個白天都在打瞌睡。
大夥兒的精神頭都不錯，勝利完成出使任務，就要返回大宋啦！而且沒有折損一兵一卒，確實可喜可賀。
“夫君，你是如何從高昌王那裡借到三千精騎？”
閒下來的時候，折彥璋滿臉崇拜的樣子問程洲。
“這個主要是運氣好，我也算是做了一點微小的貢獻吧。”
程洲覺得是理所當然：“高昌王想請我帶他的兒子玉羅珊回中原，那我就勢必就要求派一隊精騎來護送啊！”
“其實，那覺魯思也知道我想作什麼他也有意助我一臂之力。我成功了對他也有好處，就算我失敗了他的損失也不大。”
“那三千精騎，我去看過了，都是漢唐時期中原移民的後代。”
程洲說到這裡，不由得有些憤憤的：“覺魯思畢竟是異族混血，他最擔心的是中原將來會像漢唐一樣捲土重來。所以他對西州的漢人是既利用又防備，這次將三千漢人士兵特意挑出來‘借’給我帶走，他也想以此減少本地漢人的數量。”
“可嘆自大唐傾覆以來，我中原移民在西域已‘十不存三’！”
夫妻兩人正聊著，抬頭就看到桑傑帶著十幾個流浪兒走來。
“阿爸，就是這些‘街浪仔’就是幫我放火的。”桑傑指著‘兒童團’說道。
程洲很開心：“好啊好，桑傑你作的很好，小朋友們吃早飯了嗎？”
折彥璋更是母性大發：“哇哈，如今都入秋了，你們怎麼還穿的這麼單薄啊！我去拿些衣衫給你們。”
——
桑傑不停的點頭：“我帶他們吃過飯了。好好、謝謝媽姆！”
“阿爸，我和他們聊過了。西州本地街浪仔幾乎全是中原遺民後代，日子過得非常悽慘。”
“他們的父母都陸續被西域異族搶掠、屠殺，特別是那些‘天方教’的大食人，他們連這些街浪仔也不放過。經常抓捕他們，並將男孩閹割之後販賣到波斯、亞細亞為奴。抓到女孩無論年級大小就收為妻妾，也有賣去妓寨的。”
“這個小丫頭叫譚妹，她才五歲就被大食人抓去作侍妾，幸好她個子小，鑽狗洞逃出來了。”
桑傑說到這裡，那幼小的譚妹似乎回想到當時鑽狗洞的狼狽情景，就‘咯咯’的笑了起來。
這笑聲是如此的天真爛漫，卻又是如此的牽痛人心······
那群流浪兒都是眼含淚花，其中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出言制止：“譚妹，不準笑！這可不是什麼好笑的事情，你明白嗎？”
譚妹被他大聲呵斥，小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很快嘴也癟了、眼淚也下來了，她感到很委屈！
“為什麼不準人家笑？哇——！”她終於忍不住了，小小的身體一抽一抽的，傷心的大哭起來。
唉······
這些孩子，小小的年級就經歷了多少人生慘劇、見識了多少的人心險惡啊！
他們的小心臟積累了太多負面情緒，全是憤懣和絕望。
張憲看到一個衣衫破爛的流浪兒身上似乎有紋身，他就上前揭開衣服觀察。
桑傑就解釋說：“這些孤兒幾乎都有紋身刺字，是他們的父母死之前給紋的，因為擔心他們長大之後忘記故鄉、忘記父母的名字、忘記自己是誰！”
“現在，西域很多中原遺民家庭都事先給小孩刺字，怕不知道哪一天就給人殺了，到時候來不及。”
程洲長嘆一聲，張憲也是默然無言。
提前給自己的孩子刺字，這是此地中原遺民經過血淚教訓、總結出的悽慘經驗啊！
這體現了他們的絕望，也體現了中原人的堅毅；這是一段悲壯的先烈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