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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呼喚母親

第十二章

我們正專心學唱歌時,我感到了窗戶上有些異樣。順著望過去,才看清那是一張人臉,貼在膠帶粘補的玻璃上。他的眼睛很亮,以至於透過玻璃我都能辨清他在看什麼。他在看講臺上領唱的人,我的母親。

1

一年級的胡老師甚是喜愛我,她激動不已地我父母說,你們的剋剋是個天才!

我們家冷不丁蹦出這麼個天才。

事出有因。一年級的語文考試,最後一道題目是看圖寫話,是這麼個說法,實際上相當於小作文。圖有四幅,描述的是一個一年級的小朋友在雪地裡扶起了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奶奶,小朋友助人為樂。我跟其他人一樣,用那幾個學過的字編了幾句對話,冒號、引號、感嘆號用得一絲不苟。不同的是,我把那幾句對話分成了兩段來寫。

胡老師很吃驚:還沒接觸過作文,你就知道怎麼分段了?!

原來那叫“分段”。這麼點靈感並不是什麼天才表現,全歸功於整天有事沒事瞎翻家裡的書,書翻多了,儘管不識字,還是能記住點什麼。

聽了胡老師的結論,母親一喜:你以後別當空軍了,去當個作家!

什麼是作家?我不理解這個新名詞。

作家呀,就是寫書的,寫來給別人讀,還能賺錢!母親解釋道。

對於賺錢,我並不在乎,要命的是,“寫來給別人讀”,這個誘惑緊緊抓住了我。這不是我終日夢來夢去又講不出來的心願嗎?原來,你在這裡,等著我!

坦白地講,母親對我的期望像夢一樣脆弱,一觸即碎。她毫無憑據地自我暗示她的孩子將出人頭地,但這種暗示充實不了她內心的空虛。上大學,對她,對全村的人,都是謠不可及的事情。在他們心裡,大學生只能夠出在官府之中,富人之中,投胎在鄉巴里的孩子都是被老天爺篩選出來的那部分,剩下的沒出息的命。母親無法改變孩子們所面臨的處境——嚴重的營養不良、艱苦的讀書條件、將來昂貴的學費——但她在盡力改變孩子們的心態,使他們變得不平凡。

母親長在我們耳邊叮嚀:你們倆是最出色的孩子,將來一定能成就大事!

她教我和宇兒唱歌,唱她那悠遠的山歌,還唱《信天游》。《信天游》這支歌是讀一年級時母親一句句教會的,至今難忘。母親唱:我低頭/向山溝/追逐流逝的歲月/風沙茫茫滿山谷/不見我的童年……大雁聽過我的歌/小河親過我的臉/山丹丹花開花又落/一年又一年……

你聽過它沒有,它的歌詞是那樣美,旋律又是那樣美,像傾訴,像回味,愛恨交加,揉雜一團。我愛聽這首歌,裡面不再有**、*,它有的是山谷、大雁、小河、山丹丹花……

我想問母親,歌詞是誰想出來的,張了張嘴,沒有問。一定是作家,我想。

學校裡沒有音樂老師,課程表上只有語文、數學;數學、語文,輪流著來。一次,六年級的男老師突發興致,把學校那唯一的一架鋼琴抬到我們的教室,興沖沖地宣佈要教我們唱歌!同學們高興極了,高興慘了,激動得一個個“啊、啊”直叫。胡老師叫我們背著手,坐直,我們就那樣做,連最搗蛋的幾個男孩子都坐得規規矩矩的。鋼琴聲起,男老師唱——學習雷鋒好榜樣。一句唱完,他喊“唱!”我們就跟著唱起來,五六十個人的聲音合起來,淹沒了鋼琴聲。那個男老師可能只會灘幾支簡單的歌,卻驕傲得已經不行。他的琴彈得短促而無力,粗關節的手指生硬地搗著那兩排黑白相間的鍵,彈“學習雷鋒好榜樣”時,彈出來的聲音跟我們唱的一樣,單調。但在我們心中,那是親耳聽到的最美妙的聲音,天籟一般!

“學習雷鋒好榜樣”我們唱了一下午,男老師彈了一下午。我們唱得太投入,結束時才發現早已口乾舌燥。胡老師領頭鼓掌感謝,我們跟著一齊拍巴掌。男老師滿意地咳嗽幾聲,去合琴蓋。看到他這個動作,我突然就舉了手。

“林克克,有什麼事?”胡老師問。

我從後面站起來,大家一齊把頭扭向我,我猛然間後悔了,臉開始發熱。

“有什麼事說吧。”那個男老師插了話。

我就說了:“我想……我想唱個歌。”

我相信聲音小得只有自己會同到,但不料所有人都聽到了。

“你想唱什麼歌?”男老師問。

“信天游。”我看著他的眼睛,放鬆了些。

“信天游?”他皺了皺眉頭,目光又落在鋼琴上。我猜想他是沒聽過這樣的歌。“今天……你先別唱了,時間晚了。”

我一鬆氣,準備坐下。這時,胡老師覺得很有興趣,說:“沒事。你唱來聽聽。”

我拿不定主意了,不知道該聽誰的。

四四叫了聲:“剋剋,唱啊!”她這麼一叫,我心裡踏實了,揚起脖子就唱了起來——“我低頭——”

“停!”胡老師叫停。

我收了聲,心想完了。

“站在講臺上唱。”胡老師招了招手。

我猶豫了一下,走上了講臺。男老師坐在鋼琴旁的凳子上,心不在焉。

不知道是胡老師還是四四帶的頭,全班都為我鼓掌。我定了定神,在稀稀拉拉的掌聲中開始唱了,每個字都唱了出來。同學們聽得很專心,眼睛瞪大,看著我。我不敢看他們,便直直地望著後面牆上的黑板。

一曲唱完,男老師評價:“恩,嗓門挺大。”

我斜著研究瞅了瞅他,咬著嘴唇低下了頭。

“誰教你的?”胡老師問。

“我媽媽。”我答。

“你媽很會唱歌?”

“恩。”

“你媽還教你什麼歌?”

“很多。”

“有沒有教過《學習雷鋒好榜樣》?”

“早教過。”

“明天下午你教全半同學唱信天游好不好?這首歌好聽。”

“讓我媽媽教吧,我媽媽唱得很好聽。”

“好,跟你媽說一聲,她要是同意,明天下午就來教大家唱這首歌吧。”

“恩。”

教室裡一片歡呼。

母親是那樣喜歡孩子,只要為了孩子,一切事她都不會拒絕。

第二天下午,母親便站到了我們的講臺上,她比胡老師高出那麼一大截來。若說胡老師嬌小柔弱,那麼,母親就是高大健美。母親俯下身,胡老師在她耳邊嘀咕了一句什麼,她點了點頭,笑了。

我坐在座位上,激動的目光隨著母親的移動而移動。不知道她緊張不,我似乎是把所有人的緊張都包攬了下來,明明是激動導致的結果。我把手心摁在褲腿上使勁地搓來搓去,仍汗津津一片。真後悔揹著大人捉小鳥玩。大人們說小閨女玩小鳥要出手汗,長大了出嫁時坐花轎也要尿褲子。我不信,四四更不信。小毛孩子實在抵不住鳥窩的誘惑。我們攀著木梯掏房簷下的鳥窩,一次可以掏出好幾只小鳥或是鳥蛋,至於掏來幹什麼就不談了。有太多樂趣,在人與動物之間。

咳、咳,母親咳了兩聲,清嗓子。

大家都坐直了,沒人不認得臺上那個即將為我們唱歌的人——我的母親。因此,犯不著任何自我介紹,母親甩開亮嗓就唱了起來。

一遍唱完,大家仍沒有反應過來。

“好不好聽?”母親衝著下面一片黑壓壓問。

“好——聽——”幾秒鐘後,孩子們又活躍起來。

“好!現在大家跟我唱,我唱一句你們唱一句。我低頭/向山溝——唱——”

孩子們嗚哩哇啦地跟著唱,一個比一個嗓門提得高,那麼高的聲音迴旋在又破又暗的教室裡,真讓人震撼。如果把這些孩子弄到黃土高坡上去,一齊唱信天游,那將是另外一番景象。黑鴉鴉一群窮孩子對著山溝,扯開嗓門,聲嘶力竭,猶如呼喚自己的母親。但比起黃土高坡上的孩子們,他們略顯蒼白、柔弱、安靜。

我們正專心學唱歌時,我感到了窗戶上有些一樣。順著望過去,才看清那是一張人臉,貼在膠帶粘補的玻璃上。他的眼睛很亮,以至於透過玻璃我都能辨清他在看什麼。他在看講臺上領唱的人,我的母親。真正引起我注意的,不是那雙窺探般的眼睛,而是他脖子上的那圈白色。白得鮮亮,白得刺眼,正是我見過的那件白襯衣,穿在同一個人的身上。

他沒有發現我,我趕快扭回頭,止住心跳。我知道他是誰。剛開學時開集體大會,全校二百多人擠著站在教學樓前的空地上,第一排正中的那個人臉對著校長辦公室的木門。門開著,可以看清裡面的一切,有書、有桌、有椅、還有床,鋪了花床單,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我們在打鬧著排隊時,他在辦公室來回踱著步子,手裡端著一個白瓷缸子,小口抿著茶,時不時向門外望一眼。他的白襯衣、黑皮膚喲!

一個男老師小跑到黑壓壓的隊伍前,吹了聲尖銳的哨子,喊:“立正!”接著,他又跑到校長門口一側,指著一個人叫:“你,右手舉起來!大家向中看齊!”

那個人像是沒聽到,眼睛仍留在那間簡單整潔的辦公室裡。男老師嘟囔了句“敢違反紀律!”就衝到那人面前。那麼大的身軀擋在那兒,把視線完完全全擋斷了。那人仰起脖子,舉起臉看男老師,發現男老師正看著自己。“你,右手舉起來,沒聽見?”男老師吼道。那人條件反射一樣舉起了細細的胳膊,心裡像被人抽了一鞭。很多人都看到了那只柴火棍胳膊撐起的手,便開始細細碎碎地移動腳步,沒人敢再說話,連咳嗽都壓得低而又低。

“稍息——”男老師一聲令下,全體同學一齊出腳,“啪”地一聲,不甚響,踏在泥地上。

“校長,隊伍整好了。”男老師把頭遞到辦公室門口。

他緩緩走出來了。我早就猜到他是校長,但從未想到當校長會有如此驕傲的派頭。

鼓掌,鼓了有半分鐘。他大概覺得差不多了,便伸出一隻手,做出一個向下壓的手勢,那掌聲便漸漸收了尾。他開始講話了,主要針對一年級的小同學,又說歡迎入學,又說入學後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還說要嚴格遵守紀律,違反者由老師懲罰。

他正站在中間的那人面前。那人又是舉起臉看他,時不時眨眨眼,條件反射。其他老師的嘴在孩子們頭頂說話時,要孩子們盯著他的眼睛,說是禮貌。孩子們很聽話地用脖子支起頭去看那雙眼睛,結果,那嘴一動,孩子們就覺出下小雨來了,臉上、眼睛上雨滴不斷,不敢抬手去擦,只是一下接一下地眨眼睛。那人不停地眨眼睛,卻發現校長不眨眼就不眨眼,眨一次卻要連續眨好幾下。奇怪的是,那人這次沒覺到下雨。他的聲音很渾厚,話說得慢悠悠的,一句比一句短,最後是兩個字:解散!

我相信那人的脖子都仰疼了,一解散,那人就垂著腦袋,無精打采地被人推著向教室走。

那個人就是我。因為太專注而聽不到老師的話的違犯紀律的事,我是常犯,為此捱罵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校長的白襯衣跟歐陽叔叔的一樣,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於這麼多年來,每當勾起對他們的回憶,我能最清楚地記得的,依舊是那件白襯衣。而他們的臉,卻像水中的倒影,是碎了又碎,難以拼就圓滿的了。再有清楚記憶的就是那時埋在心裡的一個強烈的願望:父親也能穿件那樣的白襯衣!父親的皮膚很白,一點都不粗糙,穿上了肯定很好看。但我的父親至今沒穿過。他曾經嘗試過一次,但因為自卑而失敗了。他說“這樣穿出去別人不笑話才怪呢”,於是,他就脫下了,又換上了平日裡的衣服。

4

會彈一曲《學習雷鋒好榜樣》的男老師為了展示自己的才華,將那架鋼琴一個班一個班地搬過去,全校每個學生都在他那單調的伴奏中歌唱過雷鋒。實話說,小學寥寥幾個老師中,他算是最有才藝的一個人了。老師中只有一個女的,就是我們一年級的胡老師,若是論廚藝,她會很無敵。

沒有學生不覺得那架鋼琴神奇,誰都想上去摸一把,彈一下,看他在自己手下能發出怎樣的美妙聲音。這裡的孩子膽子大得很,偷桃偷杏偷蘋果,偷瓜偷棗偷花生,連地裡長得正旺的水嫩玉米棒子都要偷,偷來生一堆野火,燒烤著吃。大人總在防這些搗蛋的孩子,每個果園裡都放養有幾條大狼狗。狼狗追來,他們就跑,果子滾落一地,跑到河崖上就跳。久而久之,一個個練成了飛毛腿。

要是沒人來偷彈這架鋼琴,肯定是天大的不正常。誰都知道鋼琴偷不得,這是村裡唯一的鋼琴,它要是丟了,全村不沸騰起來才怪。只有偷著彈。但即使彈一下,也是在太歲爺頭上動土。

這個偷彈鋼琴的動了太歲爺頭上的土的人是我的堂哥——林濤,二伯母的兒子。濤哥是個天生的體育健將,哪項運動都能做得漂漂亮亮。他讀初中時參加全鄉五千米長跑比賽,得了第一名。這倒無所謂,意料之中,有所謂的是他跑回終點歇了一大會兒了,汗都吹乾半天了,第二名才搖搖擺擺著從遠處出現。那天,恰好縣體育隊一個教練在場,一眼看中了他,要他立即回家給家人通個信,第二天就進體育隊。濤哥一聽,樂了,又撒腿往家跑。他家離這兒很近?教練問旁邊一個人。六里半。那人回答。逑!不要命!教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濤哥一口氣跑回家,對二伯母講了。二伯母臉一沉,說,誰有錢供你去縣上當運動員,供你到初中畢業已經不錯了。這事想都別想,你!

濤哥是怎麼跟教練說的,濤哥說他家拿不出一分錢供他去當運動員。教練說,走,我跟你媽說去。於是,教練來到了二伯母家。二伯母一句話就把他噎出了門。二伯母說:好,你要是要他就帶走,我不出一分錢,你每個月給我兩百塊錢。

教練氣呼呼地走了,不在對濤哥提及此事。教練一離開學校,濤哥就收拾書包回家了。幾天後,他懷揣著從二伯母那裡偷來的三百塊錢,獨自下了廣州。如今,濤哥在廣州作散打教官,日子總算安穩了下來。

5

濤哥帶著幾個小夥伴去偷彈鋼琴,他們都在讀三年級。那天下午,天氣晴朗,萬里天空瓦藍瓦藍,一點風都沒有。幾個孩子一夥翻牆進院,巡視四周,連個人影都沒見著。校園裡靜得出奇,幾個人躡手躡腳卻發出敲打人心的聲音,甚至,,幾縷輕緩謹慎的呼吸都清晰可聞。遊離的空氣沾了幾種淡苦的花香,被撕成一條一條,張牙舞爪伸向他們,溫柔得充滿了誘惑。他們被牽了過去,沿著牆根,朝著鋼琴的方向。靜謐的晚霞餘暉中,那架令人神往的鋼琴喲!

濤哥做的實在有些煞風景。他右手握了一根又長又笨的晃著寒光的火杵,從家廚房裡偷來的。那家夥的一頭又是磨又是燙,天長日久,竟尖利得可怕。在放鋼琴的那間屋門口,幾條脖子伸得長長的,來回扭動,就聽“砰”地一聲悶響,從門框邊壓下,幾個人就迫不及待了。濤哥滿意地打量了一下手裡的武器,隨即撞開門,撲向鋼琴。

幾個孩子七手八腳地掀開琴蓋,在看到黑白鍵的一剎那,大家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嘴裡不由發出“啊啊啊”的聲音,歡愉、激動。

一個孩子忍不住去摸,手指剛觸到鍵,就被濤哥“啪”地打得縮了回去。

“沒規矩!”濤哥兩眼直瞅著琴,咕噥了一句。

“一個一個挨著玩,濤哥,你先!”一個人自告奮勇,統一紀律,仍不忘拍濤哥的馬屁。

濤哥深吸一口氣,嘴唇微微抖動,兩手緊張而興奮地交纏在一起,攪得骨關節“咔嚓、咔嚓”響。等他覺得火候到了,就慢慢伸出了手,輕輕地按在琴鍵上,愛撫一般。那琴像是回應這雙手的傾訴,真的發出了奇妙無比的聲音,該長的長,該短的短,餘音悠悠地蕩開,充滿整間屋子。是哪個耐不得寂寞的孩子向平靜的水面上調皮地拋了一片瓦,打過一個一個激靈,泛起一圈一圈波紋,盪漾心頭……

“輪我啦!”剛才那個自告奮勇的傢伙不知道是後悔了還是咋回事,在一旁急得團團轉。

另外幾個也都,但誰也沒膽把黑壯黑壯的濤哥拉開。

濤哥似乎陷進去了,忘記了這一切是怎麼一回事。

突然,一個孩子朝濤哥的胳膊上拍了一下,急急地說:“四眼兒來啦!走!”

濤哥沒反應。其餘幾個衝門外一看,慌了,擠著向外跑。這時,濤哥才猛然明白過來,也尾隨他們撒腿跑起來。

“站住——”四眼兒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扶著眼鏡,踉踉蹌蹌追上來。當他追到牆根時,幾條人影早已翻牆而出,不知去向了。

“媽個X,兔崽子!”四眼兒氣呼呼地罵一句,才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定了栓皮帶。

四眼兒是學校的總務,這個職稱的意思至今我都沒弄清楚。小學裡,掛頭銜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校長,一個就是總務。這個官兒到底在起什麼作用,恐怕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四眼兒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副大黑框眼鏡,這也是“四眼兒”的由來;再者,就是他每個學期管發同學們的書本;還有,就是他痛貶了濤哥一頓,還警告全校學生“誰要是再撬門偷彈鋼琴,我就黑收拾,絕不留情”。

幾個孩子撬了門,偷彈鋼琴的時候,四眼兒正蹲在女廁所拉肚子。男廁所在校門外,離辦公室太遠,放學後,留下看校的老師就習慣在女廁所大小便,這已成為公開的秘密。我們在外面玩,尿憋得再急,即使實在不行了,尿褲子了,也不會到學校上廁所,大家都知道為什麼。

四眼兒正拉得稀里嘩啦,就那麼做夢一樣聽到了鋼琴聲,聲音不重,甚至很輕,很柔,像一個女孩子在撥弄。四眼兒心想:哪個女孩兒在偷彈鋼琴?但轉念又一想,不對啊,門鎖得鐵桶一樣,女孩子誰有那麼大的勁兒把鎖撬開?想到這兒,四眼兒不自覺地看了看牢牢拴在褲腰上的一串鑰匙。這個彈鋼琴的人究竟是誰,按四眼兒的智商,他是無論如何猜不出來了。

但不管他(她)是誰,都是犯了大錯。那架鋼琴是隨隨便便哪個人都能摸的嗎?這些大老粗、文盲,別說是鋼琴鍵了,連鋼琴的腳都配不上碰一下,土的泥的,還談得上什麼音樂、什麼欣賞、什麼品位!大人們摸不得,學生們更是摸不得。這東西嬌貴,哪兒疼了哪兒癢了誰醫的好,村西頭的瘸子醫術再高,也是醫的好人醫不好它。它可是幾經周折,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一個城裡人的家裡弄到這裡的,哪能再經得起折騰!四眼兒越想越氣,氣得火冒三丈,硬是把源源不斷往茅坑里拉的東西給憋了回去。他腳底帶火一樣出來逮人,卻撲了個空。

6

濤哥和這幾個夥伴一口氣跑到大河邊的石頭堆裡,才停住了腳。幾個人一屁股坐在石頭上,膽小的那個怕冷似的縮著身子發抖。每個人心裡都亮得像這汪泛光的水——這下可戳大漏子了。

“咋辦呀——”方才自告奮勇那個哭喪著臉,一副苦大仇身的樣子:“我爸媽要是知道了不打死我才怪呢!”

“哪兒有那麼嚴重,不就是挨一頓嘛。”濤哥瞟他一眼,有些輕蔑地說。

“你還彈了一會兒,我們幾個連摸都沒摸到。”一個孩子怨怨地發牢騷。

“就是。我剛碰到鋼琴,你就打我了一下。”捱打那個更是憋了一肚子氣沒處發洩。

“打你又咋了,他們又沒說不讓打你,誰叫你沒規矩。”濤哥挖了這個膽小的人一眼,罵他活該。他翻翻白眼,再有不滿也不敢說出來了。

幾個人呆在那兒,你瞟瞟我,我瞪瞪你,一會兒就覺得沒意思了,就看河。太陽毫不留情地收起來一縷縷光,幾個孩子在這兒耗著時間,苦苦地等著一股神奇的力量到來,*下午的一切。他們在苦苦地等,苦苦地想,甚至想到了偷家人的錢買把新鎖給換上,再給四眼兒磕幾個頭,讓幹什麼就幹什麼,叫爹叫大爺都行,只要別讓校長跟家人知道了這回事。挨頓打事兒小,苦餓三天,再在校長辦公室立正低頭認罪三天,那事兒可就大了。

“怎麼辦,你說吧,濤哥。”一個孩子忍耐不住了。

濤哥望著近在咫尺的河面,眨巴一下眼睛,從石頭上站起來,撿起一塊小石子,“呼”地甩出去,砸進遠遠的深不見底的河裡,只聽“撲通”一聲,沉悶沉悶的,像有人跳了河。

“今天我一個人偷彈了鋼琴,捱打捱罵我頂著,與你們無關!但——”濤哥停頓了一下,回頭一個一個挨過去看他們幾眼,嘴角浮起一絲嘲弄的笑,“我不後悔!”他說。像是很解恨、很痛快的樣子。

只要在學校搗過蛋的學生心裡都十分清楚懲罰是怎麼一回事。我相信,那些可憐的人被整過一次,一輩子都會記得很鮮明。

次日早上,晨讀剛過,最後一個遲到的孩子哈欠還沒打完,學校的古鐘就被敲響了。鈴聲一陣緊似一陣,聲音一連串一連串地,衝徹了整個校園。鈴聲響了很久,像發脾氣的大人一樣,一時半會兒冷靜不下來。“搬著凳子出來,集合!”胡老師站在門口,嚴肅地叫了聲。

很奇怪,大家都這麼覺得。全校集合是很少有的事,只是在新學期開始和結束時才集合一下,頒個獎訓個話什麼的,嚴肅得很。對了,大家集合從來不是為了升國旗,國旗是老師們動手升上去的,一掛就是一年。我們知道升國旗這回事是在念初中的時候,跟著別人唱國歌,只張嘴不出聲。全校幾百人聲音小得像蚊子叫。校長怒了,喝道:再唱一遍,大聲點!第二遍仍是老樣子。校長蹦到臺子上,吼:怎麼回事!沒人支聲。再吼,一個男生憋不住了,說了實話:我們沒學過國歌。校長沒話說了,我們在下面開始偷笑,笑什麼誰也不清楚。結果,音樂老師給大家上的第一堂課,就是學唱國歌。

我們搬著凳子,排著隊,熱熱鬧鬧地往校門口大槐樹底下走。那是我們開會的地方,有些空曠,裝得下二百號人。走到那裡,我發現大槐樹下襬了張桌子,後面坐著一個人,那是校長,穿著他的白襯衣。他的旁邊站著幾位男老師,神情嚴肅,周圍的氣氛很不對勁兒。

胡老師吆喝著,又擰了幾個男生的耳朵,這樣,大家才坐好了。

我坐在中間,挺直了背,看到校長緩緩地從桌子後面站起來,不輕不重地說:“老師們,同學們,昨天下午學習裡發生了一件嚴重違反紀律的事。現在,由學校總務林老師為大家詳細講述。”說完,他徑直朝校園裡走去了,撇下我們這些人。沒了頭,下面的蒼蠅們開始嗡嗡起來。

“別講話!”四眼兒吼道。他不知從哪個搞來一把錘子,“咚、咚”地砸了幾下桌子,砸得那桌子劇烈抖動了一會兒,才顫巍巍地站穩了。

四眼兒真***說話沒水平。他是怎麼說的,他說:“老師同學們,昨天下午我在廁所拉肚子時,幾個男學生翻牆進院,把門撬開,偷彈了鋼琴。今天,我要好好收拾他們幾個一下,現在打不改,長大了還不當土匪去?現在,由我來為大家打——林濤!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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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林濤”二字,我的頭轟地大了。怎麼可能?!他可是我的親堂哥呀!

我屏住呼吸,忍不住往前面看去。只見濤哥不知從什麼地方被押了出來,一個男老師反剪著他的胳膊,他的頭深深地埋了下去,短袖衫的釦子全開著,裸露出黑黑的胸膛和肚皮。

我看清了,那人正是濤哥。看到他那副可憐相,我的心倏地收緊了,像被人悶悶地砸了一拳頭,實實在在地痛。從小看打架,人打人,看怕了,一見這“風雨欲來”的場面我就想斷氣死掉。我呼吸開始緊促,一種無形的強大的壓迫感衝我蓋來,要把我擠扁、踏平。我想大喊“救命”,嗓子卻像被堵住了一樣,發不出一絲痛苦的聲音。

我無意識地眨了一下眼,就在那一刻,男老師鬆開了濤哥,四眼兒手上變出了一捆粗粗的草繩。我的眼睛瞪大了。四眼兒朝濤哥逼走上去,濤哥曲著身慢慢子後退……突然,我緊緊閉上了眼,脖子上的骨頭斷了,沉重的腦袋一下子吊在胸前。頃刻間,傳來濤哥那殺豬般的嚎聲……

誰說上樑不正下樑歪,起碼,那次,濤哥沒逃。他還是有骨氣。若是他真的逃了,四眼兒連同校長一點兒法子都沒。

當那聲悽慘的嚎叫強硬地跌進我的耳朵時,我就失聰了,耳朵裡、腦袋裡,全是金屬撞擊的聲音,難受得人渾身發抖。我緊閉著眼,牙齒狠狠咬著嘴唇,雙手摳進大腿,絲毫沒有痛感。我還存留那麼一點點意識,知道自己在希望什麼,我希望這一刻早早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覺著大家都在喧鬧。我試試探探地睜開眼,才發現一切都結束了,一個個人正抱著凳子往校園裡走。我趕緊站起來,像個小偷一樣夾在人群中,不敢回望那個地方。

路上,我聽見一個高年級的男生說:“誰要是再撬門偷彈鋼琴,我就黑收拾,絕不留情!呸,四眼兒那德行,還說這話!老子改天把那琴給砸了,你信不信?”

“吹牛!”一個男生嘀咕道。

“嘿,不信,等著瞧!”

直到後來我都小學畢了業,說這話的人也不知混到哪兒了,那架鋼琴都是完好無損的。

自從四眼兒抽了濤哥,我就對他厭惡起來。按輩分,四眼兒該當我爺,但我寧可叫他“四眼兒”。

7

濤哥答應吃過午飯帶我和宇兒去東邊河裡捉螃蟹。我和宇兒一聽來了勁兒,飯也不吃了,一人拿了一塊饃,向二伯母家跑。

“濤哥!”跑到他家門口,我倆異口同聲地叫了一聲,便跳進了院子。

濤哥正端著麵條坐在院子裡吃,二伯母坐在一旁,皺著眉。見我倆進來,她漫不經心地問了句:“吃了沒?”

“吃了,吃了。”我們忙不迭地應著,嘴裡塞著饃。

二伯母沒再理會。

過了一會兒,二伯母問:“林濤,給我說實話,這次考了班上多少名?”

“給你說了。”濤哥哧溜了一口麵條,哼哼道。

“說了我聽不懂,你再說一遍,到底第幾名?”二伯母不依不撓。

“就說這一遍了,你聽好。”濤哥咽了口麵條,一本正經地說:“往前看,人山人海;往後看,校長一人。”說著,又去撥拉碗裡的面。

“啥東西!給老子賣啥關子!老子治不了你,學校有老師治你。那次偷彈鋼琴,老師打得輕!”二伯母罵罵咧咧地站起來,臉色發青。

這邊,我跟宇兒笑得前仰後合。

“你們倆!笑啥笑!”二伯母伸出手指著我們,像是很厭惡。

“不知道。”我忍住笑,說。

回頭看濤哥,他渾身抖得厲害,碗幾乎扣在臉上,看不出他的表情。宇兒上去,撲到他的背上。

二伯母氣呼呼地走了。我們三個又狂笑了一陣才罷休。

“濤哥,你說的那個啥意思啊?”我問,差點被唾沫嗆到。

“就是倒數第一唄。可別跟你伯母講。”他神神秘秘地告訴我。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它的意思,並覺得它像副對聯,橫批應該補上——“倒數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