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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四年

雪下得極大。

江南少雪, 歸京後又因輪椅從未在大雪天出過門,到了荊寒章這具身體,他便沒了什麼顧忌。

晏行昱撐著傘, 緩步走出相府。

兩人好些日子沒有互換,攝政王府丟失寶物一事雖然明面上因為七皇子的怠慢玩鬧而不了了之, 但晏行昱知道, 驚蟄衛肯定還在秘密調查此事。

荊寒章做事向來毫無章法, 晏行昱行事說話也不必有太多顧忌,出相府後,直接去了一條街的攝政王府。

攝政王府早已衰敗,只有一個老管家還在打理,晏行昱也沒帶侍從, 孤身進了那座冷清的王府。

那府邸極大, 四處井井有條,晏行昱撐著傘轉了一圈,並未發現什麼, 最後百無聊賴地在前院的葡萄架下站定。

他將傘放下,微微仰頭看著滿天飛揚的大雪, 葡萄枝彷彿一張巨大的大網, 將他牢牢困在其中。

晏行昱站在那看了很久,久到身上再次落滿了一層雪,才被一聲蒼老的聲音喚回神。

“你是誰啊?”

晏行昱這才微微垂頭, 將髮間的雪隨手撥開, 再次撐起傘,將頭頂的“蜘網”隔絕住,他笑了笑,又是雍容優雅的天潢貴胄。

站在不遠處臺階上喚他的是一個蒼老的老人, 他大概眼神有些不濟,眼睛眯著瞧了半天都沒認出荊寒章那張臉來。

晏行昱見他未撐傘,抬步走過去,將傘罩在老人頭頂,為他遮擋住漫天大雪。

老人看了他半天,又問:“你是誰啊?怎麼在這裡?”

他渾濁的眼中突然出現了一抹光亮,著急地問:“是王爺凱旋了嗎?!”

晏行昱一怔。

老人記性有些不好了,孤身守在這座王府中,盡忠盡職地打理,為的就是有一朝一日攝政王凱旋。

攝政王已經死了十幾年,這些年每當有人來王府時,他都會覺得是人來告知王爺歸京了,歡喜的不行。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晏行昱對上他滿是期翼的眼睛,不知怎麼突然就不忍心戳破他的幻想。

老人身上已經有了衰亡之氣,許是撐不過這個冬日了。

晏行昱只能輕輕回握住他的手,柔聲道:“他會回來的。”

老人恍惚記得這些年來王府的人,每次聽到他說這句話時,要麼是嗤之一笑,要麼是告訴他王爺已戰死沙場,不會歸京了,這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說這個。

老人的眼睛更亮了,彷彿稚童似的顫抖著握緊晏行昱的手,喃喃重複:“王爺會回來的,他定會回來的。”

老人的手乾枯全是褶皺,彷彿枯枝似的,晏行昱也沒覺得排斥,反而將力道放輕,唯恐握疼了他。

老人許多年沒同人交談了,拽著晏行昱不願讓他走,晏行昱只好扶著他送他進了房。

十幾年前那場仗,攝政王雖然戰死沙場,卻也因為他的死才會讓三軍大捷,皇帝不會虧待功臣,攝政王府的日用東西從來都未曾短缺過。

只是晏行昱一進了那老人居住的偏院,發現這麼冷的天,他竟然在燒黑炭。

晏行昱看著滿屋子濃烈的味道和隱約的煙霧,蹙眉道:“宮中沒送來銀炭嗎?”

老人正在抖著手給他泡茶,聞言高興地點頭:“送了,那些得留著王爺回來燒。”

晏行昱一怔。

老人心情很好,蒼老的臉上全是皺巴巴的笑容,他將熱茶遞給晏行昱,問他:“您是哪位貴人啊?”

晏行昱把他扶著坐下,笑著搖頭:“我不是什麼貴人。”

老人卻不信,但也沒有多問,他認認真真地看著晏行昱,好半天,才突然說:“你笑起來真像王妃。”

晏行昱捏著杯子的手一頓,微微偏頭:“嗯?王妃?”

老人笑道:“我們王妃可是京都城聞名的美人閨秀呢,連晏丞相都曾上門提過親,只是不知怎麼最後卻嫁給了當時朝不保夕的王爺。”

晏行昱凝眸聽著,聞言笑了下:“王爺王妃定是伉儷情深。”

“是啊是啊。”老人忙不迭地點頭,有些傷心地喃喃道,“當年王爺死訊傳入京都城後,王妃悲痛欲絕難產而……”

他說完自己都一愣,似乎不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什麼。

晏行昱見他拼命回想,怕他會傷心,柔聲問:“晏丞相也和王妃相識嗎?”

老人這才放棄了回想,道:“是啊,他們是青梅竹馬,也因王妃之事,丞相和王爺水火不容,在朝堂上都能爭吵起來。”

晏行昱愣了愣,想象不到自家那個冷麵父親和人爭吵的樣子。

老人說話顛三倒四,說的話根本和晏行昱要調查的東西沒有半分關心,但他還是極其耐心地聆聽半晌,直到雪有些小了,才起身告辭。

老人很喜歡他,將他送到了將軍府門口,道:“往後還來啊。”

晏行昱笑了笑,道:“好。”

老人又高興地朝他揮手。

晏行昱微微頷首,這才撐傘離開。

晏行昱默默查了兩日,什麼人都沒驚動,皇帝隱約知道,也當他又開始頭腦發熱玩了,索性沒管。

大皇子本該在兩日後率軍歸京的,但因為這場大雪,在路上耽擱了幾日,等到歸京時,祭天大典已開始了。

晏行昱和荊寒章也在前一晚換了回來。

一大清早,荊寒章大大咧咧地來相府接晏行昱,迎面遇到了要進宮的晏戟。

晏戟早已對他經常來相府見怪不怪了,淡淡行禮:“見過七殿下。”

荊寒章看了他一身朝服:“今日還要上朝?不是祭天大典嗎?”

晏戟道:“臣有事要去尋陛下。”

荊寒章“哦”了一聲,隨意一拱手就往偏院跑。

今日雖是祭天大典,但荊寒章卻懶得去行那些繁冗的禮,去參加大典還不如去接他大哥,反正皇帝也不會管他。

祭天大典陣勢極大,晚上還有晚宴,荊寒章決定晚宴時露個面就算參加了,有那和各個兄弟笑裡藏刀寒暄個不停的時間,他還不如去找鹿玩。

到了偏院後,荊寒章之前送的那頭小鹿已經長大了不少,正在院子裡撒著歡地跑來跑去。

荊寒章上前擼了一下鹿頭,那鹿也極其乖巧地讓他擼。

荊寒章心滿意足地收回手,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地進了內室。

晏行昱已經換好了衣裳,正在桌案前抄書,荊寒章過來時,他剛好抄完最後一個字,將筆放下,叫了聲:“殿下。”

荊寒章走了過去,隨手拿起墨痕還沒幹的紙,挑眉道:“在抄什麼?”

晏行昱笑著道:“靜心的東西。”

荊寒章嗤笑:“你早就心如止水了,還要靜心啊?我都懷疑你以後是不是真的要學你師兄出家了。”

晏行昱搖頭,認真道:“我不會出家的。”

荊寒章也看不懂,只好還給了他,他坐在桌案上,垂著眸看著晏行昱:“這幾日你可曾查到了什麼有用的?”

怕被人發現,互換的這幾日晏行昱沒來相府,也沒傳信。

晏行昱早就習慣他這麼狂放的坐姿,慢條斯理地將紙收好,讓阿滿放起來,道:“我去了趟攝政王府一趟,沒查到有用的。”

荊寒章懶懶道:“嗯?還有呢?繼續,別瞞我。”

晏行昱沒打算瞞他:“好像就沒了。”

荊寒章這才滿意,他將大長腿蹬著晏行昱的椅子,笑著道:“晚上想不想去宮裡的晚宴?你殿下帶你去蹭吃蹭喝啊,反正你那爹也不帶你去。”

晏行昱彎著眸:“好啊。”

沒一會,魚息送來了藥,晏行昱喝完後,才裹上大氅,跟著荊寒章一起出門。

大皇子和晏重深大概要在巳時才到,荊寒章帶著晏行昱早早就到了。

兩人在寬敞的馬車裡分糕點吃,原本不愛吃甜的晏行昱也被荊寒章帶著有些嗜糖了。

荊寒章撩著簾子往外看,隨口道:“魚息把佛生根的事都告訴我了。”

晏行昱正在小口小口吃玫瑰糕,聞言愣了一下,疑惑道:“佛生根的事,我不是早就告訴殿下了嗎?”

荊寒章將簾子一甩,偏頭盯著晏行昱的眼睛,似乎想從裡面找出來偽裝,但他看了半天,發現晏行昱是真的以為在說自己中了佛生根之毒的事。

佛生根對他來說,好像真的不是救命的藥。

荊寒章輕輕上前,湊近晏行昱,嗅著瀰漫整個車廂的糕點香,輕聲問:“晏行昱,你不想放我的血,是因為不想我死嗎?”

晏行昱渾身一僵,手將兩指間拈著的玫瑰糕瞬間碾碎,他愕然看著荊寒章。

荊寒章眼睛眨都不眨地和他對視,不想放過他眼中絲毫情緒。

晏行昱給他的只是驚愕和茫然。

“我……”晏行昱頭腦混亂地想了半天,才說,“是啊。”

荊寒章步步緊逼:“那你為什麼不想我死?”

人命對晏行昱這種人來說,應該像是蟲子似的根本微不足道。

在晏行昱眼中,荊寒章若說特殊,只能特殊在是個身份尊貴不能輕易動的蟲子,但若是涉及到自己的性命,冷血無情的晏行昱應該直接答應了放血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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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行昱想了半天,荊寒章的問題並沒有讓他回答不上來,也沒有讓他想要躲在角落裡逃避,魚息既然告訴了,他索性也沒藏著。

“因為殿下幼時救過我。”

荊寒章:“就這麼簡單?”

晏行昱點頭:“是啊。”

他這麼直白,剛才這麼強勢逼問的荊寒章反倒有些尷尬了,他咳了一聲,道:“這樣啊。”

七殿下自作多情,臉有些燒。

他在臉紅之前,強迫自己將羞恥轉化成生氣,當即倒打一耙,哼了一聲:“你寧願死也要護著你殿下,我還以為你對殿下有什麼不可說的心思呢?”

晏行昱不懂這個“不可說的心思”是什麼意思,自顧自理解一下,覺得應該是“謀財害命”,忙拽著他的袖子,解釋道:“我沒想傷殿下,您……不要聽魚息瞎說,沒了佛生根我也能活很久。”

荊寒章哼:“能活多久啊,你和我說說?”

晏行昱掰著手指算了算,如實說:“四年呢。”

荊寒章:“……”

荊寒章瞪他一眼:“四年算是久?”

晏行昱點頭,認真道:“我才認識殿下兩個月已覺得此生足矣,若是還能再和殿下相處四年,那更是無憾了。”

“四年,已經夠久了。”

荊寒章:“……”

荊寒章看著一本正經說著讓人誤會話的晏行昱,沉默半天,才道:“我怎麼不知道你這麼容易滿足?”

那貪財的勁恨不得把國庫都偷走,怎麼現在四年就覺得夠了?

晏行昱還在那說:“能和殿下多相處半日,我就知足。”

荊寒章:“……”

荊寒章默默倒吸一口涼氣。

這小美人……真的對他有什麼不可說的心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