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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千戶

林深河是快晚飯的時候,到縣衙報到的。露絲雅笑著站起身來,親熱地跟他拉手,用她的全神貫注的閃閃有光的眼睛,又一次地細細打量這位青年的儀表。

他身材粗壯,臉頰略長,濃眉大眼,鼻子高而直,輪廓顯得很明朗。在這一位新來的生疏的上級的跟前,他露出了一種跟他的粗魯的舉止不相調和的不很自然的神態,他想退出去,但又不好意思馬上走。來之前,他先回了趟林家村,自然也聽妹妹起露絲雅的身份。林深河扭捏了一下,想到縣令和露絲雅正在談事情,便:“你們聊,我過陣再來。”完,轉身要走。

露絲雅看了看手錶,還只有五。她曉得,縣衙的吏們,要吃過飯了,才會到縣衙裡來開會,還有四個時呢。露絲雅還是隨便地親熱地笑著,要他坐下,自己也坐下來默了默神,就跟吳如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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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縣令,這樣好啵?我先跟林千戶講幾句話,我們再談。”

“要得。”吳如孝好打商量,馬上同意,“我正要去叫人把通知發下。”

吳如孝起身出去了,房間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在細細長談。林深河起初還有不好意思。感到生疏。

“你不認得工程兵的頭兒範中流?你以前不是藍隊的麼?”

“我自然是認得他,他可不認得我這兵。我也就不叫破。”

“為什麼?”

“叫破了,你我是讓鋪位好,還是不讓。讓了吧,顯得他以勢壓人,我在拍馬屁,不讓吧,顯得我沒禮貌。”

“把鋪位讓給我,你還不甘心?”

“你不一樣,妹子你是女人,範隊長不在旁邊,我也會讓的。”慢慢地林深河也就放肆了,喉嚨也跟著粗了。

他們兩個人坐在漸漸變成灰黯的亮窗子跟前,談起了錦衣衛的工作的各個方面。露絲雅還是跟平常一樣,伏在案前,用鉛筆在自己的紅本子上,扼要地記下她所聽到的東西。

她問:“錦衣衛現在有發展物件了嗎?”

林深河:“有兩兄弟,花月影,花黑影,都是好夥子,識字。花月影還去澳門幫過短工,也算見過世面。”

露絲雅想起她在路上遇到的花佐亭來:“這兩兄弟是清溪鄉上村的吧?”

“蘇妹子,你見過他們?”

“沒有,清溪鄉有幾大姓?土籍還是客家的?”

“林、花、王、陳,這是土籍,趙、韋、白,這是客家,其他的姓還有一些。”

“土客矛盾嚴重嗎?”

“十幾年前吧,那時候我還,我們林家和韋家打了一架,我爹就是被打傷了,落下了老傷,很早就去世了。其他的,不瞭解。”

“紫隊呢?少女聯盟有沒有發展物件?”

“蘇妹子,這個我有意見。”林深河,“錦衣衛有男人就行了……”

“閉嘴。你不許有意見,這是命令。”

“是!”林深河想了想,不情願的,“有一個發展物件,叫做花雲紅。是月影的妹妹。”

“她怎麼樣?”

“她樣樣都好,願意勞動,還能做事,起作用,品格也沒有什麼,只是太調皮,太愛笑了。而且……”

聽到這裡,露絲雅冷冷笑道:

“你們真是有趣。女孩子愛笑愛笑,也都成了罪過了。調皮又有什麼壞處呢?要像一尊檀木雕的菩薩一樣的,死呆八板,才算好的嗎?發展物件還有一些什麼人?”

林深河隨即談到了:“我剛回來,還沒有摸底,臨時想了想,另外還有幾個年輕的男女,可是他們都有特殊的情況,不好培養,一個考過清廷的秀才,一個就要出嫁了,還有一個正在打夜擺子,打得只剩幾根皮包骨。”

露絲雅沒有聽完,笑起來:“調皮的,愛笑的,讀過書的,要出嫁的,打擺子的,都不好培養,照你這樣,只有呆板的,愛哭的,不愛學習的,留在家裡養老女的,一生一世不打擺子的,才能培養了?快把剛才講的這幾個青年,都給我列入發展物件名單裡,chūn節以前我要見面談話。”

“花雲紅也列進去嗎?”林深河猶猶疑疑地問。

“她有什麼特別呢?”露絲雅十分詫異。“你要是不出叫我信服的理由,就給我把花雲紅也放進名單裡去,並且要抓緊對她的培養。”

林深河勉勉強強一頭。

露絲雅又:“你妹妹也不錯,你為什麼不跟我提呢?”

林深河張大了嘴巴,不出話來。

“chūn節以後,她不要回荊州上班了,讓她過來幫我。”

“啊?她……她……”林深河集中生智,“她不太識字,再,突然就不去紗廠,影響不好吧。”

林深河才到這裡,露絲雅冷笑:“她不識字我會教,紗廠那邊,我會給漢冶萍寫信明的。”林深河無話可,正好看見吳如孝來了,就起身告辭,走了出去。他的粗重的腳步,踏得廂房裡的地板軋拉地發響。

冬天rì子短,不到七鍾,房裡墨黑了。吳如孝起桌上一盞四方玻璃提燈。他這盞燈,向來是一就兩用的。趕夜路時,他提著照路。在屋裡,他把它放在一塊青磚上,照著開會、談話或是看檔案。現在,他和露絲雅就在昏黃的燈影裡,一直談到八多。

“你餓了吧?”吳如孝記起露絲雅還沒吃夜飯,道,“我回來的時候看見有賣芝麻餅的。不知道你吃不吃辣。”

“好好,湖北那地方,什麼口味我都習慣了。”露絲雅接過芝麻餅,咬了起來。吃了一張餅,肚子裡不發慌了,露絲雅才喝了口水,問:“你曉得花月影,花黑影,花雲紅,這幾兄妹怎麼樣?”

“我也是剛調到嘉應縣來,其他人我還不知道呢,可這三兄妹,我也聽了,都不錯。就是他們老爹……”

“他們老爹怎麼了?”

“他們老爹花佐亭人老實,可就是個糊塗。連兒女也不怕他。他心是好的,房子也不錯,以後你下鄉住到那裡,倒很合適。他老婆能幹,也很賢惠。但是啊,他那個糊塗xìng子,守不住秘密。本來他是給縣衙送柴火的,人家問他,我這縣衙的一舉一動,都被他洩了出去。我都不敢要他送柴火了。”

“喔,原來是花佐亭。我在來的路上,還碰見過他。砍了柴火到縣城裡來賣。對了,我聽他,兩大公司要封了山林?是真的麼,我沒得到通知啊。”

“謠言,有人造謠。自從共和起事以來,每一項政策,都有人對著幹,造謠。你在下面工作多了,也就習慣了。”

“除了謠言,還有什麼破壞活動?”

“殺耕牛。今年死了好幾條。我們這裡牛力本來就少,死一條都是大事。”

“如何死的?”露絲雅吃驚地追問。

“有病死的,有老死的,也有故意推到山坡底下摔死的。”

“有人故意搞死耕牛嗎?為什麼?”

“抓到的想吃牛肉,牛皮又值錢。我看不是這樣簡單。多半是因為公司對口農戶,牛力按村加成,有人在搗亂。”

“唉,早搞出拖拉機來,就沒這些麻煩。”露絲雅感嘆。

“拖拉機?是什麼,我知道蒸汽機。”

“會跑的蒸汽機,可以用來犁地。不過現在還是太重了,沒法在田裡跑。”

送走了林深河,天sè已晚,露絲雅到後廂房裡收拾了自己的房間,回來看見東廂房和別的幾間房屋的亮窗子裡,都映出了燈光。會議室就是東廂房,吳如孝的住房的外屋。這是這個衙門裡的一間最熨帖的房間,面著地板,兩扇閉了紙的格子窗戶朝南開啟,一張雙幅門通到享堂。屋裡,右首白粉牆壁上有兩個斗大的楷書大字,一個是“廉”,一個是“節”。房間當中擺著兩張並起來的方桌子。桌上放著兩盞玻璃油燈,一口白漆座鐘,白漆掉了的地方露出了生鏽的鐵皮。桌子的周圍,牆壁的近旁,橫七豎八,放著好多椅子、高凳和長凳。打牌的、看書的,都圍在燈下。昏黃的燈光映出的一些巨大的人影,在白粉牆上不停地晃動。