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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袁承德

我的生母在我還在襁褓中便去世,她的死因,整個侯府中諱莫如深。我剛記事時,中午似睡非睡,奶孃在我身邊,摸著我的頭,口中一長一短的跟丫鬟們嘆:“別看德哥兒生在富貴家,可也是個可憐的,他娘真狠心,這樣賭氣走了,讓這孩子日後可該怎麼辦呢,侯爺再疼他,可也是個男人,終有一番事業要立在外頭,哪裡時時顧得上他,嘖嘖......”

我中午起來便去問父親我娘的事,什麼是“賭氣走了”,爹素是個慈祥愛笑的人,那是我第一遭瞧見他冷眉立目,寒聲問:“是哪個不長眼的奴才在哥兒面前嚼蛆!”命人把我領出去玩,我悄悄溜回來看見奶孃和丫鬟們跪在我爹面前自己掌嘴,之後再也無人敢在我面前提起我娘的事。過了兩三日,爹領著我去他書房,看牆上掛著的一幅畫,那畫上有個穿著淡綠衣衫的女子,鴉髻粉面,低頭含笑,手裡捏著一枝荷花,爹說:“她就是你娘......”便說不出話,臉上滿是傷心悵惘的神色,一下一下摸著我的頭,我滿腹的話不敢問,只是愣愣看著那畫的女子,想不出她曾是個活生生的人。

我有哥哥姐姐,皆待我極冷淡,不理不睬,整個府裡只有我爹和身邊伺候我的僕婦們待我最好,我在心裡悄悄把奶孃當娘,把貼身伺候我的丫鬟碧蟬當娘,可又覺著不對,她們和畫裡那女子半分相像的地方都沒有,直到我見到林叔叔的小妾陳香蘭,一顆心這才四平八穩的落下來——我娘合該是她這個模樣。

香蘭待我極好,溫溫柔柔的跟我說話,關心體貼寒溫,親手給我做衣裳鞋帽,還教我寫字讀書,聽我說心事。有一回前房嫡出的二哥欺負我,罵我是:“奴才生奴才養的,親生的娘也是下賤種子!”我聽了大怒,因打不過他,趁他不備便撿了塊石頭拍在他頭上,他疼得當場大哭,丫鬟婆子趕緊給拉開,父親不在家,大哥過來評斷此事,因二哥也不佔理,我年紀又小,便不了了之。

我將這事興高采烈的講給香蘭聽,本想讓她誇我,熟料香蘭竟肅著臉,道:“去牆角面壁思過去。”

我懵了,眨著眼,癟著嘴,不知自己錯在哪裡,只好用可憐巴巴的小眼神看著她。香蘭說:“你好生想想自己哪兒錯了,待會兒我有話問你。”

香蘭在我心裡就是母親,我不想惹她生氣,只好小小嘆了口氣,把手裡拿著的小木刀放下來,頭低得不能再低,悽悽慘慘,垮著肩膀,勉強拖著步子往前走,腳上好像拴著兩道鐵鏈,每一步都無比沉重。我走得夠慢,走兩步還用期待的小眼神兒回頭看看,見香蘭挑著眉沉著臉,才噘著嘴扭過頭,整個人垂頭喪氣,萎靡不振的耷拉著腦袋,把頭抵在牆上,沉在陰影裡。

不知多久,只聽香蘭說:“好了,過來罷。”

我鬆口氣,轉過身跑來抱香蘭的胳膊:“方才我沒說話,也沒動,乖得很!”

香蘭摸摸我的頭:“德哥兒最勇敢,像男子漢大丈夫一樣,自己做錯了自己扛。”

我一聽便開心了:“真的?就像我爹那樣?”

香蘭立刻點頭:“不錯,德哥兒是個小老爺們兒了。”

“噢!”我立刻挺起肩膀。

“那你告訴我,你錯哪兒了?”

一聽這個,我又垂下頭,兩隻手絞來絞去,我實在不覺得自己有錯,憋了半天才也說不出話,只聽香蘭道:“你錯在本是口角的事,卻動手傷人。今日你要記住,無論日後旁人說話再如何難聽,也要剋制住自己,不能生氣,不能大打出手,倘若因一時衝動,失手傷人,闖下大禍,到時候便後悔莫及了。”

“可他罵我娘,我忍不住......”

香蘭把我拉到跟前,看著我的雙眼道:“閒言碎語都是人家的嘴,咱們管不住。萬丈高山,就算再多毀罵,也不會減高一寸;千里大海,就算再多誹謗也不會減少一滴。只有小樹葉兒,尋常人吹口氣便飛跑了。你要把心定下來,像高山,旁人說什麼都能如如不動,像海水,再難聽的皆能容納。不能聽到旁人說幾句酸損的,整個人都跳起來拔劍弩張,看似是不吃虧挽回顏面,實則信心與定力不夠。你連幾句酸話損話都堪不起,日後能做成什麼大事?”

她一行說,一行親手絞了毛巾給我擦臉,低聲說:“你娘是個最要強最磊落的人,你爭氣了,她便歡喜了,倘若她還在,指定不喜歡你拿了石頭傷人的。旁人越故意酸損,你越不要理睬,越要心平氣和,越要自己爭氣,爭鋒不在嘴上和拳頭上,明白麼?”

我靠在香蘭懷裡,點點頭,感覺心一下子就熨平了。

香蘭伸出指頭,在我耳邊低聲道:“那咱倆約好了,下次不管聽見別人再說甚難聽的,都不能動手,更不能像潑婦似的罵人,嗯?”我“嗯”一聲,伸出小拇指和香蘭勾了勾。

後來每當聽見閒言碎語,我便想起香蘭的話,能迅速熄滅恨火,心平氣和的放下,只默默的爭氣,多少年後我回憶起來這件事,才恍然明白香蘭當日教會我什麼。

再後來,我爹娶了林叔叔的四妹做填房,香蘭成了我的舅母。我跟繼母無甚感情,不過面子上應承而已,她倒也不曾為難我,我們二人演不出母慈子孝,不過丟開手眼不見心為淨。舅母依舊惦念我,回到京城便把我接去,或打發人把我接到金陵一住半年。

我喜歡舅舅、舅母那裡,恬淡又溫馨,舅舅那樣霸王似的人物,在舅母跟前就像只徜徉在陽光下的貓兒,舅母這一生給他生了兩男一女,舅舅一輩子也不曾納妾。記得曾有一次有個叫韓光業的下官送了絕色美人來,舅舅竟硬塞給我,還拍著我的肩膀感慨說:“小子,你也到了該知人事的時候了,你老子眼光不行,看你身邊的丫鬟長什麼鬼模樣,舅舅疼你,給你個好的。”

我哭笑不得,尷尬到手足無措,語無倫次推脫道:“還是舅舅留著,舅舅留著......”

舅舅嘿嘿直笑:“我留下,你舅母嘴上不說,心裡指定難受。”又長嘆,“你還沒上過疆場,你不懂,沙場上過命的交情是什麼樣兒的,我跟你舅母就是過命的交情,何況我心裡愛她呢,捨不得她難受。再說了,那些水蔥似的丫頭片子就圖個眼睛新鮮,人情世故、閱歷學問能說出個什麼,也沒得意思,真要心裡熨帖,還是屋裡床前坐的那位,以後你小子找了個可心的人兒指定就明白了。”說著跟個情聖似的,又拍拍我肩膀,一副“我是過來人,你還太嫩,你不明白,沒人能懂我啊”的模樣,一行長吁短嘆一行顛顛兒的找舅母去了。

舅母生的長子叫林闊,長得跟舅舅一個稿子裡脫出來的,性情倒是極內斂穩重,小小年紀竟也有不怒自威的架勢,習武讀書從不叫苦,後來接了舅舅的班,執掌林家軍。闊哥兒八歲那年,舅母又生了個女兒,叫林君榮,生得玉雪可愛,舅舅稀罕得不得了,榮姐兒五歲時開蒙學琴,每日“嘈嘈切切錯雜彈”,每一記勾指,每一聲撕拉琴絃,都好像彈在太陽穴上,難聽得慘不忍聞,外頭彈棉花的都比她彈得好聽些,舅舅許是耳聾了,竟覺著榮姐兒彈的是人間仙樂,每日只要得閒兒,就讓榮姐兒“彈一曲讓爹爹享受享受”,常常大馬金刀坐在剪秋榭的太師椅上,手拍著腿拍子,搖頭晃腦。等榮姐兒彈得越來越像樣,舅母生了小兒子林閒。舅舅得意說:“我這倆兒子,林闊、林閒,有錢又有閒,這名字的寓意深了去了。”閒哥兒卻自幼調皮得跟個猴兒似的,一刻都不得閒兒,長得像舅母多些,性情脾氣倒跟舅舅像了個十足,從小沒少闖禍,也跟個小霸王似的,人人都覺著淘小子出好將,保不齊林家日後再出個將軍,沒料到他後來卻讀書好像開了竅,日後一路官至布政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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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舅舅家三個孩子極親近,彷彿他們才是我的親弟弟、妹妹。榮姐兒出嫁那天,闊哥兒領兵在西南來不及趕回,我便以兄長身份揹著榮姐兒送嫁,舅舅一直紅著眼眶,還偷偷摸摸擦眼角,舅母悄悄說,舅舅一宿都沒閤眼,一直後悔當初合該找個倒插門的女婿,不該貪虛榮嫁探花郎。

我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已經做了從四品的指揮史,全然一刀一劍拼出來的功名。繼母想插手我的親事。我爹同她感情平淡疏遠,鎮日軍務繁忙,家都很少回,把我帶在身邊在軍中歷練。繼母也無法,她生了兩個女兒,好容易第三個生了兒子卻中途夭折,人人都勸她早作打算,自己能生出來再好不過,倘若日後生不出,總好在底下的孩子當中先挑選一個,日後認在自己名下。她挑來挑去選中我,又想給我尋個得力的岳家。舅母知道這事,親自相看張羅,將選中的人選讓舅舅捎給父親,父親當時便同意了。我娶了翰林院喬翰林的女兒,喬氏生得清秀俏麗,又極賢惠,活潑愛笑,經史子集、琴棋書畫也都略通,婚後生活也十分如意。

就在我成親第二年,皇帝駕崩,東宮繼承大統,不久,親自平反沈家冤案,將原先沈家抄沒財產盡數奉還。只是沈家的人已經死絕了,最後這家產竟退到我的頭上。我爹神情複雜,終向我提及當年舊事,將生母追認為亡妻,母親的墳終於堂堂正正遷到袁家的祖墳裡。父親親自主持遷墳之事,棺材起出,他輕輕摸了摸棺槨,滿目的傷心,嘴唇泛白,初春天氣不曾寒涼,父親竟渾身微微顫抖。

妻子輕聲對我說:“公爹這樣子是因著難過,聽說他書房裡一直掛著婆婆的畫像呢,多少年了都如此,真是一片真心真情了。”言語中隱含羨慕之情。我默默給母親敬了一杯酒,灑在墳前,我想,母親在乎的該不是這個,不是死後平反極盡哀榮和父親幾十年的愧疚和真心,那可憐的女人該想如舅母那樣,夫君孩子,其樂融融的過日子,可惜她當初滿是絕望,不知這漫長的等待和煎熬究竟何時才是盡頭,所以她再也等不及,再也忍不住。如果她早知有一日沈家會平反,她會如何?如果她早知道我會如此爭氣,她會如何?是否還會狠心拋下我就這樣去了?

可惜這世上從來沒有如果。(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