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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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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若寺的馬車搖搖晃晃入了相府,阿滿歡喜得不行,一路上眼睛都不夠用, 看什麼都覺得新鮮。

靖國丞相, 上佐天子, 下統領百官,這等尊貴身份, 阿滿本以為那丞相府邸必定奢靡無比,卻沒曾想只有相府門口威風些, 內宅比尋常富貴人家的宅子差不了多少。

大雪覆蓋滿院,舉目皚皚,反倒平添了幾分幽靜。

馬車進入相府後停下,晏行昱裹上厚厚的大氅, 馬車後的雙門被開啟,木製的輪椅從傾斜的木道上緩緩滑下, 齒輪摩擦發出一串聲響。

相府的趙總管算是看著晏行昱長大的,瞧見他一身病骨支離, 眼淚險些落下來。

“少爺……受苦了。”

晏行昱溫和地笑了笑:“不苦。”

“哪能不苦啊?”趙伯看著他慘白的臉, 心疼得要命, “寒若寺那種地方往往都是僧人苦修之處, 您當年那麼小,雙腿又傷著,老爺怎能因為那什麼批命就將您送去那種艱險的地方受苦, 怎麼捨得啊?”

晏行昱見勸不住,只好無奈地道:“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趙伯忙擦了擦眼淚:“是是是,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這就去稟報老爺……”

他話音剛落, 旁側的長廊中剛好走過來一身錦衣的男人,正是丞相晏戟。

晏戟年過不惑,一身常年在朝堂中濡染的威嚴氣勢,不怒自威,讓人不敢直視。

晏行昱眼睛微亮,手撐著輪椅扶手,因為急切的動作讓肩上的大氅掉落一半——他穿了這麼厚,離了大氅,身子單薄得要命。

“爹。”

晏戟抬頭看了他一眼,眸光銳利,彷彿一柄出鞘的劍。

“回來了。”他神態漠然,只是漠然一瞥便收回了視線,對著趙伯吩咐道,“將車輦上的摺子送去書房。”

趙伯一愣,沒想到晏戟瞧見晏行昱竟然會這麼冷漠,一時間呆了一下。

晏戟行事雷厲風行,吩咐完後根本沒等回答,目不斜視地和晏行昱錯身而過,語氣冷然地留下一句。

“既回來了,就安分點。”

晏行昱五指猛地抓緊了扶手,指節一片泛白。

趙伯看到一旁的晏行昱小臉慘白,剛要壯著膽子說話,卻見晏行昱一頷首,訥訥道:“是,行昱記住了。”

晏戟疾步離開。

趙伯滿臉憂心地將晏行昱帶去了他當年的院子。

晏戟雖位高權重,但卻極為節儉,晏行昱離府十年,相府竟然沒變化多少。

偏院門扉雖然破落,但裡院卻收拾得井井有條,藥圃花圃用籬笆隔開,一旁還栽著兩顆桃樹,枝上綁著條條紅綢裹著凝成冰霜的白雪,彷彿冬日裡也盛開著花簇似的。

趙伯拎著燈將晏行昱迎進去,邊走邊小聲道:“現在朝中動盪,幾個皇子折騰得滿城烏煙瘴氣,老爺整日都在忙朝事,並非故意冷待少爺的。”

晏行昱垂著眸,長長的羽睫輕輕一眨,遮擋住有些黯然的眸瞳。

是否是故意冷待,他心中清楚。

趙伯說完也覺得這個理由不通,乾笑了一聲:“老爺說少爺在寒若寺多年,定是喜靜,早早就讓我們將這院子收拾出來了,雖然偏僻但十分清幽。”

晏行昱沒說話。

“離主院遠些倒也好。”趙伯許久未見晏行昱了,喋喋不休個不停,“小公子這些年被夫人寵壞了,還是個孩子脾氣,前幾日不知在哪裡聽到了您的……閒話,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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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說完,晏行昱卻也大概猜到了。

晏行昱離京那年,他弟弟晏為明也才三歲。

雖然當年很粘他,但十年過去,物是人非,不說晏為明如何,就連他也早已不記得那個弟弟長什麼模樣了。

他在外十年才歸京,再加上走時名聲不怎麼好,京都的人不知要說多少閒話。

晏為明還小,聽信了那些空穴來風的傳言對他產生惡感,倒也正常。

晏行昱並不在乎。

阿滿卻在一旁氣得臉頰鼓鼓。

他總算看出來了,他家公子的爹真不是個東西,兒子回來這般漠然也就罷了,還將嫡子打發到這種偏僻的住處。

這簡直是將對晏行昱的“不喜”擺在了明面上,這若是傳出去,外面的人還不知道要如何編排。

趙伯叮囑了一番,又記下院中幾個需要修葺的地方,留了幾個下人伺候。

晏行昱不習慣被這麼多人伺候,全都打發走了。

這麼一番折騰,已過了亥時。

好在晏戟只是冷待,並未苛待他,這院子雖然偏僻,但該有的卻一樣不缺。

晏行昱收拾了一番,閉著眸靠在軟枕上撥弄佛珠,他墨髮披肩,滿臉都是睏倦之色,彷彿隨時都能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將佛珠撥動數圈,口中佛經也唸完一遭,這才緩緩張開眼睛。

這是他這些年在寒若寺養成的習慣。

他自幼有些心疾,最忌心神激盪,佛經能靜心。

窗外的雪飄落而下。

晏行昱病弱不便開窗,只能從那窗欞的縫隙中瞧見那紛紛揚揚飄落的雪瓣。

他輕輕一抬手,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角落裡的黑貓伸了個懶腰,身姿輕巧地跳到榻上,彆扭地蹭了那纖細的手指兩下。

晏行昱還帶著稚氣的臉上浮現一抹難得的笑意,指腹輕輕揉著黑貓的腦袋,左眼下的紅痣彷彿活了過來,鮮豔欲滴。

院中傳來一串腳步聲,晏行昱怔了一下,眉頭輕輕蹙起。

很快,阿滿推門而入,手中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苦藥。

晏行昱熟稔地接過藥碗,輕輕嗅了一下:“換藥了?”

“嗯。”

晏行昱喝慣了藥,面上沒什麼排斥,只是空著的手卻幾乎將佛珠捏碎了。

他將藥一飲而盡。

阿滿收了藥碗,隨口道:“公子,方才我瞧見有人來偏院……”

“乖,別說話。”晏行昱面色溫和,微微垂眸,柔聲說,“先出去,我馬上就要生氣了。”

阿滿:“……”

每次吃藥,都苦到同自己置氣,他家公子也算是頭一份了。

晏行昱的氣還是沒生成。

他本就體虛,從江南到京都舟車勞頓半月,今日又吹了寒峭的冷風,剛躺下一會,就開始發起高燒來。

阿滿應對這種事早已輕車熟路,熟練地熬好藥端來。

晏行昱燒得迷迷瞪瞪,嗅到藥味本能地就伸手去打翻。

阿滿早已習慣了,將晏行昱扶起來,幾乎是強行將藥灌了下去。

晏行昱病懨懨地躺著,被子拉高擋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滿是水光的眼睛。

他燒得神志不清,呢喃說了句什麼。

阿滿沒聽清,湊上前:“什麼?”

晏行昱軟聲說:“有蟲子,要抄佛經。”

阿滿見他都燒迷糊了,說話顛三倒四的,小心翼翼將他搭在床沿的手塞到了被子裡,小聲哄他:“好,我去打蟲子。”

晏行昱雙眸失神,瞳仁彷彿蒙了一層水霧的琉璃。

他像是訴苦,又像是在撒嬌,喃喃道:“京都有好多蟲子,我不喜歡。”

阿滿一邊哄一邊隨口敷衍:“好,既不喜歡那就都打死。”

晏行昱含糊應了聲,又說了幾句胡話,終於撐不住昏昏沉沉地睡去。

***

晏行昱歸京的訊息,幾乎是一夜之間傳遍了京都,翌日一早已經有些京中權貴差人來送禮,一件件往相府裡搬。

其他人心裡很清楚,送禮是假,看戲是真。

丞相晏戟手腕強橫,在朝中樹敵良多,那些被常年打壓之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看好戲的機會。

所有人都想知曉,那被國師批命七殺格,又在江南偏僻之處待了十年的相府大公子,到底是否如傳聞中那般凶煞。

不過,也有人真心實意來送禮的。

京都難得的好天氣,一絲風都沒起。

晏行昱燒已退去,滿臉病色,虛弱地坐在木輪椅上曬太陽,阿滿怕他遭不住寒意,愣是在他周圍又放了兩個炭盆。

晏行昱默唸完一遍佛經,一睜眼就瞧見阿滿從門外走來。

“公子。”阿滿滿臉歡喜,“又有人送禮來啦,我還瞧見一塊好大的岫巖玉,京都的人可真有錢。”

晏行昱知曉今日迫不及待來相府的人八成都沒安什麼好心,也沒多說,淡淡道:“我的茯苓糕買回來了嗎?”

阿滿點頭,從懷裡拿出來一塊紙包的茯苓糕,遞給他,道:“哦對了,我還瞧見有人送了一隻小鹿過來。”

晏行昱捏著茯苓糕的手一頓:“鹿?”

“嗯,特別小,好像才剛出生沒幾日,一直在那呦呦地叫。”

晏行昱若有所思,不知是不是想到了昨日那第一次見面的七皇子說的“晏行鹿”,他怔了片刻,道:“將那只鹿帶來。”

阿滿正蹲在一旁逗貓,聞言疑惑道:“啊?您方才不是說外面的禮不要送到這裡來嗎?”

晏行昱:“我現在又想要了。”

阿滿只好起身去了內院,將那只小鹿拎了過來。

那小鹿應該是受到了驚嚇,整個身子都在瑟瑟發抖,四隻蹄子站都站不穩,走一步摔三下,瞧著十分可憐。

晏行昱頭一回瞧見幼鹿,新奇得很,歪著頭看著那鹿連摔帶爬地到了他腿邊,雙眸溼漉漉地望著他。

晏行昱打量了一下,才發現這只鹿一隻蹄子受了傷,被送來前應該塗了藥,一股上等止血藥的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