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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搗蛋孩子

第十三章

我一步一步挪到他的門口,剛站穩,他就把目光從報紙上移到了我臉上。他衝我微微一笑。我心裡一顫,緊張起來,一個念頭一閃而過——他餓了。我的手指摳著衣角,他一看我,我馬上條件反射般立正。我也看他,張了張嘴,那句話仍沒成形。我們對視了幾秒鐘,見他不說話,我急了:“校長,我媽做了七個盤子,你吃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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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那麼幾個老師中,只有校長不是本村的。小學裡沒有廚房做飯,即使有,恐怕他也不會做。學校規定,校長大人的午餐由學生管,一人一天。說是學生管,還不如說是學生家長管,哪個學生做的半生不熟的飯可以端上桌?這樣,校長挨家挨戶吃,今天吃著這家,明天要吃的那家已經開始忙活著張羅了。

校長吃四四家這天,胡老師便通知我明天輪到我家了。我既激動又興奮,回家吵著要母親殺雞宰魚。母親說,明天再弄,今天弄了隔夜會變壞。我不聽,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便操起菜刀,腳底軟軟地朝雞窩走去。到了雞窩前,看著那活蹦亂跳咯咯叫的大母雞,想著它每天下的那個鮮白白的蛋,硬是動不了手。其實,最擔心的,是流血。我想起了殺豬的情形。一頭鮮活的大肥豬被幾個強壯的漢子強摁在大門板上,摁死了,這時,一個人拿把一尺來長的尖刀迅速地插進它的脖子,再迅速抽出來,刀子真的是白的進紅的出,血淋淋的。大肥豬體內的血彷彿全聚在了脖子上,一時間飛濺出來,噴得那幾個人滿臉滿身的腥。婦女們把臉盆接在豬脖子下,很快便接到一大盆鮮紅的血,滿得溢在了她們的手心手臂上。據說,拿食鹽放進豬血裡,隔夜就凝成了暗紅色的血塊,燜、燉、蒸、煮來吃。

愣啥呢,把刀拿過來。母親上來,奪走了菜刀。

知道校長要來家吃飯,緊張得我一個上午都學不進一個字。不知道母親殺雞了沒,買菜了沒?她要做幾個菜給校長吃?這可是第一次請校長吃飯啊!

中午放學,我跟四四一起回家。

“四四,你媽昨天給校長做了什麼飯?”我好奇地問。

“雞蛋麵條!”四四響亮地回答。

“沒做幾個菜?”

“沒。我媽她根本不會做這個。”

“校長吃了沒?”

“怎麼沒吃?他吃了一大碗呢。”四四回答我,一副很奇怪的樣子。

別人家招待客人的套路我不清楚,但母親招待客人的辦法我從小便耳濡目染。不論哪個人來,母親從不做麵條,而是蒸米飯,再炒幾個菜,裝在圓圓的花盤子裡。農村人一年四季,除了過年那幾天,沒有一天中午不吃面的,怎麼吃都吃不厭,其實,吃厭了也得吃,米太貴,買不起。午飯是一天中最重要的,男人們要飽了幹活,除了面,沒什麼東西可以把他們的胃塞得實實在在。更有些人,三天若不給他吃麵,他便會急得團團轉,吃山珍海味都覺得沒滋味。

跟四四分了手,我徑直向家裡跑去。一進門,便喊:“媽!飯做好沒?”

“好了!”母親在堂屋爽快地應著,“去叫校長來吃!”

我並沒轉身回學校,而是走進了堂屋。屋中間擺了一張方桌,上面擱了七個盤子,紅紅綠綠一片,香味撲鼻,撩得我口水都要出來了。那七個菜是:辣子雞、清燉魚、涼拌芹菜、涼拌藕、木耳炒肉、清拌筍絲、白糖拌西紅柿。母親正在倒酒,抬頭見我眼睛發讒,一臉壞相,忙說:“快去,一會兒菜都涼了。”“噢噢,”我答應著,伸手撈了一條雞大腿。

“回來!放回來!”母親在後面叫。

我哪兒管,啃著跑了。

校長到學生家吃飯,總要學生來叫。他不知道學生家住哪兒,況且,吃人家的飯本來就難為情,若主動登門,難免尷尬。學生們的父親白天裡大都不在,出門為孩子賺錢去了,校長一個大男人獨自踱進人家的院子,怎麼說都顯得不是一回事。

我站在校門口把雞腿啃乾淨了,用衣袖擦了擦嘴,才忐忑不安地走進學校。喊校長吃飯,多難為情的事呀!他是校長,每個人一見他就想逃。現在,我不得不面對他,不得不親口跟他說上那麼兩句正兒八經的話了。怎麼開口呢?說“校長,請到我家吃盤子”?不行,那個“請”字課本上才說的,咋開得了口?說“校長,我媽叫你到我家吃飯”?還不行,明明不是我媽,是他要去我家吃的嘛。那說什麼呢?

為這個事,我苦惱了半天,從校門口苦惱到校長辦公室門口,直到他看見了我,我不得不開口。我一步一步挪到他的門口,剛站穩,他就把目光從報紙上移到了我臉上。他衝我微微一笑。我心裡一顫,緊張起來,一個念頭一閃而過——他餓了。我的手指摳著衣角,他一看我,我馬上條件反射般立正。我也看他,張了張嘴,那句話仍沒成形。我們對視了幾秒鐘,見他不說話,我急了:“校長,我媽做了七個盤子,你吃不吃?”

我一開口,他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轉身想逃,但雙腳被人拽住了一樣,拉不動。他跟在我後面,悄悄地沿著我的腳印走。他這樣使我很難受,想跑不敢跑,想跳不敢跳,連大氣都不敢出。我覺得背上有雙眼睛,死死地盯住我,似乎要刺穿我單薄的身子。他也在想著那些雞和魚嗎?

一路上,碰到了幾個同學,他們一見這情形,馬上端著碗往衚衕深處鑽。我吐吐舌頭,不敢招呼什麼。回到家,我二話不說閃進廚房,留他站在院子裡。

母親從堂屋出來,笑盈盈地招呼:“校長,來屋裡坐吧。”

他就悄悄地進去了。

母親交代了幾句什麼,也來到了廚房。

“媽,我啥時候吃?一會兒還上學呢。”我低低地問母親。

“校長吃完了咱們再吃。”母親說。

“那我出去玩會兒。”我說著就出了門。

我一個人在外面的樹陰下玩,覺得很沒勁。一會兒宇兒也回來了,挎一個布書包,頭頂冒煙,臉花得跟貓一樣。

“姐,你咋不回家吃飯?”宇兒問。

“校長在家吃飯,咱們等會兒再吃。”我瞅他一眼,說。

宇兒很聽話,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跟我一起玩石子。

不知道校長什麼時候已經從我們身後走過去了。母親站在門口叫:“剋剋,宇兒!回來吃飯!”我們倆才“騰”地從地上爬起來,比賽著向家裡衝刺。

是我翻起校長扣在桌子上的碗時,發現了一張五元的鈔票。“媽,這兒有錢!”我衝母親叫。

母親放下筷子,接過錢,淡淡笑了笑,裝進口袋。

“四四,校長吃你家的飯給錢了沒?”

“給了一塊錢,用碗蓋在桌子上。給你家了沒?”

“給了。”

“幾塊?”

“五塊。”

“那麼多哇!”

“恩。我媽把我家大母雞給殺了,還買了一條魚,讓他給吃完了。”

“怪不得哩。比起你家,我家的飯該不給錢的。”

不知是孩子們學習的積極性高,還是家長們在屁股後趕得急,中午放學吃過飯,一個個便匆匆往學校趕。在家長們的眼裡,我們學習是一碼事,上學又是另外一碼事。學不學習家長們看不到,去不去學校家長們卻是看得清清楚楚。一屆一屆的學生都養成了早到校的好習慣,以至於形成了這樣一個規矩:夏天午飯後一點鐘全部到校,趴桌子上睡一個小時,才上下午的課。

就在這一個小時內,什麼花樣的錯誤都會犯。教室裡沒風扇,又悶又熱,好不容易睡著了又要熱醒,睡不著也得閉上眼裝死,就怕那一睜眼被巡視的老師看見了。被逮到的話,不是罵幾句就是揪起來抽耳光,嚴重者扔到外面白花花的太陽地裡進行一個小時的日光浴。回想起來,我總覺得,那時我們的自由都是“偷”來的。偷著說話,偷著扇扇子,偷著上廁所,偷著吵架、打架,更有狗膽包天的男孩子,偷著去東邊河裡游泳!

“簡直沒王法啦!”一個巡視的老師提著“兔子”的胳膊就把他懸在了半空。

“兔子”是個很搗蛋的孩子。他從娘肚子裡帶出了什麼病,天生一雙紅眼,臉白得跟屁股沒兩樣,大夥兒都叫他“兔子”。

“兔子”最近剛跟著老二學會夠刨式游泳,積極性太高,每天都要去河裡泡一次。他早不去晚不去,非要在中午這個節骨眼兒上去。每次午休完,胡老師都要拉幾個滿臉壞相的男生到教室門口,用指甲在他們胳膊上劃道道,只要劃得出水印子,那男生必栽。“兔子”僥倖逃過了幾次,膽子越來越大。不幸的是,這天,他剛好撞在槍口上,一進校門就被逮了個正著。

老師把“兔子”提起來,又放下,厲聲喝道:“是不是去洗澡啦?”

“沒……”“兔子支支吾吾地說。

老師一看就知道這小子心裡有鬼,於是湊近他,說:“身上一股水腥味,說實話吧。”

“去了。”“兔子”見隱瞞不了,只好承認。

“到教室站著去!”老師訓斥道。

“兔子”一臉沮喪地回到教室,屁股後跟著那個訓他的老師。那老師非要等“兔子”站好了才走。他倆一出現在門口,教室裡馬上安靜了下來,一個個裝死裝得很像。“兔子”乖乖地走到座位上,不忘從書包裡拿出皺巴巴的語文書,捧著站到中間的過道上。

“站一下午,不準動。”那老師吩咐一聲,放心地走了。

“兔子”捧著書,眼睛盯在書頁上,一動不動地站著,整整站了一個下午。胡老師來上課,賞了他一耳刮子。

好象是正在上課。

後面一個男生在“嘻嘻嘻”地偷著笑,另一個人悄悄地問:“咋啦?”

“嘻嘻,尿褲子了。”

不用說,大家都知道這時候誰會尿褲子。我不由朝“兔子”看去。他兩腿緊緊併攏著,腳下一攤水,滲進了水泥地,留下一大片印漬,形成一個團。“兔子”剛好站在圓中間,褲子從腿根處溼溼地貼在身上,直到腳脖子。

顯然,“兔子”憋尿憋急了,又不敢打報告上廁所,才尿得稀哩譁啦成這個樣子。

從這次起,“兔子”便養成了一種毛病。老師只要懲罰他,讓站在教室裡,他就不由分說地先撒泡尿留褲子裡,一直站著把褲子暖幹。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兔子”的這個毛病一直改不掉,沒人去管,更沒人想得到這是孩子從小造成的一種心理恐懼。

偏偏“兔子”老是被罰站,一站就是到放學。

“兔子”被老師當作差學生,沒希望的一種,這使得“兔子們”的學校生活實在很悽慘。與“兔子”們相反,我屬於佼佼者,老師們把所有表揚的話都放在了我頭上。母親一直認為我長大了定會有出息,出人頭地,便天天在耳邊為我加油鼓勁,說些“你是最好的學生”、“你是最聰明的孩子”之類的話。

母親的鼓勵、老師的表揚在我的少年時期確實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母親常說,你就是這個村子裡唯一的金鳳凰,將來一定會飛出去。這句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難忘。在我少年時期的學習生活中,一切都顯得那樣順理成章,不費吹灰之力。母親誇我最聰明,我也就輕輕鬆鬆地年年給他捧回一張“第一名”的獎狀回來。

清楚地記得校長親自為我頒獎。全校學生集合,校長開始從低年級向高年級發獎狀,第一個念的就是我的名字。我激動萬分地走上臺,接過獎狀,又接過一個塑膠封皮的筆記本——獎品,迎著熱烈的掌聲下來。那次——後來每次都是——我上臺領了兩次獎,一次是因為“第一名”,一次是因為“三好學生”。

父親臉上堆滿了笑。我站在他結實的小腿旁,捏著獎狀,手心溼漉漉地,仰著臉看他。父親用做木活的尺子在白色的牆壁上量了又量,用鉛筆作記號。最後,他把我的兩張獎狀用圖釘釘在了上面。釘得太高了,幾乎觸到了房頂。

“爸爸,咋釘那麼高呀?”我不解地問。

父親憨憨地笑了,告訴我:“下面的地方留著,以後你拿回來了獎狀再釘上去。這面牆就是你的,對面是宇兒的。”

原來父親把那麼遠那麼遠的事情都想好了。

十來年之後,我就真的用得來的各種各樣的獎狀把那面牆貼滿了。宇兒的那面,永遠是白的。

可是,就在那麼一天,那面牆被撕了個乾淨。當年貼獎狀的,是我的父親;撕獎狀的,仍舊是他。

那年七月的高考。

高中老師說我狂妄,說我再卸不掉狗屁詩人的那種浪漫氣質就得完蛋。對此,我一笑了之——倔強狂妄的人不會聽這些八槓子打不到身上的廢話。

我唱歌,讀閒書,寫小詩,在離高考還有一天的時間裡跟人打了一架,又飛速看完了《家》《春》《秋》。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看書很快,專心時眼睛都不眨,三個小時可以讀完一本,幾乎過目不忘。那個年月裡,我把父母慷慨給予的伙食費一大半用來買書。你可知道,我一個月的伙食費是其他人的兩倍,還常鬧著吃不飽。十一歲時,我便離開了家,住在學校裡。父母能管到的,只是每個月的伙食費。我第一次來月經,哭著回家,母親耐心地告訴一些事情,便塞給我一卷衛生紙,打發我趕快回學校學習。後來,我跟著別人學會了用衛生巾,既方便又衛生,母親一輩子都沒用過。

因此,我那時意識不到自己背負著一個多麼沉重的擔子,我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衝動的少年,竟然是那樣不知所措地任性。

高考第一天,母親給我送飯,滿飯缸的瘦肉。我大口大口地嚼著肉,對她說,放心,我發揮超常了。母親驚訝地不知所措。她按捺住內心的激動,嚴厲地警告我,不許驕傲,要沉得住氣!她以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使我有種捱揍的感覺。

直到考進大學,我才明白嚴肅的高考對家長們特別是農村的家長們——意味著什麼。他們可以為孩子的落榜一夜之間愁白了頭。孩子是他們的希望,甚至是他們生命的延續,而高考,這一道坎寄託著多少人的魂魄與夢想。父輩們沒讀過幾年正兒八經的書,能讓孩子讀完大學,出人頭地,無論用什麼來換取,他們都會在所不惜。讀大學,這顆種子深深地埋在人們的心底,只等那麼兩天的掙扎,才有希望發芽。

世界上真的沒有後悔藥。

第一天考試結束,校車將我們往回拉。我坐在最後一排,臉貼在玻璃上,望著車底下飛馳而過的路面出神。突然,天地間狂風大作,方才明朗的天轉眼變得昏黃,一個飛沙走石的景象。車內亂了,大家都在歡呼。對,就是歡呼。我平平靜靜地望著外面的一片混沌,感覺突然有了異樣,一個不詳的念頭倔強而生。

在意識裡,我放棄了。

那次高考,我的語文和數學都考了全校第一名,而後兩場考試,我趴在試卷上把時間睡過去了。

只有一個人知道我完了,那個人就是自己。

他們在透過各種渠道打聽高招資訊,我坐在家裡,邊吃西瓜邊得意,心裡甚為嘲諷。沒人過問我一句與此有關的東西,只是父親見我一副懶散的樣子,忍不住要說,有把握沒?

等唄。我毫不負責地拋去兩個字。

等啊等,我知道父母比我更著急。

我似乎毫不關心能不能讀大學,整天心裡糾纏不休的,是一件事。無論白天夜裡,總有個聲音響在耳畔——你要幹什麼?千百種答案,千百樣否定。

冗長的日子一天天地從我手裡流逝,唯一使人保持清醒的只有肚子,它時刻提醒著人,“你還活著”。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掙來的依舊是三兩麵條二兩大米,生活永遠是老樣子。勞動維持著人們的生命與生活。勞累、勞累、無窮無盡的勞累;病痛、病痛、無頭無尾的病痛——突然這一天,我想到了自己最初的渴望:走出去!

剋剋,出去走走,散散心吧。這兒有十塊錢。父親憂鬱地說。

望著父親爬滿皺紋的臉龐,我後悔了。

接過錢,我出了門,心裡一下子脆弱成了三歲的孩子。我害怕父親不要我了,拿這十塊錢把我打發走;我害怕父親在家裡將我所有的東西都撕碎、燒掉;我害怕父親承受不了這次打擊,心裡想不開。

我沒有走遠,十塊錢安靜地躺在我的口袋裡。村子東頭那條河,河邊有一排柳樹,枝條垂到岸邊淺淺的水裡。我坐在一棵樹下,靠在樹幹上,看河。柳枝柔柔地垂下來,拂過我如絲的頭髮。時而,我什麼都不想;時而,我情感激越。

我是誰?我要幹什麼?

幽靜無人的河邊,我望著眼前的這片水出神。有多少人曾在這裡歡騰嬉戲,有多少人曾在這裡談情說愛,還有多少人,還沒機會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就葬身於此了……

過了好久,一隻貓頭鷹看見了什麼,亢奮地尖叫一聲,把我的魂嚇了出來。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回家。

這一夜,似乎什麼都想清楚了。

走到灑滿月光的院子裡,我木木然到喚了一聲:“媽!”沒人應。想必他們都睡了。

我推開虛掩的堂屋門,走到牆邊摸到燈繩,拉亮了燈。

“睡吧。”母親在裡屋輕輕地吩咐了一聲。

“唉。”我答應著,只覺哪個地方不對勁兒。

我站在沙發前,忽然就轉了身看那面牆,空了。

上面的獎狀全沒了。

只留下一條條發黃的印子。

我的腦袋炸開了花,一屁股癱坐在沙發上。

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剋剋?”母親在叫我。

我呆呆地望著那面牆,心想:你就這樣被否定了。

“剋剋?!”母親似乎急了。

“唔。”我應了一聲。

“睡覺!”

“噢。”

不知過了多久,我像在自言自語:“爸爸還好吧?”

“剋剋,睡吧。”父親突然就回了我這麼一句,嚇了我一跳。

門外的夜蟲叫得分外起勁兒。

次日清晨,父親起床了,一下逮到了坐在沙發上的我。他什麼也沒說,看我一眼,轉身要走。

“爸爸——”我在背後叫住了他,“幫我打包袱,我明年要考大學,考不上我這輩子都不回家!”

“考上考不上都不能有這想法,這麼多人沒念幾天書,還不一樣過日子!”母親在裡面接腔了。

“謝天謝地。”她似乎松了一口氣。

時隔多日,一切又都步入正常。一天,瞅了個機會,我上前問母親:“媽,爸爸為什麼把我的獎狀全部撕了?”

“問這個幹嘛?”母親一愣,她以為我早忘了。

“他生我的氣。”我不依不撓。

“他沒生你的氣。”

“那他撕我獎狀幹嘛?那可是我十幾年掙出來的寶貝。”

母親看我一眼,不屑地說:“寶貝?到頭來還不是廢紙。”

“怎麼這麼說!”我來氣了。

“當初你爸爸讓把獎狀貼到牆上,就是在等你考上大學的這一天。這下倒好,學沒考上,那些獎狀都成了笑柄了。”

“笑柄?別人笑話,爸爸就撕了?貼在那兒又不礙事,讓他們笑去就是了。”

“你倒無所謂了,你爸我倆還嫌丟人呢。你爸爸逢人誇你,就等你光宗耀祖呢,知不知道?”

我無話可說了。

“你爸爸撕獎狀的時候邊撕邊哭,拿拳頭砸自己腦袋。這人也是,跟他二十年了,來這套還是頭一遭。我都蒙了,怎麼也跟他當初的兇狠樣子聯絡不起來。看來,再壞的人也有心軟掉淚的時候……”

“別說了。”我聽不下去了。

“想起來也奇怪,這個王八三兒連他媽死的時候都還沒掉一滴淚呢……”

難受歸難受,但這些話使我讀大學的決心更堅定了。

4

孩子們經不住熱,偷跑去游泳,老師們逮著就罰,兩耳刮子涮下來,不過癮再站半天牆角。老師們是負了責的,但孩子還是要犯。一間小教室,昏暗暗的,窗戶門全大開著也進不來幾絲風,五六個孩子擠著趴在桌子上睡覺,連個風扇都沒有,能不熱嗎?老師們殺雞儆猴,啥都做個遍,還是攔不住這些孩子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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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老師先讓那五六個慣犯站成一溜,一巴掌一巴掌輪著蓋過去,完了,說:“我看不淹死一個你們就不會改!”

話是不該這麼說,但今年著實還沒淹死過人。依常年的經驗,每年不淹死一個這河就不會叫歇著。

說來也算邪乎,胡老師話頭還沒涼,這五六個孩子就折騰出事來了。

這天中午,胡老師正走到窗前,看看有沒人不守紀律,“兔子”就冒冒失失衝過來了,氣喘如牛。

“站住!往哪兒跑!昨天才收拾了你——”胡老師很生氣。

“胡……胡老師,淹……淹死了。”“兔子”捂著肚子,上氣不接下氣。

大家一聽“兔子”的口氣,全都不睡了,一個個支著頭瞪著眼睛向外看。

胡老師知道“兔子”沒膽兒撒謊,覺出了事情的不妙:“到底咋了,你說清楚!”

“嗚——”“兔子”胳膊一抬,遮住臉,竟哭了起來。

“憋住!”胡老師厲聲吼道。

“兔子”憋住了,抽抽嗒嗒地說:“他們幾個全跑了,沒人管,小剛在水裡半個鐘頭都沒露頭兒,他叫淹死了,嗚——”

“跟我走!”胡老師一把拽住“兔子”的胳膊,剛要走,又站住了:“你去叫幾個男老師來,我先到河邊找找!”胡老師的口氣越來越軟,我覺得她要站不穩了。

誰知,“兔子”剛跑開,她就身子一歪,軟在了地上。我們誰也不敢吱聲,更不敢出去扶她。

“剋剋。”四四低聲叫我。

“啊?”我回頭,四四給我做了個手勢。

我心一狠,就走出了教室,管它違不違反紀律呢。

四四與我一人拉著胡老師一隻胳膊,要把她拉起來。胡老師臉色蒼白,兩眼空洞無光,嘴裡喃喃說著:“孩子咋會讓淹死?孩子咋會讓淹死?”

又有一群孩子從教室出來,大家七手八腳把胡老師弄到了講臺的椅子上坐著,有個平日不少捱揍的男孩還在一旁拿書當扇,討好似地轉著圈給老師呼扇著風。

一會兒,胡老師完全清醒過來了。她衝我們擺擺手:“都去睡覺,別在這兒站著。”

我們緩緩走回自己的座位。

只有那個扇風的男孩,看看我們,又看看手裡的“扇子”,一時拿不定主意。

“噢,還有你,別扇了,去睡吧。”

男孩用手臂擦了一把滿頭的汗:“沒事兒,我再給您扇會兒。”

“去睡吧。我出去一下。”胡老師站起身,徑直向外走去。

學校裡所有的老師都趕到了河邊,一聲挨一聲地喚小剛。沒人應。喊聲在河面上打著旋,沉入深不可測的河底。老二等幾個人被提了回來,跟“兔子”一起站在大太陽底下抹眼淚兒。河面平靜得令人可怕,一絲風都沒有,岸邊的樹木一棵棵都顯得無精打采,昏昏欲睡。白花花的太陽直射下來,照得水面跟面鏡子,十分刺眼。

“媽拉個巴子,小剛從哪下去的?”一個男老師又熱又煩,衝著這幫孩子吼。

孩子們一個個跟泥鰍一樣,又黑又亮。誰也不吱聲。

“這會兒咋都沒種啦!啊?”男老師頓了一下,“老二,你說!”

只見老二身子猛地抖動了一下,像被人抽了一鞭子。接著,老二喉嚨裡發出一聲:“就是從那個斜坡邊下去的。”

“哪個斜坡?走,帶我去!”

老二身子晃了晃,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這邊正擔驚受怕的幾個偷偷抬著眼皮朝老二看,只見男老師站在斜坡前,老二跟在他身後站著。幾秒鐘後,男老師叫了聲:“日他老孃,這下去哪有要回的命!”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個驚恐不已。

男老師又回來了,衝著他們罵:“小剛要是找不到,我把你們幾個給填進去!”

過會兒,又說:“趕快回家,叫你們大人找人來撈!快點!”

幾個孩子面如土灰,逃命似的跑開了。

“別嚇著孩子了,誰把他們弄這兒的?”胡老師衝這位牛氣沖天的男老師問。

男老師看了胡老師一眼,蒼白著臉走開了。

5

河邊的大堤上站滿了人,黑壓壓一片,男女老少都有。這天剛好過星期,出於好奇,我也跑去看熱鬧。父親不讓去,母親卻一反常態:“讓她去。天底下得有點什麼叫她怕怕才行。”

“哼,不怕!”我心裡不服。

那麼多人在岸邊堵著,我估計全村的人都快齊了。大堤離河邊有些遠,我人小,看不清河邊的動靜,便費力從人們的腿間鑽過去,一直跑到水邊。好多同班同學也在,不過是些和我一樣膽大的男孩子。

兩隻小船在河裡打著轉,每只船上都有兩個男人,只穿一條褲衩,拿長長的竹竿在水裡一下一下地探。岸邊站著七八個大男人,同樣只穿著褲衩,又跺腳又搓手。“媽的,這水咋就恁冷!”一個男人罵著。

“好了,好了。再下水!”其中一個人吆喝著。

八個人“撲通、撲通”跳下水,轉眼不見了。

“我的兒呀——”忽然,大堤上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人群開始混亂,吵吵鬧鬧間,一個女人披頭散髮爬到了人前。幾個中年婦女又是拉又是勸,但誰也拉不住。這女人瘋了一樣,誰上前就揮著胳膊打誰。大夥兒不忍心,將她扶站起來。她亂甩著頭髮,猛地掙脫眾人,向河邊衝過來。河灘上爛石頭多,她一個趔趄被絆倒了,甩了出去。眾人又是一陣驚訝。那幾個婦女追上來,又要勸。只見她哭著喊著“我的兒呀——”,便四肢著地向這邊爬,邊爬邊哭。

“造孽啊——”岸上人叫。

那幾個婦女陪著小剛的媽,她一直爬到水邊才停下。她們挨她坐著,她卻“撲通”跪了下來,開始“咚咚”地磕頭。

“這是幹啥哪,啊?”一個婦女驚慌失措。

“別碰了,別磕了,歇會兒,啊。”另一個人勸。

她不聽,一邊磕一邊哭:“小剛,媽對不住你啊!小剛——”

撈人的人繼續幹著活,一聲不哼。岸上的人嚷嚷著朝這邊望。突然,“譁——”的一聲,小剛媽面前的人響了一下,竟鑽出個人來,把幾個婦女嚇得叫都叫不出,直往後退。小剛媽也被嚇了一跳,哭聲立馬收住了。

“**!就知道哭!哭有什麼用!人都死了一天一夜了!”水裡冒出的男人只露個頭,扯開嗓子罵了起來。

小剛媽一看是自己的男人,又擺好架勢哭起來:“你個沒良心的!孩子不是你的呀!你咋不叫水淹死呀——”

“你他媽活不耐煩了,咒老子!”

“我就是活得不耐煩了,咋啦?有種你把我推到河裡讓我給兒子作伴去——”

“別吵了,別吵了。遇見這事誰不心煩呀——”一個婦女走上前,衝河裡的男人說,“別吵了,啊?”

“咋啦?咋啦?”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光著身子跑過來。

“姐,別哭了。”他蹲下身子,水淋淋地勸慰小剛媽。

“**,再咒老子,老子上去抽你!”水裡的男人們仍嘟嘟囔囔。

“咦——罵誰呢你,啊?”小青年脖子一粗,站了起來。

“罵她!”

“讓你罵!”小青年顯然一愣頭青,兩步上前下水,一看就是要打架的。

“打吧,都打死吧!這日子沒法活了——”岸上的女人接著哭。

小青年就要到姐夫跟前了,突然岸上有人喊了一聲:“出來了!”

周圍一下子靜得出奇。

小青年跟水裡的男人愣了一下,趕緊手忙腳亂地上到岸上。

大堤上的人都靜靜地伸著脖子朝這邊看,空氣變得緊張起來。

在水裡的人都爬上了岸。前護後擁地圍著一個人。那個人手裡抱著撈上來的孩子。我跑上前去看,跟在抱孩子的人旁邊看了幾秒鐘便跑開了。大人們太緊張,沒顧得上趕我。小剛渾身黑紫,四肢朝天,手指的姿勢像要抓什麼,腳趾也是用力地向上翹著。他就這樣掙扎著死了。大人抱著他,一路走一路滴血,血也是黑紅色的。“撈不著,只得使上個鐵耙子,誰知鉤到了孩子的眼睛,哎。”一個男人跟在後面唉聲嘆氣。

一聽這話,我像被人打了一棍子,頭暈暈地向大堤上跑。

我都跑到大堤上了也沒聽到小剛媽的哭叫,只看見這邊幾個老人在抹眼淚。

原來,小剛媽一見孩子被人抱上來,便頭一歪,不省人事了。

小剛被放在平板車上,一張涼蓆從頭蓋到腳,被他爸拉了回去。

自從這一天,我再也不敢玩水了,更別說學游泳了。一見水就怕,心裡堵得慌。

6

小剛一死,班上這幾個男孩子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去遊過泳。胡老師自從小剛出事,臉色似乎一天比一天難看。大家都以為她在為小剛難過。

放學回家,母親問:“胡老師最近咋樣?”

“還好。就是看起來心情不好,沒什麼精神。”

“噢。”母親心事重重的樣子。

“胡老師怎麼了?”我感覺不對。

“沒什麼。挺好的。”母親若有所思。

我也不再問了,大人們的事我們總搞不懂。是事情的話,它總要出來的。

小剛死沒多久。一天,我們正在上課,門外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胡梅,滾出來!”話音未落,一個女人叉著腰站在了教室門口。

“大家先自己看會兒書。”胡老師交代一聲,便白著臉出去了。

“你鬧到學校來了!”門外,胡老師低沉地說。

那女的尖聲尖氣:“學校怎麼了?你就算躲到北京我也能把你找出來!”

胡老師把聲音壓得很低,教室裡炸開了鍋。

“我知道那女的是誰!“一個男孩叫了一聲。

眾人眼睛一亮:“誰呀?”“誰呀?”

“她叫白珍。”男孩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之後,又神神秘秘地說:“她跟胡老師的男人睡覺!”

“啊?!”

白珍鬧到學校來了,算是捅開了馬蜂窩。

全校的老師都趕來了……

胡老師又瘦又小,她男人又高又大。自從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 �她就開始衰老。孩子剝奪了她所有的激情與青春,才得以見世的吧。白珍還是個黃花大姑娘,以她的體魄,搞出孩子的功夫應該比胡老師強許多。白珍輕而易舉搞上了胡老師的男人,並使其不可自拔。

跟胡梅離婚!白珍亮牌。

你還小——

但我已經是你的女人!白珍打斷他的話。除了跟你結婚,我是嫁不出去了,你可得對我負責!

當初是你自己來找的我。

我就是看上了你,又怎樣?我比胡梅年輕、漂亮,比胡梅更讓你舒服,是不是?在我窗上時,你說什麼來著?你說早煩透那個黃臉婆了,只喜歡我一個,還說遲早有一天回娶我。你忘了?

唉——我跟她離,她不跟我離,你讓我怎麼辦?

男人愁眉苦臉。大家都知道,他除了身材高大,精力旺盛之外,幾乎一無所有。在家裡,胡老師照顧他,像照顧自己的孩子。裡裡外外,他從不管不問。與其說白珍看上了他這個人,還不如說是看上了他那個鳥東西。

他們的第一次是在稠密的玉米地裡,悉悉簌簌的響動招來了一雙尖銳的眼睛。一開始,他們就沒有**。他們從別人嘴裡聽說了一對狗男女在玉米地裡幹那事。兩人會意,第二次,便轉移到了白珍的窗上。白珍豁得出去,竟噎得眾人無話可說。外村小夥子尋物件,眾人才吐一口氣:“千萬別找白珍那**!”

不知道白珍的爹孃是怎麼想的。倆老人受不了別人戳脊梁骨,總到三更半夜才悄悄出門,在街上溜溜,透透氣。

反正,她一天不走,我一天不罷休。

白珍態度堅決。

話音落下,白珍便開始來真的。晚上,她硬是要將胡老師趕出房間,胡老師不幹,她便三下五去二剝光了衣服,往那男人身上貼。一輩子沒見過這種不要臉的女人。胡老師咬了咬牙,無奈地退出了。

跟大多數農村婦女一樣,胡老師正派、保守。婚,離不得,這個女人只是心血來潮,不會真心跟定一個大自己十幾歲的男人。熬吧,熬過這一段日子,男人還是自己的,誰也搶不走。孩子這麼大了,不能沒有爹,要是真給孩子找個後爹,誰知道對孩子會咋樣呢。再怎麼說,親爹總比後爹強。

白珍這一住下就不打算走了。那男人是個軟蛋,什麼決心都下不了,只知道晚上幹那個睡在他旁邊的女人。也許,他不會介意那個女人是誰。

白珍這個女人,不一般。她千方百計刺激她的情敵,從精神上擊垮她。事隔多年,胡老師對我母親講起當初的事,還不無絕望地說:“唉,沒法說。她只要一見我,就會劈頭蓋臉地講他們在床上如何如何。她就是要我發怒,要我發瘋……”

誰也想不到這個瘦小的女人能有多強的忍耐力。她沒有發怒,沒有發瘋,更沒有去罵對方,打對方。她在等待,等待一個結果——兩個人,走一個。

這天中午,胡老師照例從學校趕回家做飯。一開門,發現自己的灶臺上擱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荷包蛋。(廚房被白珍搶去了,胡老師自己又弄了一個灶臺。)她不由疑惑起來:誰放這兒的?她端著碗走到院子裡四處看了看,沒人。看家的黃狗臥在地上睡得正香。

胡老師看看碗裡兩個新鮮的荷包蛋,頓時想起一個人:婆婆!對,肯定是她!老人家對她好,總揹著兒子偷偷摸摸給媳婦送點紅糖、雞蛋什麼的。兒子她是管不了,但這個媳婦,她能照顧就照顧一點,良心上會好過點。

想到這裡,胡老師眼睛一熱,忍不住落了淚。這兩個蛋包含著多少慈愛與愧疚啊!

胡老師咽了咽淚,把嘴貼上碗沿——

“胡梅!”有人厲聲喝道。

胡老師一個激靈,差點把碗丟掉,她下意識地用雙手護著。

是男人!他提著褲子站在廁所門口,瞪圓了眼望著這只碗。

“別喝!”他又叫了一聲,箭步上來,一把奪過碗,將蛋連水一起倒進狗食槽。

“你幹嗎?瘋了你!”胡老師上去奪,沒來得及。看著兩隻鮮亮的荷包蛋瞬間落入狗食,她氣得直想跟他拼命。

黃狗醒了,拍了拍尾巴,晃了晃腦袋,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貪吃的嘴巴準確無誤地瞄向那兩隻蛋……

男人漠然地看看狗,嘴角向上斜了斜,又回頭深深地盯了胡老師一眼,走了。

“吃吧,吃吧。吃飽了一天是一天,總有一天沒你狗吃的。唉!”胡老師自言自語著,揀起沾了塵土的碗回屋去了……

直到白珍找到學校,胡老師才知道黃狗死了。中毒而死。

是白珍下的毒?被男人及時發現,才迅速制止自己?是男人下的毒?一時良心發現,才留下一條命?

誰都一樣。

該死的活不了,該活的死不了。黃狗該死,她該活。黃狗的命並不比她的脆弱,死的卻是強者。黃狗能坦坦然然、大搖大擺地活下去,吃得香睡得熟,她卻不能。她的心已支離破碎,眼睛已蒙上灰塵,又是什麼東西使她依舊工作、吃飯、睡覺?她吃不香,但吃得下;睡不好,但睡得著。每天晚上,她像潛伏在黑色裡的一隻貓,目光幽幽,耐心地等待……

7

那個日子悄悄地到來。貓的軟腳掌無聲無響,劃過黑夜。

她都記不得那是哪年哪月哪一天。日曆被撕去,心裡的傷撕不去。她應該無數次強迫自己忘記,但到最後,忘卻的只有幾個日曆上的數字。

歷歷在目。

那個晚上,她依舊孤枕難眠時,聽見大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

賊?!她警覺地支了支耳朵,幾秒鐘內一切又恢復平靜。她嘆了口氣,相信自己是產生了幻聽。大半夜的,要真是賊,哪有從大門過的?

次日,她照例起了個早,收拾好爐子,做飯給自己和孩子吃。

“胡梅!”背後有人低低地叫了一聲,她的手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男人高高的身材倚在門框上,有氣無力,滿臉沮喪。

胡老師沒搭話,接著做自己的事。

男人並不介意,猶猶豫豫地:“胡梅,白珍……”

胡老師依然不理。

“聽我說,胡梅。”他鼓了鼓勇氣,“白珍她……走了。”

胡老師停下了手裡的活,接了一句:“你把她氣走的吧。因為你救了我一命。”她故意把“救”字咬得重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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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

“哼。到頭來,還是走了。你去找呀——”

“不!”男人粗暴地打斷了她。

男人的態度使胡老師驚訝不已,她小心地轉過頭,一眼看到了那雙噙著淚水的眼睛。他臉色蒼白,額頭有汗。胡老師突然覺得心被刺了一下,一個不詳的念頭滑過……

白珍走了,原因她自己很清楚。她本想讓胡梅這個女人趕快滾開,自己好和他成親,美美滿滿過日子。但現在,白珍感到很僥倖,幸好沒趕走胡梅呀!

胡老師覺得男人不對勁,很不對勁。第六感覺不會欺騙女性。

胡老師要求男人去醫院檢查,兩人去了。檢查完,醫生說:“不用吃藥了,每天多給他吃點好的,什麼好給他吃什麼,享幾天福吧。”

胡老師看看不知情的男人,心裡又痛又恨,想哭卻哭不出來……

一個月後的一天,胡老師扶著虛弱的男人坐在院子裡,聊聊天。好久兩人都沒有這麼心平氣和地說說話了。

先是男人開口:“胡梅。”

“恩?”胡老師應著,幫他拉拉衣角。

他的眼裡亮晶晶的:“還是你對我好。”

“白珍對你也好。”

“不是。”

“現在想起說‘不是’了?”

“我知道你對我好,從結婚就知道。”

“不說這些了。什麼好不好,我只做我該做的,再說了,我也是為了孩子,別以為是為你。”

“你騙不了我。”

“沒騙你。”

“唉,我都有個這麼大的孩子了,還……唉!”

“唉什麼呀。什麼事你自己心裡揣摩揣摩就是了,別說出來,我心裡噁心。”

“好,不說,不說。”

沉默。胡老師眼看著男人一個月來瘦成了骨頭架子,心裡什麼滋味都沒了。最先得知病情時,她還有一絲報復的快感,但那感覺在幾秒鐘內就消失了,繼而便是徹骨的悲痛,卻又不能叫他知道。如今,眼見這個男人要走了,她的感情也被悲痛摧殘殆盡,連眼淚都藏不起來了。

“胡梅。”

“恩?”

“我,對不起你。”

“這時候了,還說什麼對起對不起的。白珍不是走了嗎,以後你就得老老實實跟著我了,嘿嘿。”

“我知道他為什麼走。”

“為什麼?”

“因為我的病。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我也不管你有沒有病。”

“你知道。騙我。我得了癌症。”

“癌症就癌症吧,病能來就能走。你擔心?”

“不擔心。我這種人,不被老天罰才是怪呢。”

“該罰。那些天,我天天咒你死,看來靈了。”

“你為什麼不走?還照顧我?”

“不為什麼,就是要看著你死。”

“你想報復我?”

“沒想過。我想讓你自己報復自己。”

“白珍也這麼說。我現在這樣子,你倆都該滿意了。那次,是我下的毒。白珍要我幹的,我就幹了。但一見你正準備吃,我就害怕了。我並不想害你,胡梅。”

“你還有那麼點良心啊。念你知錯,老天才給你這麼多天日子,不然,早死了。”

“是啊,不管你怎麼罵都行,反正現在我是不行了,一無所有。虧良心的事我做了,你想怎樣對我我都不會恨你,你再給我做兩個荷包蛋我也吃。”

“我給你做,一會兒就做,下兩倍的毒。”

“好。我巴不得早點死,好去陰間贖罪,保佑你跟孩子。”

“不要你保佑。”

“胡梅,你說,我年紀輕輕的就死了,一無所有,是不是太窩囊了。”

“不是。你還有我跟孩子,活得也值了。”

“我對不起你們。”

“對得起。留下孩子就是對得起我胡梅,留下胡梅就是對得起孩子。起碼,你沒讓我們孤單。”

“唉!孩子肯定會恨我一輩子……”

“孩子從來不認為自己有爸爸。”

“以後過年過節的,記得給我燒把紙錢,這事只能靠你了。”

“我會記得。還有你過生那天,我都會去上墳。”

“我死了,你再找一個,好好過。”

“我再找一群,氣你。”

“氣就氣吧。反正我有看不到。”

“你個死人哪——”

胡老師“哇”地哭出來了。躲藏了那麼些天的眼淚終於崩潰……

“別哭了,胡梅。”

“你……你怎麼不早點死啊!我還這麼年輕,你就拋下我不管了!以前怎樣我不管……我就要你現在給我……好好活下去!別走——我不該咒你、不該咒你、不該咒你……”

誰也擋不住,他走了。

胡老師至今未改嫁,因為不可以忘卻他,要給他上墳燒紙。

白珍走了,走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